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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雪地英雄

每年的冬天,我都盼着漫天的雪花早早飘来。当阵阵寒风终于裹挟着这白色的精灵从遥远的北方滚滚而来的时候,我竟有一种出奇的轻松和欣慰。从童年时就一直飘荡在心头的雪啊,竟给了我这么多的回忆,这么多的遐思,这么多的沉重……

朝鲜战争的硝烟已经逝去了近半个世纪了。

这半个世纪中每一次飞雪飘舞的时候,我总要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冰清玉洁的雪花。那雪花仿佛不是落在地上,而是团团簇簇都融化进了我的心里。在自己的心头上,竟慢慢地铺起了一层厚重的雪地。那是一片苍茫的天地呀!娘就在上面走着,牵着姐姐纤弱的小手。娘怀中那个幼小的生命,一刻也不停地瞪大着双眼,是在数着那雪花吗?还是想把那雪花飘落处的点点刺目的血迹牢牢地印进心里?

一阵急风刮过那片雪地,雪花满地打滚的时候,一个赤脚少年顶着一头雪花孤独地走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少年单薄而弱小的身躯像是再也抵挡不住团团雪花的扑打,踉踉跄跄,一脸的无助和茫然:偌大的天底下,去哪儿才能讨来一顿饱饭?

那雪地有多厚呀!压得心都沉甸甸的。这厚重的雪,仿佛从家乡荒凉的小路开始铺起,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的天涯。天涯的那边,吹进来的风寒冷而苍凉。我的心好像再也托不住这片雪地,一点点地沉下去,竟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我知道,这准是战友们走过来了,走得迅疾而又飘忽,可留在雪地上的脚印竟深得像一个个黑洞洞的墓穴。像是走累了,脚再也没法从那墓穴中拨出来,他们就抖一抖身上的雪花,一个跟着一个“嗵通”地跳进了自己踩出的墓穴,墓穴边的雪地上竟是他们抖落下来的大片大片的血迹,印进雪里,赫然而又醒目!

我没法让这片雪地融化,近半个世纪的场场风雪反而一寸寸加大了它的厚重。我急切地盼望着每一年的雪花早早飘来,是不是也是有意要守住这片心灵上的沉重?岁月沧桑,我也试图去收拢一下自己纷飞的思绪,也曾试图让自己的心能有片刻的放松和宁静,而恰恰在这个时候,也只有在这个雪花充塞心灵的时候,沉重的背负下面,竟是一种轻松和安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却宁愿这样。我也宁愿让这片雪地成为我一生的最后归宿。

战友们是以雪作为自己的归宿的。在那场伟大的反抗侵略的正义之战中,在异国他乡寒冷无情的冰天雪地里,他们埋葬了自己的生命,也把自己对正义事业的无比忠诚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是战友们的死,换来了我的生。当我从那场冰雪中走出来后,我才发现,其实从那里走出来的只是我已经残缺不全的躯体,心早已经冻结在了那里,永远地留在了战友们的身边。

我也想过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也知道,那场冰天雪地中的残酷与激烈,战友们的英勇与悲壮,其实也正是为了给年轻的共和国换来一片阳光明媚的天空。可每当此时,总有重重的失落与惶惶的不安袭上心头。我甚至想,也许再过个十年八年,也许在某一个飞雪飘舞的日子,我也会最终拖着这一副残缺不全的身躯融化在团团雪花里,最终全身心地回到战友们的身边。也许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我才有机会去告慰战友们:共和国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多么的美好。

1950年的冬天,飘飘的雪花早早地就来到了人间。

年轻的人民共和国不允许再有任何的阴霾袭上自己刚刚露出曙光的晴空。然而,一场抵抗侵略、保家卫国的战争还是在异国飘雪的日子里打响了名垂青史的第一枪。

12月初的朝鲜东北部山区,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皑皑白雪厚厚地铺满了一座座崇山峻岭。在赴战岭山脉与狼林山脉之间,有一片巨大的湖面,这就是长津湖。每天清晨,团团白雾揉进飘飘的雪花中,从湖面升腾而起,狼林山脉的座座峻岭蜿蜒在它的东西两侧,像一条巨大的通道,把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冷寒流一股脑儿地迎了进来,并重重地泻在了这一片苍茫的天地间。

飞禽隐踪,走兽绝迹。只有片片雪花还在不分昼夜地飘落着。

就在这样一片宁静而寒冷的冰天雪原上,一场残酷的大战即将打响。

1950年的10月底,中国人民志愿军打响了抗美援朝的第一次战役之后,我所在的部队奉命于11月中旬开进了朝鲜,并直奔东线作战地区,担负起了第二次战役的东线作战任务。

此时的美国侵朝“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狂傲地叫嚣要在“圣诞节结束朝鲜战争”。他命令美军第十军团迂回到我东线志愿军部队的侧后,企图切断我军的后路。

为了粉碎敌人的阴谋,我们东线作战部队迅速集结到长津湖地区,对敌人实施了反突击作战。

到11月底,我军就已经逐步打退了东线敌人的分割包围,一个一个的歼灭战,打得敌人仓皇失措,像惊弓之鸟,纷纷寻路南逃。

就在长津湖以南的绵绵群山中,有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山丘——二五〇高地。在层层叠叠的大山环抱下,它显得那么渺小和不起眼。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它还不到200米高的山体。山虽然不高,但战略位置却十分重要。高地以北,两山夹峙着一条简易公路,从山谷中蜿蜒南来,像一条弯弯曲曲的巨大蚯蚓,从西北方向爬上高地后,在西侧山头折一个弯,顺山坡调头向东南方向延伸下去,重又陷进了茫茫苍苍的高山雪原中。

这条公路是敌人北上南下的一条重要通道,由于二五〇高地像一道陡起的闸门一样,就卡在这条通道的咽喉位置上,所以这里也就成了敌人重点守卫的地区。

为了切断敌人南逃的通道,将敌人彻底围歼在长津湖地区,上级给我们连的任务就是抢在敌人南逃的先头部队之前攻占这座高地,并不惜一切代价坚守阵地,直至大部队到来,完成关门打狗的战略部署。

此时,我们连还远在百里之外。由于几天来的连续作战,大家疲惫不堪。特别是自入朝以来的十几天里,大家只吃上几顿饭,战士们的炒面袋也早就空空如也,全连断粮已经两天了。如果说饥饿还能坚持的话,最难挨的就是寒冷了,气温已降至零下35度。由于我们入朝仓促,大部分作战部队都未能领上棉衣,部队冻伤减员严重,很多连队都因冻伤失去了作战能力。我和全连的战友们也是单衣单衫地来到了这冰天雪地中。

饥饿、寒冷、疲惫,我和战友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连夜向150里外的这座高地急行军。

阵阵刺骨的寒风裹挟起密密的雪花扑打到战友们的身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陡峭的山路早已被漫天大雪封得严严实实的。山高路险,加上时间紧迫,又没有向导引路,有十多名战友不慎跌下山谷,再也没能爬上来……

拂晓前,我们终于赶到了离二五〇高地不远的一个山谷里。

一夜急进,战友们浑身都冒着汗,单薄的军装从里到外全湿透了,雪花扑来,寒风袭来,一会儿工夫浑身上下竟结成了冻渣。

可寒冷和饥饿在英勇的志愿军战士面前,实在是算不了什么,一连串的胜利鼓舞着每一位战友。艰难的岁月和历次的战斗,早就铸就了每个人钢铁般的意志和必胜的信念。

这些可爱又可敬的战友,虽然每个人的经历不尽相同,但从他们义无反顾地投身革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这样一群连死都不怕的热血男儿,还有什么困难能吓倒他们?

直到今天,我还一遍遍地想起我的战友们,想起他们的英勇和悲壮。在那样的冰天雪地中,在那样的艰难困苦中,他们究竟是靠什么支撑着自己?他们高昂的斗志、他们必胜的信念、他们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他们面对死亡含笑赴义的壮举,这一切,都是靠了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面对这样的战士,你不能不肃然起敬!

党领导下的革命军队,就应该是这样的钢铁之师!对党的忠诚、对人民的热爱、对和平的渴望,正是战友们力量的源泉。有了这种力量,再强大的敌人,我们也能够歼灭;有了这种力量,千难万险,我们也照样能够克服!

我们顾不上休整,按预先部署,从坡度较缓的南面山坡向山头的敌人发起了进攻。

战斗打响了。

守卫这座山峰的是部分美军和韩国李承晚伪军的一个营。敌人凭借经营了几个月的工事和先进的武器装备,拼死抵抗。

当时的李承晚部队,虽然战斗力不强,但他们全是美式装备,又凭借工事,居高临下。我们连除了几挺轻重机枪外,就是战士手中的冲锋枪和步枪了。因孤军深入,缺乏炮火的支援,对敌人的工事构不成威胁。这一切,给攻占高地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第一次冲锋,敌人强大的火力很快就把我们压在了半山坡上。

雪花密密地飘着,可敌人的机枪弹、手榴弹竟比这雪花还密集,泼水般的泻了下来。眼前厚厚的积雪被一片片地掀起来,又夹杂着树木、碎石“嗵嗵”地砸了下来,灼热的气浪融化了飘舞的雪花,阵地前硝烟、水汽弥漫。虽然我们依凭着山坡上的石块、沟坎做掩体,敌人一时还造不成我们大的伤亡,但敌人一旦发起反冲锋,我们就要吃大亏!

我卧倒在一块岩石后面,敌人的重机枪打得石头上的积雪四处飞溅。

就在这时,我听见不远处的连长高喊了一声:

“朱彦夫!”

“到!”听到连长的呼喊,我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把冲锋枪往怀里一揽,快速地向左侧连打了几个滚,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爬到了连长身边。

连长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眉毛、胡子上汗气、雪花结成的冰渣子正不断地往下滴答着水珠。

见我爬到跟前,他一把扯下头上的单军帽,快速地抹了一把脸,命令:

“你去通知三排长,绕到西侧,两面夹攻这些狗日的!速度要快!”

这座高地的西侧山势最高,一道二三十米高的悬崖从北坡绕着西侧一直延伸到南坡的公路附近。敌人借此有利的地形,火力更加猛烈。三排的两次冲锋全被敌人压了下来。

为了防止敌人的反冲锋,我们不得不撤了下来。

第一次冲锋失败了。

从山脚这条山谷中向高地望去,整个山峰竟像一个巨大的馒头。第一次战斗的痕迹很快就被漫漫的大雪遮盖得无影无踪了,天地间重又是白茫茫的一片。

团首长的命令就在这时传到了连里:敌人依仗现代化的坦克和装甲车辆,南逃速度相当快,我追击部队一时赶不上敌人,命令我们连要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在三个小时内攻占高地,把这一路逃敌堵住。

连长和指导员表情都非常严肃。像这样的攻坚战,我们连也不是第一次碰上,可像今天这样一次冲锋除了白白付出牺牲之外战斗竟毫无进展,却还没有遇到过。时间又是如此紧迫,俩人蹲在雪地上焦灼地画着进攻路线。

敌人轻松地就打退了我们连的第一次冲锋,显然是有点出乎他们的意料。得意扬扬的敌人见我们并无炮火的支援,竟毫无顾忌地在战壕里来回窜动,喧叫声不时地传到我们的耳朵里。

这时,我正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跺着脚、呵着手取暖。虽然缺食少穿,但大家伙都被第一次冲锋的失败和敌人的狂妄气红了眼,把寒冷和饥饿抛到了脑后,不停地争执着第二次进攻的方案。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命里注定要死在我枪口下的敌人——阵地的最高指挥官出现了。他耀武扬威地在工事前晃来晃去,像是根本就没把山谷里的志愿军战士放在眼里。

这敌人也太狂傲了!

三排长杜玉民气得两眼冒火一般,他从战士手中要过一支步枪,推弹上膛,架在一块石头上瞄起准来。瞄了一会儿,他又放下枪,回头吆喝我:

“朱彦夫,你枪法好,你来揍掉这个当官的,给咱出口恶气!”

距离虽远,但从敌人的装束和比比画画的手势中,我们都断定这是个军官,但当时谁也没想到这竟会是敌人的最高指挥官。

我正被一腔愤怒激得无处发泄,就当仁不让地接过枪,从石头后探出枪口,悄悄地瞄准了敌人。

“啪!”一声清脆的枪响,在慢慢寂静下来的旷野里格外震耳,那个军官应声一个跟头栽进了战壕,工事前后一片慌乱。

连长刘步荣是个细心的人,听见枪响,他抬眼就瞥见了敌人阵地上的慌乱。他断定敌人可能是失去了一个重要指挥官。趁敌慌乱,正是发动第二次冲锋的难得机会。他回头和指导员高新坡略一商量后,迅速命令全连:

“扔掉除武器弹药和急救包外的所有东西,誓死拿下高地!”

