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一手拎着那壶酒,留一只手扣了扣鼻屎,无意中瞥见了狗那把被草衣盖住的朴刀,问道:
“你是十三坞坊派来的吧?混哪个堂口的?”
狗也是好说话,直接回答道:
“十三坞坊,狗。”
方苞闻言之后嘿嘿一笑,弹开了手中的鼻屎:
“怎么选了这么个堂口?”
狗又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语气有些悲愤:
“当时我没得选……”
“这点我也是深有体会啊……”
方苞又提起酒壶灌了一口,打了个嗝儿,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口中絮絮叨叨:
“当年我可是最早跟着武叔的一批人啊,结果呢?”
“那什么狗屁鱼二排给肖云华我也就忍了,好歹那小子身手是要比我好上一些,当初来那会儿靠着一张脸还赚了不少美女眼光,结果就会天天搂着根棒子玩,真是浪费啊……他娘的……”
“这也就算了,但是就连高拱那货也也能排到我前面去,臭老头天天憋不出一个屁来,就这么硬是给了我排了一个什么鱼四,幸亏这些年没少去他那儿蹭吃蹭喝,也算是补回来了。”
“要我说这鱼四还不如青竹的鱼五呢——鱼都死了,还整个屁啊……”
此时狗已经知道方苞口中的叶青竹便是十三坞坊的羊了,于是也不显得多吃惊,而且他觉得这样听下去说不定眼前这个醉鬼还可能说出其他一些鱼龙帮的机密来……
想到这里,狗又摸了摸腰间的刀,感受到手中传来的阵阵凉意,心中有些感慨。
狗看着不远处想起什么说什么、有一句没一句的方苞,他有些明白为什么高拱不愿意亲自对付这个方苞了。
方苞却是越说越兴奋,干脆在这大雨中坐了下来,手舞足蹈的样子让狗都有些担心方苞手中的酒会不会洒出来。
“你说你们着什么急嘛?武叔头发都白成那样了,早年还受过伤,你说说看这老头还能有几年活头?”
“鱼龙帮和十三坞坊又是差不读,基本是都是你们帮主和武叔的说一不二地盘,他老人家一死,那就是大难临头各自飞,鱼龙帮不就散了嘛,这些年的基业还不都是你们十三坞坊的?”
“你别看那肖云华是什么鱼二,他也就听武叔的吩咐,虽然明面上算得上是二把手,但鱼龙帮也没人听他的命令。”
“——武叔要是不在,他肖云华再厉害又有个屁用?我方苞又不听他的,小叶怕是跑的比我都快,高拱更是……”
狗见如果自己不阻拦,方苞真要说个没完没了,见势赶紧插嘴道:
“高拱其实是龙,是鱼龙帮的卧底,是十三坞舫的龙……”
“屁话。”
方苞被打断了,显得有些不高兴,用右手拍了拍湿漉漉的石板地,溅起了不少水珠
“我知道。”
方苞没显得多吃惊,但是狗确实是惊得不轻,他看的出方苞虽然喝的不少,但脑子还是很清楚,也不会是那种会在这种事情上打屁撑脸面的人。
“你知道?”
“武叔说的没错,我脑子是不好使,但又不是傻,高拱就差没把我拉到燕双飞面前入伙了。”燕双飞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目瞪口呆的狗,
“我当然知道。”
狗脑子空白了几秒钟,过了许久才说道:
“那你怎么不先告诉武琛?怎么不先出手?”
“哦,这件事儿武叔也是知道的。”
方苞越发觉得这个狗像是个傻子了。
“你是不是傻,干脆改去猪堂算了,看着还挺机灵一小伙子……”
狗其实没比方苞小多少,但此刻他决定先把辈分这事儿揭过去:
“可是十三坞坊先对你们出手了,龙也一定……”
方苞没等狗把话说完,就直接打断道:
“他是我兄弟,我怎么能先对他出手?”
