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空气水泵，翻车的制造尚是一件合宜的事情——当一件发明背后的技术积累，譬如对链条的认识，已经抵达了一定的程度，具备了制造它的条件，就算不用图纸，工匠们也会在两个轮子之间摆上木链子，在链子上安装若干只木杯，把这种抽水器制造出来。天依深明此道，所以她先向使君提了关于这个的构想。至于空气泵，它同罗马时期的悬吊车厢一样，属于这个时代已经产生，原理简易，而东亚始终没有发明的器物。不过汉代已有初步的活塞原理的鼓风器，只要将其改进改进，这种水泵也是能造出来，并且实用普及的。甚至每个井如果都安一个，那几千万人提水的烦恼都可以了却了。
两千年前的古代社会从技术上看并没有人印象中这么原始，至少初中阶段的许多物理和数学的知识，人们是具备的，无论这些知识是通过经验还是通过演绎所得——毕竟高中时期学生们接收到的许多知识还属于几百年前的洞见。只是在社会化生产方式产生之前，所有的东西，从精美的教堂到平整的道路到水桶衣柜，这些工程和产品全都需要成千上万个手工艺人一锤一斧地去落实。而大部分家庭并没有延请工匠完善这个时代最好的器物的条件，所以只能维持一种较为原始的生活。工业化为人民带来的并不是物品质量的提高，而是规模化的复制生产，让大部分家庭享受到了许多先前无条件享受到的东西。某位西方学者说，过去和未来，都在当下存在着。道理即是如此。如果没有一百美元储蓄，一个炎热地区的家庭就只能拿扇子扇风，而不能使用电风扇。那么在电风扇上，他们就是维持了过去的生活，虽然他们可能懂得电风扇的原理。活在公元前，大部分情况下人们称呼一个人为发明家，主要不是他在原理上有很大的创新，领先所处的时代许多年，而是他成功将自己的创造普惠了大众。
赵破奴又同何存所带的小组说了些工作上的事情，才结束同她们的会面，让依绫二人回去好好休息，不要操心其他事，准备过年。走在返回家奴营的路上，受着西边照过来的近昏的阳光，乐正绫感到身上暖洋洋的，好不自在。
二人和苏解来到家奴营的门口，还没看到门上的横梁，就看见毋奴韦带着她的儿子，在门口四处张望。见到妹妹和两位女官回返，她们两人都簇了上来。随行提包的几位军士则是先将行李带进了院中。
“旅途没有受累吧？大姐怎么样？”毋奴韦问她。
“在苏卜部好得很。”苏解一把把住毋奴韦的小臂，向她笑道，“都匈一见了我，就对大姐恭敬起来。我跟大姐待了好几天。以后我们延一个先生，学了汉文书，就可以同她通信往来了。”
“不识书也能写。”乐正绫补充道，“只要念，他将话转写成文字，那边书收到了，请个人再度它，便是。何况小为桂都识了好多字，能替你们写、替你们念。”
“还是识一识。”苏解摇摇头，“我们最好是能识得，这样可以省好多事，不闹很多麻烦。祁叔已经说了，我们可以到张官首府上，一块受学。”
“张官首？就是乐正妹妹什中年纪最小的？”毋奴韦问道。
“是。”
“先生已经请好了么？”天依也问苏解。
“还没有。不过官首确实能请先生来。这关中先生这么多，课童蒙的也不少，总有好的。”苏解捋了捋头发，“我们不至于睁眼瞎。”
就在这会，张嫂和其他几个家奴也从院里奔了出来。
“洛，乐正，苏解！”张嫂呼道，“你们就从外面待了半个月？”
天依向她点头。
“你们花了半个月，就把西边的那些个地方给查完了？”
“是啊。还是挺轻松的。”乐正绫抱着脑袋，“本来它的程序也比较简单，就是测。”
“简单是简单，就是你们来之前没人做！”其他几个女奴笑道，“你们说什么都比较简单。”
“妈妈、姐姐，先回院。”小为桂咬着手指头。
“好，我们先回去，慢慢讲西行的事。”乐正绫扶住他的小脑袋，一行人一并回到陶土院子里去。
大概花了半个黄昏的时间，从西边归来的三人才将她们的行程述给毋奴韦和女奴们。听闻祁索这半年无恙，没有受丈夫的打，今后也将在家里更为安全，毋奴韦的嘴巴好几分钟也没合上，虽然眉间还是愁云紧锁。毕竟姐姐还是久居外地，和她相隔。
“等我过了年，同祁什副成婚，或许可以把她请过来。”苏解安慰毋奴韦，“到时候你就可以同她见上面了。”
“嗯。我也是想的这件事。”
“到时候你们入了新居，姐妹们还是在这边干活。让人好不羡慕。”有家奴说道。看起来这里的人们，除了依绫两人以外，所有人都知道苏解跟祁叔相好的事情。
