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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呼吸

1.

他躺在床上,似乎很虚弱。这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除了少数的几个家具(床、衣柜、镜子、书桌、椅子),就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杂物。不过,这间房间的窗户倒是非常巨大,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他的床就摆在窗户下,只要一侧脸,就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外面依旧是车水马龙,与他想象中的别无二致。他安静地看着,不发出一点声音。阳光似乎也很虚弱,照在他的脸上,反而呈现出某种不健康的色泽。这时,有一个轻盈的事物缓缓从天空飘落,正好飘落在这扇巨大的窗户前。他微微眯起眼睛。

是一枚洁白的羽毛。

那是一只什么样的鸟呢?不像是鸽子,他是见过鸽子的羽毛的,印象中不是这个样子。他对鸟类的知识很匮乏,除了鸽子外,竟然再也找不到其它参照物。这枚正缓慢飘落的羽毛跟他以前所有见过的羽毛都不一样,非常薄,薄得像是羊毛,或者说一片小小的云。难道说,这是云朵偶然掉落的碎片?他为自己的奇思妙想感到有些可笑。不过,他还是感激这种奇思妙想的,这起码证明了,他依然会思考,并不是一具木头人或空心的稻草人。

他咳嗽了起来。剧烈地咳嗽,像是要像电影里总会出现的镜头一样:咳出血来。但是没有血,甚至连唾液都少得可怜。羽毛已经缓缓落下了,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他慢慢坐起身,废了好大的劲才拉动窗户的把手。窗户打开了。

风猛烈地灌进来,他的衣服里兜住了大量的风,使他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大胖子。他慢慢地将头探出窗外,想要寻找那枚落下的羽毛。但是,他只看到了灰色的马路,甲虫般大小的车子,以及像蚂蚁那样挪动着的行人。他有些晕眩。羽毛早已消失不见。

他再次咳嗽起来。他关上窗户,房间里立刻重又安静下来。忽然间,那种难受的感觉又出现了,像是黑色的海水涨潮般,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用手下意识地抓着胸口和脖子,脸憋得通红。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这一次是真的,他挺不过去了。

黑色海水退潮时跟涨潮时一样没有规律。他突然就恢复了正常,像是某种强加于他身上的咒语瞬间失去效力。他懵然地靠在窗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刚刚那种窒息感依然残留在他的感触中。他低下头,看到胸口处裸露的皮肤被抓住了新的血痕,而此前的血痕刚刚才结痂。

他感到浑身虚弱,虚脱般躺在床上。身上冒出一层细密而粘腻的汗珠,贴在皮肤上,很不好受。但是,他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想,恐怕自己某一天终会因窒息死在这间空房间里吧。毫无疑问,自己的身边不会有别人。那么,尸体会多久以后才被发现呢?他想到了以前曾听说的故事:一些独居的人死去,往往身体腐烂很久才会被邻居发现,样子惨不忍睹。甚至有一个老太太,一直到几年后才被人发现。她坐在沙发前,早就烂成了骷髅,似乎是在看电视时突然猝死的,被发现时,她面前的黑白电视机还飘着雪花……

几年过去了,电视机能这样一直开着吗?他因此有点怀疑故事的真实性,但这个故事确实震撼到了他,这点是毋庸置疑的。我最终也会是这种结局吗?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他想,这个症状是有预兆的,一旦出现像刚才那种预兆,他是有时间给别人打电话,通知别人的。就算死亡无法避免,起码不会沦落到那种惨状……他睁开眼睛,脑中开始思考该跟谁打电话。他想了很久,竟想不出能够打电话的人。

跟母亲早就闹掰了,多少年都没见过面;朋友们也由于各种原因,一个个走向陌途,或者消失在彼此的世界中。那么,还有谁呢?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该拼尽全力给谁打出这最后的一通电话呢?他的头脑里又想到了那枚羽毛,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也在随着那枚羽毛缓缓飘落……

2.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脑子里仍想着那枚羽毛,仿佛它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进入了他的体内。他闭上眼,羽毛出现在混沌的黑暗中。因失去了所有参照,所以不知是下落还是悬停,亦或静静飘浮在寂静的湖面上。渐渐的,羽毛的形象消失了。巨大的窗户倾泻而入的灼热日光令他难耐。他坐起身,走下床,意识中仍残留着羽毛的朦胧影像。

他就这样走出了屋子。他的身上穿着睡衣,来到昏暗的楼道中。与屋子里截然不同的是,他感受到了楼道那如地窖般的寒冷。但他并没有打算回屋拿衣服,而是凝固般站在楼梯口,将自己完全侵入这种昏暗的氛围。他眼睛注视着前方那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的角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一点点变得冰凉。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慢慢走到正对着他的一扇门前。那是邻居的门。他在门前站住,抬起手,有些犹豫,但最后,他还是按下了门铃。门铃没有响,他又按了几次,确定门铃是坏掉了。他只好换为用手指轻柔地敲击。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中扩散得很清晰,声控灯瞬间亮起。周围的事物一下子变得泾渭分明,这使他有点不适应。门开了一条小缝,从里面透出一张男人的脸。

虽然是多年的邻居,但他此前从未与这个男人有过任何交集,甚至连邻居的面孔都是完全陌生的。当他看到邻居的脸和镶嵌在那张脸上的警惕目光时,他不禁有些恍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为什么要敲响一个陌生人的家门?

