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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碧落观

京城。

浣衣巷位于大昱京城的西边,是下民聚集的地方。

深秋里雨后初晴,泥泞的道路两旁,简陋、破败的棚户外各色人等熙来攘往,一辆朱轮马车突兀地行走其间,随着坑洼的路面颠簸,车身上的贝母装饰闪闪发光。

道路逼仄、坑洼不平,马车走得艰难,驾车的马夫崔九道:“二爷,这一带多是要饭的、耍把戏的和练把式的,主子爷要找的那个铁口神算该不会是个江湖骗子吧?”

崔宁默然。

他们崔家正值危急存亡之际,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向来主持家事的哥哥崔歆又……不然,也轮不上他崔宁出来奔走。

车子一路折腾到一处陋巷,崔宁下得车来。好个清秀公子,长身鹤立,眉目俊逸,气质中含着几分不谙世事的清澈。

他略皱了皱眉,只觉得这条巷子古怪。

整条街萧瑟空荡,门窗紧闭,屋檐上都挂着白幡布,几许冷风吹过,地上散落的纸钱轻轻飘起,旁边几条支路依稀传来的沸腾人声,显得这里越发安静得诡异。他打量眼前这间屋子,顶上铺着茅草,门窗都被木条钉死,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崔九侧头看崔宁,等着示下,却发现他正附身在窗边,偏着头静听。半晌后,崔宁道:“馆中有人。”

突然,门内传出声音:“公子好耳力,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声音年轻,甜中带沙。

崔宁强忍心头诡异,躬身道:“听闻馆主算卦极准,在下此来只为卜个吉凶。只要馆主现身,钱财不是问题。”

内中沉默半晌,道:“还请公子入夜后孤身前来。”

崔宁狐疑,忽而,他感觉斜刺里仿佛有刀光闪耀,侧目去看,却什么都没有。他屏气凝神,专注去听,能听到各异的鼻息声,这街上不但有人,而且人还不少。

崔宁心下有了几分计较,同崔九一起出得巷子,到处又都是一片鼎沸。蒸腾的人声抚慰了崔宁悬着的心,他这才松了口气,打发崔九先回家。

“二爷,这里情况甚是诡异,我看还是多派些府里的暗卫来才是。”

崔宁摇头。

崔九忧心,这位二少爷心地纯良,就是又老实又倔强,他实在放心不下,说道:“老爷让小的多……”

崔宁打断他:“你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崔九欲言又止,摇头而去。

离晚上的时间还很长,崔宁四处打量,进了不远处的一间大茶楼。

伙计上前招呼道:“客官喝茶呀,想坐哪里?”

崔宁举目四望,此时店子里人不算多,几张桌子都没有坐满,六七个人围在煮茶的柜台边就着蚕豆饮茶聊天。

崔宁拣了张空桌坐了,伙计麻利地送来了茶叶和点心。那茶碗粗瓷所做,茶汤中飘着的茶梗比茶叶多,点心不过是糯米糕、芝麻杆之类的市井小吃,质地还不怎么好,崔宁却也吃得津津有味。他虽出身富贵,却并不挑剔,反而觉得粗茶淡饭或珍馐佳肴都有各自的美味之处。

“你听说了吗?薛家今晚就要动手了!”柜台边一个龅牙男子正侧头对身边人道。

“哪个薛家?”其中一个矮个子道。

“还能有谁?神算街薛家啊!听说都布置好了,买通了巡街小吏,一早在街上埋伏了好些人马,就等今晚号令,放火烧死那个巫女。”

“哼,你以为那巫女那么好对付?之前他们薛家可有哪一次得逞?这一次,我看这薛家未必会讨到什么便宜。”他们中间唯一一个穿长衫的男子道。

几个人争执来争执去,居然下起注来。这边话头方起,一整间酒楼便如传染瘟疫般开始讨论薛家的事情。

“薛家老爷也是可怜,攒了一世的基业,唯一的儿子就这么惨死了,后继无人啊!”

“这薛家少爷怕也是欺男霸女的事情干惯了,竟打起那巫女的主意,死了也活该。”

“那巫女很美吗?”

“美什么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薛家少爷的牙口,什么货色咽不下去?”

“也是,说实话,凭薛家少爷素来的为人,那巫女也算做了件好事。只是,她到底什么来头?”

“谁知道呢,说是方外来的,才来一年就因为算命准头足出了名,好多达官贵人来找她算命。那薛家眼热,正盘算着用个什么法子弄掉这女子,薛家少爷倒好,想直接霸占了人家,若那巫女是他的人了,可不就是薛家的摇钱树了!”

“哈哈,这算盘打得……”

“是呀,结果呢,一来二去,薛家少爷自己竟死了。”

“话说起来,是挺古怪的,好端端的壮年人怎么死的?”

“谁知道啊,说是带着几个武师去人店里闹事,结果出来以后就得了失心疯,整个人疯疯癫癫的,一直医不好,前几日竟失足跌进水缸里淹死了,你说蹊跷不蹊跷?”

“啧啧,但既然是主动去人家店里生事,又是出来以后才疯,在自家失足淹死的……薛老爷怕是报官也无用。”

“就是啊,也不知在店里是看到了什么,竟疯了,随行的武师都好好的,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真是蹊跷啊!”

崔宁听到这薛家少爷的事情,不禁勾出心中痛苦,他哥哥崔歆原也好好的,去西南打了一场仗回来就疯了,随行的也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家里封锁着消息,遍访名医,可依然没有结果。

这两桩事竟有些相像,那哥哥的事情会和这巫女有关系吗?