这一次进攻我们吸取了教训,从东南方向沿公路西侧向西北方向进攻。失去了最高指挥官的守敌,面对我们的第二次冲锋,显然有些慌乱无措,我们连很快又推进到半山腰。第一、二道工事里的敌人胡乱放了几枪后连滚带爬地龟缩上了山头,但山头上敌人的火力依然相当猛烈,特别是阵地东西两头的数挺重机枪,各护着一面山坡,子弹密得水泼难进。部队的进攻又被阻挡住了。

连队的伤亡在不断增加,又有二十多名战士倒在了山坡上,殷红的血汩汩地流着,把身边的雪地都化出了一个一个的大洞。

再也不能这么耗下去!不打掉这重机枪,就永远冲不上阵地!我早已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随着连长一声令下,我和三名战友就地一连串地打滚,很快钻到了一道雪梁下面。这道雪梁正好在敌人东西阵地的正中附近,梁前方有几簇矮小的树丛,也许敌人以为那树丛后是根本藏不住人的,又处在两个火力点的交叉位置边缘,所以反而有了一道狭窄的火力死角。

这道雪梁离山顶还远,敌人的火力又压得太紧,我们四个人的手榴弹根本扔不上山顶,但扔到树丛那儿却绰绰有余。我把自己的想法焦急地告诉三位战友,随即四个人一齐朝着树丛方向扔出了一排手榴弹,霎时间,积雪、树枝被炸得飞舞弥漫,我们四个人一猫腰向着那树丛猛冲。

敌人也不蠢,很快就发现了我们中路突破的意图,号叫着把一排排手榴弹扔了下来,弹片呼呼乱飞,炸起的雪团打在我们脸上,竟像刀割般的疼。

一阵跳跃、匍匐,匍匐再跳跃,我们终于向前冲了七八十米,可两位战友先后中弹倒了下去,只剩下我和二班长杨仁富了。从敌人守卫人数的多少上判断,估计西边山头是敌人指挥部所在地。我俩决定先攻东边的阵地,占住一角,再图发展。

我俩不再犹豫,朝着敌人阵地下方二十多米处的一道雪梁快速爬进。敌人的手榴弹就跟下饺子似的接二连三落下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轰响,身体下面的雪地仿佛都被震得蹦跳不止。离那雪梁只有五六米了,杨仁富猛地一下弹了起来,一个前扑滚到了梁下。我刚一猫起腰,后背上就挨了重重地一击,筋脉好像一下子被根根震断,一股巨大的前冲力一下子把我推出去了四五米……

杨仁富伤得不轻,弹片将左脸颊撕开了一条大口子,一大块皮肉耷拉了下来,左耳朵也被撕掉了半块,鲜红的血,已经把他半个身子染透了。

来不及包扎了,敌人的机枪多响一枪,战友们的生命就多了一分威胁。当我俩挣扎着从雪梁下猛地跃到敌人面前时,两个浑身血糊糊的志愿军战士竟把敌人惊得一阵愣神,我俩趁机把密集的子弹毫不留情地扫了过去。

我们终于夺得了东头这块阵地。

整个山头,东西长一百多米,南北宽二三十米,窄的地方只有十几米。失去东山头的火力,敌人正前、侧面都受到了我们的攻击,胆小怕死的敌人再也不敢恋战,仓皇地丢下二三十具尸体,像受了惊的羊群一样屁滚尿流地顺北坡逃下山去。

十几个没跑掉的敌人蜷缩在掩体里做了我们的俘虏。由于孤军作战,接下来还要坚守阵地,清缴了俘虏们的枪械后,我们只好把他们赶下山去。

两次冲锋,全连伤亡了近40人,包括能作战的伤员在内,我们还剩下52名官兵。

而这仅仅才是个开头,一场更加惨烈的大战正在等待着我们。

由于西山头山势较高,加上那道陡峭的悬崖作遮护,易守难攻,所以连长命令重点在这里设防。我们一边抓紧修复掩体工事,一边静静地等待敌人的到来。

中午时分,还没等我们把工事修复完毕,果然,溃逃下去的敌人大批的车辆及其他辎重,顺公路滚滚而来。隆隆的声音在几里外的地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美军海军陆战队一师的两个主力营。就是这个陆战一师,几个月前在仁川登陆时,还是那样地凶残暴戾、不可一世,而今天,在我志愿军的连续围歼下,却损兵折将,狼狈不堪。当初狂傲的气焰都化成了今天丧家之犬般的仓皇。

困兽犹斗。敌人没想到眼看就能溜之大吉了,却突然冒出一支志愿军的部队,神兵天降般的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为了顺利逃命,这伙困兽不惜拼上了全部家当,气势汹汹地朝着高地攻了上来。

严峻的时刻来到了。

敌人的十多辆坦克和几十门重炮开始向高地轰击。成批的炮弹低啸尖叫着倾落到阵地前沿,爆炸声震耳欲聋。一时间,浓烟烈火腾空而起,积雪、树枝、碎石土块,被掀起到空中,随即又四下里砸落下来。灼热的弹片尖叫着飞过来,钻入雪层中,吱吱作响。有战士牺牲了,被炸碎的枪支、皮肉也飞上了天。

十几分钟的炮击后,敌人并没有马上组织冲锋。他们一时还摸不清高地上的情况,不敢贸然冲击。刚才的这一顿炮火,是试探性的。

就是这样试探性的炮火,就已经给我们连的防御阵地造成了不小的破坏。虽然敌人原先构筑的防御工事还算坚固,但还是有几段交通壕被炮火夷平了。部分防炮掩体也已经坍塌,有的战士被埋在了里边,死活尚且不知。前沿工事被摧毁得比较严重,在工事里负责监视敌人的十几个战士有四人已经壮烈牺牲,其余的全部受伤。

连长从塌了半边的掩体里钻出来,左臂膀上的军装被烧着了。他抓起一把雪,边扑打着“呼呼”的火苗,边焦急地指挥卫生员王纯青:

“赶快抢救伤员!一排全部撤回到掩体内!”

“二排长!带几个人赶快把掩体里的人挖出来!”他大声喊着。自己也早连蹦带跳地窜到了一个被炸塌的掩体前,急匆匆地挖了起来。

我的掩体是一块巨石下的缝隙,敌人炮击前,连长硬把我塞在了这里面,他自己却钻到旁边的一个浅而薄的掩体内。连长疼爱我,一直像一位慈父般呵护着我年轻的生命。我本来是在二排一班,第二次冲锋后,他见我受伤,就又把我要回了他身边。

连长挖出来的正是我的班长王进山。连震带压,班长早牺牲了!

班长好像是江苏人,现在也记不大清了。但他很有文化,给我和战友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记得过了鸭绿江后,我们沿途所看到的是无家可归的朝鲜穷苦老百姓和被美军炸毁的村庄,到处是一片片焦土,一片片大火。有一天晚上我们班宿营时,我的身边就是几个被杀死的朝鲜老百姓的尸体。这种血泪和仇恨,点燃了我们每一个人心中复仇的烈火。班长就经常利用行军和战斗间隙给我和战友们宣讲革命的道理。有一回,他教我们一段快板,记不全了,但有几句还记忆犹新:

美帝好比一把火,

烧了朝鲜烧中国,

中国邻居快救火,

救朝鲜就是救中国……

可惜这位文武双全的战斗英雄竟这样惨死在敌人的炮火之下。

其他被挖出的战友也是不死即伤,全连眨眼间又伤亡了十几人,大家悲愤的火焰在胸中又熊熊燃烧了起来!为烈士们报仇、为战友们报仇的强烈渴望在每一个人心中都汹涌激荡起来了!

凶残的敌人并没有给我们喘息的时间,他们炮击后见我军并没有回击的炮火,便断定前面高地上只是小股深入包抄的部队,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手段也凶狠了起来。

果然不出连长所料,敌人并没有立即组织人员攻击,就在我们全部躲进掩体后不久,更大规模地炮击开始了。

炮弹密集地倾泻下来,呛人的硝烟和团团烈火重又弥漫在山顶上,积雪和碎石又被一次次抛向空中,再重重地落下来,又被抛起来,再重重地落下来……

紧接着,凄厉吼叫着的敌机飞过来了,盘旋一圈后,恣意地扎下机头,几乎贴着峰顶掠过,抛下来的是成吨的重磅炸弹和雨点般的汽油弹。霎时间,天摇地动,大地震颤,一股股浓烟伴着一阵阵巨响冲天而起,地好像一下子全翻了过来,烈火借着北风在熊熊地蔓延,雪早融化了,阵地被烧成一片片的焦土!这种重磅炸弹,威力极大,每个炸弹炸开的弹坑直径足有两米,深达一米多,巨大的石头被炸飞、炸碎了,斗大的石块都被高高地掀向空中,又暴风骤雨般的砸下来。

攻上高地时,虽然我们对防炮掩体也作了修复,但由于高地上巨石遍布,积雪下的土层又被冻得硬如磐石,加上时间紧迫,只能在原先敌人构筑工事的基础上简单地整理一下,根本达不到防炮的厚度和深度。而敌人为了急于逃命,已经不惜血本,好像非要用成吨的钢铁把这座挡住去路的山峰夷为平地不可。

掩体正一个一个被摧毁,整个高地已成了一片火海。

部队的伤亡也在不断增加。

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狂轰滥炸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可高地上,硝烟和烈火在北风的劲吹下,依旧翻翻滚滚。硝烟尽处,阵地上的情景惨不忍睹:山头早没了原先的模样,厚厚的冰雪早被炙烤得无影无踪,焦黑的土地上,到处是未燃尽的火、硕大的坑,到处是被炸碎的冻土、石块、枪支、衣物、肢体,特别是战友们被炸碎的肉躯,一块块散落在四面八方,有的已被熏烧成黑色,有的还在汩汩地渗着鲜红的血……

可就是在这样的一片土地上,在一处处好像根本不可能再有任何生命存在的焦土中、碎石下、弹坑里,居然还是有一群金刚般的铁血男儿,昂然站立了起来!

这是怎样的一群男儿啊!他们的肢体已经不全,他们的鲜血还在淋漓,他们的战服已被撕扯得褴褛不堪,他们的脸庞已被战火熏烤得漆黑难辨。可他们的眼神——那一双双依旧明亮的眼睛里放射出的却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刚毅的光芒,显示着宁死不屈的坚定信念!

这眼神,惊颤了天地,驱散了鬼神!这眼神就是在向一切的淫威和暴戾宣言:革命的斗士生命不死,革命的斗士永远都是打不垮,炸不烂的钢铁战神!

这就是我们抵抗侵略的正义之师!这就是我们保家卫国的志愿军战士!他们互相搀扶着,艰难地站立了起来,他们互相鼓舞着,又勇敢地重新投入了战斗……

天地像是不忍心再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片惨烈的山峰,团团洁白的雪花重新飘洒着铺了下来。

敌人的第一次冲锋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连长指挥着所有尚存战斗能力的战士们迅速进入了前沿阵地。

前沿工事已被摧毁殆尽。我们只好依凭巨石、土堆及弹坑和敌人血战一场了!

敌人显然对自己超强的轰炸充满了信心。他们自信地认为,这片高地上已经没有多少抵抗能力了,占领山头已经轻而易举,南逃的大门已经重新洞开!

自负的敌人队形散乱地向着高地接近。从他们昂首挺胸、神定气闲、东瞅西望的神态上看,他们仿佛不是要投入战斗,而简直是在悠然自得地观光游览。

这样的敌人,注定了要有一个可悲的下场!

敌人推进的速度并不太快,埋伏在一块岩石后面的我甚至等得有点焦急了。我不明白,既然急于逃命,为啥这会儿竟这样磨磨蹭蹭?难道他们真的会认为他们的汽车轮子已经远远地甩开了志愿军战士的两条腿?哼!别做梦了,我们战士的两条腿可都是南征北战磨炼出来的飞毛腿,等着瞧吧!等我们的大部队一到,就一个不剩地全送你们回老家!

连长也早发觉了敌人的这种自负,很快,命令就低声传递给每一个战士:

“隐蔽好,没有命令,不准开枪!”

阵地上一片寂静,只有越来越密的雪花在静静地飘落,敌人爬爬停停,杂乱的脚步声渐渐传了过来,越来越近了。

只有100多米了。

只有80米了!

只有50米了!