“你是谁?有事吗?”邻居依然保持警惕,他的声音似乎也由于通过门缝的缘故压扁了。

邻居的问询让他回过神来,想到了此行的目的。如果自己死去,他想,眼前这个男人有可能是第一个见到我尸体的人。他凝视着邻居因门的遮挡而并不完整的面孔。是的,他只想看一看这个人的样子。他也无法解释这种冲动从何而来。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邻居狐疑地打量着他,终于,门关上了,同时他听到从里面传来上锁的声音。他站在紧闭的门口,突然有点想笑,但笑容还未来得及抵达嘴边便消失了。这时他感到了冷,沉默着转身回到了自己屋中。他愣愣地坐在床头,听着耳边钟极富耐心的滴答声。已经是中午了,他却一点也不饿。他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脖子,回忆着刚才经历的痛苦时刻。

窒息第一次发作是在一年前,也是如现在这样的晚秋时节。那一天,他夹着公文包,像往常一样头一个来到会议大厅。他先去卫生间的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着装:黑色套装很得体,没有什么别扭的地方。然后,他来到会议室,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坐下,从公文包里掏出发言稿,在心里默读着,同时等待别人的到来。

这一天,他需要做一个非常重要的报告。很多他只听说过但从没见过的大人物都会前来。他的领导对他报以了极大的期望。想到这儿,他不禁感到微微有些紧张。这时,有人陆陆续续进场,他连忙站起身,将发言稿紧紧攥在手里。会议很快就开始了,与会代表一一落座。他在领导的示意下走到前面。他发现自己拿着发言稿的手正止不住地颤抖。他慌忙抬起头,所幸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

他走上台,会场一下子变得很安静。所有人都扭过头,目光一齐落在他的身上。人们在沉默中等待着。而他的视线却仿佛不受控似的从发言稿上溜走,扫过底下坐着的人的头顶:有黑头发,有白头发,也有的已经谢顶。他们几乎穿着一模一样的正装,就连面孔也几乎分不出区别。头顶的一排排白炽灯将会场照得明晃晃,弥漫着一种梦幻般的气氛。他看到台下齐刷刷的目光。那是一双双训练有素的眼神,不会透露出丝毫真实情感。从这些目光中,他似乎可以穿透时间,看到他们悠长的人生。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重回稿纸上。他努力地念出第一个字。就在这时,他忽然发觉自己喘不过气来了,仿佛有一双无形中的手死死地扼住他的脖子。他的脸很快就憋得通红,呻吟声经由麦克风被放大了无数倍。他扔掉发言稿,跪在铺着红色地毯的地面上,用手猛烈捶打胸口,紧接着,他侧身躺在地上,痛苦地蜷缩起来,以抵挡从身体中传来的一阵阵抽搐。

他的眼中噙满了泪水,眼前变得模糊一片。他只听到了领导大声呼喊保安的声音。

3.

失业后的那段时间,窒息症又犯过几回。每一次犯病,他都像是被人用力拧动的塑料瓶,痛苦不堪。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最后症状都会突然消失,仿佛是在故意跟他开玩笑似的。而犯病时没有任何征兆,这是令他最害怕的,因为这意味着窒息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可能就在下一秒。他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根本没有心思工作。他只能陆续地打一些零工为生,就这样晃荡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在他所经历的人生中无疑是最黑暗的。他曾无数次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但都在最后一刻放弃了。这使他看到了自己那比病症还要可怕的懦弱。他几乎完全绝望了,整日都在期待着哪一天那双无形的手将彻底拧断他的脖子,给予他解脱。

他也曾去医院看过,但医生却检查不出任何问题。最后他被推到了精神科,在几番问询之下,心理医生给他开了一些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些药毫无作用,但依然每天按量服用,直到再一次犯病。他将那些药片全部吞到了肚子里,可也只是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

醒来后,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干瘪了下去,仿佛身体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不过,这反而重新激起了他活着的渴望。至于说怎么活下去,他却完全没有对策。每一次犯病都像是经历了一次酷刑,那种窒息的感觉,完全是生不如死。他每天都战战兢兢地等待酷刑的随时光临。

有一天,他一动也不想动,就靠在窗户上,随意地眺望远处。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座黑塔。他心生奇怪,以前他从未见到过黑塔,难不成是新建的?不过,他只能隐约看到塔尖的部分,其余部分都被其它建筑物挡住了。黑塔的样子很古朴,在一群现代化的建筑物中显得有几分诡异。他使劲揉了揉眼睛,黑塔又消失了。可能是幻觉吧,他想。

几天后,他又看到了那座黑塔,这一次看得更清楚了,甚至都看到了黑塔内部供奉着的佛像。竟然是一座佛塔?他更加惊奇了。在好奇心的推动下,他穿好衣服,准备一探究竟。他向着黑塔的方向一路走去,在估摸着差不多的位置却连塔的影子也没看到,只有一座烂尾楼伫立在他面前。这是那种常见的由于拖欠款项而停止施工的烂尾楼,像是一副由水泥组成的巨大灰色骨架。

没有找到塔,却找到了一栋烂尾楼,他觉得很无趣,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楼里空荡荡的,空气混浊,光线黯淡,随处可见丢弃的施工废料。他沿着没有护栏的楼梯拾阶而上,很快就到了顶层。他靠在半人多高的围墙上,打量着四周。这里的视野很开阔,换一个角度观察这座城市令他感觉很有趣。不过有些遗憾的是,他没有再看到黑塔。

接下来的日子,他几乎每天都要过来,站在烂尾楼的天台,凝视城市景色。这里由于远离地面而显得很安静,在长久的凝望中,他的心得以慢慢安定下来,暂时忘掉他随时都有可能领受的酷刑。他知道,自己有点迷恋这个地方了。

某一天,他看到天台上多了一个女孩。她站在他的不远处,跟他一样凝望着远方,沉默不语。女孩留着俏丽的短发,不停地抽着烟,似乎显得心事重重。周围忽然有了别人,让他有些不适应,但毕竟这里是公共区域,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女孩悄无声息地抽着烟,后来,他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的流云改变着形状。不时有飞鸟一掠而过,投下凌厉的影子。尽管快到冬天了,但阳光很充足,他看着周围建筑物的影子随着太阳的起落变幻着位置。人们和车辆在他的脚下走走停停,来来去去。斗转星移,太阳落山。夜晚笼罩大地。他便回家睡觉。有时女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有时她依然站在那里,看着远方灯火渐次亮起。

这期间,他与女孩没有说过一句话。

4.