据说她是一年前才来的京城,而哥哥正是去年冬天从西南回京,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到了夜里,茶客纷纷离去,伙计开始抹桌扫地,准备上板打烊,崔宁付了茶钱,慢慢走入神算街,在那被钉死的小屋门口停下脚步。

这小屋一片漆黑,毫无人气。

突然,有石头碰撞之声,窗户最下方的一块门板缩了进去,露出一个黑漆漆的狗洞。

崔宁郁闷,但还是迅速钻了进去,这个狗洞还颇深,里面又硬又暗,辨不清方向。前方只有一星微光指引,他进去才发现,这里面别有洞天,四周都被石头砌起,石墙比屋顶略矮半寸,露出外层的木架构,屋顶的茅草盖得松,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来,朦朦胧胧照着屋内的陈设。

房间不小,放着几件竹制家具,中间一张大案,铺着纸。

一个少女正蹲在狗洞一侧,手里擎着一支白蜡烛,正打量着他。

她大概只有十四五岁,身量未成,除却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相貌只算普通,仔细看脸上还有一层淡淡的白色瘢痕,像是伤疤,因为淡,并不惹眼。

“你就是那个巫……铁口神算?”

姑娘点头道:“正是,小女子姓胡名霜。”言毕,她麻利地吹熄了蜡烛,“小女子待会儿有急事要离开,公子要算什么,快些说来便是。时间宝贵,给公子一炷香的时间够不够?”

崔宁打量她脚边,微光中果然有个不小的包袱。

崔宁舔舔嘴唇道:“那就测字吧。”

谁知胡霜伸出手来说道:“因陋就简,公子把要测的字写在我手上吧!”

崔宁一时愣了,他虽定了亲,但未婚妻从未给过他好脸色,他性格又容易害羞,并不习惯和女孩如此亲近,但他还是用手指在胡霜掌上写了个字。

因为两个人都蹲着,这样就挨得很近,胡霜身上淡淡的花香味传过来,是一种未曾闻过的清新香气,又夹杂着木头香味,让崔宁有种从某个历史悠久的沉香木柜中取出书卷来阅览的感觉,那木柜在窗边,窗外就是庭院,清凉的雨滴滴落在一排含苞待放的夏季花瓣上。

“是歆字,对吗?”胡霜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公子这个字一笔一画写得颇为诚心,想来这个字与公子心上重要的人相关吧!‘上天歆享,鬼神佑焉。’可惜,可惜!想来此人近日应当不甚安然。”

崔宁心下一惊,哥哥出事,家里封锁消息,无人知晓,去年西南那场战役明面上打得也着实漂亮,这么机密的事,她竟然知道?或者说是——果然知道?

“此话怎讲?如何看出并不安然?”崔宁面上只是表现出玩味,话语中却透着紧张。

胡霜看着崔宁的眼睛,似笑非笑道:“心结难解,如何安然?”

字字戳到要害,崔宁大惊。

“姑娘可有法可解?”

“放下名利心,自然可解。”言毕,她突然凝神,“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隔着石墙,崔宁依稀能听到脚步声和烈烈火把声。

“此人能安然渡劫吗?”崔宁还在追问。

胡霜转动身侧的竹椅,屋顶四面随即伸出石块,然后慢慢合拢。

脚边的狗洞有袅袅烟气传来。

“妖女,今日你别想逃,老子非烧死你为我儿子报仇不可。”

“薛老爷,这可是你自己的宅子,烧了多可惜!看你火气挺旺的,进来算算卦、聊聊天怎么样?话说这屋子被你钉死有一个月了吧。唉,好久没客人上门,我手都生了。”胡霜一边嘴里应着话,一边掏出一根黄蜡烛插于屋中的大案和狗洞之间。

那门外的薛老爷气得半死,狠狠地道:“毒妇,我儿就是进了你这屋子才出了意外,我今天一定要为他报仇雪恨。”

胡霜转动案边的机关,桌案底下露出洞口。

她拉了崔宁过来,小声道:“下去,记得屏息。”

崔宁依言,本以为又是狗洞,没想到却是一道楼梯。

胡霜掏出一支火折子点燃地上的蜡烛,也跟了下来,然后按了头顶右侧一处的机关,洞口合拢,里面又是漆黑一片。

胡霜再次掏出来的,却是颗夜明珠。

夜明珠照得洞里亮堂堂的,整个地道尽入眼底。

崔宁看着胡霜那稚嫩的背影问道:“为什么下来时那么着急,胡姑娘还要点燃蜡烛,还让我屏息?”

胡霜一边走路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因为那蜡烛有毒啊,毒气会随着热度从狗洞里传出去。”

崔宁只觉眼前这女子虽然形貌稚嫩,却谋略过人,心思深沉,善恶难辨。

“那么,他们都会有什么后果?”

“会死咯!”

崔宁又惊又惧。

“骗你的,那毒药是我配来玩的,重些的不过是身上长些毒疮,几月不能下床。”

崔宁不吭声,半晌后才又问道:“崔宁有一疑问,还请姑娘回答。敢问姑娘是何方人士?为何来到京城?”

“小女子在西南长大,来京城寻母。”胡霜回过头来,神情落落大方,恰似一个天真少女。

“姑娘可认得家兄崔歆?”

