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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谩淄尘万种

01

许轶川发现自己的时间少得可怜。

罪魁祸首就是江祁,不是找她吃饭就是带她满城瞎转,好在从来态度和善、举止有礼,没再出现过什么强盗行径。

许轶川心知江祁现在是兴致正浓的时候,拒绝反倒适得其反,倒不如顺着他,等他厌倦了,她自然能轻轻松松脱身。于是她也不急着甩掉这个烫手山芋,还尝试着放慢自己的节奏,跟江祁步调一致,寻求一个和谐共处。

因为老老实实地贯彻了自己“光华职业技术学院”新生的身份,有天她被江祁以“学前教育”的名义带去酒吧。

音乐鼓点震耳欲聋,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江祁的身后。来往的服务生似乎熟识江祁这张面孔,恭恭敬敬地将他带往包厢。刚推开门,她便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江祁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一样抬手拽住了她。

她隔着江祁,扫到里头一屋子的人,抗拒地想挣脱腕上的手。

这包厢里的情状虽算不得酒池肉林,也颇为乌烟瘴气。

喝酒的、打牌的、玩骰子的各自扎堆,贺子楠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几个电影学院的女学生,模样清纯,看着还未沾染社会气,与这些人玩在一起,虽然各怀心意,倒也凑了好几对俊男靓女。

“别怕。”江祁回身凑到她耳边,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耳郭,“都是熟人,没人敢欺负你。”话到最后嘴角微扬,带了点揶揄的意味。

许轶川只觉刚刚江祁离自己太近,近到嘴角幅度再大些就能碰到自己的耳朵。

她忍不住抬手去捏自己的耳垂。

贺子楠正在包房里和人热火朝天地玩骰子,瞧见江祁进来,眼睛一亮,直接站起身,从茶几上踩过去迎接:“稀客!”眼睛一扫,又瞧见他身后被牢牢拽着手腕的许轶川。

昏暗的灯光下,许轶川一张雪白的脸分外突兀,巴掌大的轮廓此刻又挂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杏眼眨啊眨啊地迎上贺子楠疑惑的目光,几乎一瞬间就将贺子楠的心给看软了,脱口嚷嚷道:“江祁,你哪儿弄来的未成年少女?”

江祁脸色一沉,刚想警告对方少放屁,忽地又意识到什么似的,僵硬着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许轶川。

“你……”不会真没成年吧?

只是这一米七的个头,再怎么昭示身量已成,却无论如何没挡住她纯净的眼神,粼粼的一片波光,一眼就看到了底,倒也难怪别人要怀疑。

许轶川困惑地看着江祁,等他把话问完,但他转念又想:就算没成年,泡个妞又碍着谁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活该她被自己盯上了。

于是他将她带进了包房,活像领着幼鹿进狼窝。

贺子楠好奇地跟在后头打量许轶川,里头的人给江祁让开一个位置,纷纷打招呼,却自觉地没对许轶川多问半句。

这些极限圈的滑手大都是新人,除了贺子楠,没人混到敢和江祁称兄道弟的程度,更何况多看一眼他带来的妞。

江祁居高临下地慰问了一圈,大家便各自抱团,该玩骰子的玩骰子,该聊天的聊天,该喝酒的喝酒。江祁坐下,漫不经心地打麻将。许轶川便坐在他右手边,似在聚精会神地看,其实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直到一轮过了,江祁把赢的钱回手递到眼前让她收好,她才回过神来。

“嫌吵?”

“没有。”许轶川看着钞票,知道他们大概玩得很大,没有接,解释道,“我没有口袋,不好拿在手上。”

江祁于是垂眸抽出自己的钱夹,把钞票塞进去,回手连着钱夹搁在了许轶川手上:“替我收着。”

一块打牌的三人眼神交流了一番,心照不宣地洗牌,表示这回的新嫂子来头似乎不太寻常?

许轶川趁着江祁一轮牌大杀四方,心情正好,借故出去透风。

走出包厢门,她才觉得松了口气。

她几乎没怎么来过这种乌七八糟的地方,从前一心执着于滑板,后来又被梁松枝看得很严,哪里敢让他误会一点,恨不能上个厕所都巨细靡遗地汇报给他,以表忠心。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此间,外场正喧闹,鼓点声一下一下震到耳朵里,DJ在打碟,还有人在荒腔走板地唱着rap。

许轶川身处软红十丈,明明眼里是如斯繁华,心底偏不起半分波澜。

02

包厢里,江祁一转头瞧见许轶川不见了,问贺子楠:“人呢?”

“什么人?”贺子楠输得头昏脑涨,回答也没过脑子,说完才意识到江祁是在问谁,“你说嫂子?她刚刚不是和你说出去上个厕所吗?”

江祁站起身要出去找,被贺子楠拉住了:“我说祁少,你这人太不地道,怎么能赢了就跑呢?”

江祁懒得开口,想把他甩开,却被他变本加厉地抱住了整只手臂。

“我不管,这轮你得让我赢回来!”

江祁回头瞥了他一眼,说道:“我怕她出事。”

“嫂子那么大个人,光天化日的,能出什么事?”说话间,江祁已经挣开他,推门出去。

贺子楠一脸震惊,大概是头一次见着发小重色轻友,回头问陪着打牌的女孩:“你说江二这是怎么了?”