猛然间,就听见连长一声大喊:

“打!”几乎和这声音一起,连长手中的两颗手榴弹已经飞向了敌阵。

我和战友们早有点等得不耐烦了,连长话音未落,一排早就积聚了无数愤怒和仇恨的手榴弹,紧跟着就铺天盖地地砸进了敌群。

一阵阵轰天的巨响过后,阵地上的轻重机枪怒吼了,像一阵风暴刮向敌人,我的冲锋枪今天也像是格外的急促和清脆,雨点般密集的子弹向着敌人迎头泼了过去。

这帮美国兵也太迷信他们的炮火了。他们几乎快要冲上高地了,可整个高地依旧是一片死寂,如果说进攻之初还略有点惊惧的话,此时他们则完全放心了。他们确信高地上的一切生命已经在强大的炮火下丧生,所以当连长的一声大喝,阵地前晴天霹雳般炸响的时候,他们刹那间竟像是被吓飞了魂魄一般,一下子都呆愣在那里。还没等他们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这一排手榴弹已经在他们身边炸响。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后,他们倒是反应过来了。可我们的轻重机枪竟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专拣他们的胸膛钻,又打得这伙侵略者逃也没处逃,躲也没处躲,只剩下白白挨揍的份了。

这一场突然袭击,打得敌人措手不及,一下子被撂倒了二三十个,没被撂倒的鬼子吓得像一群受了惊的兔子,没命地狼奔豕突起来,恨不得脚下生风,连滚带爬地逃下了山坡。

敌人的冲锋就这样被击退了。

可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次能轻松地就将敌人击溃,不能不说是一种侥幸,是敌人的麻痹大意让他们吃了大亏,待他们喘息后,肯定要组织更加疯狂的报复。趁着敌人第二次进攻前的间隙,我们必须抓紧抢修工事,准备迎接更残酷的战斗。

可整个高地都被敌人炸得面目全非,要在短时间内挖出像样的防御工事,绝非易事。而且由于在强占高地时我们扔掉了除武器弹药外的所有装备,没有工具,构筑工事更增加了难度。

而困难还不止这些,最大的难题是饥饿、寒冷和劳累。战士们已经三天粒米未进了,本来就很单薄的军装也因连炸带烧,早就衣不蔽体了。寒冷正一阵阵袭上身来,战友们一个个被冻得牙齿都“咯咯”作响。连续几天的行军作战,大家的身体也早就疲惫不堪了。肚里没食更觉寒冷,越是瑟瑟发抖,越是没了一点活力,没了活力也就越使不出一点力气,这一连串的恶性循环,此时成了大家必须面对的最大的敌人。

这些困难,当时就这么一件一件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的战士确实个个都是好样的,即便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们竟没有一个人喊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大家都在靠着一种坚定的信念和超人的毅力在支撑着自己。今天想来,用“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这句话来形容当时战友们的这种信念和毅力,是最恰当不过的了。而我本人,之所以能在后来四肢全无的情况下,顽强地经历了以后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不能不说是战友们的这种信念和毅力极大地感染了我,使我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我感激战友们给我的这些极其珍贵的恩赐。

人不能没有一点精神。可这精神应该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又从哪里来?我的这些可爱可敬的战友们,他们都是喝着旧社会的苦水长大的,为了让自己和天下所有穷人都能过上幸福安详的好日子,为了让子孙后代永远都不再有黑暗和苦难,他们毅然决然地加入了革命的队伍,勇敢地扛起了革命的大旗。对旧社会的无比憎恨和对新社会的无比热爱,在他们的心中是那样的泾渭分明。有了这种恨和爱,才有了他们对党、对祖国、对人民的无比忠诚,才有了他们英勇顽强的斗志、视死如归的胆量和克服一切艰难困苦的勇气。

这就是他们的精神!

那么在和平的岁月里呢?应该说,在和平的岁月中,在烈士们以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这个新社会里,照样需要一种精神,而且这种精神要有更多更深的内涵。应该有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应该有顽强拼搏、勇于奉献的精神,应该有兢兢业业、认认真真的精神,应该有无私无畏、任劳任怨的精神,应该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还应该有很多很多的精神,而所有这些宝贵的精神,最终都要归结到对党、对祖国、对人民的无比忠诚和热爱上来,这是这些精神的源泉,也应该是这些精神的归宿!

我的这些战友们,最终大都战死在那片高地上了,可是他们的精神却永远也不会死!祖国记住了他们,记住了他们的英勇和悲壮;人民记住了他们,记住了他们的鲜血和忠诚!作为一名战士,战死沙场那是他的荣耀,作为一个人,精神不死那是他们的最高境界!

正是这种不死的精神支撑和鼓舞着战友们迎来了一场又一场更加严峻的考验……

敌人的进攻还没有开始。

我们构筑工事的工作也还在艰难地进行着。

雪还在下着,一层一层铺盖着刚刚被炮火耕翻过的大地。

没有挖掘工具,战友们就用双手去扒、去抠,山头上石多土少,雪厚土硬,战友们的手指渐渐都磨破了,鲜血顺着指尖淋漓而下,渗进了雪中,渗进了土里……

重伤员们不顾劝阻,也赶来助阵了。炸断了腿的,就用双手去扒,没有了手的,就用两脚去蹬、去踹……

虽然缓慢,但工事还是被一点一点地构筑着。

我伤得还不算太重,虽然背部、头部都嵌进了弹片,两腿也都挂了彩,但两只胳膊还算灵活有力。我卧在地上,两只手不停地扒拉着坚硬的冻土,一点一点把它们抠起来,实在抠不动的地方,就用石头去砸。

连长离我不远,见我的手指也是血淋淋的,他赶紧打了一个滚,爬到我跟前,伸手从裤腿上撕下了一块布,然后命令我伸出手来,边给我包扎受伤的手指,边低声对我说:“轻点扒,实在不行就想法多找些石头垒一垒,手指头不能拿枪打仗了怎么办?”

我看出连长的一脸关切之情。这种时候,他能为战士们做的,也只能是这些了。连长的左腿腿肚子被弹片击中,血顺着小腿淌下来,流到脚上,把鞋都染红了,膝盖以下的裤子被撕去了大半边,不知是弹片撕的还是撕下来给战士们包扎伤口了。给我包扎的这块布上血渍斑斑,缠到我的手上,我突然就觉得连长的血霎时间就和我自己的血融在了一起,那我真的就和连长成了一对血脉相通的父子了!

连长始终像一位父亲一样地疼爱着我。不管战斗多么险恶,环境多么艰难,他总是尽其所能地关心着我、爱护着我。唯恐我多受一点伤、多流一滴血。望着连长那黝黑而亲切的面孔,感受着他的怜惜和疼爱,我就觉着他真像我记忆中的父亲一样可敬可亲,我也真想从心底里喊他一声“父亲”。自从九岁那年父亲被日本鬼子杀害后,爹慈爱的身影就永远地留在了我记忆的最深处。而今天,这位连长真的就像爹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一样,我忍不住眼泪要流下来,心里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流刹那间传遍全身,浑身都热乎乎地膨胀了起来,肚子不饿了,身体不冷了,甚至连伤口也不疼了!多好的父亲呀!连长是我的父亲,而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们不也个个都是我的亲人吗?他们都在关心我、疼爱我,教给我革命的道理,告诉我做人的要求,是他们培养我成长,把我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培养成一名英勇无畏的战士,培养成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这该是多么厚重的养育之恩呀!在硝烟烈火中,在纷飞的弹雨里,我们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用鲜血凝成了友谊,用生命换来了亲情,这友谊和亲情已经超越了任何的父子情、手足情!

入朝半个多月的时间里,由于连续不断地征战,我已经很少能有机会和连长面对面地说上几句心里话了,没想到能在这紧张的战斗间隙里,让我又一次享受父爱般的亲情,我心里竟有一种极大的满足和欣慰。我多想和连长说上几句话呀!哪怕是一句也行,好让我多补偿补偿这些日子以来的“损失”。

可我的愿望竟没有实现,而且是永远也不可能再实现了。连长给我的父亲般的亲情,这竟是最后的一次!

战斗很快又打响了。

敌人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虽然他们很难相信在那样的轰炸下居然还有炸不死的军人,甚至对他们引以为自豪和骄傲的现代化杀人武器也第一次产生了怀疑和动摇,但不管怎样,吃了一次亏后的这次冲锋,显然是小心翼翼和凶猛得多了。

他们散开队形,分散攻击,漫山遍野地围了上来。

他们再也不敢昂首挺胸了,个个都猫着腰,专拣沟坎、石头作着掩护,一步一步向阵地逼近。

见敌人战战兢兢、缩头缩脑的熊包样,连长并不十分着急。他沉着地把我和几个枪法好的战友安排至最前沿阵地,并分成了三个小组,每组三个人,各组之间前后拉开十几米的距离,成为三道狙击线,战斗打响后根据敌人进攻情况,由后面一组轮流掩护前组后撤。

我和一排长郑福挺,还有一排战士万中祥被分在第二组。由于敌人的狂轰滥炸,全连班排干部死伤严重,二排长鲁配根已壮烈牺牲,连长只好打破班排建制,统一指挥所有活着的人员。

在我前面的一组是二排二班班长杨仁富领着两个战士。杨仁富的伤势本来已经很严重,可班长们几乎已经打光了,由他临时代理二排排长。这一仗之后,杨仁富也牺牲了,最后由我代理了二排排长。

最后面一组是三排长杜玉民,他留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他也是山东人,跟我算是老乡。他个子挺高,但瘦瘦弱弱的,像个白面书生,平日里诙谐幽默,打起仗来却凶猛顽强。由于名、姓与美国总统杜鲁门谐音相似,所以大伙都一直称他是杜鲁门。他也不恼,还说要真是杜鲁门就好了,他一声令下,这场战争就甭打了。

连长给我们三个小组的命令是专打冲在最前面的敌人。由于敌人个个怕死,加上队形散乱,只要打掉前面一个,就能惊吓一片,打掉一片,就能震慑全部敌人。

敌人渐渐围了上来。个别冒进的已进入了有效射程。杨仁富和两个战士已经扣动了扳机,随着一阵枪响,西北方向走在最前面的几个鬼子应声滚下山坡。这一来,鬼子还真有点炸了营,吓得仓皇卧倒,大半天没有敢站起来往前冲。

狡猾而凶残的敌人见我军依据有利地形严阵以待,知道硬冲,一时也解决不了问题。逃跑的时间紧迫,我们的大部队随时都可能围追上来,他们不愿再耽搁时间,很快终止了地面进攻,转而继续依仗强大的炮火想快速结束战斗。

敌人的飞机率先轰鸣着扑了上来。

连长见事不好,急令三个狙击小组迅速后撤。我们九个人刚撤到后排阵地,敌人飞机上的机关炮已经“咚咚”地吼叫开了,子弹挟着凄厉的尖啸,雨点般打在前沿阵地上,激起一片片雪花和土石。连长一面指挥轻重机枪对空射击,一面组织战士们快速向掩体撤退。

一阵俯冲扫射,七八架敌机“轰隆隆”地掠过山头,很快又从南面折了回来,一批批炸弹劈空砸了下来。霎时间,不大的山头上巨响不断,浓烟和烈火重又冲天而起。刚刚被雪花遮盖了薄薄一层的高地,又被无情地推入了一场铁血火海之中。

敌人的火炮和坦克也紧跟着轰鸣起来,成排的炮弹划破灰蒙蒙的天空,劈头盖脸地飞进阵地。孤注一掷的敌人,这次好像再也不允许这片高地上再有活人存在,那咬牙切齿的阵势,仿佛硬要把山头翻个过,然后一层层铲平,直到再也不会挡住他们的去路。

这一番惊心动魄的陆空合击,持续了半个多小时,阵地上已经落下了近千发炮弹。原本就灰蒙蒙的天空,已经被滚滚浓烟遮蔽得黑沉沉的,刚刚被修复的工事和掩体眨眼间又荡然无存。全连仅剩的三十几个战士全部被埋进了冻土碎石之中,又有好几个战士因伤势严重再也没能爬出来。这片被炮弹一遍遍耕翻过的土地就这样永远地埋葬了他们的一腔热血,竟成了他们永远安息的坟墓!

火四下蔓延着燃烧起来,很快烧着了战友们的衣服,并呼呼地舐上了脸和头发。伤势轻的尚能扑打挣扎,而伤势重的,已经没有能力自救了,竟无声无息地任凭火苗无情地吞噬着生命。

汽油弹的油溅到了我左脸颊上,一阵灼烫,我觉着半边脸的皮肉好像一下子被烧熟了。情急之下,我奋力地从土中挣扎出半边身子,两手抓起一把连雪带石的冻土往脸上、头上连扬带摁,可那是钻心的灼痛啊!土打上去,竟像是一把把利刃连划带戳地要把已烧焦的皮肉撕开,那火沾那烧那,两只手很快沾上了火苗,强忍剧痛几次把双手深深地插进土里,一拔出来,火又蹿起来,皮肉被烧得“吱吱”作响……

敌人随后又接连发动了两次冲锋。

阵地上早已经面目全非:交通壕被坍塌的碎石填平了,工事和掩体再也看不出一点点人为构筑的痕迹。轻重机枪却把一股股仇恨的怒火射进敌群,顽强地把敌人压了回去。

天渐渐暗了下来。

敌人的冲锋已不得不终止了。但他们仍不甘心白白放弃天黑前这昏暗的一点光线,地面仍有炮火打来,但稀疏得多了,而且早没了目标,乱轰一气,大多数炮弹都远远地落到南面的山脚处,沉闷地炸响。那轰隆声刚顺着南坡滚上山来,就被骤然而急至的朔风迎头截了回去,并挟起这闷雷般的声音,向着远处疾疾地奔去……

飞雪,不知什么时候早停了下来,浓重的暮霭已慢慢围上了山头,渐渐将整个高地都罩进了一片昏暗和肃杀之中。

一个下午的激战,全连损失惨重。连长清点过人数之后才发觉,整个高地上活着的人仅剩下了19个!而且全都伤痕累累,有几个战士因伤势较重,加上寒冷、饥饿,早已经失去了作战能力,仅剩一点残存的意志,在勉强支撑着尚在跳动的心脏……

全连还有五名党员。除了我之外,还有连长刘步荣、指导员高新坡、三排长杜玉民和一排战士刘方佃。连长和指导员在安顿好重伤员之后,把我们三人召集到了一起。

这是入朝半个多月来的第二次支委扩大会。可惜能参加这个会的只剩下我们五个人了。

连长左腿伤得比较重,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阵地西侧,在一块巨石南面的弹坑沿上艰难地坐了下来,并低声招呼大家坐下:

“就在这儿开个小会吧,这地方还能避点风,这狗日的天真是冷得邪乎!”