胡霜回头一笑,道:“不认识!”那笑容虽天真,看在崔宁眼中却难辨真假。

“实不相瞒,刚刚在下所测之人正是家兄,他昨岁去了一趟西南,回来后,神志便不清。家里遍访名医都无果,今日得见姑娘,端的是医药上的好手,若是姑娘能治好家兄,在下必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胡霜扑哧一笑:“公子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个算命的,连带着会耍一些小把戏,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这样的事情,我可干不了,还请公子另请高明。”

“那姑娘此番要去何处呢?在下此来其实有一个请求,在下有一位朋友,正在寻访天下奇人……”

胡霜似乎对崔宁所说并无兴趣,只是闷头在前头带路。二人走得渐渐深了,那地道竟豁然开朗,隐隐有光亮,一边是河沟,一边是石岸,仿佛石头砌成的地下城池。

崔宁大惊道:“这是?”

胡霜“嘘”了一声,一边收了夜明珠入怀一边低声道:“这里是京城的地下河,前朝所建,牢不可破,有些地面上活不了的人就寄居于此,说话得小心些,别搅了别人的清梦。前面右转往上就是朱雀大街了,我们就此别过吧。你那朋友想找的奇人异士这里应该不少,公子如果有兴趣,可以留下来访访。”

崔宁还要说话,胡霜却瞬间没有了踪影。

崔宁四处打量,只觉这一切仿佛梦一场。这少女鬼魅异常,难怪旁人称她巫女。

差事没有办成,崔宁却还是得硬着头皮回去复命,想想复命时会见到未婚妻肖明琇,他特意换了身精致的衣裳,将上次为她买的礼物藏于怀中,骑了一匹白马奔驰了两个时辰,到了京郊的肖家庄。

这里离京城不远,依山傍水,自有一番桃源风味,肖家庄看上去同寻常大户农庄无异,三四进院子,白墙灰瓦,院内开着几块地,种着花草蔬果,外面一圈竹篱笆,爬满植物,谁都想不到大昱六皇子邝云齐会藏身于此。

然而崔宁还没进去,就听箫声传来,婉转动听,这箫声又岂是寻常人能吹奏得出?想来当是云齐心下郁闷,正借乐抒怀。

一个家丁走了出来,牵了马去喂,说道:“崔二爷来了,老爷出门还没回来,齐公子在后院,大小姐正在偏厅,需要通报一声吗?”

崔宁摆手,自顾自地进去了,他父亲同肖家庄庄主肖朝晖是多年至交,自四年前他及冠便与肖朝晖的侄女肖明琇定了亲事,本来今年便要成亲的,但家中变故太多,只能拖了下来。

崔宁走到偏厅门口,箫声已停,镂花窗里隐约可见肖明琇的身影,肤光胜雪,面容姣好,虽未化妆,却眉如点墨,唇若施朱,面色透着淡淡的红晕,着一身银红衣衫,更衬得艳光照人。她手中执着绣花绷子,正盯着虚空发呆。若不是正发呆,以她的武功修为,恐怕早就知道崔宁来了。

一旁的丫鬟鹊儿道:“小姐,这齐公子的箫声真美啊,不比崔二爷的笛子差。”

窗下的崔宁驻足屏息,却听到肖明琇一声冷笑道:“少提那个窝囊废,他哪里能和齐公子相提并论?若不是伯父一再坚持,我怎么也不会……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看看齐公子晚饭要吃什么,早些让厨房预备。”

“小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别提多欢喜二爷了,只是嘴上不说罢了。二爷模样体面,性子软和,家世又好,对小姐百依百顺,老爷都说了,这种女婿打了灯笼都难找。”

肖明琇嗤笑,似是十分不屑,不再理论。

这一番话如兜头一盆冰水将崔宁淋了个透,他只觉得胸前那支宝石花簪十分硌人,偏厅也不想进了,便直接去了云齐那里。

远远看到云齐正脱了外衫,将玉箫放置一旁山石上,同两个蒙古异士练拳。他身形高大健壮,偏偏面容俊美斯文,一双黝黑的眼珠如两汪深潭,是大昱闻名于世的美男子。

那蒙古异士看上去如两座铁塔一般,但打起来分明不是云齐对手,云齐内力浑厚,身手敏捷,在他的衬托下,那两个蒙古大汉像是空有几百斤蛮力的废物,转眼之间就摔在了山石上。

“多谢齐公子手下留情。”两人顾不得嘴边的血迹,连忙爬起来拱手。

“刚刚齐某不知轻重,下手重了,二位请不要介意,这是二百两银子,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二位高手远道而来,先下去休息几日。”云齐一招手,侍从便捧出一匣银子。

那二人眼睛立马亮了,忙不迭地道谢,跟着侍从下去了。

云齐回头就看到了一旁的崔宁,招呼道:“你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一边说一边穿衣。

他行为举止向来从容不迫,透着雅致,神态间又自带威严。

崔宁将自己的见闻说了,云齐竟有几分惊诧道:“看来这女子果然不是寻常人,有智谋,懂机栝,会使毒,轻功也不差,只是……”

“只是,她这性情不像是荣华富贵可以收买的,可是?”

云齐一笑:“你总是这般不谙世事,才见了一面,如何就能了解她的性情?我担心的是她来路不明,透着诡异,怕是背后有人在操控……你先多派些人手查探着,我估计我们应该还会再见……若有此一日,我便亲自会会那女子,探探她的底细。”

二人说完公事,云齐又道:“你这几日出门可还安全,有人跟踪你吗?”

崔宁道:“不曾发现有人跟踪。公子爷在这里可还安全?可有人上门找麻烦?”