那女孩只顾笑话贺子楠不懂风情,却是身边一个新出道的滑手摸着脑袋说:“我怎么觉得新嫂子这么脸熟啊?”

“你见过她?”贺子楠倒是奇了。

“说出来有点荒唐……”那滑手迟疑地说道,“你还记得TD发行过唯一一个女滑手录制的系列video吧,叫《地狱之行》,三年前的video了,里面的滑板动作搁现在也一点不落俗套。我感觉她长得有点像那个A皇。”

“A皇?你说的不会是Ariel吧?”又有个滑手凑上来嘲笑他,“别搞笑了,都说A皇早就移民国外了,怎么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让祁少这么随随便便带过来吧?”

电影学院来陪酒那女孩是真心好奇,睁大眼睛问道:“A皇是谁啊?”

“你不是玩滑板的,你不知道。”贺子楠等江祁等得百无聊赖,干脆回过头来给她科普,“那是个在滑板圈像彗星一样的选手,做了三年职业滑手,横扫那三年的亚洲各大赛事金奖,又受邀参加北美的巡回赛。做到这种程度的,女滑手里她是头一个,后来她拿了Check It Out权威品牌年度滑手奖,那可是从来没有亚洲人拿过的奖。”

“哇……”女孩捂着嘴,情不自禁地感叹,“厉害。”

“但是就在同年,这位女滑手出事退圈了。”贺子楠说,“有人传言是她在赛场上动手脚,影响特别大,之后就被封杀了;也有人说是退役后移民了,反正她所有的媒体资料在国内都很难再找到了,TD发行的相关video也被下架销毁。”

“但那也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说实话,除了早几年的职业选手,估计没几个人记得她。”有人接茬说道。

“可是那个video我看过很多次,虽然画质挺模糊的,但真的像新嫂子。”那个滑手非常坚持,“真的很像。”

“嘁……”众人纷纷白眼,各自回去玩乐。

贺子楠一脸“你爱怎么幻想都随便你”的表情,转头接着打牌。

“来个人把祁少的位置补上,不等他了!”

03

许轶川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坐到吧台边上,调酒小哥凑上来问:“美女,要喝点什么?”

许轶川摇摇头,身后却有冷冽的声音说道:“给她一杯长岛冰茶,谢谢。”

就算没喝过,却也听说过这酒烈,许轶川头也没回,干脆地离开椅子,转身要走,却被江祁抓住了手腕。

女孩被迫转过身来看着他。

江祁说:“我最近不能喝酒。你想喝,我陪你喝一杯。”

他的眼神很坦荡,仿佛真的只是想陪她喝一杯这么简单。

许轶川分明知道不是。

这小子和她兜兜绕绕了这几天,到底打什么主意,她一清二楚,她毕竟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本不必上这种当,吃这么一个亏。

可神差鬼使地,她慢腾腾地坐回去,当真拿起了那杯长岛冰茶。

她喝下第一口,口感冰凉,但嗓子火辣辣的。

这和她这几年惯常喝的烈酒一般,除了烧痛喉咙和脑袋,别无益处。

江祁坐到她的身侧,问道:“喜欢?”

她摇摇头说:“很难喝。”

江祁偏头凝视她。

她微微垂着眼,视线总是看向一个不确切的地方,有点涣散,永远是在出神的样子。空调风很凉,她喝着酒就不由自主地打冷战,他眼看着她把一杯酒喝完了,脸色已经微微发白。

“不舒服?”江祁问。

许轶川手还握着满是冰块的酒杯,闻言转过头来,迎上他微凉的视线。

女孩勾了勾嘴角,露出罕见的嘲讽神情,几乎不像她了。

“你很希望我醉?”

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带了点醉意,又或许不是醉意。

她感觉自己浑身沉沉的、热热的,又从胃里头开始冷,冷得她想打冷战。

许轶川神志迟钝地想,她这些年喝惯了烈酒,自诩酒量过人,怎么会败在区区一杯长岛冰茶上头?

她摇摇晃晃地下了高脚凳,被他及时伸手扶住,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就不记得了。

许轶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江祁的家里。

“你烧了一晚上。”江祁倾身摸她的额头,神色淡淡的,“现在好多了。”

许轶川用手撑起身子来,四下张望:“这是你家?”停了停,她看到落地窗外淡薄的晨光,意识到,现在是早上。

第二天的早上。

许轶川猛地起身下床,谁料动作太猛,眼前一黑就要栽倒。江祁伸手将人拥了个满怀,没再放开:“想要什么?先躺着,你说,我帮你拿。”

这语调略显生硬,对于江祁来说却已是难得的温存。

许轶川扶住了人,眼前还在天旋地转着,半天也没缓过来,慢慢能看清了,才发觉她的姿势十分暧昧:额头抵着江祁的胸口,手紧紧抓着人家的小臂,把衬衫都扯皱了。

而江祁正一只手揽着她的腰,缓缓扶她坐回床上。

许轶川尽量镇定地松开自己的手:“我要拿手机。”

江祁拿了诺基亚给她:“有个人给你打了很多次电话,叫管家婆。”停了停,他仿佛随口提到般问,“这么有趣的名字,让我很好奇我在你手机里的名字是什么。”

许轶川拿着手机的手微微顿住。

“有趣的都是别人存的。”许轶川笑一下,“我存号码连名带姓,十足乏味。”

江祁看着她不说话,她莫名有些心虚,这时候管家婆的电话再次追杀过来,她手一抖,当着江祁的面接了。

“你在哪儿?”