那天,他又一次犯病了。他像是一条被拍打到河岸上的鱼,躺在地板上,大口地喘着气。他看着自己的胸口上下起伏,心里却不知为何感到非常平静,仿佛已经可以毫无怨言地领受命运。他站起身,套上衣服,走到外面。街上的太阳很好,他看着那些健康、富足的人行走在自己身旁。痛苦再次将他一点点吞噬。他尽量远离人群,因为害怕会做出过激的事来。

他看到路旁有人在兜售金鱼,他停住,盯着在鱼缸里缓慢游动的金鱼,盯了很久。卖金鱼的小贩奇怪地看着他,试探着说道“你买金鱼吗?”他这才回过神来。等到他回到家中时,他的手上多了一只装满水的塑料袋,里面有几条比小拇指还细小的金鱼在游弋着。他将塑料袋举到眼前,凝视着里面的金鱼,然后露出了略带嘲讽的微笑。

他拿出一根牙签,将塑料袋的底部捅破。里面的水哗啦哗啦地流出来,在地板上蜿蜒着。很快,塑料袋里的水全都漏没了,只剩下那几条金鱼重叠在一起,腮部翕动,艰难地喘息。他将金鱼扔到在地板上,而他自己则坐在椅子上,兴致盎然地看着袋中的金鱼不时抽搐似的蹦起,又无力地落下。不一会儿,它们一动也不动了,变成了一坨冰凉、滑腻的东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味。

他将死掉的金鱼一条条塞进马桶里,费了好大劲才将它们全部冲进下水道。然后,他重新坐回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稿纸,铺在桌面上。在稿纸的第一页,他写下了“遗书”两个字。

头两个字写完后,他愣了老半天,却不知如何继续下笔。他绝望地意识到,这封遗书甚至连该写给谁都不知道。曾经的那些他爱过的人和爱过他的人,到如今都已经离他远去。我的这封信该写给谁呢?他的笔尖停在纸面上,洇出了一个浓重的墨点。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一个字也没写出来。他彻底放弃了,将稿纸揉成一团,揣进裤兜里。

重新来到街上,他感觉空气似乎冷了不少。裹紧外衣,他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脑子里烟花般闪烁着一个又一个念头,却都转瞬即逝,一个也抓不住。他就这样一边往前走一边在脑子里熬着这锅浆糊般粘稠的思绪。等他停下脚步时,他看到自己不知不觉中来到了那栋烂尾楼前。

这个地方不错,他微笑着想。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从高处一跃而下,像一只鸟那样融化在天际中……那美妙的时刻,彻底的解脱……他睁开眼,走进昏暗的大楼,在黑暗中向上攀登,几乎是亟不可待的。终于到达楼顶时,他愣了一下,因为他看到还有一个人也在这里。

是那个女孩。她背对着他,似乎在眺望远处的风景。他有些不悦,因为在这个时候,他并不希望周围有别的人。他希望这个女孩快点离开,让自己可以独自完成最后的计划。不过,他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而是耐心地靠在一边,静静地等待着。

天台的风有些大。他看到风吹起女孩的头发,吹拂着她显得有些单薄的衣服。女孩站在那里,塑像般纹丝不动。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出那种既认真又迷茫的神态。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他不禁觉得可笑:自己居然还对别人的事保持着好奇心。

忽然,女孩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还以为是错觉。接着,他看到她爬上了围墙,站在了上面。风更加猛烈地吹动着她的衣衫。她沿着围墙走了几步,又停住,向下凝视着什么,然后,身体不易察觉地向前倾斜下去……几乎是出自本能地,他冲了上去,将女孩拦腰抱住,和她一起向后跌倒在地。女孩剧烈地挣扎起来。他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劲。她挣脱出他的手臂,再一次冲向围墙。他抢先一步,将她拦住。女孩似乎下定了决心,拼命挣扎,试图再次挣脱。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他拾起一捆一直扔在那里的废旧麻绳,将女孩的手臂绑了起来,像是栓一只小动物似的将她栓在了旁边一根生锈的水管上。

女孩依然在挣扎,但已是徒劳。他靠在围墙上,擦着额头上的汗。

5.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他靠在围墙上,看着眼前被麻绳绑住了双臂的女孩。风徐徐地从他们之间刮过,如果不注意的话根本觉察不到,不过,依然带来了阵阵凉意。他仿佛得了失忆症,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自己将女孩绑在那里的。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像是被这件事弄懵了,呆愣在原地。而女孩的双腿是自由的,不停地往前踢,身子也剧烈地扭动。

他看着女孩。她就像是一只误入猎人陷阱的小鹿,徒然地反抗着。当他与女孩的视线触碰时,可以看到女孩恶狠狠的目光。就好像她是因为他才会选择轻生的。是的,他终于想起来,之前他这么做是为了不让女孩从楼上跳下去。他颇有些惊讶地思考着这件事——当他已下决心抛弃自己的生命时,却无法容忍别人在他的面前失去生命。他在那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所来的那个黑暗的目的,而是奋力去解救女孩。这是出自本能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一时被这个有些迷糊的问题困住了。

女孩还在挣扎,过了一段时间,她好像是累了,便停了下来。她仍然不时向他投来满含恨意的目光,好像在说:你救了我,但你也成了我的仇人。他尽量避开女孩的眼神。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说话。周围的嘈杂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却仿佛来自于很遥远的地方。

现在,他一点也没有来这里之前的那个念头了。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结束这个尴尬的局面。他抬起头,再一次与女孩的目光碰触。他硬着头皮走到女孩面前,说:“我可以解开绳子,但你可以保证不再做傻事吗?”此时,他似乎听到了从自己内心深处传来的嘲笑声:傻事。

他从女孩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

他只好退回到刚才的地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自知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时间过了很久,阳光渐渐的暖和了一些。他百无聊赖地从兜里掏出了那份被揉成一团的遗书,将它叠成了一只纸鹤,放在他与女孩之间的地面上。女孩低头看着纸鹤,依旧沉默不语。一阵风来,纸鹤被吹到一边,女孩的目光追随着纸鹤。

慢慢地,他从最初的慌张中镇静了下来,打量着女孩。她很年轻,脸色苍白、削瘦,嘴唇也缺少血色,给人一种病态的印象。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纸鹤,却不再看他一眼。周围变得很静谧,他甚至有些享受起目前的处境了。他的记忆不自觉地飘到了遥远的过去:很多年前,他曾跟女友一起去一个林子里露营,那天,他们穿过光线昏暗的林间草地,来到一条清澈的小溪旁,他们就把帐篷搭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傍晚,他们并排躺在帐篷中,听着小溪汩汩流淌的声响,以及不知名的昆虫的鸣叫。四周是那么地安静,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那个夜晚,他的心里滋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感,不知为何,他很想哭泣。他别过脸,不想让女友看到自己流下的泪水。我会永远记住这一晚,他想。