连长的左腿上,单军裤也只剩下了膝盖以上的半截,伤口的血似乎已被严寒冻结,不再流了。他一边招呼着我们几个人围着弹坑坐下,两手一边轻轻抚摸着伤口,既像是减轻一下伤口的疼痛,又像是为半截光腿遮寒取暖。

“同志们!”他抬起头,缓缓地扫视了大家一眼,昏暗的暮霭中,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语气也有些缓慢。

“大家现在都看到了,我们还剩下十几个人,而且全都伤得不轻,有几个甚至连作战能力也没有了。枪支损失得也很严重,但按人数算,目前还够用的,不过要提醒战士们尽量保护好枪支弹药,它是我们的第二生命!”他略一停顿,像是思忖了一下,很快又以更加庄重的口气说道:

“目前,我们的形势非常严峻,一方面是数十倍于我们的敌人和他们的飞机、坦克、大炮,一方面是寒冷、饥饿和伤亡,我们没有食物,没有棉衣,没有药品。另外,我们还急需健全指挥。战前补齐的班排干部几乎全打光了,在这危急的时刻,我们共产党员要勇敢地承担起指挥重任,在同上级失掉联系的情况下,带领战士们坚持到底,我们要作最坏的打算,即使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也要血战到底,为大部队包抄歼敌提供宝贵的时间!”

天太冷了,阵阵北风飕飕地掠过岩石,又打着旋卷下来,扑打到每个人的身上。五个人单薄的军衣大多都被血水浸透,在零下三十五六度的严寒下,那血衣早被冻结成冰甲,肌肤上残存的一点热量也早被冰甲统统地吸收了去,人人都有一种被冻透了的切骨之寒。连长说着话的功夫,还是忍不住把伤腿艰难地蜷伸了几下,抄起双手,在嘴上呵几口气,来回搓动着。

“现在,我宣布,”刘步荣停止了搓动的双手,撑着地,直了直身子,以一种更加严厉的口吻说道:

“刘方佃、朱彦夫分别为一排和二排排长。连级指挥,除我和指导员外,你们三个排长作连干部替补,按伤亡的前后顺序,死一补一,生死为令,自行接替。谁活到最后,谁指挥到底。这是最坏的安排。大家可能都活着,也可能都死,但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得打下去,直至大部队赶来!”

连长的任命,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话一出口,我竟呆愣在那里。我不怕死,我知道作为干部就要牺牲在前,我非常清楚在这种情况下的这种任命意味着什么,但我惶恐不安的是怕自己没有这种指挥能力,指挥不好部队。这毕竟是一场生与死的残酷较量。此时的我也不过17岁多一点,在连长身边耳濡目染,我知道作为一名指挥官,必须沉着冷静,机智勇敢,大胆果断,可这些素质我具备的不多。当一名战士一声令下冲锋陷阵,我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可真要自己去下达命令,指挥战斗,我确实底气不足。

惶惶不安的我刚想张口推辞,连长冷冰冰的两道目光已扫到我的脸上。平日里连长对我总是一脸的关切和疼爱,用这样的目光射向我,这绝对是第一次。我忍不住浑身一阵战栗。连长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在这种生死关头,我的犹犹豫豫,欲言又止,一下子激怒了他。没等我喘息,连长的一顿呵斥,已经凶巴巴地摔到我的脸上。

“朱彦夫你想说什么!你是说你当不了这官么?能力是天王老子赏给的?是天生就有的?现在是你讨价还价的时候吗?这是什么官你明不明白?这是死前的临时指挥,是当‘死官’!你难道怕死吗!”

连长声色俱厉的一顿呵斥,像一阵冰雹,打得我激灵灵从一阵透骨的寒意中一下子清醒过来。我明白了,即将到来的严峻形势已经容不得我有半点犹豫和申辩,生死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我浑身的血竟一下子热了起来,“腾”地一下冲向脑门,冲向胸口,我勇敢地抬起头来,用坚定刚毅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连长的双眼。

连长没再理我,移开目光,扫视着其他人,低声但是极其坚定地继续说着:

“同志们,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是超乎想象的艰难。敌人尚有五六百人的兵力,加上飞机、坦克、大炮,而我们只有没吃没穿、破头烂腚的19个伤兵,力量对比已经悬殊到极点。我们怕不怕?我们不怕!因为我们是党领导下的钢铁之师,是英勇无畏的志愿军战士,越困难艰巨,我们觉着越光荣,祖国在看着我们,人民在看着我们,我们决不能给伟大的祖国丢脸,决不能给热爱我们的人民丢脸!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指导员高新坡就坐在连长身边,他的左胳膊无力地耷拉了下来,是下午被炮弹打折的。他用右手拽过伤臂,抱在胸前,眼神里看不出有一丝的痛苦。他向连长坐的地方靠近了一点,抬头看了看渐渐黑下来的天,迅速接过了连长的话:

“对!连长说得对!同志们,打仗就得有牺牲。但我们是为正义而战,是为反侵略而战!即使战死,我们也是光荣的!虽然我们的武器装备顶多只有敌人的十分之一,但我们的坚强意志和思想觉悟,敌人连我们的十分之一也没有,这就是我们战胜敌人的法宝!我们的大部队很快就会来到,敌人猖狂不了多少时间了,胜利最终是属于我们的!”

高新坡是苏北人,当年粟裕将军指挥苏中战役七战七捷时,他还是一名中学教员。他看透了国民党的腐败和无能,毅然投笔从戎,加入了粟裕将军的队伍。从时间上算,他参军仅比我早一年,可他的智慧,他的觉悟,他的英勇顽强都是我和全连战友们的榜样。

指导员没有多说什么,他静静地看了我们几个一眼之后,转脸对连长说:

“老刘啊!我不多啰唆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弄口吃的,再把牺牲的同志掩埋一下。”

指导员这句话一出口,我们几个才觉着这肚子确实是饿得撑不住劲了。三天多的时间里,光靠吃口雪止渴充饥,肠胃里总觉着有把火在烧着,燎心燎肝的疼。三排长杜玉民没等连长开口,抢先说道:

“今天下午敌人最后冲锋时,有三个战士卧在工事里没出来,也没动弹。我以为是牺牲了,可后来才发觉是饿晕了。这么样下去也不是个法,战士们打不死,最后也得饿死、冻死!”

杜玉民的脸和我们一模一样,蜡黄黄的,本就瘦弱的身体已被饥饿和严寒折磨得有点摇摇晃晃。连长爱惜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脸对我和刘方佃说:

“你们两个也摆摆困难,有什么好建议也可以提出来,大家商量商量!”

“困难明摆着,要说建议我倒有一个!”被连长一顿呵斥,我心里有点委屈。由于太冷,两只鞋又早都磨得露着脚趾头,我忍不住把两脚塞进刘方佃的腚底下。这会儿见连长问我,我忙把脚抽出来,两手抱着露在外面的脚趾,大胆地看着连长依然凝重的脸说道:

“我看不如趁天黑以后,派几个人悄悄溜下山去,一来可以找些吃的,二来可以顺便从敌人的尸体上扒些衣服回来,说不定还能弄两个罐头回来!”

我的这一建议立即得到刘方佃的热烈响应。他的脚也在我腚底下垫着取暖,为了急于发言,猛地往外一抽,抽了他一个趔趄。

“这个办法我看行,头几天,缴获了敌人几个罐头,我用刺刀挑开一看,稀糊糊的,又红乎乎的,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尝了一口,又酸又甜还不孬,就是不小心把嘴唇划了块肉去!”刘方佃急燎燎地说着,还忍不住用手去摸了摸嘴唇。刘方佃平日里说话的形象就滑稽,这一串炒豆子似的表态和动作,惹得几个人忍不住想发笑。

可他不管这些,把脖子向着连长和指导员使劲地伸一伸,很认真地继续说个不停:

“这个熊杜鲁门还有什么麦‘个子’阿瑟,发动战争也不选个好日子,偏在这个季节显什么能。要是能填饱肚子,老子光着腚也能和他拼个高低!”

刘方佃接下来的一番话,彻底打破了原本沉闷的气氛,连长和我们几个人都难得地笑了起来。

刘方佃不仅幽默,而且是天生的乐天派,从来不知愁不知忧。头几天在战斗间隙,他还一本正经地给我说他编了一首诗,要念给我听听。我记得那诗大概是这样说的:

打败鬼子兵,

消灭反动派。

建立新中国,

回家抱小孩!

念完了,他就问我编得怎么样,我听着这些话都有点耳熟,就说怎么跟指导员讲的话差不多呢?他就一边把几颗手榴弹的后盖快速地拧了下来,还一边翻着白眼珠子看我:“指导员说过不假,可这就是诗,你不懂!”

就是这位想打完仗回家抱小孩的刘方佃,最终也没能活着回到祖国去娶妻生子,不久也和其他战友一样,把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那片高地上。

连长止住大家的笑,脸上又恢复了严肃和凝重:

“朱彦夫的建议可以试一试,这样吧,今晚上分三个小组,刘方佃领一个组下山找点吃的东西,不过一定要小心。杜玉民领一个组修复工事,朱彦夫负责掩埋烈士!”

吩咐完任务,连长仍不放心:

“你们三个再说说,战士们情绪怎么样?”

“我们排问题不大,”杜玉民抢先说道。“虽然没剩下几个人了,但剩下的也多数是有经验的老战士了。只是有两个有点怪话,一个是徐凤明,另一个是张培文。徐凤明说当初真该把俘虏们的棉衣扒下来,现在倒好,破衣烂衫地去见阎王爷,那阎王爷肯定不要他。张培文说他已经负过两次伤了,够个二等甲了,要是再炸掉一条腿或两只眼什么的,失去作战能力时,他就爬出掩体,让敌人的炮火给他送葬……你们说,这算不算有情绪?”

“这种情况我看恐怕难免。”指导员看了一眼连长,接过杜玉民的话:

“我们入朝仓促,棉衣给养不到位,有好多战士不是死伤在炮火中,而是被冻伤、饿昏了。我看凡是能找到御寒衣物的,不管是破的、烂的都要穿在身上,缠在脚上,这是坚持到底的重要条件,至于谈论生死,在这样严峻的情况下,也是大家的心里话,是正常的。”

“我们排也没啥大问题,”刘方佃有点迷迷糊糊,想打盹,我捅了他一下,他一愣怔,急忙汇报。“大家情绪还行,就是新战士万中祥有点小问题。今下午老排长还没牺牲时,他就老缠着排长问,说是回国后能不能放他一个月假,说是他走时妻子给他捎信说怀孕好几个月了,他想回家去看看孩子。”

“嗯,难得这小子这个时候还能挂念着妻儿老小。你回去告诉他,只要能活着回国,我保证准他的假,不光他,到时候我老刘恐怕也得给你们找个嫂子喽!”连长平时最讨厌一边打仗还一边婆婆妈妈的人,可今天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像是又安慰大家,又安慰自己似的说了这么一通话。

从攻上阵地后我就一直待在连长身边,二排的具体情况我还没掌握,也就没再发言。只是连长的这一番话竟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是啊,真要像连长说的那样,真要能活着回国,那时候我该干些什么呢?娶妻生子我还没想过,先回家去看看娘才是真的。转眼都四年多了,娘不知怎么样了。自打瞒着娘参军后就一直没给娘捎信回去,娘还不知急成啥样呢?唉,也真对不住娘了!就俺娘俩相依为命,我这一走,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该多可怜呀!等打完仗再说吧,打完了仗我保准回家好好地伺候娘一辈子!

其实又何止我一个人呢,连长的话,好像一下子都引发了大家的心事,几个人突然间都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在那种时候,在那样激烈战斗的间隙里,能自由自在地想点心事,该是多大的一种幸福和满足呀!暂且忘却了炮火,忘却了饥饿和寒冷,忘却了伤痛和死亡,让自己无尽的遐思无拘无束地畅游一番,想过去,想未来,想家乡,想亲人,想一切该想的,想一切能想到的。

战友们毕竟都是一副血肉之躯啊!他们不可能没有感情,不可能没有七情六欲。他们都无比地热爱着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亲人。每个人的心里都怀着一份美好、纯真的愿望。他们渴望着胜利,渴望着回家,渴望着与亲人团聚;他们渴望和平、渴望安闲、渴望着每一个幸福的日子。

可是战争,这个破坏了他们所有渴望的战争,使他们不得不把这一切美好的愿望都深深地埋进心底。他们心中明白,他们之所以要用鲜血和生命去捍卫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之所以要远在异国他乡卧雪爬冰,为的正是自己心中的愿望。自己流血牺牲,正是为了给祖国和亲人换来一个和平安详而幸福的环境;自己挨冻挨饿,正是为了祖国千千万万人不再有饥饿和寒冷;自己不能与亲人团聚,正是为了千千万万个家庭不再有生死别离!