许轶川没有抬头看江祁,尽量简短地回答:“发烧,在朋友家借住了一晚。”

路曼舒当即意会了:“朋友?是江祁?你不会——”

“没有的事。”许轶川打断她,“把你思想的闸门关一关,说正事。”

“今天给你订了影棚拍模卡,人却跑得没影了,你知道影棚订一天多难吗?”

路曼舒难得这样满腹愤慨。

“我的错。”许轶川服软,“下午去还来得及吗?”

路曼舒缓和口气:“来得及——等等,你刚说你发烧?现在怎么样?烧退了吗?拍一整个下午吃得消吗?”

“我没关系——”

许轶川话说了一半,眼睁睁地瞧见自己的电话被江祁劈手夺过去,挂断了。

“你下午还要挂吊针。”诺基亚的旧款简直是半扩音,江祁在旁边听了个七七八八,“照模卡要做什么?兼职?”

许轶川不知怎么回答。

江祁把她按回被窝里,起身拉上窗帘,坐到床边。这一次他垂下头来,额头轻轻碰在她额头上,在呼吸可闻间低喃:“还没退烧,就敢乱跑?”

许轶川面无表情地和他四目相对,心口有点发颤,这时候他已经神色自若,直起身来:“你要做暑期兼职,为什么不来问我?”

“不想麻烦外人……”许轶川被他盯了一会儿,只觉那目光突然变得有点倨傲和嘲讽,她隐隐觉得这才是他的常态,他这几天表现的谦和有礼都是君子假面,随时可能翻脸不认账。

然后她听到江祁嗤笑一声说:“昨天刚被人家喊了一晚上嫂子……今天又说我是外人。许轶川,你别是‘精分’吧?”

许轶川没开口,觉得这时候自己不该再没头没脑雪上加霜,干脆垂了眼睛任人宰割。

过了好一会儿,门铃声响起,江祁缓和了面色,嘱咐道:“再睡一会儿。”

这句话的口气好歹又披上了和善的外衣,许轶川松了口气,看着他推开门走出去。

04

趁他不在,许轶川连忙给路曼舒拨回去,好说歹说赔罪认错,表示这次乱挂电话之罪改日要三跪九叩地求路曼舒原谅,但看在她还是病号的分儿上今天就算了。

路曼舒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以前所未有的宽容用一句“滚蛋”将她打发了。

然后,许轶川心力交瘁地倒在床上,居然又有点想睡了。

她自我安慰地想:我的确还没退烧,事已至此,多思无异。

于是她又要堂而皇之地奔赴下一个周公之约。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分贝较高的说话声。

“想都别想!”许轶川隐约分辨出来是江祁的声音,冷得简直要把人冻住。

似乎能想象到江祁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和人对峙的场面,许轶川下意识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一条门缝。

江祁的确在和人对峙。

他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神情冷淡地垂着眼,似乎都懒得看对面的女人:“我在毫无兴趣的专业上做到最好,就是为了在这件事上不被你们掣肘。你现在告诉我,我的业余爱好会危及生命,姐,当笑话听也勉强了点。”

江怡大概是旁人眼里绝对意义上的美女,她和江祁有五分相似,面上不带半点锋利,温婉得像是五月的江南水乡,一颦一笑都似细密缠绵的微雨,一开口却是噼里啪啦连珠炮一般。

“江二,我也很难做。”江怡表示委屈,每年到了赛季,江家上下都要和江祁展开拉锯战,她作为长姐,非常心累,“谁不知道你主意正,想做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爸妈平时就盯着我要我看顾你、说教你,我不嫌烦?我下个戏马上就要全国跑,我是被妈从排练场上一个电话硬生生叫过来的,现在整个组就等我一个人,回头传出去,媒体又要说我,哦,江怡耍大牌,江怡因私废公,江怡拖戏……我冤不冤啊?”

江祁沉眉不语。

江怡起身拿起手包:“反正呢,我话带到了,你俱乐部那个老板叫……叫什么叶城?那边我也会抽空去打点,至于比赛,你还是别想了,回头再惹怒了老头,平白挨顿揍,何苦呢?”

“妈怎么说?”

“哦,原来你还惦记着母上大人啊?”江怡有点意外,“老头子也是怕母上忧心嘛,她上回去看你的比赛,怎么就那么巧,偏那次你摔断了胳膊,吓得她心脏病都要犯了。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做事别随心所欲的,又不是爹不疼娘不爱,养你那么大让你听话图个安心,你干吗三番五次甩脸色?”

“图个安心——”江祁简直被气笑了,“难道我玩这个只为一心求死?”

江怡拎起手包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下:“乱说话!”

江祁生生挨着,叹了口气,起身送姐姐走。到了门口,江怡再三嘱咐:“这次的比赛你可得掂量着点,不然后果自负。”

江祁烦不胜烦:“姐——你不是还要排练吗?这会儿倒不怕媒体说你耍大牌了?”