是的,他永远记住了那一晚,然而女友早已离他而去。想这些做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时,他看到女孩正盯着自己看,不过不是那种仇恨的眼神,而是有一点好奇。他这才发觉,自己的脸颊凉凉的,不知何时竟然沾满了泪水。他连忙擦去脸上的泪痕,转过头,避开女孩的目光。

天渐渐地暗了下去。女孩睡着了。她衣着单薄,蜷缩着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他走过去,看着女孩,如同在看一只受伤的小兽。他将自己的大衣轻轻地盖在女孩身上。然后,在冰冷如水的夜色中,他也睡着了。

睡梦中,他感到有一个人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不过,他并没有醒来。他又回到了那个夜晚的帐篷。“你为什么要哭?”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黑暗中,河水在缓缓流淌。

他是被冻醒的。醒来时,正是天色微明。他揉了揉眼睛,感觉浑身疲倦。这时,他看到那个女孩不见了。只有一捆被割断的绳子以及他的大衣,无力地瘫倒在水管旁。

6.

他冲到围墙边,往下看。眼前依然是那片堆满建筑废料的荒地。晨风搅动着僵硬的砂砾。一切如常,没有可怕的事发生。他松了口气,后背刚刚冒出的细密的汗经过风的吹拂变得冰凉。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是女孩,手里还提着一只鼓囊囊的纸袋。

女孩依旧面无表情,不过比起昨天的仇视,现在的她明显友善了不少。她将纸袋放在围墙上。他打开纸袋,看到里面装着满满一袋子的罐头。他的肚子早就饿了,大口吃起来。女孩却不吃,而是站在他旁边,凝视远处。他一边吃罐头一边偷偷地瞥一眼女孩。此时他对女孩的好奇心已经强烈到无以复加。但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开口询问的念头,一点也没有,仿佛是女孩那似乎与生俱来的沉默感染了他,让他不愿打破这宁静。

——起初,天色依然是昏沉沉的,就像是一幅层次分明的油画:最上面是黑,中间是紫,最下面是蓝,但那蓝显得有点脏兮兮。三种颜色的过渡带模糊不清。后来,渐渐地,蓝色开始上涌,并且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侵占本属于紫色的地方,而紫色则变为紫红,黑夜开始消退。三种颜色掺混在一起,变得难解难分。

天边,月亮早已失去了光彩,恢复成了一颗光秃球体的模样,而在它不远处,一颗白色的新星正冉冉升起。他知道,那是太阳。两颗星球就那样对峙着。他似乎能看到它们正缓缓挪动,寻找最佳位置。在他的头脑里,涌现出大海潮汐的壮景。他想象着在两星的作用下,海潮翻腾的模样。浪涛拍打礁石,迷失方向的海鸟尖叫着盘旋。

他抬起头。头顶空无一物,根本不见什么鸟类。四周的景物越来越清晰,阴影缩回到缝隙中。他看到女孩的一只手上拿着那只纸鹤——内部写着“遗书”二字的纸鹤。她将纸鹤举到空中,模拟着飞翔的动作,上上下下,起起落落。他第一次看到了女孩脸上浮现的笑容。此时,白色的晨光已经凿穿了云层,抵达这栋楼的天台,照耀着纸鹤,照耀着女孩,也照耀着他。他感受着阳光的照耀,宛若感受着新生。但是,这新生却有着令他难以承受的重量。他越来越感觉呼吸干涩,喉咙发紧,胸口犹如被什么东西重重压迫着。他紧紧地捂住胸口,想要大口喘息,却一丝气息也进不来。仿佛他的两片肺叶成了两扇石门,将氧气拒之门外。

或许,今天就是我的死期吧,他想。他仰起头,望着天空厚重的云层,一道道光芒从云的缝隙中渗透出来,像是天国的阶梯。他感到自己正慢慢下落,像是羽毛那样,缓缓地下落,没有重量,轻盈,或者说空洞。他发出了如鸟类般的痛苦的长鸣。

他闭上了眼睛。

这时,他感到自己的嘴唇触碰到了某种柔软的东西,凉凉的,同时却拥有与众不同的温度。他知道,那是某个人的嘴唇。他下意识地张开嘴,迎接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紧接着,一股轻柔的气息进入他的口腔、喉咙、肺叶,在这源源不断的输送下,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恢复。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女孩光洁的脸。她的眼睛紧闭着,眼睫毛不易察觉地颤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万籁寂静。阳光冲破云层,带着某种欢呼雀跃,蹿到他们的肩头。

女孩睁开眼睛,迅速地远离了他。他愣在原地,过了好半天,才发觉那痛苦已经过去。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清晨干爽的空气,任由它们灌满双肺,任由双肺鼓胀。而那薄薄的,凉凉的触感,依然留在他的嘴唇上,还未褪去。

女孩又恢复成了刚才的姿势,凝望远方,不过,眼神中平添了一丝迷茫。如大理石雕塑般的云层悬浮在头顶。他们保持着距离,静静地站着。过了很久,女孩终于转过头来,手里仍然拿着那只纸鹤。她走到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他从她的目光中体会到了某种忧愁与悲剧的色彩,仿佛从这双眸子中,可以直接看到她内心深处的废墟。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女孩纤细的手腕。

女孩转过身,向楼梯口走去,如同一个引领者。而他跟在后面,像是跋涉在荒漠中的先知,朝着光与蜜之地进发。

7.