云齐摇头:“岳贵妃母子还不曾有这通天的手眼。说起来还是要感谢舅舅帮我找的好地方,谁也想不到我会躲在这里。”他说这话时,神情中依然是轻描淡写,仿佛自己前一月被革职、被暗杀、死里逃生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封尚书那边怎么样,身为公子爷的未来岳父……”

“不要提这件事了,我适才听舅舅说,姓封的已经派人同我母妃说了退亲的事情,我现在真的是众叛亲离。”云齐说到此处,竟然笑了,只是这笑容分外苦涩。

“公子爷肯定会逢凶化吉的,如今岳贵妃母子骄横跋扈,皇上只是一时被蒙蔽了,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公子爷是被他们构陷了。”

云齐叹息道:“这些都不重要,只可惜我这些年在朝中苦苦积累的人脉,都被他们此番一网打尽。我身为皇子,在父皇眼中错得再离谱,不过是革职,废为庶人,而我的那些……算了,这次舅舅也被我连累得降了职,还好你哥哥这时候病了,你也向来不参与朝事,才躲过一劫。不过你说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们未尝不能走走父皇这条线。”

“皇上?可是皇上向来深居简出,娘娘都没有机会见到他,我们又有什么法子?”

“真笨!”娇俏的声音传来,崔宁侧头一看,却是肖明琇。站在阳光下的她,美得发光。

她微笑着对着云齐低了低身子行了个礼。

云齐笑说免礼:“肖姑娘听到我们的对话了,让姑娘见笑了。”

肖明琇一笑:“齐公子哪里话,公子智谋过人,明琇又岂敢取笑公子?我是笑某些人笨得像木头。”

崔宁有些赧然,他向来是这样被她戏耍惯了的,可是当着云齐的面,加上之前在窗下听到的话,他心中颇不是滋味。

“明琇,放肆!崔公子是你未来夫婿,你岂能如此说话?快些道歉。”斜刺里走来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身风尘,显然是刚从外间回来,呵斥了肖明琇一声。这人正是肖明琇的伯父肖朝晖,他又对着云齐和崔宁道:“她从小被我惯坏了,让二位见笑了。”

肖明琇鼓着腮帮子不愿道歉,气氛瞬间尴尬,云齐打圆场道:“肖姑娘想来是和崔宁戏耍惯了,只是齐某人很好奇肖姑娘对此事的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肖明琇一笑,灿若春阳,说道:“明琇只是猜测齐公子的想法,也不知道对不对。”

云齐鼓励地点点头,一双幽深的眼睛定定看着她。

肖明琇道:“明琇没有猜错的话,齐公子这一次是要去碧落山走走,可是?”

云齐轻笑:“正是。”

“圣上痴迷修仙炼丹,都说皇上最为信任的道长便是碧落山的天诚道长,只要他开口说一句话,让皇上给齐公子一个面禀的机会,事情的转机也许就来了,齐公子,我说得对不对?”

云齐宠溺一笑:“肖姑娘说得很对。”肖明琇目视着他,眼睛里发出光来。

云齐却瞬时转过脸来,对崔宁道:“所以,这两日我想准备一下,把京城的事情收个尾,然后去一趟碧落山,你也和我一起去。”

“那道士常年驻京,若是去了……扑了空怎么办?”

“不,我这里有探子的线报,天诚道长已经启程回碧落山了,而且……最近京城实不太平,出去避一避也是好的。”

肖朝晖叹口气,说道:“公子在这里,肖某人勉强能保得您的安全,碧落山离这里有十日的行程,若是在路途之上遇到危险,老夫如何向崔兄和娘娘交代?”

肖明琇一笑:“这还不容易,带上我就是了。”她兴高采烈地望向云齐。看着她满眼热烈,崔宁再一次被刺痛了,他忍不住低下了头,直到听到肖朝晖的呼唤,才发现大家正注视着他。

“崔公子如何看呢?”

崔宁点一点头道:“有侄儿在侧,肖伯伯放心,明琇武功高强,正好能和公子爷有个照应。”

肖朝晖这才首肯。

从肖家庄回家,崔宁一路都觉得闷闷的,他坐在书案前,掏出那支没送出去的宝石簪子发呆,脑海里都是肖明琇对云齐那柔情的样子,心里如被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他安慰自己,作为江湖儿女,明琇平素自在惯了,怕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感到和云齐投契吧!可是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是自欺欺人。

“二少爷,您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崔九却在这时候进来了。

崔宁道:“昨夜没睡,今日又忙,没事。”

“哦,您让小的查的事情小的查到了,那个薛老爷带着一帮人昨夜去围剿那个女子,一无所获不说,也不知对什么过敏,生了痈疮,只能躺在床上全身流脓。”

崔宁点了点头,问:“可有那女子的下落?”

“那丫头神神秘秘的,早没了踪影。薛家为乐找她,恨不得把地底都翻出来呢,依小的看哪,她八成早不在京城了。”

一辆寻常马车在道路上疾驰,突然,灰色的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俏脸,这样的美貌,哪怕她蹙着眉也别有一番风致,只是她脸上那几分骄傲之气并不讨喜。女子开口道:“这碧落山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啊,也没有听说过什么武学大宗出身于此,我看,比天门山差远了。也不知皇上为什么倾心于此间的道士,哼,简直莫名其妙。”

然而她说的显然并非现实,这碧落山与京城相隔几百里地,京畿之地可谓一马平川,这碧落山犹如天外飞来一般在平原之地巍然耸立,山上古木参天,颇有仙气,是方圆百里难得一见的风景名胜。

这车上除去这女子,还坐了赶车人之外的两名男子,这三人虽装扮普通,却都不似寻常人。尤其是坐在中间的男子,虽年轻,身上却有种久居上位者的威仪,虽不显山露水却绝非普通人修炼得出的,此时只见他一笑,说道:“这碧落观的道士若论武功自然比不上你师父玄妙师太坐镇的天门山,早些年间更是寂寂无闻。然而,四十年前,妙手天师云游至此,在此地开坛论道、周济乡民、悬壶济世,才真正令此地声名远播,香火旺盛。”

“嗯,我也曾听师父提起过天师大人,说是不世出的天才。只是他性情喜怒无常,到了晚年也不知为了什么,情绪失控不知所终,许是已然坐化了。”女子说话大大咧咧,似是个没甚心机之人。

一旁的男子道:“若真是如此,倒是可惜啊!”