江怡似嗔似怒地又给了他一下,忽然瞟了瞟他的身后:“又十日上垒?”

江祁一怔,回身和透过客房门缝看他的一双杏眼狭路相逢,登时脸色微变,先是打开门将一脸促狭的江怡推出去,再回身大步朝许轶川走过去。

许轶川被抓了个正着,却也不慌,大大方方地站在原地把门打开了。

江祁一时要兴师问罪的念头没能继续下去,再开口已经变了另一套说辞:“让你睡觉,闲不住?”

许轶川面无表情地垂下头,理亏地退了一步,表示她现在就去睡,却被人抬手捏住了后颈。陡然被扣着要害,许轶川下意识想弯身提肘,可一股温热的呼吸裹挟着淡香凑近,将她的反应能力烧成渣,她似乎听得到自己快速运转的CPU已经过热,而那人还不依不饶地贴在她耳朵边上问:“这么精神,想暗示我什么?”

许轶川烧还没退干净,第二轮热度就袭上全身,运作系统连通着智商中枢一块瘫痪,只好逼不得已干了件非常可耻的事情,佯装柔弱。

“头晕。”

不管像不像,反正江祁如她所愿松了手,把她重新按回被子里去了。

“再睡一会儿。”

05

她这次再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

许轶川动了动手,发觉手上正扎着吊针,稍微偏过头,浑身僵硬了一瞬。

江祁就在她旁边和衣而卧,离了一拳的距离,眉眼明晰,长睫静垂。许轶川心道:色可惑人心智。可她还是不自觉地盯了他许久,才默默闭上眼睛。

这一闭,她又睡了过去。

后来她被叫醒,只觉得浑身黏糊糊的,被子里蒸腾的热气几乎要把她焐熟,吊针已经被拔下去,她手拽着被子坐起来,还不肯放开。江祁低声让她松手,见她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只好上手扒开被子,指挥她进浴室洗澡。

许轶川梦游般进了浴室,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穿着江祁的男款睡衣踢踢踏踏地走出来,却没看见江祁。

许轶川骨子里到底还留着先前的无所顾忌、不拘小节,干脆沿着楼梯直上二楼去找。

二楼空无一人,她一时有些心悸,只觉得周围安静得似要将她溺毙。

尝试着推开一扇门,许轶川看着眼前的景象微微怔住。

琳琅满目的滑板,恍若一个小型的滑板陈列室,她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猛地合上门,回身要走,却直接撞到一个人胸口。

“又不是鬼屋,吓成这样子?”江祁也是刚洗完澡的样子,浑身带着柔和的水汽,头发湿漉漉的,见许轶川默不作声,他干脆将她扳回身,重新推开了滑板室的门,一样一样给她介绍,这块滑板的创作者、这块滑板的工艺、这块滑板对他的意义……

许轶川默不作声,像是听了,又像是根本没听。

末了江祁搭着许轶川的肩头叹气:“第一次见面你给我装板子的时候那么专业,怎么到了这会儿就一问三不知?”

“我在滑板场工作过一段时间,只知道手头的粗活。”

这话当然能听出来是敷衍,江祁也没戳穿,只是几不可闻地轻轻一笑。

就像他看到她手机里,自己的号码根本没有存在通讯录里一样,她对他,恐怕早习惯了这般敷衍。

虽然明明是他居心不良,他却还是生出了一点恼火和不甘。

许轶川还不自知已经露出了些许兔子尾巴,好声好气地安慰他:“虽然我不懂,但往后说不定你能碰到一个懂的呢?”

江祁瞥了她一眼:“往后?”

许轶川觉得自己说了句不能说的话,于是闭上了嘴。

江祁看着她忍俊不禁,拿手揉了揉她的短发。

两人一同下楼去。

江祁试探许轶川:“我和江怡说话,你听到多少?”

许轶川老老实实地答:“听到令姐说十日上……嗯……”

江祁抬手从她脑后捂住她的嘴,掌心触碰到柔软唇瓣的一瞬两人都有些蒙,齐齐站在楼梯上好一会儿,江祁才松开手,一脸无奈:“别说了,我知道了。”

说着他率先走下楼去,又觉得不对劲,回身看着许轶川,一脸探究:“你知道什么意思?”

许轶川点头,表示这种基础的语言知识对自己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江祁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汗毛倒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返身上楼,没上几步就被拦腰抱住,有力的手臂环在腰间,一瞬间陌生的呼吸落在耳后。她一声惊呼未及出口,便被劫持到一楼,按在沙发上坐下。

“你跑什么?”