我们五个人还在沉默着。还在各自的心事中憧憬着、幸福着、满足着。

忽然,一阵隆隆的炮声将我们五个人同时震醒。

“报告!”连长正在迟疑和猜测,卫生员王纯青急火火地跑了过来,“三排掩体遭到轰炸,又有两个伤员牺牲了!”

连长抬起左手腕,凑近到眼前看了一眼手表,然后迅速地抬起头吩咐道:“现在是晚上7点20分,敌人是不会在晚上进攻的,这只是敌人的零星炮火,不必去管它。各人立即返回,告诉大家注意点,按分配任务立即行动,天亮以前全部完成!”

刘方佃领着两个战士悄悄下山了。

临走前,连长与他们每一个人都重重地握了握手。连长心里明白,敌人在山下重点布防,要想到他们中间找吃找穿,确实是凶多吉少。连长的这一告别握手,竟让人感到了一种生死别离般的悲壮和凄凉。

果然,在他们下山后不久,从敌人阵地方向就传来了一阵阵激烈的枪声,我的心里一阵阵抽紧。两个多小时后,刘方佃终于回来了,却只有他一个人。手里除了几件敌人的破烂军装外,吃的东西却一点也没有。原来,敌人为了防止我们下山偷袭,在山下扔了许多罐头盒子用以报警,果然被他们三个不小心踢响了,“当啷啷”的响声为敌人提供了目标方位,一阵阵扫射后,两个战士先后牺牲,刘方佃见行动已经暴露,只好从敌人尸体上扒了几件衣服后,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抢修工事和掩埋遗体的工作进展得也不顺利。山上已被炸得面目全非,战士们又实在没有多少力气了,仅靠双手扒扒填填,进展十分缓慢。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把战友们的遗体放进一个个弹坑里,堆上积雪碎土,就算是“革命烈士陵墓”了。

一堆黄土掩忠魂。就这样亲手埋葬掉自己的战友,我的内心是一种梗塞到几乎要窒息的沉重和悲哀。那一个个黑洞洞的弹坑,在阴沉沉的夜色里,竟像是一张张贪婪无度的大口,张牙舞爪地一口口吞没着烈士们的身躯。我多么盼着雪花能再厚厚地铺下来啊!那时,他们人人就都能盖上一床暖暖的棉被,寒冷再也不会侵袭他们的残躯,炮火再也不会惊醒他们的睡梦,有这么多白色的精灵织起漫天的挽幛,英灵甚慰!也许他们就再也不会感到委屈了。

到天快亮的时候,工事和掩体总算也稍稍有了点模样。

黎明时刻的风,迅疾而又刺骨。一夜未睡的战士们,已经拼掉了几乎所有的力气,困顿、饥饿和严寒一同袭上身来,战士们也许真的要垮了……

黎明的到来,给了敌人逞威的机会。疯狂的炮击又开始了。成批的炮弹重又呼啸着扑上山头,地动山摇的震颤似乎还没有稍许的消歇,敌人的飞机一下子又冒了出来。恼羞成怒的敌人懂得时间对他们活命的含义,轰炸已近狂癫的程度。沉寂了一夜的高地,转眼间又变成了铁血的海洋,像一口巨大而沸腾的大锅,山石四射,弹片横飞……

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大多数修复的掩体和工事便被重新摧毁、炸坍、夷平。不少人又被埋进冻土碎石中挣扎不出来,两名战士又被炮火夺去了生命,炸飞的躯体被气浪高高地掀到空中,又被血淋淋地摔落地面……

我被土埋得几近窒息。呛人的硝烟仿佛浸透了高地,从地底下一股股窜出来,直冲口鼻。我艰难地挣扎着钻出来,提起枪就往前沿工事跑,连长早在这儿了,但他已经站不起来了,左腿被弹片切断,动脉的鲜血喷涌而出。我扯开喉咙,声嘶力竭地狂叫着卫生员王纯青。王纯青从阵地东头跳跃着直奔而来,刚到连长趴着的地方,只见连长“忽”地一下单腿跪了起来,猛地挥起右拳,一拳打在了王纯青的身上,我一下子扑了过去,竟将剽悍的连长扑倒在地,王纯青眼疾手快,把自己的褂袖“噌”的一声扯了下来,趁我压住连长身体的时候,熟练而迅速地给连长扎住了左腿的动脉。

“你们给我滚开,老子死不了,完不成任务,我决不离开半步!”连长狂躁地喊叫着,扭过头来,一双血红的眼珠子瞪着我。我了解连长的脾气,更知道这吓人的眼神意味着什么,每当情势危急,连长早就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不论伤得多重,只要有一口气在,谁也别想把他拖下阵地。这种眼神也在告诉每一个战士,拼死的时候已近在眼前。

三排阵地的轻重机枪猛然间吼叫了起来,手榴弹裹挟着战友们的呐喊,“呼呼”地扔下了山头。敌人的冲锋显然已经开始了。

我不敢离开连长半步。爬过工事前沿,我和连长已经到了悬崖边上。透过硝烟,我看得清清楚楚,羊群般的鬼子原来已经涌到了悬崖跟前,隔着三十多米高的悬崖,敌人一张张狰狞而丑恶的嘴脸好像都近在眼前。敌人也看清了我们,密集的子弹打得我和连长眼前碎石横飞。连长伸出左手,不容分说地将我摁在了地下,右手快疾地抓到一个炸药包,狠劲地拉响了导火索,往怀里一揽,屈起右腿狠命地一蹬,借势就要滚下悬崖。

连长要拼命了!我的血一下子涌向脑门,一股冲天的胆气让我想都没想,伸出双手一把拖住了连长的右腿,借劲往上一蹿,从连长怀中抢过了炸药包,“要死先由我死!”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气力,吼叫了一声,一个滚身,已到了悬崖边上,两腿一蹬,正想翻下悬崖,可猛然间两腿又被连长死死地拖了回来。

导火索还在“呲呲”地燃着,一颗炮弹尖叫着向着我和连长砸了下来,“先救连长”!这个念头在我脑子中电光石火般一闪,怀中的炸药包已被我拼尽全身的力气,向着崖下扔了出去,转身扑向连长,俩人借着这股冲劲已滚到了一边。就在这转瞬之间,炮弹已砸到我和连长刚才趴的地方,轰的炸响,几乎已震破了我的耳膜……

疯狂的敌人把各种火器刮风般地横扫上来,可是因为隔着隆起的石崖,杀伤力并不大。但敌我的距离却在一步步缩短,一部分敌人已经开始攀登悬崖,喊叫声已听得清清楚楚。我这时才发现,这一段阵地上除了我和连长,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我和连长交替着把手榴弹扔下悬崖,两支冲锋枪像一道扇面,护住了左右,随时横扫胆敢冲上悬崖的敌人。

危急时刻,有人从东边跳跃着赶来增援了!是指导员高新坡和两名战友,指导员爬到跟前,见连长伤势极重,转脸大声命令:

“朱彦夫,把连长背下去!”

“连长不让!”

高新坡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早没了平日里的温和及稳重,涨红着脸,圆睁了双眼,右臂“呼”地一挥,不容分辩:

“执行命令,拖不下去我撤你的职!”

我从没见指导员这么凶狠的模样。我没再迟疑,上前就去拖连长,可连长哪里肯轻易撤下火线,一边挥舞着双臂挣脱,一边暴跳地喊叫。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双臂猛地从背后插进他的两腋下,一用劲,翻转过连长的上身,倒退着拖着连长就向南退。连长的右腿还很有力量,挣扎着几乎要站了起来,我干脆一侧身子,腾出左手,抄起连长的两腿,一把把他抱了起来,不由分说,向东南方向奔了下去。

越走越陡,我干脆沿着山石嗖嗖地滑了下去,地势稍见平坦,估摸着离阵地也有一段距离了,我停下来,把连长放在地上,半靠到一块石头上。连长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我忙脱下单军衣,用力撕成布条,把断肢重又捆扎了一遍。

连长因失血过多和数天断食,脸色极度苍白,双目已深深地陷进眼窝里,时睁时闭。一阵颠跑加重了他的痛楚,脸上肌肉抽搐。他的气力已经耗干了,瘫软的身体几乎已经支撑不住极力想抬起来的头。

连长的手上满是鲜血,艰难地伸出来,我忙伸手攥住。

“朱彦夫,快……快回阵地!我……我恐怕不……不行了……”

连长断断续续地说着,脸色竟渐渐缓和了下来。眼睛里重又满是疼爱和慈祥:

“咱爷俩……也算……也算有缘……”

连长话没说完,浑身一阵抽搐,我赶紧挣脱开他的手。

“连长,您等一下,前边不远的地方可能有咱扔下的背包,我去找点来,再给您包包伤口。”

我站起身,看了连长一眼,连长伸着手不停地摆着,像是阻止我的样子。我没再顾及,转身跑开,去找昨天扔在这附近的背包。

刚跑出不到20米,一颗重磅炸弹尖啸着凌空而下。我浑身一个激灵,还没等转过身来,轰然一声巨响,在背后炸开,一股气浪“腾”地一下将我撞翻在地,弹片碎石铺天盖地紧接着砸了下来。我挣扎着跳起来,冲向连长,浓烟正在升腾,哪里还有连长的影子?一个硕大的弹坑,四周还在冒着股股青烟,破碎的衣物散落在坑里坑外……

我像是猛地被推进冰窟,一股寒意迅速浸透四肢,焦灼地快速扫视了四周,可一片死寂。

连长呢?连长死了?我脑袋嗡嗡地炸响,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一眨眼时间就踪影皆无了?

连长肯定是被炸飞了!

我无法接受这猝然而至的现实,像是猛地挨了一闷棍,一时间竟惊愣在那里。随即一口鲜血骤然冲到嗓子口,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一下子冲开了喉咙,喷射而出:

“连长——连长——”

一位慈父般的连长转瞬即去,那一眼竟成诀别……

悲痛、恐惧、绝望、凄凉一下子涌上心来,战栗、嘶哑的喉咙,却好像再也喊不出任何声音了。我仓皇地转过身子,向着山头发疯般地狂奔……

等我带着一腔激愤,奔回阵地上时,枪炮声已渐渐稀落了下来。

在阵地东头,我一眼就看见了两腿已被埋进土里的刘方佃。这位平日里幽默滑稽的一排长,此刻侧卧在工事前沿下,半个身子已经成了血糊糊的一片。我急忙跳过去,喊了几声没动静,伸手想扳过他的肩头,一扳竟没扳动,这才发现他的腹部已被弹片撕开,肠子已流了出来,有几截已摊到地上。但这位坚强的战士并没死,我连喊带晃,他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珠已经不能转动了,头艰难地想转过来看着我,但也没转动。随即脖子瘫软,头猛地向下一耷,又昏迷了过去。

这种惨烈的景象,我并不是头一次见,但我似乎仍然难以把这般惨烈与这位活泼可爱的战友联系在一起。我带着浑身的惊颤和痛惜,疾速趴下身子,双手飞快地扒掉埋住他双腿的泥土。卫生员王纯青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他的两个肩膀都挨了子弹,肩头的军衣已被撕掉了一大片,血还在向着前胸后背不停地渗透着,但他的眼神依旧是坚定刚毅的。这个和我差不多大的战友,一次次从火线上奋不顾身地抢救着战友们的生命,现在虽然自己也已经身负重伤,但仍坚持着为战友们包扎,全然不顾自己危在旦夕的生命,见到我和刘方佃,他一脸欣喜。

“快过来帮忙!”我边翻转刘方佃的身体,边喊他过来帮忙包扎。

伤痛、饥饿加上寒冷,王纯青的双手也已经疲软无力,几番折腾,我俩总算给刘方佃包扎好肚皮,刘方佃也慢慢又醒了过来。我嘱咐了王纯青几句,就赶紧向西奔过去。

在阵地中段,徐凤明还活着,但看样子伤得也不轻,斜躺在一段掩体后,正昏昏欲睡,我摇醒了他:

“看见指导员没有?”我问他。

“没有,一直没看见。”

我嘱咐他打起精神,监视敌人的突袭,自己火急火燎地继续向西侧摸进。

硝烟还没有散尽,阵地上到处是炸碎的枪支、衣服,到处是殷红的血迹。

阵地西侧有几段交通壕还可以走人,我跳进去,沿壕沟朝前小跑,终于见着了躺在一块的三位战友,但他们都已经牺牲了,机枪还挺立在沟沿上。我心里一阵难过,这么多的人战死,这样惨烈的战斗,已经深深刺病了我的心。难言的悲愤和沉痛一阵阵涌上心头。

在一段壕沟的拐角处,有人正在痛苦地呻吟。啊,还有活着的!我一阵惊喜,急忙奔过去一看,正是指导员高新坡!