中间男子道:“天师十五年前不辞而别,传言甚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尚无定论。然而,自他走后,碧落山便由其弟子天诚道长主持,天诚道长于道学上颇有心得,为人也风度翩翩,很有魅力。父……我父亲十多年前曾在这山上求道,与天诚道长很谈得来。天诚道长于医术丹道上亦颇有见地,深得父亲的欢心。”

车内正聊得热火朝天,车夫道:“公子爷,碧落观要到了,马车只能走到这儿了。”

三人下车,就看到一个偌大的山门,门口光光整整的,不似别的道观门口遍布各色香纸、符箓、丸药摊位,这里静悄悄的,诡异的是,还有一排兵士在站岗。山门口立着一个白发乞丐,憔悴苍老,衣衫褴褛,正纠缠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黄脸道士说:“你莫要……莫要骗我,我听说……听说他昨天就已经回来了……”听口音,像是本地人。

“我骗你作甚?我们掌门在京城日理万机,哪里有空回来同你这老乞丐纠缠?走走走,这几天我们观里将有贵客到,你快些回避,不然,休怪我不客气……”那道士对身后的人使个眼色,两个佩刀兵士就站了出来。

那乞丐神色既悲且愤,眼看着自己要被兵士拖走,嘴里大声喊道:“火麒麟,火麒麟又要出山了……”

道士眼神中闪出慌乱,环顾四周,对着兵士道:“快把这疯子弄走……”

崔宁同云齐互看一眼,眼神中全是疑惑,一个道观里怎么会配备兵士?那道士口中的贵客是谁?火麒麟又是什么?

那道士嫌弃地看了一眼被拖走的乞丐,掸了掸衣袖,嘴里道:“还没完没了了,这种人,怎么还不死……”他正准备进去,却看到云齐看着自己。云齐仪表不凡,贵气逼人,虽嘴角含笑,但眼里依然充满着久居上位的倨傲。那人立马矮了三分,满脸堆笑地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鄙人姓齐,是天诚道长多年的好友,这是拜帖,承蒙道长通传一声。”

肖明琇递上拜帖,那道士一翻开,就看到了其中的银票,立马合上了,低声道:“公子来得正巧,掌门师兄刚刚从京里回来。请公子稍等。”

云齐一笑:“有劳道长了。在下有个疑问,刚刚那乞丐所说的火麒麟指的是?”

“嗬,那都是疯话,齐公子不用理会,小道去通禀师兄,公子请稍等片刻。”说完,道士转身而去,步子迈得飞快。

三人等候之时,肖明琇道:“其实我倒是听说过火麒麟的传说,不过是小时候听到的了。听说多年前妙手天师曾降服过神兽火麒麟并收为坐骑,那火麒麟身长九尺,身有巨翅,可联通阴阳两界,是世间难寻的珍奇异兽。然而虽被驯服,火麒麟却依然野性不改,天师便只能将它锁在这碧落山深处。不过,这也只是传说,谁会当……”

突然一阵诡异的呼啸声传来,打断了肖明琇的话语,这声音像是一种巨型野兽,声音十分恐怖,回荡在山谷中,山门外众人皆乱作一团。

崔宁依稀辨得声音来处并不遥远,对着肖明琇道:“你留下来保护公子。”然后便飞身而去。

他耳力非凡,轻功亦不差,循着声音纵身于树梢,远远看到树林里有一团白色,却是个身量瘦小的女子,脚边放着一只篮子,双手拢在嘴边,正嘬口呼啸。这女子口技功夫了得,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崔宁正要擒住她,她却突然回头看他。崔宁一看那张脸,竟是认识的,慌忙一闪身,险些跌扑在地。

崔宁稳住身形,叫道:“胡……”

胡霜做出噤声手势,指了指前方。崔宁顺着看过去,前方一处岩石旁边躺着一个烂泥一般的人,正是先前看到的那个乞丐,似是刚挨过打,脸上、身上添了许多伤痕,正痛苦地捂着头喃喃喊叫:“火麒麟……火麒麟……”

一边的两个兵士正面面相觑,一脸惊恐道:“妈呀,这是什么声音?不会真的是什么火麒麟吧!”

“我看倒像是老虎的吼声,天色不早了,这山上也不太安全,快走快走。”

“这老东西呢……”

“管他那么多呢……”

两个士兵就这么丢下乞丐跑了。

崔宁心中满是疑问,正想问身边的胡霜,却见她挎着篮子跑向了乞丐。

“杨大叔,能站起来吗?骨头没事吧?”她穿一身白色麻布衫裤,胸前围着裹肚,一副采药女的模样。

那乞丐兀自沉浸在慌乱中,嘴里不停道:“火麒麟……火麒麟……难道真的有火麒麟……看吧,火麒麟来收拾你们了……”

“骨头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皮外伤,我帮你上药吧。”胡霜麻利地伸手在装满草药的篮子里扒了扒,抓了一把绿色叶子,放入小小的石舂中捣碎,为乞丐涂抹伤处。

乞丐捉住她的手说:“胡丫头,你……你刚刚听到了吗?是火麒麟,火麒麟啊,你不要管我,快些走吧!”