他问她,呼吸有些不稳。方才他几步跨上去只顾把奓毛的兔子掳下来,但抱着一个尚在惊慌挣扎的人走这样一段距离再小心放下,的确也是件消耗体力的事情。

江祁两只手按着她膝盖,隔着一层睡衣,掌心的温热与手指的力度都如此分明。许轶川只觉周身的毛孔微微张开,她知道自己刚才智商掉线居然慌不择路,她浑身不自在,这样的窘迫,已经很久没有过。

她居高临下地垂眸望进他眼底,发现自己分明处于一个要被宰割的境地,她不敢轻易动手,怕带出更多无法解释的过去,只好结结巴巴:“我好像落了东西在楼上。”

江祁失笑,冷峻的眉眼一瞬破冰:“十天还没到,我喜欢留着东西慢慢吃。”

她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打趣还是认真,一时屏住呼吸。这副表情却莫名取悦了江祁,他心里痒了一下,也顾不得会不会吓到对方,站起身,忽地弯下腰在她唇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许轶川直接傻眼。

她被那深邃浩渺的眼波豁然淹没,灼烫从触碰过的一点蔓延到周身发肤,过了半天才觉得眼眶瞪得发酸,心道糟了。她几乎是心灰意冷地想:万一他是认真的,我怎么办呢?

许轶川二十年的人生是从厚颜无耻出发的,她不在乎任何旁人的眼光,手里抓住的就牢牢握着不肯轻放,哪怕千夫所指她也能冷笑置之,她面对过太多的白眼和恶意,谙熟应对之道,知道怎样的漠然能使对方深感无趣,因此轻易不肯施人颜色。

唯独面对温暖和善意,她常常像面对着着昂贵玩具的孩童,既天真无邪又不知所措,那一切都太陌生,她能够驾轻就熟地掌握与陌生人、恋人、朋友之间的关系,进退都不致失据,但这一切都是自己追来拿来的,没有旁人费尽心机送到眼前来的。

她的人生里,从来没出现过一种生物叫作“想泡她的人”“平白无故献殷勤的人”“对她好的陌生人”……

江祁如果只拿她玩玩,她尚且能将他划归猎物,等同于“用得着的人”,可以无耻地敷衍下去,但江祁要是从一开始便是认真的,她简直想落荒而逃,立刻和这个人一刀两断,相忘于江湖。

于是许轶川在极度混乱中,腿又开始疼了起来。她表面镇定地起身表示自己要告辞,江祁拗不过她,只好道:“我换个衣服就下来。”

许轶川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的男人睡衣,也的确不好独自逃走,于是如坐针毡地等待着。

江祁再下来时,手里拿了件长风衣。许轶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风衣裹住,完完全全地挡住了里面的睡衣,虽然看起来不伦不类,好歹没有那么奇怪。

许轶川再一次因这体贴感觉到了避无可避的心慌,幸而江祁没再做什么去考验她如履薄冰的神志,一路将她平稳送达。

临走前,江祁说:“我这边有一个还算轻松的兼职,你先休息两天,等身体好了,到这个地址找我。”他递给她一张名片。

许轶川看也不看便收了,低声道:“再见。”

她一脑门子官司地回去,关上家门才觉得到了安全地带,松了口气。她觉得心情大好,踏踏实实地睡足了两天。

然后路曼舒驾到,喊她去拍模卡。

作为一个不修边幅的人,许轶川的镜头感几乎是零。摄影师让她笑,她扯了扯嘴角,笑得一脸僵尸相。摄影师让她性感,她站在镜头前表演了满分的手足无措。摄影师最后绝望地让她干脆展示生活常态,这回她就找到感觉了。

她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垂头拿了手机玩《贪吃蛇》,时而皱眉时而平静。过会儿摄影师把手机拿走,她就侧躺在椅背上闭目小憩,总之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摄影师没再说什么,只顾抓拍:她和路曼舒说话,她拎着自己的裙子一脸嫌弃,她忽然想到什么两难的选择,黯然失神……

总之成片出来后,居然效果喜人。

围观了全程的路曼舒表示,骨架好的人怎么拍都不会丑,真是羡慕不已。

许轶川一身华服从灯光下走出来,用惨不忍睹的表情不遗余力地展示她此刻的想法:老子有生之年再也不想干这种事了。

于是兼职模特这种想法,就此告终。

路曼舒揉了揉她短不拉几的头发,叹气。

卸了妆之后的许轶川其实更有种纯净的美,换回习惯的帽衫长裤,她浑身散了架一般呼了口气,马不停蹄要打道回府,忽然一个电话又把她似箭的归心兜头拦住。

3106在屏幕上闪烁。

江祁问:“怎么不接我电话?”

许轶川如实回答在睡觉,消失两天,这个理由也实在牵强。

江祁似乎是嗤笑了一声,却没难为她,问道:“现在休息好了吗?来我这儿。”

许轶川慢腾腾地想到,哦,那张名片哪儿去了?

好在江祁似乎知道她早就把地址弄丢了,重新报了一遍,让她过去。

06

“97”算是整个A市比较专业的私人滑板场地,巨型的U形池材质上等,价格昂贵,无论是街滑道还是平地,都是经过国外请来的专家精密测量,细致打造的。

场地旁挤满了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大家都在仰头看着U形池上飞速跃起的身影,脚下翻腾的滑板让人眼花缭乱,引得旁人连连惊呼。

女孩出了U形池,走到教练的跟前:“老师,您看我的水平,在TD排得上号吗?”

这教练叫李元亨,也算是TD的开国功臣,以前是职业选手,二十七岁退役后就一直跟叶城做滑板俱乐部,TD每年的选拔都要先过他这关。

李元亨瞧她半天,偏头和身边的助理说:“叫下一个。”

女孩脸色一变,抬手啪地按在助理将要打叉的本子上:“老师。”

李元亨不妨女孩的无礼举动,一时想要发怒。

“你踩着85A的轮子遛大街?”