“等明年我向君侯提出为你们赎身，倘若他同意，你们也可以自由。”乐正绫向她们说。令她没想到的是，许多女奴当场就摇起头来。
“不行！不行。”张嫂别过手，“乐正妹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大多是无家可归，或是有罪，才寻得这个屋檐下！倘若我们获赎出去了，找不到家，也无人保我们的饭碗，我们何处去生活呢？”
乐正绫急忙将此话收了回去。这群女奴的处境确实和万安有得一拼，只不过他在河西之战当中阵斩了小卢胡王，获了头功，才急转翻身。女奴们不会有这样的功名，她们若是被赎出去，也确实无人会赏识她们。不过这并不是维持隶属关系的理由，她和天依得再想个办法，让这群和自己相处了近一年的女奴们有一个好的出路。
晚上，在房间里沐浴之后，乐正绫便同天依说了她的这个想法。
天依用手指托着下巴：“其实对于现在的她们来说，她们现在就是一个很好的出路。在营里，除了从骠侯，除一些要紧事外没人使唤她们，可以说清闲自在。”
“但是从骠侯年前可能就要搬到他的府邸中去。到时候她们要面对他那三个公子。”乐正绫爬到她身前，“你忘了你在赵府过的那半年了么？”
“有我们拦着，应该定北不会去招惹是……不对。”天依反应过来，“我们和她们到时候工作生活的环境是隔绝的，年前在赵府的时候，连晏妹妹受了卢先生的欺负，我都没有能力阻拦。确实需要换一个主人。”
思索了一会儿，乐正绫开口言道：
“我的建议是从骠侯将他的这批女奴赐给张万安。万安同他父亲、祁叔和黄材官住在一块，也能听进去我们的话。这样从骠侯同万安展示了信任，这位新有军功的官首也成了他的人。两方都好说。小张从前也是在男家奴营里的，就算以自己的经历来看，也应该体谅。”
天依摇摇头：
“这事情实在难说。屠龙少年的故事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了，我都一时欺负过他。”
“我们可以同祁叔商量，他的万安收留这些女奴，平日里不是伺候自己，而是做一些其他的工作，比如开一家染坊，或者织布间，或者是妇女能顶半边天，我们让工匠教给她们一些专门的工作，造你提出的翻车，或者其他器物。无论如何让她们工作起来。有了工作，集中在一块，而不是纯在府里当下人，既能给张府提供很多收入，又能给社会提供物质资料，又不至于每天分散在各处，挨许多主人日常琐碎的管。我们作为提出方，也是小半个主人，是可以给她们提供保护的。”乐正绫盘算道。
“这个主意似乎可以。”天依颔首道，“让她们成为面向社会的劳动者，集中在一块进入‘工厂’。”
“还不是什么工厂呢！不过工人的斗争环境总是比奴婢好，我们也可以略放心。最好那批男家奴，如果也有机会的话，我们就培养他们成为这个时代第一批活字印刷的工人，雕版工人估计是够呛了。刚好我们教了他们拉丁化文字，这是最适合活字印刷的。”
“阿绫，你刚才一不小心展开了好大的一张盘！”
“下大棋嘛。有些人下大棋，下得一塌糊涂也是下，我们就这么试试也是下。”乐正绫歪了歪头，“要不然我们这个冬天干什么呢？你还要趁着闲的时候回到赵府去和莫公子谈恋爱么？”
乐正绫趴在她面前，一边不怀好意地说着，一边将手探进天依的右肩。
“我……我才不和他……”
“那就是了嘛。与其宅在府里，等着有人过来玩那种无聊的游戏，中华诗词大会俄罗斯轮盘，还不如我们俩趁着冬时，出门去干两下。”乐正绫说着将自己的双袖收起，“撸起袖子加油干！”
“等一下——在这个房间也‘干’？”
“对。”乐正绫冲着她悦然一笑，“‘匈奴草黄马正肥’，本将军秋后简直是精力旺盛。让我们在隆隆炮声当中迎来最后一个月吧！”
天依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回到上林苑的第一个夜晚，两个人还是照例欢愉收场的。不过等到秋季过去，气温再寒冷一些，再在室内做这个就得考虑一下室温的问题了——虽然她们上一个冬至还是在营外的野地里过的。
她们大致在营里平平淡淡地度过了头两天。没有了朝廷的任务，生活又回到了慵懒的正轨——当然，回营之后，除了和木匠们琢磨翻车的造法以外，她们还是每天下午恢复了对男家奴们的授课活动，同楼昫一并去教他们更多的汉字。排开自己和小楼的理念，在粮食亩产不到千斤的汉代，没有事情干也属于一件能让人心头慌张的事情。