胡霜不置可否地笑了:“也许只是这山里的虎豹吧,太阳快要下山了,杨大叔快些回去吧。”

那乞丐一双浑浊的眼珠直直望着胡霜,似是在努力相信胡霜所说。半晌后,他才终于平静下来,在胡霜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他环顾四周,随即说道:“谢谢你的药,我好多了,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他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下山去了。

崔宁看着那人,竟不似寻常乞丐,邋遢中有点儿文绉绉的迂腐。

崔宁待他走远后,靠近胡霜道:“胡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胡霜回头一笑:“好巧啊,崔公子。”她的眼睛如深海,细看里面似有点点星光,让人忍不住忽视了她平凡的五官。

崔宁打量着她手边的篮子:“你这是?”

“喀,现下京城不是没法待了嘛,就想找个藏身之所,一路走到这碧落山,遇到刚刚的杨大叔,问我是不是流浪至此,说这观里好像需要专职采药的药女,我便上山来试试,想不到竟然被录用了,到今日也不过十日。崔公子这是?”

“陪一个朋友来的。想不到胡姑娘竟然还有这么厉害的口技,真是让人眼界大开。”

胡霜一笑:“不过是雕虫小技,权宜之计而已。崔公子的轻功才真是了得。”

崔宁望了一眼那乞丐远去的方向,问道:“你同这杨大叔很熟吗?”

胡霜站起身,慢慢往前走:“这儿没人不认得他,杨疯子杨大叔。”

“疯子?他是为何而疯?”

“听说当年他的未婚妻也是这碧落观的采药女,他们成婚前夜,火麒麟突然现身,未婚妻便失踪了,大家都说他的妻子是被火麒麟劫走了,官府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剩下他孤身一人,一直在这山上寻找火麒麟的下落。”

崔宁皱眉,他从来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他问道:“胡姑娘,你相信这世上有火麒麟吗?”

胡霜一笑:“我怎么想,重要吗?”

两人沿着山路往回走,眼看就到了山门。

山门口依然是一派紧张气氛,士兵们交头接耳:“听说赵小姐明日就要到了,这个时候居然在闹火麒麟,如果有风声传到京城,可要不得。”

“也许只是普通的猛兽在叫吧,大家不要太过紧张。”

“天诚道长出来了,不要再说了。”

崔宁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英俊道长走了出来,穿着一身精致考究的灰紫色道袍,面上挂着和悦得恰到好处的笑容。

那人一路走到云齐的面前,竟要下跪:“多年不见,贫道天诚给……”

云齐眼明手快地一把将他扶起:“道长免礼,今时不同往日,快些起来。”

“这,礼数还是需要的。”

“道长客气,在下此番乃微服出巡,还请道长不要表现得太显眼!”“这,好吧,齐公子,里面请!”

二人相携着正要进观,云齐恍惚间看到了崔宁身边的胡霜。他素来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此刻却瞪着一双眼睛直直看她,一脸的疑惑和不可思议,但这一切只维持了一瞬,他便转过脸去。

崔宁诧异地回身打量胡霜的神色,她却只是低头数着篮子里面的药材,似乎并没觉察到发生了什么。

“胡姑娘同齐公子可是认识?”

胡霜摇头道:“不认识,崔公子,我要送药去药房了,今日就此别过吧!”

崔宁问:“你住在哪里?天色已晚,下山可否安全?”

胡霜明媚一笑,凑近道:“怎么,你要送我回家?”

崔宁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讷讷不能言:“我……我……”

“哈哈,我一直住在这里的药女所,条件不差,还不要钱。崔公子,回见!”她大方地摆摆手,挎着篮子走了。

崔宁看着她的背影只觉不可思议,想起云齐的表情,暗自猜测他们是否相识。说起来这胡姑娘倒真是奇怪,这样一身本事,怎么会莫名其妙到这道观做什么采药女?

“这位公子,这边请!”先前的黄脸道士讨好地过来给崔宁引路,打断了他的思绪,“小道天林,敢问公子是?”

“多谢道长,在下崔宁。”

那道士呵呵一笑,十分热情:“崔公子,幸会幸会!”

崔宁看了一眼列道两边的兵士,问:“敢问道长,这些兵士是州府派来的吗?”

“哈,并不是,这些是皇上从京城军队中调配而来的精锐,用来保护掌门师兄和碧落观的安全。”

崔宁不禁感叹,对于一处道观,这阵仗可不小。

“想来皇上真是十分看中天诚道长啊!”

“正是,师兄天纵奇才,能炼制世人无法炼制的丹药,以助得皇上长生不老,又岂是寻常人可比!”那道士一脸骄傲地道。

崔宁看着药房的方向,十几个白衣女子正挎着篮子排着队,长案后坐着一个中年道士,正对着队首的少女篮子里的草药挑挑拣拣,一脸的不满意。

“刚刚那位胡姑娘,可是公子相识?”意外地,这道士问起胡霜的情况来。

“有过一面之缘。”崔宁远远看过去,胡霜正站在排队的人群中百无聊赖,她穿这采药女的白衣倒是很好看,契合她有几分空灵的气质。拣药的道士这时也看到了人群中的她,稍稍侧过身子,对着她招了招手:“小霜来了,不是说过吗,你的药就不用挑拣了,直接拿进去吧!”

