雨水落在泥土地上,悄无声息,砸在青石板上,淅淅沥沥。
高拱抬起头,闭上了双眼。雨水落在脸上,就好像落在泥土之中,略微溅起些许水花,最后也终归汇成一股股细流,沿着肌肤的纹理聚合、分散,不论是重新化为一滴水珠滴落下去重归大地的怀抱,与泥土融为一体,还是就此隐没在皮肤里看不见的道道沟壑之中,也总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不论是以怎样一种方式。
雨水有感情么?
如果有的话,它会在乎自己来自哪里,又去往何处么?
应该是不在乎的吧,高拱心想,抬起头,月光依旧清冷
天在看着呢。
那天道的最顶端,到底是什么?
在天道的眼中,世间万般变化,朝代周而复始,天下气运更迭转送,是否就只是像这大雨一般,升腾了千百年,然后就只是这般简单地落下来?
千百年来无数武夫追求的,所谓山顶风光、门内风景,到底是什么?
高拱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生命的最后一刻,高拱想的不是自己的过往,而是即将到来的来生。
高拱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视线有些模糊,凑近在眼前,才勉强看清楚手掌上的纹理。雨水落在上面,缓缓滑落,指间传来的丝丝凉意提醒着这位弥留之际的老人,天道给予他最后的怜惜便是如此。
天道根基尽数毁去,连同高拱的生命力,一起消逝在先前肖云华的一拳一枪之中。
肖云华直接坐在泥土地上,靠着那颗大柳树,大雨压得柳枝垂落下来,泛黄的柳叶在肖云华的脸庞前晃动,偶尔露出肖云华沾满泥土的面容,本是一双明亮的黑瞳此时也是失去了光彩,一如肖云华身后完全散开的黑发。
高拱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但是没有料到是这种方式,但是心中对远处的青年并没有多少怨恨,只是莫名有些感慨。
渐渐地,高拱连近在眼前的手掌都看不清楚,彻底失去了伴随玄阶而来的对身体的感悟。
高拱开口说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好似两年前作为鱼龙帮帮众的每一个瞬间,沉稳而又有力。
“你说我们是为了什么?”
肖云华把头靠在树干上,感受到后脑勺传来的大树皮独有的纹路和触感。
“不知道。”
高拱声音渐渐弱了下来,真正像是个残烛般的老人,根基尽毁带走的不仅是高拱对天道的感悟,还有这个中年人最后的生命本源。
“这算是答案么?”
肖云华的双臂垂了下来,右手那杆只剩下不足两尺的半截枪杆再也握不住,滑落到雨水之中,银色枪头半截浸在在水洼之中,反射出的光芒也被掩盖了大半。
“算是吧。”
肖云华不知道高拱还能否听到自己的声音,事实上他自己都听不真切,只是感觉响声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追求目的,本就是一个求仁不得仁,各得其所的过程。”
高拱连手掌都再举不起来,努力转过头去,余光看向远处。
肖云华不知道,但是高拱清楚那是方苞的战场,本应该是自己来面对方苞的。
若是面对自己,方苞会出手么?
高拱真的是有些累了,他只是觉得雨声越来越大,好像整个天都要塌下来。
高拱扯起喉咙,嘴唇微动,用尽毕生最后的力气,略微说出几个字:
“下辈子再陪你去喝酒吧。”
肖云华没有听到,眼神越来越暗。
只有大雨一视同仁,浇在这片大地上,淋在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身上;落在泥土上,砸在青石板上。
高拱忽然间感到天旋地转,感到身体砸在土地上,溅起了大圈水花。
不过高拱已经感觉不到了,他只是感到身体中有些东西随着这一砸,被甩了出来。
人死灯灭,大雨之中,又熄灭了一盏火烛。
肖云华闭上了眼睛,感到有些东西越飘越远,落在身上的雨水似乎越来越少,整个冰冷的身躯深处传来了一丝暖意。
……
“捡起枪来,”一个老人拿着一杆木枪,眉目和善,透露出经历岁月沧桑才有的睿智。
“肖家人手中的枪就是第二条生命,枪在人在……”
“……枪亡人亡。”肖云华开口接道,这是他记忆最深处的东西,肖云华这才发觉自己从未忘记。
“你很聪明,这点是继承于你母亲;天赋上佳,是来自你那没良心的爹。”
老人竖起木杆,用枪尾敲了敲地面,示意肖云华动作快些。
小孩默默从地上捡起,枪杆,稚嫩的小手上,每个手指和手掌的连接处都磨出了一层薄茧,都来自与平日里的苦练。
“爷爷……”
“叫我师父。”
“师父,枪总有折的那一天,那么我们真的要跟着去死么?”
老人笑了笑,这个老人终生不入阶,中年丧妻,得了一个宝贝女儿,却是被那天蛟帮的宋海迷了去,当初老人扬言要打断女儿的一条腿,却最终还是妥协了下来,却不料生下这个宝贝孙子的时候女儿也撒手人间,为这间破院里添上第二座坟茔,两位女人默默注视着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一起成长与老去。
“枪不再手里。”老人上前去摸了摸孩子的头。
日光照耀之下,孩子仰起头,没有看清楚老人的神情,却感受到了老人指间传来的温暖,老人的手很有力,很粗糙,很亲切。
一阵风吹来,柳树枝随之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树荫下的光斑也随之晃动,就像阳光透过玻璃,大雨洗刷过天空。
“而在我们心中。”老人转身离开,余光撇到了到了门口鬼鬼祟祟的男人,却好像没看到一样,走到了屋里,顺手带上了门,宣告这一天训练的结束。
终了,房门将要合上之际,传来老人的声音。
“要学出自己做出决定,记住别把枪弄断就行了。”
小孩默默不语,看向手中比自己还要高的枪杆。
几乎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外门闪进一道人影,一瞬间便至少年身前。
健壮的男人一把把小孩搂在怀里,下颌的胡渣扎在孩子柔嫩的脸庞上,不知怎么,让小孩想起了先前爷爷粗糙的手掌传来的温暖。
“别学什么枪法了,”男人豪迈一笑,然后看向内屋,压低了声线说道:
“跟爹学拳法,将来没人打得过你。”
小孩却是不愿松开手中的枪。
男人叹了口气,说那单手打拳也行。
真不愧是你娘的孩子,男人小声嘀咕着,就是倔。
男人看向墙角处的一处小土堆,神情有些怅然。
屋内,老人看向自己的孙子,仿佛是看到了天上的太阳。
……
肖云华也感觉视线模糊了起来,眼神越来越暗。
这时,肖云华突然感到身体被人扶了起来,手中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肖云华不用看,但凭感觉就知道手中拿的是那杆枪杆。
肖云华终于是没了挂念,嘴唇微动,用尽毕生最后的力气最终嗫喏出几个字。
余添神情有些哀伤,轻轻地把肖云华重新靠在柳树上。
“我知道了,我会告诉武叔的。”
一旁的陈富贵别过了头,不忍直视。
肖云华终于还是没听到,不过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做出了自己的决定,枪还在手里,别无所求。
大雨也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