“可是高拱他……”
“那是他的事儿,是十三坞坊的事儿,这是我的事儿,各说各的,掺和不到一起的,起码我方苞是不会先出手的。”
“不过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你而不是方苞,就已经代表了方苞的态度和选择了。”
“还行,就这么着吧。”
方苞又猛灌了一口,雨水和着酒从他脖子上流了下来。
对面的狗早已经沉默了下来,不知道该对面前的这个人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方苞又开口了:
“我听说那燕双飞是个聪明人是吧?”
狗依旧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继续沉默。
方苞也不觉得没趣,自问自答道:
“我最讨厌聪明人了,明明这么简单的事儿,偏要把搞得这么复杂。”
“再说了,你跟不怕死的人搞心眼,不是找死么?”
方苞终于是把那壶酒喝完了,今夜里第一次正眼看了看狗,语气中透露出一丝坦然:
“你这人其实还挺不错的,要是早些认识,说不定还能一起喝酒。”
狗默然。
“那我去找武叔,你看行不?”
方苞站起身来,提了提已经湿透的裤子。
狗还是不说话,只是上前一步,挡住了去路。
“所以我说,”
方苞搂了搂头发,倒也不以为然,仍是没有停下脚步:
“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
“你是打不赢我的。”
“我今天来不是要赢你的。”
树上的猴脸上围着一丝黑纱,看不清面容,语气冰冷地说道:
“知道你也赢不了我,就够了。”
叶青竹看着猴从树上一跃而下,缓缓抽出了短剑,心中默默推演着现下的局势。
——青苍城中不乏有关十三坞坊的传言,以供作城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其中有些是对的,也有不少传言根本就是不着边际。
譬如,除开众说纷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龙之外,四大主战堂里面,虎的确是实力最强,性格凶残;狗也是如传言中一样,“好狗不挡道,吠犬不咬人,”狗不算是什么好狗,更是不太爱说话,因此也是办事最为牢靠的一个;
牛韧性极佳,耐力过人,善于打持久战;而猴极少露面,但出手极为干净,甚至少有人知道,那宽大的袍子之下,掩盖的是一个女子的身形。
没错,猴是个女人,跟叶青竹一样。
事实上,除了叶青竹这个羊以外,十三坞坊便只有猴这一位女堂主,而且更难能可贵的是,猴,可是四大主战堂之一。
虽然这次只有四位堂主和龙出战征讨鱼龙帮,但在平日里,十三坞坊身为这青苍城这拒北第一城的地下地下第一帮派,手下近千号人能够做到各司其职、互不混淆生出是非,全靠的是燕双飞早年间制定下的严格分明的规章制度。
——十二位堂主都是燕双飞身边最得力的帮手,除了要有虎这样所向无敌的打手,更要有猪、蛇这样的能人来管理帮派的日常运营,上下分明,井然有序;
这点倒是和鱼龙帮截然不同,在鱼龙帮,更多靠的是人情关系,和武叔这个人的个人魅力和领导力,就不说高拱这个卧底和平时不好露面的叶青竹,就但看肖云华和方苞,这两个人哪个都算不上一个合格的领袖,而且要是方苞这散漫的脾气,要是搁到十三坞坊,哪怕燕双飞再好脾气爱惜人才,也迟早得亲手把方苞给劈了。
不过在有一点,两派倒是有些类似,那便是全派都是紧紧围绕着两位帮主运转。
——鱼龙帮没了武琛,便会下方苞说的那样,瞬间分崩离析;
而十三坞坊没了燕双飞,也同样没人压制得住那几个刺头,也是迟早得玩完。
所以燕双飞早就看的透彻了,根本就没必要去和鱼龙帮硬碰硬,无论是哪边,只要能在
这场王将对决中胜出,便是最终的赢家。
何况燕双飞自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哪怕是输,他也认了。
燕双飞从来都是一个赌徒,他不需要百分百的胜率,他也知道根本就不存在必胜这一说。
——只要回报大于风险,他燕双飞就敢走这一遭;
燕双飞玩得起,而且一直以来,他还玩得赢。
……
但是大多数人都是没有这种觉悟的。