天林对崔宁道:“这个女孩可不简单啊,才来没几天,就很受药堂师父的青睐,几乎要比肩当年的……”那道士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再吱声。

崔宁忍不住追问:“当年的谁?”

那黄脸道士沉默半晌,叹口气道:“算了,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十几年前,我们观里曾雇过一个药女,名唤李小仙,虽是村女,于草药上却很有天分,人也讨人喜欢,结果死于非命,不过……采药本来就危险,这种事也不是多么罕见。”

崔宁心想,十几年前?莫非就是那乞丐的未婚妻?

二人边走边说,穿过几重殿堂、屋舍、宝塔、湖水,到达方丈。方丈中种着盆景若干,人工营造着小桥流水的氛围,几只白鹤与孔雀游走其间,虽未免落于俗套,却也自有可取之处。

崔宁看到天诚正站在远处桥上点头哈腰地和云齐说着什么,近处花丛里坐着个美人,正是肖明琇,他慢慢地朝她走去。

“二位稍等片刻,膳房里布了膳,掌门吩咐待会儿一道用膳。”道士和他二人又寒暄几句,转身而去。

肖明琇注视着桥上的云齐,没有理会站到自己一旁的崔宁。他二人本是未婚夫妻,好不容易有这独处机会,气氛却显得格外尴尬。崔宁五感不同寻常,肖明琇虽未施香粉,他依然能闻到她身上那特有的少女馨香,那香味绵绵不绝,他的心中却苦涩非常。

“你听说过赵晚晴吗?”还是肖明琇先打破了沉默。

崔宁问:“是那个出家做道姑的虎贲中郎将赵怀风的掌珠吗?”

“她可是美极?我听过许多人议论过她的美貌。”

崔宁想了想,三年前入宫赴宴时倒是见过那赵晚晴一面,端庄大方,清丽脱俗,琴棋书画更是无所不精。他回道:“是挺美的。”

“和我比呢?”

崔宁讶异,脸唰地红了,不知道肖明琇怎么会这么问,但还是老实按心意回答道:“她和你是完全不同的,各有各的美。”

肖明琇似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害羞得脸蛋微红,却不服气地道:“好端端的,一个大家闺秀怎么想到要出家?这里面必定有鬼。”

崔宁默然,他不由得记起三年前在宫廷宴会上见到赵晚晴的情形,当时原本常年驻守西北的赵怀风被意外调往京师,出任极其重要的虎贲中郎将一职。他进京半年,各方势力都想拉拢他,恰好他的女儿也于此时赴京。赵晚晴本就大方秀美,借了父亲的势,在京城更是风头一时无两,连皇上都想一睹她的风采。

皇太后刚好举办春宴,宫中下帖,京中各俊彦才俊、名门闺秀都在被邀请之列。

崔宁和哥哥崔歆自然也在其中,他还记得当日赵晚晴一身茜色衣裙,身姿挺拔,仪态万方,端庄中亦有娇媚,娇媚中不可多得的是那股将门之女的英气。崔宁仔细看,发现她那浅绿色披帛上竟然只是简单绘着几挺修竹,只觉这女孩似乎和旁的女子趣味不同。

这样美貌又特别,自然很受关注,崔宁还记得坐在自己上首的岳贵妃之子——八皇子燕王邝云希目光炯炯地盯视着赵晚晴,仿佛要将她吞噬的样子。坐在皇帝侧边的岳贵妃则含笑看着这一切,不发一语。

此后不过一个月,就听说了燕王想要迎娶赵晚晴做皇子妃的消息。崔宁想着,赵怀风以耿介正直出名,岳贵妃母子虽声名狼藉,但他初来乍到,未必有能力摆脱这送上门的亲事吧?

后面的事情倒是大出众人意料,赵怀风回禀皇帝,赵晚晴已于前月出家入道,寄居在京城郊区的青棠观,道号晚晴居士。八王爷虽不忿,但顾忌着各方势力,到底丢开手了。

一晃三年过去了,崔宁早就把这事忘记了,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肖明琇提了起来。想想这三年,朝中形势已巨变,皇上由从前的一月上一次朝到如今一年难得露面一回,岳贵妃母子也从当年的一朝得势变作现今的只手遮天。八王爷府中侧妃娶了好几个,正妃之位却一直虚置,当年宁愿得罪岳贵妃母子也要将女儿送进道观的赵怀风,这些年虽然还在虎贲中郎将的位置上,却再没有升迁过了。

崔宁将自己从思绪中抽离,侧目看着肖明琇问:“怎么突然问起赵姑娘?”