那低沉倨傲的声音太具标志性,众人甚至不用抬眼细看,就各自收敛了神色。

江祁双手插着兜站在门口,说完缓步走进来。

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江祁身后居然跟了一个短发女孩。

他今日没有穿黑,白衬衫、牛仔裤熨帖合身,很合他二十出头的年纪。那短发女孩穿得极为随意,清汤挂面,神情淡淡,似乎没感觉到四周的眼光。两人走得很慢。场子里熟悉江祁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江祁是在放慢速度等身后的人跟上。

李元亨看了一眼女孩,才朝门口迎去。

“祁少,咱们借您的地方选新人,没有打搅吧?”

这滑板场的地皮原也是江家还没开发的废地,地段有些偏,在一处不出名的景区山脚,离了商圈十万八千里,因此一直搁置着。江祁十九岁拿了全国滑板腾跃冠军,奖金都砸在滑板场上头,还好说歹说问姐姐借了不少。

因此像TD这样的大俱乐部,有时场地不够,也要厚着脸皮来借。

江祁抬手和李元亨击掌,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走到那来考试的女孩跟前,劈手夺过女孩手里的滑板,翻过来,指尖弹了弹轮子,面无表情。

“外行犯的错误。”

女孩之前敢对着教练无礼,这时候反倒面红耳赤起来。

江祁瞧着她半笑不笑地道:“技巧不错。事先没测板,倒能踩出几个花儿来。”

“学长……”女孩垂着头嗫嚅道,“我是A大一年级的新生,我高中的时候就……”

“就喜欢我?”

江祁话一出口,周围正噤声看热闹的人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许轶川无语地在一旁看着,心里在和自己默默道歉:我错了,他不是中二病,是癌。

女孩被当场戳破心思,手足无措,持续脸红。

江祁面不改色地道:“进了TD以后,轮子别乱安,话也别乱说。”手上一抛,那滑板在空中翻了个个儿,女孩手忙脚乱地接住。

围观的候选人脸色各异,女孩一声惊呼没敢喊出来,但大家都听懂了江祁的意思。

这位TD大神,三言两语间就钦点了一位新人。

然而这位大神,泡过的新人也不在少数……

李元亨的脸色不太好看,拿着本子要说什么,江祁一句话又把他堵回去了。

“告诉叶老板,下个月我忙,没时间来看着,要是再不打招呼就来白蹭地方,我一定收钱。”

这回李元亨就不好说什么了,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待江祁和许轶川完完全全走出去,李元亨才转过头来正眼瞧那被钦点的新人女孩,上下打量一番后,发出一声冷笑。

“叫什么?”

“顾珊。”

教练转头向助手道:“给她记上。”说完甩手便走。

顾珊急忙跟了两步:“老师,我真的可以进TD了吗?”

教练脚步顿住,跟到身侧的女孩正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晓得你们这些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心里都在打什么主意……”李元亨有点不忍似的奉劝,“但都没用!像你这样的,那位经手了没十个也有八个,人送外号,十日上垒,没看人家身边现在就跟着一个吗?要来,就好好练,别起什么不该起的念想。”

顾珊站在原地,脸上慢慢浮现出失望的神色。

过了半晌,她说:“我知道了。”

07

江祁在办公区占了不小的一块地方打造专属休息区。

从复古大铁门进去,里头简直是现实版的地下街区,砖块图案的墙壁、铁链吊床,还有棚顶上几可乱真的蜘蛛网。

江祁递给许轶川一份合同。

许轶川细细看了一番,表情有点奇怪。

“有什么问题?”

许轶川看着高得离谱的时薪:“我想一想。”

“不急,你考虑一下。”

江祁垂睫没有看她,手搁在桌上转一支笔,发出轻微的响声。过了好一会儿,江祁才抬头看着她补充:“不单是工作。”

许轶川疑惑地偏头看向他。

他露出一个极淡也极自负的笑来,却只一瞬就消失了。

江祁说:“连我一起,考虑仔细了。”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她都听得懂,偏偏连在一起,字里行间都是心机。许轶川“哦”了一声,转身告辞,手里捏着那薄薄的合同纸页,等出了门才轻声笑了一下。

她心里忽然觉得厌倦,居然想起小时候课本里读过的闰土抓鸟。

许轶川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犯糊涂自投罗网的雀儿,而江祁恰好是随时等在旁边拽线的闰土,按部就班地布好一个局,开始一段关系,娴熟老到,连分寸冷暖都把握得恰到好处。

许轶川往外走的时候,还维持着一个面无表情的神态,出大门的时候撞到了贺子楠身上,两人抬头打了个照面。

许轶川对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男生颇有印象,那次在包房里打牌,他坐江祁下家,牌品坏得世间罕有,抖腿、怪叫不说,还时常站起来走一圈偷窥别人的牌,难为江祁居然一直忍着没说话,最重的责备不过是“别吵”,简直是十分宽容。

她很是怔了一下,才艰难地回忆起他的名字:“贺子楠?”

贺子楠张大嘴巴拿手指她:“新嫂子?”四下望了望,“怎么江祁没送你出来?”