在九月初六的傍晚，和楼昫课完男家奴们的两人正携着随身的木匣准备回营，在半道上碰见了从骠侯。这位君侯是从家奴营中走出来的，看起来正要往这边寻她们。
“你们到哪儿去了？”赵破奴开口便问乐正绫。
“去东边逛了逛。”阿绫向自己的上司禀道。
“咋身上还带着匣子？”这个胡子颇长的将军随后抛出了这个问题。
这下三人回答不出来了。楼昫想起来什正先前对自己讲过的话，脸上一下子僵了下来。他怕使君发现自己和两位什官教家奴的事，更怕她们的理念就此暴露。
所幸，从骠侯没有接着询问下去，而是向她们说：
“你们两个赶紧点，回营里收拾收拾，给你们两刻的时间，梳洗打扮，幕中给你们备了车。”
看起来赵破奴对二人的信任是无比的。就算这两个海国人带着东西失踪一段时间，他也不在意。不过，从骠侯突然让她们去梳洗打扮，在院里候车，是所为何事？
“君侯，我们要去哪儿？”乐正绫俛首问道。
“去一趟长安。”赵破奴说，“你们先前无名无份，所以一些场合我不便带你们去。自八月你们被封为了公乘夫人，我算是可以带你们去参加几场应酬，见一见这关内的其他人了。”
“其他人？”
“比如说吧，你们已经见过了郑大农令、太史令和他的公子，少府你们也见过。我和骠骑将军也见过。然后你们做的这个地图，上个月来大部分左右内史的县官都知道你们通书什。这回主要是带你们去见一些介于我们朝官和他们县官之间的人物，比如馆阁的一些人，即将预备前去接应右内史，准备在他门下为事的官员，之属。”赵破奴捋着胡子，“也算为你们在关内打一打名气。”
“仆二人不需要在关内有什么名气。”乐正绫笑着婉谢道——虽然这种婉谢一般到了最后只能成为客套。从骠侯要她们做什么，她们就做什么。
“怎么不需要呢？”赵破奴将嘴角扬起，“你们是要锦衣夜行么？”
“那也不错。”
“前月之初的时候，老夫不是说日后要请你们和匠人吃饭么？老夫是延车匠们吃过了，你们当时在外，还欠着这么一顿。何况今日之宴，就算作为老夫的跟班，你们也是要去的。”
听到赵破奴这么说，二人便无法谢绝了。她们遂回到家奴营中打点妆容和衣饰。一番折腾之后，她们走出屋门，停候在门口的有两辆车，一辆是赵破奴本人的车，一辆是分给她们的车——与平时不同的是，两辆安车都不是旧式的马车了，而是新造的悬吊车厢马车。而且更令天依惊喜的是，马车的下方还安装了一只充了气的皮囊。这是原来不在她们的设计当中的。
想必这是赵破奴或者其他工匠对马车经过二次改良的结果。或许这个时代的人原先就想在车厢下面安装它来减震，素有这个主意，只是悬吊车厢的发明才让他们有机会利用车厢和底盘之间的空间。让天依惊喜的是，她一年来形成的一些具有惯性的认知被推翻了——这个时代的人比起现代的人来说，创造力并不缺乏。这本应是个常识，但是当她长期地将现代和古代对立地看待之后，这个常识竟被遮蔽了。所幸，今天她所见到的这款改良设计让她的认识又回到了正轨。
有了这只皮囊，车厢不用再单独凭恃两侧的吊带，而是也可以受底盘的力支撑。乘车的人有下面的空气囊摩擦减震，也能够安安稳稳地坐在车上行路无忧了。或许这才是骠骑将军理想中的车驾。而且，汉地匠人对这种气囊的掌握，还可以直接拿来制造压缩空气水泵。
“没想到吧？我们汉国也能更进一步。”赵破奴看着天依的这个神情，颇为得意，“是车逢，他说车厢受悬着，总感觉不太安全，革匠有为炼铁炉那边制造鼓风的橐，他取了一块尚密封的试了试，发现效果不错。之后制造的此种马车，上面便都有此物了。”
“匠人的工巧就是这样！”天依赞叹道，“这样筠儿来关内也无忧了。”
“是，筠儿现在估计已经从洛阳乘着这车来了。”赵破奴微笑，“今日你们要去的正是本侯的新府上。本侯要庆祝新府落成，过几天就将家奴和通书什迁移过去。届时你们也在府中独开一院。到九月中，你们就能同我全家团聚了。”
筠儿要来了，晏柔妹妹、赵定北、莫公子等人也要来了。自己也要离开上林苑，前往赵破奴在长安的住处，和阿绫单有一套属于自己的院子。这个冬天似乎又会变得热闹起来。天依一边怀着这个既喜又忧的心情，一边同阿绫登上了车。不管前面还会发生什么，时间是同滚动的车轮一样流逝的。她只能像一个司机一样，紧握方向盘，将脚放在油门和刹车旁边，随时预备调整。
——第五节完——
——第三十三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