肖明琇嘟了嘟嘴说:“刚刚听这个牛鼻子道士说,那道姑明日要到这碧落山来。”

崔宁默然,且不说赵晚晴来碧落山所为何事,明琇的心思,他多少猜到一些。想当年,父亲说要把肖明琇许给他,他内心是欢喜的,她直爽娇俏,半点儿都不矫揉造作,他很欣赏。她虽然时常讥笑他,却也没有特别厌烦他,然而现下,一切都变了,偏偏以他对云齐的了解,对肖明琇,云齐当是半点儿兴趣也无,她却……

崔宁越想越难过,两人各怀心事地坐了一会儿,看到小桥上的云齐正含笑向他们招手。明琇十分开心地跃起,崔宁跟在身后。待二人到得桥上,云齐对明琇道:“明琇姑娘,刚刚天诚道长说了一件碧落观棘手的事情,本王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情唯有依靠明琇姑娘过人的轻功才能解决,所以向他举荐了姑娘,实在冒昧。如果姑娘不愿意,自可以拒绝。”言毕对天诚使了个眼色。

天诚道:“肖姑娘,失敬失敬,听齐公子说,姑娘是天门山玄妙师太的弟子,在下人微言轻,尚没有机会结交尊师,却着实仰慕已久。贫道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姑娘能和齐公子一道助碧落观一臂之力,事成,贫道结草衔环亦无以为报。”

肖明琇大方道:“道长不必客气,道长既然是齐公子的朋友,小女子自然会尽全力帮忙的。”

天诚道长叹一口气道:“实不相瞒,我碧落观因为师父妙手真人的退隐以及一些无稽传闻的影响,声誉已经大不如前,立观之本实为炼药之术。然而,最近出了一桩奇事,已经威胁到我观的立观之本。”

天诚道长说着,目光落向远方,至方丈处后方不远的高塔,说道:“三位请看,这就是贫道炼药之所在,碧津塔,这里下方四面是水,中间独有这一塔,几十年前由我师父妙手天师设计营造,可谓精妙无伦,即使观中弟子也很难靠近,若是没有超神的轻身功夫,寻常人不借物根本无法入塔,贫道平日入内都是驾船而入。然而,自这次从京城回来,贫道发现,竟有宵小进入过塔内,诡异的是,并没有东西失落,贫道为此特地加强了观中的守卫,却一点儿用都没有。那些兵士整夜守在塔边,对发生的事情毫无察觉,那人竟然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再次来过。究竟是如何入内的,一点儿没有线索,实在诡异。希望这几天能麻烦姑娘移驾碧津塔,帮忙捉住这个宵小。”

肖明琇不解道:“既没有东西失落,道长又如何得知有人曾入内?”

天诚道:“这碧津塔内每一样物件的摆放都是精确计算过的,动没动过贫道心里有数。而且这碧津塔作为我观的机要,门上的密钥是特质的,只有贫道有一把,这可是和掌门印信一样珍贵的物件啊!”

云齐道:“道长,既然如此重要,这碧津塔内可有什么极重要的物件,是你十分关心,也觉得是那人的目的所在的?”

天诚道长一哂:“什么都瞒不过齐公子的眼睛,实不相瞒,那里有为宫中送药的样本,那些药物都是为皇上所炼的长生不老丸,每一样的比例和用料都是经过精心调配和筛选的。贫道担心,那人的目的是冲着皇上去的。”

崔宁诧异道:“若是冲着皇上,可以在运药途中以及入宫之后下手,为何要在这碧津塔内?”

“运药都是由大内顶级高手护送,宫中更是守备森严,莫说寻常人等,就是鸟儿也难得飞入,想来,这碧津塔相比其他,自然算是薄弱的一环。”

崔宁道:“既如此,道长怎么不请示皇上,派大内高手前来守卫?”

肖明琇睨了崔宁一眼,似对他的疑问十分不屑。

天诚道:“公子问得有道理,然而,一则,京城离这里太远,就算通报了也有一段日子才能赶到;二则,皇上对这些丹药十分看中,目前虽然并无损失,但贫道贸然奏报,天威难测,皇上若是一个心情不好,治了贫道的罪也未可知。不过,还好还好,王爷这时候来了,真真解了贫道的燃眉之急。”言毕,望着云齐谄媚一笑。

云齐摇摇头:“道长太客气了。”

“哪里哪里,六……齐公子心思缜密,能干至极,这是京城里有口皆碑的,当年不到十六岁便在刑部坐镇,很是破了些悬案……”

云齐似是听不下去他的吹捧,打断道:“这件事情大概发生了多长时间了?”

“这个……多长时间倒是不确定,不过贫道回到这观中也不过三日。”

“可有排查过观中有什么可疑人物?”

天诚道:“这观中的道士都是在册的,最少的也来观中两年了,而且,本观并不教授武功,他们也没有这个本事。其他的就是会有送药送晚了而留宿的药女,都是些邻村的乡下姑娘,来历我们都细细盘查了,再来就是皇上派来的禁军守备了。”

崔宁脑中瞬时浮现了那个白衣少女,她漫不经心地告诉自己,她来这里当药女已经十天了。

难道是她?

云齐也似乎想到了什么:“道长可否提供一份道观中诸人的度牒及名册?”

天诚一笑:“哈哈,齐公子果然不愧为我大昱的肱股之臣,做事情就是这么认真投入。不过晚膳时间已到,诸位稍等片刻,贫道去准备一番,我们饭后再议。”言毕,他便转身离开了。

云齐看了崔宁一眼:“你觉得如何?”

崔宁望了一眼那远去的身影:“为人处世颇不像个出家之人。”

云齐一哂,道:“确是个老滑头无疑,刚刚你去查探得如何?”

崔宁将遇到胡霜的前前后后都说了,云齐露出玩味的笑容:“这样的话,那姓胡的女子的嫌疑还真不小。”

崔宁目视着云齐那双目炯炯的样子:“公子爷可是从前见过胡霜?”

云齐嘴角噙着笑,手掌摩挲着下巴,说道:“还真不确定,但是莫名……很熟悉。你觉不觉得她像灼灼?”

“灼灼?”那个人明明已经死了许多年,云齐却还是这般忘不掉,崔宁忍不住可怜他,“我觉得……并不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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