指导员面朝西,侧卧在沟底,左腿蜷缩在身下,右腿直愣愣地平伸着,从大腿根部涌出的鲜血已将整条腿染红。胸部的军衣已被撕烂,看来胸口这儿伤得更重,血像是快流干了,外翻着的伤口上是一块块几近凝固的血块。

见我蹲下身来,指导员已经散乱的眼神里重又聚起了光亮,嘴角在颤动着,但一直没能发出声音。

“指导员,你觉着怎么样?”我一边焦灼地问着他,一边扶住他的肩头,用力把他抱了起来,慢慢斜靠到壕沿上。指导员的呼吸显然流畅了一些,开始大口大口地喘出粗气,呵出的阵阵热气很快又在他胡子眉毛上结成霜花。我转身抓起一块石头,伸手从壕顶的石崖上砸下一块冰,放在手心里捣碎,然后一点点喂给指导员。

指导员缓慢地嚼着,艰难地下咽着。吃过几块碎冰后,他好像有了一点精神,缓缓地睁开紧闭着的双眼,那光亮重新又聚拢了起来:

“连长,怎……样了?”他终于发出了声音,但这一阵用力,像是又重新撕裂了伤口,一阵疼痛差点又使他昏厥了过去。

胸膛上的伤口果然又渗出了血水,从已凝固的血块下快速流淌下来。我来不及回答,赶忙弯腰将半条裤腿用劲撕了下来,折叠几下后,轻轻地摁在他的伤口上。

“不用了,别……别再……让它淌吧。”

听他提到连长,一阵凄楚、悲伤又漫上心来,我忍不住哭出声来:

“连长……连长牺牲了!”

指导员身子一阵痉挛,上身前倾着几乎要弓了起来。显然这个不幸的消息重重地击中了他,使他本已奄奄一息的生命猛然间又失掉了一根支柱。几口急促的粗气喘过,他瘫软地靠回身子,眼睛重又痛苦地闭上,一行清泪涌了出来。

我明知道指导员已经不行了,真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让一个垂死的人临终前还要替我分担这样一种痛苦。指导员和连长一直亲如兄弟,战火中结下的友谊已经牢不可破,我强忍着涌到眼眶里的泪水,伸手握住指导员伸出来的手。

指导员的手,已经像冰一样冷硬了。

指导员胸口急剧起伏,他的右手狠劲地压在上面,像是一边按压住难忍的疼痛,一边用力挤出一肚子要嘱咐我的话。

他竭力地让自己平缓了下来,眼神显得很凝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极度的虚脱,已经使他的声音极其微弱:

“你一定……要记住,一个连的消……消亡,可能不算……什么,可你要想法,把这悲壮……记录下来,告诉后人,我们死也……瞑目了!”

我想不到指导员会嘱咐我这样一件事,有点意外。

“可是,指导员,我……”

我想说,这场战斗最后有没有活着的已经很难说,即使有人活下来,可我们会武不会文,再说,这种生死关头,谁还顾及这些事情呢?可眼见指导员已经快不行了,我又不忍心违了他的命令。

“你一定……想办法,这是命令!”

指导员说完,欣慰地舒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牵肠挂肚的重要使命,眼睛微微闭上,好像要放心地睡去了。

我不再申辩,默领了这项使命。我当时不会想到,我会成为那场战争唯一活下来的见证人;更不会想到,指导员的这一临终嘱托,我会最终完成,虽然它几乎耗尽了我一生的心血!

指导员很快又睁开双眼,一阵剧烈咳嗽将他的脸憋得由苍白变成了黑紫,随即从口中喷出了大块大块的血块。

“好了,朱彦夫,现在……由你担任指挥,要……坚持住!”喘息稍定,指导员又低低地说着。

我不知此时该走还是该留下来陪伴指导员。骤然间从东边阵地响起的一阵枪声,使我的心一下子重又缩紧:“敌人又上来了?”“那边还有没有活着的人?”“可指导员……”

我刚想站起来,枪声也同时惊醒了指导员。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那种兴奋的神情,竟像是一个整装待命的战士终于听见了冲锋的号令。

他突然间松开捂在胸口上的右手,白眼珠也开始翻转过来,右手蜷曲了几次想伸向后胯。我知道他肯定还有事情要交代,忙把他的挎包从身后移到他的前胸。他艰难地伸进手去,半天才摸出了一枚鲜红的印章,慢慢递到我的眼前,我忙伸手接过,眼睛紧紧盯着指导员惨白的脸,急切地等待着他弥留之际的遗言。

指导员的嘴角开始抽动,眼睛瞪得出奇地大,但声音已经低得几乎听不清了。我忙俯下身去,把耳朵贴近他的嘴边:

“给……党……”

这含混不清的字音,是我听见的指导员最后的声音!随即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眼珠再次翻转出来,却没能再转回去,睁着不瞑的双目,长辞了这个世界!

我已经来不及悲伤了,东边阵地上的枪声一阵紧过一阵,我匆忙伸手为指导员合上双眼,迅速站起身来,像弹射一般,沿交通壕向东山头奔了过去……

敌人的冲锋又被压了回去。

阵地上到处弥漫着一股股烧焦皮肉的焦煳味。

朔风从北面山谷中鼓鼓荡荡地席卷而来,一遍遍掠过山头,像是竭尽全力地要把这个世界吹出一份清新。

天,看不出是什么时候,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黄蒙蒙、阴沉沉的一片。太阳不知在哪里,我突然想起,大概有七八天都没见着太阳的面了,怪不得浑身上下都有种阴沉沉的感觉。阳光像是惧怕这一方天地的惨烈,远远躲起来,似乎想遗忘掉这个角落。

阵地最东侧的刘方佃最终还是战死了。敌人的枪弹炸开了他的头颅,浑身上下都被撕裂开来。掩埋他的时候,我依然不相信他真的已经死了,我甚至幻想着他会突然坐起身来,嘻嘻哈哈地告诉我——只不过在和我开个玩笑。可是,眼前的弹坑将是他的墓地,他没有坐起来。我用冰雪冻土覆盖他的身体时,他还是没有坐起来。我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但最终还是悲怆地确信:他真的死了!我真真切切地看到,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上,只有嘴角还保留着肌肤的颜色,有一丝微笑挂在那里。看见这丝微笑,我才有了一点欣慰的感觉,依他的品性,到死,他也不会把痛苦写在脸上。面对这样的战友,我该有一份自豪才对。

王纯青也死了!

他是在来回奔跑着救护伤员时被敌人的子弹击中的。

三排的徐凤明还活着,只是敌人的进攻只要一停下来,他就不由自主地昏昏欲睡。我实在不忍心叫醒他,可像他这般没遮没拦地睡去,敌人的炮火一旦打来,恐怕他就永远也别想醒过来了。我叫醒他,并让他跟我一块去找三排长杜玉民。天亮以后,我好像就没再见过他。

为了不暴露目标,我和徐凤明隐蔽着匍匐前进。来到二排掩体时,我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有几位战友或跪或坐在掩体和交通壕边沿,枪紧紧地顶在肩窝,手扣扳机,虎视前方,严阵以待!

原来还有这么多战友仍然活着!欣喜若狂的我,此时真想大声喊上几句,只要有战友们在,我这个临时指挥就胆壮气足!我手脚一阵急促扒拉,快速爬到他们跟前,可这帮伙计居然连头也不回一下。怎么了?都睡着了?我迟疑地回头瞥了徐凤明一眼,呵欠连天的他,此刻竟来了精神:

“嗬,还有比我能睡的!”

我忙爬坐起来,伸手拍打他们的肩膀。

这一拍打,传进耳朵里的竟是“当当”的响声!一股寒意和惊诧从头直灌到我的脚下:原来他们早就牺牲了,身体竟被冻在地上。也许是在最后一次扣动扳机的刹那间,生命便被凝固住了,被凝固成一尊尊冰铸的雕像!

满怀的欣喜,转眼间就被巨大的悲伤所取代,这份几乎让我绝望的悲伤,简直就要将我一下子击倒在地!我不知道自己的血是否还在流动,好像在伸手搭上他们肩膀的一瞬间,浑身的血就和他们冻结在一起。我的心早已经被伤痛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一点搁放悲伤的余地了。我甚至已经没有勇气再朝前爬动一步,甚至不敢再见到一具战友的尸体。

死,我不怕,我甚至盼望着能和战友们并肩战死,生死相守,壮哉快哉!唯独生死两界,孤独无助的现实,让我无法接受。

我几乎是被徐凤明拖着一步步艰难地爬进。

在往西南拐的掩体旁边,我终于见着了活人!见着了还活着的杜玉民,见着了另外两个战友!

三个人都已经伤痕累累,冻僵的双腿已经不能承载他们的身体,一个个瘫坐在那里。

令人振奋的是,他们不但没死,而且还每人手里捏着块东西,一点点撕下来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

还有东西吃!这简直是喜从天降,我和徐凤明忘乎所以地“嗬嗬”叫着,游蛇般迅疾地冲进掩体。

是被套!他们吃的是一床被套!

原来,这是攻占高地时全连唯一没有扔掉的背包,李春义偷偷背上了山来。可头一场炮火就夺去了李春义的生命。杜玉民三人也不知从哪里翻弄了出来,原本打算撕开来取暖,但已经被饿得几近愤怒的肚子敞开胃口欢迎任何可以进来充填的东西,这被套便当仁不让地进来了!

杜玉民被被套噎得脖子一梗一梗地,像是个打不出鸣的公鸡,可那话还是硬从缝隙中往外钻个不停:

“二排长,尝……尝尝这超级点心!这东西比牛……肉干还撑消化,弄上点,三天甭……吃饭了!”

“杜鲁门”的滑稽模样和被棉套噎得磕磕巴巴七零八落的话,还是让几个人笑出了声。笑一声,心里的负重竟一下子卸去了许多,一种少有的轻松很快打消了我刚涌上心头的一丝不安,接过杜玉民递过来的一块被套,迫不及待地扯下一块,塞进嘴里。四天来,只知雪滋味的味觉系统似乎早失灵了,已辨不出被套是苦是甜,只是下咽起来难度极大,那棉花絮絮粘粘,撩得喉头痛痒难止,一阵恶心泛了上来。见我痛苦不堪的样子,杜玉民急得抓起把雪,不由分说就塞进了我嘴里。有这把雪连压带冲,第一口被套总算顺利“到位”了,胃里的灼痛感顿觉减轻了一些。我信心大增,接连又是几口,棉雪齐下,不一会儿工夫,肚子里竟有了点饱胀的感觉。

吃完这顿“饭”,大家好像都有了点精神。我告诉杜玉民,整个阵地上只剩下我们五个人了,大家一阵黯然神伤……

过了好一会儿,杜玉民悠悠地道:“两三个小时没动静了,你说敌人是打算困死咱们,还是想活捉咱们?……”

“我看敌人耗不起这个时间,他们没准是在鼓捣什么阴谋吧!”我既是回答杜玉民,又像是说给大家听。“但不管怎么样,他们不会长困不攻的,咱们要作好拼的准备!”

按照指导员的嘱托,我担当起了指挥的重任。为防不测,我把人员分成两组,前后间隔,我和徐凤明及三排的重伤员郭杰守在第一线。他们三个人的双腿已经挪不动半步,我和徐凤明只好连拖带拉,总算把他们安排进了各自的位置,并给每个人配备好了枪、弹。虽然折损严重,但武器弹药还足够抵挡一阵子的:每人一挺机枪、一支冲锋枪,还有六个手榴弹。在第二线的杜玉民把五颗手榴弹揭盖抽弦,放在伸手够得着的地方,把另一颗揣进了怀里。我知道,那是他留给自己用的,我们宁死也不能当俘虏。

见敌人还没有动静,我倚坐在壕沿上想喘息一会。可两天两夜没合的眼皮,此刻却硬生生地非要粘在一起,一股强烈的睡意袭上身来。我奋力地硬睁开双眼,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懈怠,更不能睡去。可这眼皮我竟控制不了了,粘粘连连、离离分分,我一阵昏昏沉沉、蒙蒙眬眬。

其他几个人也都跟我差不多,敌人不进攻,大家的神就四散开来,竟像是再也聚拢不起……

蒙眬中,恶魔与死神正一步步向着我们几个人逼近,狰狞的面目仿佛就近在眼前……

一阵寒风呼呼地卷过悬崖,在空中打成一个旋,旋转着扑向壕沟,彻骨的奇寒使我禁不住浑身打了一个颤,人也从昏沉中清醒了过来。

雪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原本昏黄的天空此刻竟有了一线光亮。

敌人突然出现在半山腰上。

雪花漫舞的空中居然没有飞来呼啸的炮火,阵阵朔风送来的却是敌人干哑的号叫:

“中国将士们,你们已经被完全包围了,你们赶快向‘联合国军’投降吧!我们保证你们的安全……”

事出意外!呆愣过后,我急速爬过壕沿,接近悬崖,还没等我看出个究竟,猛然间“嗒、嗒、嗒”一阵机枪的爆响,尖叫着泼下山去。

敌人的号叫声戛然而止。

我一脸暴怒:

“谁开枪?是谁这么混账!”