许轶川心道,人家拽着抓鸟的绳要扯呢,冷一冷理所应当。这话她自然没说出来。她只是缓和了有些索然的神情,打起精神,站在原地上下扫了他一眼,抿唇提醒:“你鞋带松了。”

贺子楠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哟!我没注意……”蹲下身去系,不妨听见许轶川在上头低声问:“有事找江祁?”

贺子楠系到一半,狐疑地仰头看着她:“是啊……你不知道下周三是江祁生日?”

许轶川眼神一闪,随即微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这个来找他?”

贺子楠站起身来,凑到许轶川的跟前表忠心:“你不知道,江祁拿到外卡赛名额以后,满脑子都是练习,哪还记得要过生日。我呢,今天肩负重任来探探他的口风,看他最近喜欢上哪儿玩儿,哥几个好给他庆祝一下嘛。”说到这里,贺子楠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指着许轶川道,“要说江祁这几天……好像一直和你在一块啊!快快快!有什么好主意?”

许轶川推托:“新官上任才三把火,我还没到任,哪有资格乱出主意?”

这话说得俏皮,贺子楠听了哈哈一笑,伸手想在许轶川的肩头拍一把,拍到一半又想起什么,手不高不低地顿在那儿,拐了个弯绕到自己衣领子上扯了扯。

“新嫂子你真会开玩笑,据我观察,江祁对你已经算是另眼相看了,上回见你一个人出了包厢,他特别紧张你。要我看,到任是迟早的事儿,说不准你给他个生日惊喜,他一高兴,你就从试用转正了呢?”

许轶川眼底没半点笑意,面色温和:“哦,这样啊。”

贺子楠没看懂她脸色:“是啊!”

许轶川沉默了一下:“我没什么创意。”

贺子楠嘁了一声:“人多力量大,咱们聊一聊说不定就想出来了。”

08

贺子楠好说歹说把她拉到常去的地方坐下,一股脑地说想法,她只是听着。后来贺子楠打了个电话回来,兴高采烈地说:“一会儿有个朋友过来。”

外间的夜场十分喧闹,许轶川坐在包厢里,正有些走神,冷不防听到走廊的人在喊:“池先生晚上好。”

“池先生……”

“池先生怎么过来了?”

大堂经理推开这间包厢的门,微微倾身,十分恭敬的模样,随即他身后的人走了进来。

这男人瞧着要比贺子楠大一些,一副斯文的模样,气质称得上雅致。

许轶川莫名感觉到了不可言说的气场,当贺子楠站起身喊出“池霁”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有一瞬是恍惚的。

池霁。

过去一段时间里为了白三的下落,她混迹市井,也曾接触过不少像光头那样的混混流氓,但无一例外地,都听他们说起过池家。

池家父辈是行伍出身,几十年前迁入A市做生意,站稳脚跟后几乎风头无两,称得上黑白通吃,到了池霁这一辈,明面上渐渐洗白成了企业家,但暗地里声威犹在。

许轶川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母亲早逝,父亲是公职人员,鲜少有机会接触池家这样背景复杂的上流门户,更别提是名声在外的独子池霁。

他和她所有的交集,都停滞在两年以前,她还是极限圈前途无量的天才女滑手时。

那一年她十九岁,刚刚拿下了北美权威品牌授予的年度滑手奖,载誉归来,一度成为媒体追捧的耀眼新星。

当时她还稚气未脱,却像大人一般作为嘉宾,出席池霁名下滑板公司的剪彩仪式。

剪裁结束后,在庆功宴上,他问她:“Ariel,你想转到我的公司吗?”

她心向TD,却到底年少轻狂,不懂婉转,笑了笑说道:“我想池先生还没有足够的本钱吸引我离开TD吧?”

池霁并未因这忤逆而生气,不以为意一笑,就此揭过。

而她没想到,自己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迎来前所未有的变故。

那时候她名誉扫地,犹如过街老鼠,再见到池霁,是在电视上。

池霁出席自家承办的滑板公司发布会时,被记者问及赛场上出现的恶劣手段,他沉默片刻,提到了“许姓选手”四个字,并表示,这样的选手,希望所有极限运动相关的公司都不要赞助,所有的赛事、协会永不录用。

这番表态后,各大公司很快在官网发布公告,生怕谁的响应落了后。

可他大概不会想到,今时今日,这位“许姓选手”,会阴错阳差地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是池家大少,池霁。”贺子楠毫不见外地拍拍池霁的肩,为两人介绍,“这个是江祁新认识的……朋友。”

许轶川站起身,朝池霁伸出手。

她的手纤瘦而苍白,池霁握住的时候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她抬起头,视线却是微垂的,并没有与他对视。

江祁的……朋友?江祁和身边的异性绝不会有什么纯洁的友谊。可要说眼前的女孩是那一类的,又太素了,不像是江祁的口味。

池霁打量了她一番,只是说:“坐吧。”转头又问贺子楠,“我奉你家老头子圣旨要捉你回去,这个赛季你别想再去滑板场了,不是在准备出国读研的材料吗,还天天往外面跑。”

贺子楠就要被发配到加拿大读书,自知没几天好日子可过,才在临走前拼了命玩乐。老爷子终于看不下去,让池霁过来抓人。

“池霁!”贺子楠面红耳赤,“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

池霁笑一声:“你原来还要面子。也行,那我等你们聊完,先不打扰了。”

池霁站起身来,才注意到坐得极远的女孩仍旧垂着眼,身体似乎有些僵硬,她见过他?她的反应不太像是第一次见他的人,可他为什么没有印象了?