这是烂尾楼中如蜂巢般的房屋中的一间。他来到这个房间,最初为这里的生活气息感到惊讶,不过,他很快就为自己做了解释:很久以前,他就听说过有人将烂尾楼改造成旅馆。今天是他第一次看到。床、被褥、柜子、座椅、梳妆台……统统拥挤在这间窄小的房子里,但是都井井有条,它们仿佛本来就与房间浑然一体。

梳妆台前的镜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它是破碎的,中间被什么东西击碎了,裂纹朝四周扩散,像是闪电的形状。屋子里光线很暗,因为原本是窗户的地方被几块木板封住了。钉子将木板钉在墙上,遮蔽了外面的阳光,仿佛现在正是夜晚。或许真的是夜晚。

寂静的气息弥漫在这逼仄的空间中。女孩冲他嫣然一笑。那笑容使这间昏暗的房间稍稍亮了一点。当然,这只是他的错觉。他还有一个错觉是:房间正悬浮在虚空中,与任何事物都不接壤,它只是这样安静地飘浮着,像是宇宙中一块小小的颗粒。

女孩将他领到镜子前。他看着镜子中被分割成几块的自己,以及站在身后的女孩。他看到她正通过镜子观察着自己。她的脸上带着微笑。那笑容是破碎的。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将长久地留在这里。他像是进入了一场梦,因自己已经知晓这是一场梦而变得兴趣盎然。

他将留在这里。分不清白天与黑夜的小小的烂尾楼旅馆。

他留下了。在这四面都是坚实的、毫无修饰的灰色水泥墙面的建筑中,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像是躲在一口深井中,或是某个坚固的掩体内。他抚摸她光洁的皮肤,精致的锁骨。木板床稍稍一动就吱嘎作响。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曾经在书中读到的一幕:德国纳粹曾用少女的皮肤做灯罩。当时读来觉得毛骨悚然,可是现在,却使他感到某种莫名的兴奋。他的手掌感知着她肌肤的灼热与颤动。

水泥墙上并非空无一物。他看到用白色喷漆涂出的毫无规则可言的线条,以及几个抽象的形象,他看不出是人还是动物,或许都不是。这些抽象的线条围绕在他们身边,他感到它们有时似乎有了生命,正盯着屋里的人看。如果它们真的拥有了生命,会是怎样的一种形象呢?他闭上眼,想象着。白色的蛇,或是蛆虫。是的,他想到的就是这些。它们在他意识的角落里鲜活了起来,蠕动身躯。

缠绵过后,他们无事可做,浸泡在模糊的昏暗中。有时,他们坐在床上,用手电筒相互照着对方的脸。她对这样的游戏总是乐此不疲,哈哈大笑。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不知道。他总觉得自从进入到这个房间后,就失去了时间的概念。这里没有钟表,也没有用于记录时间的东西。他曾想将封住窗户的木板弄下来,但被女孩坚决制止了。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愤怒,于是他只好停下来。女孩似乎为自己的愤怒感到后悔,轻轻握住他的手。

平时,他们在屋里厌倦了便一起登上天台,眺望远处,然后再下来。女孩没有问过他任何问题。虽然对她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但他也并没有开口问过什么。他们就这样互相缄默着,像是早已知晓了对方的一切,因而语言已变得没有必要。

他没再担心过窒息症,因为女孩就在他的身边。他甚至隐隐期盼着再犯一次——在极度的窒息中,他们之间的爱将再次得到印证。想到这里,他就会有些热泪盈眶。他看着身边如此安静、触手可及的女孩。他喜欢抚摸她的头发,吻她柔软的耳垂,和迷人的嘴唇。她满眼笑意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微光。

那只纸鹤就放在她的梳妆台上。她会坐在那里,坐在破裂的镜子前,涂口红,戴耳环。他则在一旁用手电照着。她总是很细心地化妆,像是要赴一场重要的舞会。她不时地转过头来,对着他笑。他喜欢她的这种笑,像是孩子般顽皮的窃笑。

化妆完毕,她就坐在他的身边。他知道,这妆完全是为他而画。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他喜欢看她,而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与那个曾整日在楼顶徘徊的忧郁少女判若两人。而他自己呢?他希望自己是个空壳,只用来接收这甜美的时光。

8.

这是一场梦吗?他睁开眼,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刚刚他做了一个无比芜杂的梦,但具体的内容却一概记不清楚了。他看着黑黝黝的天花板,无法确定自己是醒来了还是仍在梦中。他转过头,看到了躺在身旁的她。她正在熟睡,蜷缩着身子,微皱着眉,嘴里含着右手的大拇指。那样子令人发笑。他用手掌轻抚她的额头。他感受着她轻微的呼吸,和她身上散发的温度。这触感和温度无疑是真实的。是的,这一切并非梦境,而是实实在在的。这个女孩,正像是一只敛翼的小麻雀那样在我身旁熟睡着。

他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他下了床,披上衣服。由于窗户被木板封着,他无法辨别现在是什么时候,只有一丁点光芒从木板的缝隙中渗透进来,像是一缕轻烟。四周很安静,没有丝毫声响。他注视着睡着的女孩。对他而言,她的身上有太多未解之谜。比如,她为何如此喜欢黑暗?以至于连窗子都要封死。但他并不打算去询问,相反地,在他的心中升起了一股强烈的爱怜。他只想捧着她的脸,什么都不说,只是轻轻地吻她。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欣赏着女孩的睡姿,像是在观赏一幅油画。此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他的女友是在一个夜晚悄悄离开他的。他简直无法想象这样的情景:女友屏住呼吸,慢慢地穿好衣服,然后将她的东西一点点装满旅行箱,这期间,她的动作像是猫一样轻柔。而他正如此刻的女孩这般熟睡着,对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浑然不知。当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子里,他睁开眼,昨晚还躺在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家里少了一些东西,立刻就变得空空荡荡。他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她临走时,是否也这样注视过那个曾经与自己相爱的男人呢?亦或,她根本没有回头,而是安静地收拾完东西,又同样安静地消逝在夜色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流逝是无声的。他站在原地,看着女孩慢慢醒来,揉着眼,迷离地看着站在床前的他。这个场景未免有些奇怪,但她并没有诧异,而是向他露出了微笑。

他们一起走出门。外面的天空只是蒙蒙亮,街道上还没什么人。他喜欢这样的时刻。他们一起穿过几条还亮着街灯的街道,拐入一条崎岖不平的土路。他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最后,他们到达目的地: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垃圾厂。