“朱指挥……”我的呵斥显然有点出乎战士的意外,郭杰竟一时语塞。

“我……我看准了才打的,声音是从山下东北角的那块石头后面喊……出来的……”

“你这样会过早地暴露目标!”

我朝后退爬了几步,仍然怒气未消:

“过早暴露目标,只会招来敌人更加准确的炮火,我们就这几个人了,不隐蔽好自己,怎么杀伤敌人……”

我这是第一次以指挥官的身份批评自己的战友,我不知该不该,可这毕竟也是最后一次了。

见我火气不小,几个人一阵沉默。

稍停,徐凤明蹿上来扯了扯我的胳膊:

“算了,朱指挥,反正早晚也得暴露,我们早晚也得拼上!”

我没再说话,转头朝崖下望去,二三百个鬼子已经黑压压地朝着崖根涌了过来,早已进入了有效射程之内。我回身抓过机枪,架在悬崖边上,冲着敌群就是狠狠的一梭子,敌人惨叫着倒下去了一大片。还没等我撤回工事,敌人的炮火已呼啸而来,一片片砸上阵地,我的右肩又被弹片击中,一阵剧痛和酸麻,整条右臂一下子没了一点力气。其他几个人手榴弹和机枪、冲锋枪紧跟着刮向了敌群,崖上、崖下的爆炸声连成了一片。

敌机轰鸣着又来逞威。乌沉沉的天空中,一颗颗照明弹像是划开了遮天蔽日的一道道帷幕,敌机瞅得准、看得明,汽油弹兜头倒了下来,阵地再次变成了火海。

郭杰等两位重伤员相继阵亡。

我和徐凤明同时被汽油弹击中,风卷着浓烈的火舌,霎时间就扑上了胸膛,扑上了头、脸。我忍不住这种剧痛,拼命地在壕沿翻滚扑打。头发烧焦了,皮肉也像是烫熟了,碎石、焦土锥子般地硌压了进去,我疼得几乎昏死过去。滚进壕沟时,火总算灭了,我这才看见徐凤明已被火团烧得再也挣扎不动,让烈火无情地吞噬了生命!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挣扎着蹿上壕沿时,有几个敌人已经攀上崖顶,距我只有几十米的距离了。我奋力地瞪大已被烧得几乎难以睁开的双眼,大吼一声:“杜玉民,你在左边!”自己抱起冲锋枪冲着右边蜂拥上来的敌人一阵狂射。

杜玉民在左后位置上突然狂喊起来:

“朱指挥,我看不见了,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趁眼前的敌人已被扫下悬崖的当空,我想退后几步;去给杜玉民包扎一下。我刚一扭头,一颗炮弹像是贴着我的头皮一般嘶叫着飞向杜玉民。我一个“杜”字还没喊出口,炮弹已轰然炸响。由于距离太近,一股巨大的气浪“嘭”的一声就把我推了出去,后腰结结实实地又被弹片击中,疼楚感还没传上身来,头部就紧跟着挨了沉重的一击——竟是一条被弹片削断的胳膊劈空砸了过来,这是杜玉民的胳膊!挣扎着站起来再去找寻杜玉民,他已被炸碎、炸飞,哪里还有踪影!

这就是我的战友!这就是战友留给我的最后的记忆——一截血肉模糊、还留有体温的断臂!

整个二五〇高地,一个连坚守的高地,此刻,竟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敌人也许真的被打怕了。

一天一夜的强攻,他们除了白白付出一百多具尸体外,硬是没能踏上高地一步。他们甚至疑惑,这狭小的高地上是否藏了千军万马,他们强大的炮火和飞机轰炸明明已把山顶削去了一大截,明明已经是寸草难生的高地上,为什么总有志愿军战士令人难以置信地、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给予他们每一次冲锋以暴风骤雨般的还击。

敌人心惊肉跳,他们实在搞不清楚高地上到底还有多少炸不死、打不烂的志愿军战士在挡着他们的去路。他们连滚带爬地惨叫着退下高地,蜷缩在悬崖下,惊魂刚定,又开始对着高地喊话,喇叭里传来的劝降声胆怯而又嘶哑,像一只快被拧断脖子的恶犬垂死前歇斯底里的哀鸣。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乌沉沉、湿漉漉的帷幕像是猛然间被撕开了一道硕大的口子,明亮而刺目的阳光瞬间挤破厚重的云层,齐刷刷地聚成一道道光柱,争先恐后地泻向雪地。

这可是几天来久违的阳光啊!

自打入朝,好像就没碰上一个晴天,天天都像被闷在一个巨大的锅底。要不是有这一片片高高低低、一望无际的洁白的雪地泛散着微弱的光,好像天地早就混沌在一起了,让人觉着陷入了一种挣扎不出的焦躁和烦闷之中。

哈哈!多么温暖、多么可爱的阳光啊!正在被悲痛和狂怒搅得焦头烂额、心绪不宁的我,一阵惊喜,兴奋得竟叫出了声!早已被寒冷、饥饿、疲惫、伤痛折磨得一触即散的躯体,像是猛然间被注入了一支强心剂、兴奋剂,一股暖流,夹带着我即将耗尽的力量和精神,轻快地、舒适地又重新丝丝涌回了我的大脑、躯干和四肢。一直被沉重的伤痛压得阵阵坠下的心,也一下子被这股暖流托住,稳稳地送回了胸膛。

一缕阳光,给一片肃杀凄凉的高地带来了一股盎然的生机!

一缕阳光,给一位很快也将“壮烈”在高地上的志愿军战士带来了莫名的欣喜和快慰!

寒冷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惫忘记了,伤痛忘记了,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力量,饱满的精神,昂扬的斗志,必胜的信心!我忍不住在铺满雪花的阵地上兴奋地打了一个滚,原本冰冷彻骨的雪地竟是这般暖融融的,像是一层吸尽了太阳所有光热的棉被,暖暖和和、严严实实地把我拥了起来。

除了敌人偶尔随风飘荡上阵地的几声含混而急促的喊话外,山头上是一片难得的平静。柔和皎洁的雪地被阳光交织映射出朵朵五颜六色的光斑,陆离而又怪异。远山上,层层叠叠墨绿的松枝上缀满了皑皑白雪,极目望去,顿觉一种空前的、生命勃发的活力充塞天地之间。

世界要是永远这么平静该有多好!这片土地要是永远没有血腥和弹雨该是多么富饶和安泰!可是这帮贪婪凶蛮的侵略者偏偏要来践踏它、蹂躏它,要来破坏它的平静和美好。战火烧遍了三千里江山,还烧到了祖国的大门,从不向强敌屈服的朝鲜人民和所有富有正义的人们怎会不奋起抗击,彻底地埋葬侵略者!

敌人的喊话还在断断续续地传上山来。

这帮愚蠢、怯懦的家伙要是知道此刻阵地上只有一个人,他们这番口焦舌软的鼓噪仅仅是说给一个人听的时候,自诩为“联合国军”,曾经狂妄不可一世的他们,该是怎样的尴尬和蒙羞!

我独自享受着这份“优待”。对他们的鼓噪,我已经懒得去听。投降?我朱彦夫的大脑里根本就没有这个词儿!我鄙夷地瞥一眼敌人喊话的方向,“骨碌”一个滚身跃进壕沟,找来几片破碎的衣物,从容地缠在脚上。

战友们遗留下的枪支弹药还足够我用一阵子的。我四处搜集了十几颗手榴弹,然后把三挺轻机枪分别架设在不同的三个方位上,每个位置旁都撂下几个压满子弹的弹夹,这样打起来容易迷惑敌人,让他们一时摸不准阵地上的火力和人员情况,可以最大限度地拖延时间,等候大部队的到来!

一想到大部队即将到来,我周身的热血又一下子沸腾起来,想到不久就会有千千万万的战友们蜂拥到我的身边,和我并肩作战,我不再觉着孤单和无援!战友们,快快来到吧!大部队,快快来到吧!来痛歼敌人,来为我们全连死难的烈士们报仇雪恨!

在我焦躁不安的期待中,敌人开始攀爬悬崖了。先是探头探脑,见阵地上一片死寂,并无反击,这才放下心来,互相打气壮胆,躲躲闪闪向着阵地前沿摸进。

我把三挺机枪按西北——东南方向排成了一字形。此时的我就卧在最西北方向的这挺机枪的后面。屏神静气地等着敌人靠近。

敌人胆子渐壮,渐渐朝一块聚拢,离我只有六七十米了。我一声大吼,猛然跃起在壕沿上,端起机枪,狠狠地扣动了扳机,像是一阵飓风掠过,冲在最前面的敌人扑通通倒下了十几个。没等惊惧慌乱的敌人做出反应,我迅速撂下机枪,俯身抓起早就准备好的手榴弹,嗖嗖地扔进敌群,爆响声中夹杂着敌人的鬼哭狼嚎。随即,雨点般的子弹狂射了过来,打得阵地前沿一片弥漫。而此时的我,早已冲到了第二挺机枪的掩体内,调正枪口,又是一阵猛射。随后又是第三挺机枪炒豆般地怒吼。

这时的我,早没了孤军奋战的紧张和不安,反而还为自己的狡黠暗自得意。这样多好,自己又当指挥,又当士兵,自己指挥自己,忽东忽西,忽前忽后,像一个神出鬼没的幽灵,打得敌人晕头转向。

全军皆没而唯我独存的痛楚,给我心灵的打击是极端残酷的。如果说在刚才,我好像是陷进了一种巨大的悲哀而难以自拔的话,那么这会儿我则是全身心的轻松了。我知道自己不久也将死去。死就死呗!我早就盼着和战友们去相会了,只是趁着还有一口气在,再多撂倒几个,等够了本,再死也不迟!

有了这种轻松和无畏,换来的就是超常的斗志!

敌人继续蜂拥而上,他们也已经判断出阵地上实在是已经没有多少抵抗力了,他们分散开来,嗷嗷叫着向我所在的中间阵地压过来。我快速换上弹夹,枪托刚顶到肩窝,眼前忽然“扑通扑通”接连落下三四个手榴弹,正“嗤嗤”冒着青烟,我想也没想,扔下枪,扑起一个就扔给了敌人,提起枪刚要滚到一边,就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仿佛一下子炸裂了自己的身躯,眼前一道火光闪耀,自己整个人好像都随着那火光飞向空中,骤然而至的一阵轻轻飘飘的恍惚后,我便没有任何感觉了……

凛冽的北风,卷走了高地上最后一缕硝烟。

这座普通得连名字都没有的山峰,这片翻滚了两天一夜的土地,此刻,也终于安安静静地睡去了。

雪怜人意,厚厚地盖着它。盖着刚刚逝去的那场残酷与激烈;盖着被炮火耕翻了几十遍的碎石冻土;盖着被炸碎飞溅的肉躯、血渍;盖着七零八落的枪械、衣物;盖着被摧毁的工事、掩体……

雪,竟然是默默地在为高地披戴着一身素装白纱……

全连的52名官兵,此刻就静静地躺在异国他乡的冰天雪地中,永远地睡去了。

他们实在是太劳累了——岂止是高地上的这两天一夜,自从告别了家乡,为了祖国和人民的解放事业,他们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的南征北战,浴血拼杀,趴冰卧雪不说苦,流血牺牲不叫屈。他们多少天来没有轻松安静地睡一觉,现在,终于无牵无挂地沉睡了。

群山在呜咽,天地在悲泣!

长津湖畔,就这样悲壮地长眠了无数烈士的英灵。

长津湖畔,也留给了敌人耻辱而不堪回首的记忆。

许多年以后,就是这个美陆战一师一名叫威廉?温德里奇的参谋军士,将他的日记披露于世。他曾这样记载了他在长津湖畔所经历的噩梦般的灾难:

“……在以后的三天里,陆战队与中国人混战不已,为每个高地每条山脊角逐争夺,猛烈的战斗每天都在进行。我们连由于死伤惨重,与另一个连合并了。尽管士兵们在同一条战壕里,但他们彼此并不熟悉。”

“头一天晚上,也许是第二天晚上,我记不清了,什么都搅在一起了。我们五个人分布在侧翼一个高地大约25码的一个陡坡上,我们在三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与前后左右的中国人作战。他们冲上来,极力冲进手榴弹投掷距离,接着又退了下去。我的小腿中了一枪,痛得要命,血流了一地,但最后不流了,因为冻住了……”

“在中国人的攻击下,我们边打边退,后面跟着的是能走的伤员。遍体鳞伤的陆战队员互相搀扶着,一些人吊背着M—1步枪,另一些人什么也背不了,只能靠着同伴作依托。”

“再后面跟着的是车辆,很多车上装着昏迷不醒的伤员,他们被固定在铺着篷布的担架上,有些就放在铁箱板上,我们这个团总共有伤员1500多人……”

“12月5日晚,下碣隅里的炮兵向南下撤退的道路两侧实施了猛烈的掩护射击,155毫米的炮弹呼啸着落在中国人的集结地区。但是,中国人并未就此罢休,他们冒着陆战队的炮火源源而来,他们视死如归的精神使陆战队肃然起敬……”

后来有一位随美军采访的记者也曾这样描述过他们的士兵:

“我见到这些遭到一阵痛打的官兵,不由想到他们如再受一次最后打击,究竟还有没有再逃脱的力量。官兵们衣服破烂不堪,手脚都冻坏了,个个面容憔悴,像一个个幽灵……”

只可惜当时已经昏死过去的我,没能亲眼目睹最终如愿以偿攻上二五〇高地的敌人是否也是这般狼狈不堪,没能看见他们以什么样的方式庆祝他们所谓的胜利,他们也许会长长地舒一口气,也许会羞愧地低下头。但有一点我确信无疑:当他们攻上高地时,当他们见到志愿军战士残缺不全的尸体、特别是那一尊尊大理石雕像般的冰尸时,他们是会惊惧不已的。他们也许不相信这样的战士也会死去,他们才会心惊胆战地挥舞着刺刀,胆怯地去捅倒每一尊雕像,并对残存在阵地上的每一具志愿军战士的尸体都恼羞成怒地补上了几刀,直至他们认为这伙炸不死打不烂像战神一般的军人最终已经彻底地死去。

但我没死。

敌人的刺刀在我肚子上捅开了一尺长的口子。

我最终还是没死!