他走过去试探着道:“还没问这位小姐的名字?”

贺子楠忙不迭地起来推他出去:“许轶川,叫许轶川,行了你快走吧。”

池霁被推到门边,像是从记忆里抽出了极细的一条丝线,刹那间将许久前的因果串联起来。

许轶川,那个因为他的一句话,被极限圈子封杀的滑板选手。

那个一度名声大噪,却又转瞬由天堂掉落地狱的天才滑板少女,Ariel。

他回过身来,恰与她抬起的眼对视。那眼神苍白空洞,却又平静。池霁站了一会儿,才说:“那我先走了,你们聊。”

池霁推门离开。

贺子楠松了口气,回头抱怨:“他就这样,成天老气横秋的,就知道教训人,其实没比我大几岁,装得和我家老头子似的。哎,你不舒服吗?”

她的脸色确实有点苍白。

许轶川站起来说:“我去个厕所。”

09

这夜场楼上都是VIP私密区,回廊众多,七歪八拐才瞧见厕所。她拐进两旁都是包间的过道,厕所就在最里头。

忽地有只手斜拉里伸出来扣住她肩头,竟是极娴熟的擒拿手法。

许轶川僵了一瞬,迅速压低身体卸开对方的力道,回身一掌切去,映入眼帘的竟是池霁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她掌刀一顿,便已失了先机。池霁一只手压下她掌刀,反扭在手中,一只手拳劲抵在她的膻中处,中指指节虚虚顶出,却并不发力。

几乎被置于死地,许轶川却面不改色,微哑的声音低低命令:“放开。”话音才落,被锁的手腕痛觉加倍,她抿唇变了脸色,不顾穴位受制,另一只手居然毫无章法地去扇池霁耳光。池霁冷笑,偏头躲过,提膝重重地顶了过去。许轶川被那力道击得踉跄着倒退两步,随即两臂受制,背过身去,被压制在凹凸不平的墙面。

她半张脸紧贴在墙面,双手被池霁反扭在背后,忍住一声痛呼。

池霁斯斯文文地问她:“你想干什么?”

许轶川居然觉得好笑,池霁在短短几分钟内就换了张脸,而这张脸大概才是他身为池大佬的面目。她沉默了片刻,才说:“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女人,又想干什么?”

池霁停了停,低笑一声:“倒打一耙。”

许轶川叹了口气,问他:“你怀疑我什么呢?江祁身边的朋友你都要这样拷问一遍?”

“别以为我不知道。许轶川,或许我该叫你Ariel?”

池霁不为所动,接下来的话,几乎一字一句,字字诛心。

“或许你曾经是所谓的天才滑板手,但现在你不过是一个腿脚不便、连滑板都上不了的污点选手,进入了赛场黑名单。许轶川,消失的这几年,你通过地下交易买到白三的黑料,前阵子还从叶城那里调了人事档案,你经手这些不见光的东西,又凑到江祁的身边来,难道还要我祝你们幸福?”

他有心查她这几年的情况,也不过一个电话的工夫。

池霁感觉到掌心的手腕有微微颤抖,却只是冷笑:“你最近在江祁的身边晃悠得太多了。”

池霁说完,终于放开了手。

许轶川狼狈地转过身来,靠在墙壁上,垂眸沉默。

这一刻许轶川有些恍惚,那些曾让她痛苦无比的过去,被人以轻描淡写的姿态,两三句便说尽,不管中间夹杂了多少她曾想痛哭着祈求对方相信、嘶喊着要证明清白的误解,在今时今日,她都觉得,原来是这样无所谓。

她已经不在乎了。

是或不是,在别人眼里,没那么重要。

许轶川怔怔地站在原地,抬手摸了一下眼角,指尖落下来,居然有一丝血迹。

适才她的侧脸在墙壁上硌得生疼,那经过造型的装饰有尖锐的石料,她撞到上面的时候似乎弄破了眼角,她怔了一下,才意识到池霁一直在打量自己。

“我知道你的意思。”许轶川看着指尖淡红的颜色,过了半晌才开口,“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立刻消失。”

池霁似乎觉得好笑,诧异地看着她:“你哪儿来的资格谈条件?”

许轶川抬头看着他:“池霁,你以为我凭什么能在江祁的身边晃?你心里清楚,江祁把妹图的是什么,他根本没兴趣知道我是谁、我过去做了什么,你总不至于要担心他对我动了真心。那你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许轶川停了停,接着道:“因为你嫌我碍眼,池霁。你觉得这样一个不干不净的人凭空在你的圈子里插一脚,你厌烦恶心,所以巴不得我走远点。”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色淡然,仿佛那些话不是说自己而是他人。

“这很容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对你来说不过是指甲盖儿那么大点的事情,你不会觉得吃亏。”

池霁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不怒反笑:“你倒说说,你要什么?”

她在池霁深沉的眼光里,一字一句地道:“我要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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