他开始借着微弱的天光找寻垃圾堆里的金属物件。废弃的轴承、钢板、螺丝母、铁盆……只要是金属制品,都可以卖给附近的金属回收站,挣一些钱。女孩有时帮他一起找,找到便发出一声欢呼,将它们放进推车里。推车是从烂尾楼底下的某个角落发现的。锈迹斑斑,看样子报废许久了,但换上轮胎还可以用。他们就用小推车将那些金属运到回收站。

有时女孩累了,就蹲在旁边,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他干活。周围的拾荒者略感奇怪地看着这对几乎从不交谈的年轻男女。没有人愿意打扰他们。

天亮了,他们也从回收站得到了当天的报酬,走在了回去的路上。他们一起在街边摊吃几乎没有油水的白面条,然后一起回家。到中午,他会给她到快餐店买一个罐头。她是一个喜欢吃罐头的女孩。他喜欢看她一口一口将罐头吃完。他一刻也不想离开她,他知道,她也是如此。

那一天,他们回到家。外面的阳光很好,一缕缕金线从木板的缝隙漏进来。他心有所动。他转过头,看着女孩。他知道女孩能够理解他的意思。果然,她面露难色,微微摇头。他依然静静地注视着她清澈的瞳仁,仿佛在轻声劝慰。女孩露出苦笑,低下了头。他知道这是默许。于是他用从垃圾厂捡来的铁片将深陷木板中的铁钉挖了出来。木板被取下,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瞬间将屋子照亮。女孩闭上眼睛,哭了,声音很轻。他紧紧地抱住她,抚摸她因哭泣而颤抖的脊背。

9.

他们走在阳光中。天空是这个城市少有的湛蓝。那种蓝,盯时间长了会使人想要打喷嚏。他和她就这样不急不慢地走着。前方没有什么在等待他们,也没有什么催促他们。他们怀里各自抱着一只圆桶,安安静静地穿过一条条街道。或许是由于圆桶的重量,使他们的脚步看上去很认真,甚至近乎于庄重。

前几天,这个城市刮了一场大风。云朵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他抬起头,看不到一丝云。天空连为一体,没有缝隙。

圆桶是他们刚刚从建材市场买来的油漆。建材市场离那栋烂尾楼旅馆有着相当的距离。他们走累了就休息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前走。天气很好,他们没有坐车的打算。

阴影从建筑的底部流泻出来。他们走进阴影中,又走出来。冬天快到了,街道两旁的树木凋敝,最后的一批叶子被风吹落在四周。光秃的树枝看上去很洁净。他们从枝头下经过,脚底薄薄的枯叶发出碎裂的声响。已经快中午了,街道的行人并不算多。

当他们路过一个街口时,他停了下来,朝街口方向望去。她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物。“我想过去看看。”他说。于是他们便改变了路径,向着街口走去。很快,他们走进一个小区。他停下,她也停下。这是小区的花园,有一个老妇人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满头银发,手缩进袖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群踢球的孩子。他站在一棵树后,凝视着她。

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他,老妇人,两侧的居民楼,阳光,树木,风。甚至就连那群踢球的孩子,似乎也是静止的。老妇人始终没有往他们这里看一眼。

球滚落到老妇人脚下。她拾起球,抬头看着不远处那几个焦急等待的少年。她对他们笑了笑,将球扔到了相反的方向。他看到那群孩子露出惊愕与不解的表情。他们只好跑过去捡球,回来时,他们看了看老妇人。而她始终面露微笑。

他什么也没说,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回到家中,他们先用工地上捡来的塑料布将床和家具盖住,然后开始粉刷墙面。天蓝色的油漆。他们拿着新买来的卷筒与毛刷,仔细地将一层层的蓝覆盖在墙面上。蓝色与墙面本身的灰色对比非常鲜明。那些抽象的白色线条很快就在蓝的扩张中消失了。一面墙被刷成了蓝色,接着是另一面。他们有着十足的耐心。

当所有的工作都完成时,窗外已是夕阳斜照。他们最后粉刷的是地面,现在,地面上的蓝色油漆还没有干。他们坐在床上,打开窗户。风从外面灌进来,却并不冷。他和她的身上已经沾满了蓝色的斑点,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相视而笑。

一个几乎纯蓝的房间,夕光映照在墙面上,显得波光粼粼,仿佛置身海底。此刻,世界包裹在静谧中,像是一枚果核的内部,静谧得几乎能从虚空中传出歌声。而他们沉默不语,似乎真的是在聆听那来自寂静本身吟唱的赞美诗。他们坐在床上,十指相握,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与气息。这是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他忽然想到了那个在帐篷中度过的夜晚。那个夜晚似乎已经非常遥远,遥远得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他合上眼,眼前便浮现出那晚他所看到的星光,而它的本体,她曾说,或许早已在亿万年前毁灭。只有星光,孤独地穿过茫茫宇宙,抵达那个记忆中的夜晚。

他决定不再去回想过去。他让自己沉浸在当下的生活中。他们每天从回收站回来,便在充盈着明媚阳光的蓝色房间里,做爱,睡觉,或无所事事地发呆。他的内心是无比安宁的。他喜欢看到阳光照在她曼妙的身体上,她仿佛是透明的,像是一条鱼,或是一个精灵,欢欣地在蓝色的世界中游弋。他们建造了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而他知道,这是多么地不易。他曾经拥有过这样的世界,但那个世界很快就崩塌了,留下的只有残垣断壁,正如同他曾看到的她内心的废墟一样。

他此前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还能在这片废墟上重新建起另一个世界。

10.