也许我应该感谢敌人凶残的这一刀。兴许就是这一刺刀,给昏死中的我以巨大的疼痛,正是这种疼痛使我躯体内原本已麻木且正在死去的触觉神经猛然间受到强烈触动,然后根根都被这触动慢慢激活了过来,然后也就有了我的苏醒。

要是真是这样,岂不又增加了敌人的一份尴尬和羞辱?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在这片根本已没有了任何生命的高地上,在全连覆没的52具尸体中,居然有一条正在缓慢复苏着的生命。他全身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几近僵硬的躯体此刻竟如蚯蚓破土般轻轻地蠕动着,一下一下,一点一点,身上的冰雪正在“嘎嘣嘣”地折裂,逝去的生命之火,正随着这声音在渐渐地点燃……

这条蚯蚓般挣扎蠕动着的生命。正是我——朱彦夫!

黄泉路上我也许已经走了很远,但最终却又悠悠折回。直到今天,人们还在不断地问我,在我的生命面临一次次的极限和绝境时,我何以能够顽强地活下来了这种奇迹是靠什么创造出来的?

每一次有人问我,都使我惶然不安。

这怎么可以叫作奇迹呢?在我看来,只不过是我渴望生存、热爱生命的一种本能反应而已。死去的战友们同样渴望生存,同样热爱生命,我只不过比他们多了几分侥幸而已。如果还要分析原因的话,我想也不外这么几条:一是多灾多难的生活给了我不畏艰难、坚强不屈的品格,另一点就是战争磨砺了我——是党和党领导下的正义战争一次次锻炼和培养了我,给了我视死如归的豪气,给了我百折不挠的胆识,给了我不达胜利决不罢休的韧性。再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战友们的死才换来我生的可能,如果离开了这个前提,一切都无从谈起。

冥冥沉沉中,我的生命仍在慢慢地复苏着,我感觉得到,生命的火光像是已被分崩离析,溅落在一片没边没沿、没高没低、没虚没实的黑暗中的点点微光。我忽跌忽撞、忽飘忽沉、忽远忽近地正在一点一点搜寻着这光亮,一个个抓住,拼成块,拼成了一大片的光亮。然后又一片一片塞回躯壳内,片片光亮在体内又是一番聚拢拼凑归位,生命的火这才慢慢燃起。

到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我,此刻居然挣扎着翻身坐了起来。

但怎么到处都是一片漆黑?我这是在哪儿?脑子里怎么一片空空荡荡?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呢?手脚呢?躯体呢?怎么全没有知觉?这是怎么回事?我惊惧地想挣扎,但好像整个身躯连同意念都浮在半空中,飘飘虚虚。没有了时空的概念,没着没落地使不出半点力气。

难道这就是死,难道我真的死了?

刚刚萌苏过来的生命,给我的就是这般全虚全无、似有似无、既梦又醒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的时间并不长,痛楚神经最先归位了。

它用剧痛在告诉我——我的确还活着!虽然四肢、头部仍无知觉,但肚子里却猛然间像是升腾起一把大火,熊熊灼烧起来,五脏被烤焦的剧痛最先传给了大脑。我加快挣扎,甚至想去扑灭大火,但很快全身也被点燃,大脑传来的命令简单而又明了:灭火!

水在哪里?我茫然四顾,仓皇不知所措。

手脚在哪尚不得而知,梦醒不辨的世界里,又哪来的什么水!

奇怪了!还真有水来了!像是从天而降的一股山泉,“咚咚”地劈头浇了下来。甭管哪来的水,先灭火要紧,我迅速张开嘴,那泉水竟“哗哗”地一滴未洒地吞进了肚里,冰凉凉的,一下子激得烤焦的五脏吱吱冒烟,几口咽下去,那火果然小了许多,剧痛大缓。快淌快喝吧!多喝一点就能彻底熄灭大火了。我极力地大敞开喉咙,唯恐再有任何的障碍阻挡住水的流进,正酣畅淋漓间,那泉溪忽然变得纤细起来,居然还稠稠的,咸咸的,黏糊糊的,怎么还有血腥的味道?

我的意识仍然没有恢复,除了腹内的炙烤,此时的我全身仍无知觉,身心还处在一片混沌之中。这时的我还不会想到,我喝下的竟是自己头上流下来的鲜血!

我再也不能忍受黑暗了,这黑暗早已经压迫得我几次想大喊大叫。但努力地张大了嘴,狂吼的声音,自己怎么没听到一点?被陷进这样一片挣扎不出的黑暗中太可怕了!恍若隔世的恐惧与绝望直冲残存的那一点意念,我完全是下意识地扬起毫无知觉的双手去触摸眼睛,应该是摸着眼睛了,但毫无知觉的十指,根本摸不出双眼是睁是合。幸而此时的两臂像是恢复了一些知觉了,我忍不住用两臂拼命地来回搓揉眼睛,搓着搓着,像是有一丝光亮挤进眼帘,如释万斤重负的心狂跳到几乎要冲出胸腔。用劲再搓,突然觉得左眼下方“刷”地荡下一个黏糊糊的肉球,随即越拉越长,竟荡向了自己的嘴边。肚子里火烧火燎的我,想也没想,张口就把肉球舔进了嘴里,滑腻腻竟未及辨出滋味,“哧溜”一声就落进了肚里。

我使劲吧唧着嘴,贪婪地回味着那玩意留在口中的腥味,甚至渴望着再来几个尝尝,这毕竟是我两个多月来吃到的唯一荤食。可当时的我哪能知道,我在喝过自己的鲜血之后,竟又吞进了自己血淋淋的左眼球!

吃过了,喝过了,我的神智方渐渐清醒。一直空荡混沌的大脑先是像有一簇簇揉乱了的线团涌进,交织缠绕到几乎理不出头绪的时候,突然像是有一只手轻轻地抽出了一头,先是慢条斯理,随后有条不紊,按着条纹脉络不一会就理了个清清楚楚。

我终于恢复了意识,恢复了知觉,恢复了记忆……

我这才发现,我此时的处境已经糟到了极点:手脚全部被冻成冰坨,早已丧失了功能,既拿不了枪,也走不了路。头上、肚子上一片血肉模糊,烧伤、弹伤、刀伤使鲜血流个不停,而我根本无法包扎止血。左眼球被弹片崩出,右眼视力极其模糊。最糟的是肚子上的那道一尺长的伤口,不仅血涌不止,一团肠子也几乎快要挤出体外了!

天快要黑下来了。根据日头判断,从负伤昏迷到现在也该有两三个小时了,不知山下还有没有敌人,大部队也不知来了没来。山风打着呼啸卷起冻成沙粒般的雪花,扬向高空,又迷迷茫茫地摔打下来,打在已结成冰碴的衣服上、四肢上,发出石子扑打玻璃般的“啪啪”敲击声,清脆却无知觉。我心里一阵焦躁,在这里待下去,即使不被敌人俘虏,很快也会冻死在雪地中。一分一秒也不能再待下去、必须赶快转移!

手脚不顶用了,但两臂两腿还算听使唤,我低下头,侧倒下身子,试着打了一个滚,但一阵撕裂皮肉的剧痛差点又让我疼昏过去。我极力地用双臂插进雪地中,想挺起上身,稳一稳心神。右臂却明显地触摸到一个冰硬的物体。双臂一齐左右扒拉,果然从雪层下拖出一截半米多长的“树干”,坚硬而挺直,借着微弱光线仔细一看,我差点被惊得叫出声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树干,竟是战友们被炸断的一截残腿!不知是烧的还是冻的,通体泛着骇人的黑色,两头截断处的血块已被冻成冰凌。

想到是战友的遗躯,我没有了丝毫的惊恐,只有一股沉重的悲怆迅速传遍全身。这厚厚雪层下到处都是这样的遗骸啊!战友们都在这儿睡着了,而我居然要撇下他们独自离去,这可太对不住战友了。我一阵愧疚,简直无地自容。遍体鳞伤的残躯,留在这个世上也没多大用处了,不如让我也去找战友们相会去吧!

想到等会儿就能和连长他们相会了,想到待会儿就再也不会觉着寒冷、饥饿,再也不会觉着疼痛难忍,我的心里竟生出一丝兴奋和轻松。俯下身子,用两只臂腕猛劲地捣着雪地,果然很快就从雪层下扒拉出一支冲锋枪,我赶紧挺身坐了起来,急促地用两臂抱直枪身,枪口对准胸口,当伸手想去扣动扳机时,不禁呆愣得几乎窒息——冻成冰拳的双手是不可能会扣动扳机的!

失望而又痛心疾首,我无力地松开枪,一份孤独无助的苍凉涌上心头:战友啊,我连去和你们相会的能力都没有了!你们撇下我孤零零一人,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万念俱灰、颓废待毙之际,一阵急促的枪声从南面山脚下传来。“坏了,难道敌人还在山下?”我像触电般迅疾作出反应,马上警觉起来。这枪声像是一声断喝,让我从奄奄一息、麻木迟钝中迅速回到一名战士应有的状态中:神思机敏,斗志昂扬。

这枪声又像是一声命令:既然还活着,就要同部队取得联系,这是一名战士理应负起的使命!

这种使命感一下子使我庄重起来;我为自己刚才寻死的念头感到羞愧,毅然去掉了一切杂念,不能起,爬也要爬到部队去!

我抱起枪想背在身上,但一想有枪也不能用了,只好又丢下。幸好雪层下还露着半截手榴弹柄,两只臂腕夹住猛地拽了出来,枪不能用了,手榴弹总还能弄响,大不了和敌人同归于尽!我心里顿觉宽慰,低头张嘴把弹盖咬掉,用舌头把导火索朝外舔了舔,然后插进腰中。不再犹豫,开始行军吧!

我辨别了一下方向,开始朝着北方,朝着部队爬行了。

我尽量前倾着上身,然后双膝两腕一起用力,一拱一屈,还真像是一只没爪没足的蚯蚓,艰难地、缓慢地爬行在茫茫雪原上。

总算爬到山头北边的悬崖边上了,我双膝猛地一用力,蹿过了岩石,身体像一块石头“扑通”摔下悬崖,骨碌骨碌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滚出去了大约有五六十米,身体猛然撞到一块巨石上,下滑的惯性被止住,人却被撞昏了过去……

也不知是几时醒来的,肠子流出体外了,我用双臂又胡乱向伤口里塞了塞。幸好天寒地冻,身上的所有伤口几乎都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了,血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止住了——那是被冰雪冻结了!黑红的冰渣子随着身体的运动而“嘎巴巴”地碎裂落下。不一会儿又重新结上,再碎裂,再冻结……

爬到山脚下一片略为平坦的雪地时,我停下来想喘口粗气,可突然间五脏六腑重又烘烧起来,这次没有山泉水喝了,那就啃几口雪浇灭大火吧!我把头用力拱进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啃着雪块,让已渐感迷离、恍惚的大脑清醒一下。

啃足了雪,胸中的烈火被扑灭了,大脑也被冰冷激醒了许多。

黑漆漆的夜色,白茫茫的雪原。

一条顽强不屈的生命,正一点点,一段段向着心中的目标竭力地行进着。累了、昏了,僵卧在雪地上再也一动不动了,像是死去了一般。一阵阵刺骨的寒风又催醒我,这条迷惘、疲惫、虚弱的生命又重新开始挣扎爬动。身后的雪地上,被拖出一道深深的沟痕,弯弯曲曲,歪歪扭扭,渗着点点滴滴的血……

生命的挣扎已近极限,伤痛的肌体已没有了任何的活力,麻木而又僵硬,正一点点地死去。只有大脑,这个顽强而且好像永远不死的世界里,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亮点:部队……部队……前面就是部队……

天亮了,我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天又黑了,我依然昏昏不知。

也许是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反正又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我爬到了一条冰河上,迷迷沉沉中我觉着有条腿掉进冰窟中了,生命就这样慢慢被冻结在河里,我再也没有半点力气挣扎。我分明清清楚楚地听见生命都在随着那冰面的断裂而一块块破碎、融化,并最终逝去。

我终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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