还有一部分有,但是大概率死在了路上——这种例子简直不要太多。
所以说,当叶青竹看到来人是猴的时候,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要知道在江湖帮派,尤其是在这民风彪悍的北方,不论是帮派,还是世家大门,都是极少出现女性出来做事干活。
——更何况是一个女堂主,一个干的是脏活累活,吃力不讨好的战堂堂主。
或许,偶尔会出现有些管账、负责经营的个别女性,但是十三坞坊四个战堂,堂中哪一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要压制住这一帮人,光靠一些小聪明和所谓的怀柔手段是不行的,而是要有比明面上多得多的真本事、硬实力。
所以说,在这十三坞坊内,除了高拱这条独龙潜伏在鱼龙帮之内,可以说虎、牛、猴、狗四位堂主,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而猴一介女子,能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当上猴堂堂主的位置,更是显得难能可贵,说明了不少问题。
单是相貌来说,猴便是不逊于一般男性,哪怕是在这普遍人高马大的北方。
相比于身材娇小的叶青竹,猴则更像是一个战士。
——粗眉细眼,身材高挑,肩宽臂长,生得一副习武之人的骨架身材,而宽大长袍之下藏匿着的短锤,更是说明了这位女战士的粗犷。
叶青竹之前没有说假话,根据她在十三坞坊待了这么多年得到的消息,猴的境界实力应该是和自己不相上下,所以叶青竹才会说出那句“你是打不赢我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猴心里也明白,所以才会回道:
“知道你也赢不了我,就够了。”
两人虽然实力相差无几,但是作战风格却是截然不同。
叶青竹向来是能不动手便不动手的性子,她更喜欢利用已有的情况、局势、情报等等一切因素,转化为这场战斗中的有利条件。
此刻,叶青竹虽然嘴上跟猴说着没营养的话,脑中却是飞快地分析着目前的局势,想着有没有办法先把猴给支开,让自己先赶到武叔身边,再考虑下一步的对策。
但是叶青竹在十三坞坊待了两年,搜集了无数情报消息,此刻叶青竹也是越想越明白
——既然燕双飞派猴来对付自己,便不会想不到自己的这点小算盘。
确实,同样身为女人,叶青竹或许能够体会猴的感受。
能走到这一步,她们不仅对身边的人残忍,对自己其实更加残忍。
这世界本就是男子的天下,向来容不得女子插嘴,想要与他们平起平坐,便要付出更多代价。
猴本就不善言语,自然也不会跟叶青竹多呈口舌之快,而且她也渐渐猜到了叶青竹是在拖延时间,考虑对策,于是更不再跟叶青竹多废话。
只见猴双手青筋暴起,抡起短锤,浑身实力爆发开来。
叶青竹见猴作势要攻上来,眯了眯眼,却是看向手中的短剑。
这把剑,是武叔第一次见到她,便送给她防身用的。
那时候应该是武叔第一次入城吧?
那时候武叔还不像现在这么苍老,但是头发却是和现在一样的白;身后背着一把剑,估计是这个糟老头唯一的家当。
叶青竹跟了武叔最久,知道的也最多。
她大概知道武叔当年是从豫州吴家走出的外姓弟子
——既然是从与青阳齐名的剑家,吴家出来的弟子,武叔自然是会使剑的,不过叶青竹却是没见过武叔用剑,甚至没见过武叔碰剑。
有一次叶青竹问起,武叔也只是说道自己不配用剑。
叶青竹知道其中一定藏有故事,但是她感到武叔不愿提起,便也不再多问,将此事埋在心中。
此刻叶青竹又一次打量武叔送给她的这把短剑。
短剑剑刃长约一尺五寸,剑柄上简单缠了几圈红布,中间衔接部分的剑格显得很普通,只是上面歪歪曲曲地刻了“无痕”二字。
叶青竹曾无数次地在夜间舞剑,幻想着这把剑的故事,但是今天此刻,她显然没有闲情逸致再去想那些了。
对于这场战斗,叶青竹有不能输的理由。
武叔,再等我一下。叶青竹在心中默默念道,提起了那柄无痕剑。
短剑对铁锤,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这样撞在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