他睁开眼。正是午夜时分。他转动眼珠,盯着昏蒙的天花板——光线模糊,看不出天花板的颜色。他愣愣地盯了很久。楼外是一片工地,几乎没有灯光。偶尔,会有一束光芒忽然照射进来,映照在天花板上,像拂过湖面的波光,片刻后,又归于沉寂。那是路过的车辆。

周围没有声响。很安静。他转过头,看到了她光滑的背脊。月光照在上面。他看着她微微凸起的脊椎的形状,看着她欣长的脖颈,肩膀,腰肢的曲线。此时,她安静得就像一个幻影。他伸出手,以为会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去——但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她的皮肤,他将手停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什么。然后,他缓缓地将手缩回被窝里。他必须如此反复确认:她是真实的。

她的呼吸轻而稳。他凝视着那蓄满月光的脊背。又是一束光,从窗外延伸进来,滑过窗棱和天花板。待那光隐没后,他轻轻坐起身,为她盖好被子。然后他披上衣服,穿好鞋,蹑手蹑脚开门走了出去。深秋的夜晚。他吸了一大口寒冷的空气。没有灯光,他小心翼翼地下楼梯。来到工地上,他点上一根烟,站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寂静的工地,一切都是凝固的,冷却的。砂土泛着寒光。他走过工地,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足音。他完全没有方向,只是凭着某种直觉行进着。

他不知自己走出去了多远。他来到了一座高架桥的底部。他站住了,扶着水泥柱子,歇息着。风吹过,耳边响起草丛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又点燃一根烟,看着月光将柱子的边缘照得发亮。在他的头顶上,是一段铁轨。他抬起头,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这个阒静的桥洞里,他任由自己包裹在黑暗中。那黑暗是轻柔的,包容、接纳所有事物,与白天相比,它们似乎都微微改变了模样。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很陌生,像是一个身外之物发出来的。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自从上一次犯病后,他第一次离开她身边。此前,他与她一直是形影不离。他并非刻意地想要牢牢抓住她,他只是极度害怕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尽管她从未说过,但他能感觉到,她对他也是如此。他们并没有跟对方说过与此有关的只言片语,却以实际行动,几乎是急不可耐地、用尽一切方式占有着对方。

他是幸福的。在这占有与被占有的过程中,他感到了令人眩晕的幸福感。他是如此地依赖着她,就像是依赖着空气。他希望每时每刻都不要离开她。他像是一头钻进了陌生的迷宫中,沉迷于那精巧的内部结构与奇妙景观,因此,惧怕有一天会到达出口。他甘愿让自己永远迷失其中。

但是——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他对这样的依赖产生了恐惧。他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以及远处浮动的灯火。他的鼻子吸收着夜色的冰凉。如果死在这一刻就好了,他想,这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法。越对她依恋,他就越感到恐惧。他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

他离开柱子,走到对面的草地。冬天就要来了,草茎枯干,就像是踩在谷物的空壳上。黑夜中的高架桥像是一座远古的遗迹。他只能看到它模糊的轮廓。他屏住呼吸,就像是刚失业时经常做的——将自己完全浸泡在游泳池的水中,在水下,他睁开眼,看着眼前光影飘忽的世界。他的耳膜鼓胀,嗡嗡作响。他尽力屏住呼吸。他感觉自己的胸腔在膨胀,血流朝上涌。整个身体就像是要迸裂。最终,他忍不住了,一跃而起,冲出水面。

此时,他盯着高架桥,用手紧紧地捏住鼻子,捂住嘴。他与自己僵持着。片刻后,他的脑袋开始肿胀,嗡鸣。但他不愿松开手,反而用了更大的力气。他撑大双眼。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他不住地哆嗦,发出“呜呜”的呻吟,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就在这濒临极限的时刻,他看到一道强光照亮了高架桥。伴随着巨大的轰鸣,火车隆隆驶过。大地在颤抖。他泪眼婆娑地看着在黑暗中飞速行驶的列车。他松开了手,跪在草丛中,开始大口呕吐起来,然后瘫倒在一旁。

回到旅馆时,天色微明。他恍惚着打开门,看到她正呆呆地坐在床头。听到有人进来,她抬起头,却不禁惊叫一声。他不知怎么了,就走到镜子前,俯下身。他看到自己憔悴的脸上留着两行异常鲜明的血痕——那是从眼眶中流出来的。

11.

从那次后,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表面上,他们还和以前一样,穿行于垃圾厂和收购站之间,其余的时间就去天台,或待在房间里。不过,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弥漫在他们之间。这种改变是无声的,像是正在融化的地下冰层。有时,他沉浸在静默中,似乎可以听到冰层融化的细微响动。当然,他知道这是幻觉。他扭过头,看着身边的她。他们的目光相碰触,但很快地挪开了。可以看出,她的内心也是惶惑的,想弄清楚问题的答案。但是,她依然是沉默的,默默接受着一切。他甚至有些痛恨她的这种态度。

他们就这样整日沉默无言。时间变得漫长。有时,她会主动凑过来,试探似的触碰他的肩膀或是脸庞。他避开,与她刻意地保持距离。究竟是怎么了?他从她的眼神中读出这样的疑问。但是,他也无法解答,他只好沉默,不去看她的眼睛。渐渐的,她脸上的笑容变得稀少,曾经的那种忧郁再一次俘获了她。

“我们要有各自的空间。”他对她说。他当然清楚,这只是一个借口。此后的日子,他不顾她的不解与无声的哀求,从蓝房间中走了出去,将她一人留在那里。只有在夜里,他才会回来。有时她已经入睡了,他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他轻抚她的头发,其中蕴藏着无尽的爱怜,仿佛只有到这个时候,他才能将这种情感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而在平时,与她面对面时,他却只想躲避,甚至是逃离。是的,他在内心深处完全明白自己是多么地爱着她,可是越是这样,他越感到莫名的恐惧;他越爱她,就越想逃离。

她不知道的是,他其实一直都在她身边。他默默地站在楼下,仰望着那一扇窗子——曾经用木板死死封住的窗子。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要那扇窗还在他的视线中,他就感到心安,他知道自己是无法离开的,但是他又必须离开,只有这样,才能缓解那种莫名的恐惧。

冬天正在逼近,天气变得寒冷。许多流浪者或无家可归的人都住进了这栋烂尾楼。以前的安静突然变得喧哗。在他们的隔壁,不知何时住进了一个瘦弱而邋遢的年轻人。他终日穿着一件破旧的皮夹克,头发遮住半边脸,看上去落落寡欢。

有一次,他看到青年与她一起站在天台上,柔和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一瞬间,他感觉有些恍惚。他第一次对她产生了憎恨。是的,不是不满,也不是愤怒,而是直接跨越到憎恨的程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那一天,他回家后,故意不去看她。她站在他面前,他便扭过头去。她又站在他面前,他便将头又扭了回来。她执拗地像是追逐太阳的向日葵,不停地改变着方向,而他干脆闭上了眼睛。后来,屋子里安静了下来。他听到了轻微的哭声。他的心一下子就变得柔软,他想像往常那样去安慰她、爱抚她,紧紧地抱住她,可他没有这样做。他牢牢地闭着眼睛,仿佛只要这样,一切疑问就可以得到解答。

之后几次,他又看到青年与她在一起的情景。有时是在天台,有时是一起外出。青年有一台看上去快报废的摩托车,她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环抱着青年的腰。他在暗处望着摩托车扬起的灰尘与烟雾。他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他感觉有一种粘稠、冰凉而又空洞的流质物缓慢地灌满身体与四肢。与此同时,他又有一种虚弱的解脱感。

他独自回到房间。纯洁的蓝色包围着他。他仰面躺在床上,阳光从窗子倾泻进来,很暖和。他合上眼,享受着阳光带来的舒适。他做了一个蓝色的梦。

当他醒来时,夜幕已降临。他看到她坐在床头,正盯着自己。她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他们无言对视着。在这一刻,他此前的那种预感更加强烈了:他们终将会成为夜色中的陌路人。但他是深深地爱着她的。他们就像是凑巧搭乘同一班列车的旅客,从陌生到熟悉,然后相爱。旅途遥遥无期,但列车终会靠站。他们终究会成为彼此匆匆的过客。

12.

他见到青年是在一个酒吧里。这段时间,他成了一个“偷窥者”,在暗处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他拿着望远镜,像品尝甜果一样咂摸她的每一个动作。她去过的地方,他会再去一次,仿佛可以闻到她的气息。然而,他却越来越不敢接近她,只有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回到那间蓝色的房间,驻足在门外,先听一听她是否睡着了,然后才推门进来。每当那时,他都坐在床沿,凝视着月光下的她,不使自己发出任何响动。他害怕面对她,因为他对她的爱正在与日俱增。这爱的恐惧使她浑身发抖。

月光下,他看着她的面容,如此安详,又带着忧郁。他曾经听到过一个故事,讲一个男子爱上了自己的影子。而他爱上了她的形象,他希望这种形象永远保持在这样的时刻:夜色安宁,他坐在她的身旁。但是,他知道,她早晚会离开。他曾想要欺骗自己:会不会,她真的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然而,这念头本身已经说明了他对她的依赖,而这正是他恐惧的源头。当一只鱼恐惧氧气,它该怎么办呢?当它有一天,突然发觉了自己对于氧气的依赖,它就开始恐惧氧气了。可离开了氧气,它该怎么办呢?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条过于依赖氧气而恐惧氧气的鱼。他已经嗅到了这个故事的悲剧意味。但故事还没有结束不是吗?他对自己说,那么事情还得继续下去。他对此保持着某种麻木的期待:故事的结局会是什么?

他对那个青年也有了一定了解。他了解到,青年是在附近的一个地下酒吧打工,做服务生。这天,他看到青年从烂尾楼旅馆里出来,没有开摩托车。一股冲动使他跟上了他。他跟着青年,来到了那间幽暗的地下酒吧。他走下台阶,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在各种颜色的汽灯的照耀下,烟雾也变得有些梦幻。酒吧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舞池,伴随着节奏强烈的摇滚乐,舞池里的年轻人们疯狂地舞动身躯。他一进入酒吧,就失去了青年的踪迹。他只好拨开人群,来到吧台前坐下。这里的酒水很廉价,他要了一杯掺酒果汁。

舞池中,灯光在不停地变幻着。某个瞬间,他似乎看到她也混同于人群中。他连忙站起身,仔细寻找。舞池里全是陌生的面孔。或许是看错了,他重新坐下,却不禁想到:她会不会也经常来这里呢?虽然每天他都会在暗中观察她,但仍然有错过的时候。在那种真空般的时刻,她很可能会来到这里。那么她会跟谁在一起呢?他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他想象着她跟青年一起跳舞的情景。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开心地笑。那种时候,她会想到他吗?她的心终将被另一个人占据。这与直接杀死他是毫无分别的。

此时,一种欲望从他体内升腾。他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她身边,再次拥有她的身体,但这种欲望与那个形象无关。这里面混合了动物性本能的罪恶的欢愉。但他知道,一旦如此,那个形象可能会随之远去,而他也将会真正失去她。

他看到了青年。他换上了一身服务生的衣服,从他面前匆匆经过。他想也没想,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疑惑。脏兮兮的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比他印象中的还要令人厌恶。他盯着青年的眼睛,几乎是出自下意识,他伸出手,扼住了青年的脖喉咙。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曾当过一段时间的不良少年。那时他最喜欢使这招,他出其不意,使敌人陷入极大的痛苦中,却又不会真正受伤。正如此刻,青年被摁到一张空桌上,脸憋得青紫,却使不出力气。周围的人依然在狂热中无法自拔,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突发情况。

他看着青年由于缺氧而蓄满泪水的双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从青年的眼中竟然看到了某种怜悯。是的,怜悯。青年的目光似乎穿透他的身体,直抵灵魂深处。这是怎么回事?他感到巨大的荒谬。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松开了手。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他所担忧的,所追求的,所逃避的,统统没有意义。他回过头来,看到青年正在整理自己的衣服。他不敢与青年对视,于是他挤进人群中,逃了出去。

13.

他醒来时,发觉自己正在这座蓝色的房间里。她坐在床沿边,眼神中满是担忧与无奈。他的头昏昏沉沉的,勉强支撑起身体,让自己坐起来。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酒精味。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从酒吧出来后,他又另找了一家廉价饭馆,喝了太多的酒。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或许,潜意识中,他在完全醉酒的情况下依然摸索到了这里,并且冒着有可能从楼梯坠落的危险,来到这间房门前。他大声地叩门,而她走出来,震惊而又伤心。她将他拖进屋子里,安顿他睡下。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想象。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谁都尽量不去触碰对方的目光。

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她坐在他的旁边,紧紧地贴近他。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温暖而香甜的气息。她抚摸他的脸,充满爱惜,像是母亲在抚摸自己的孩子。她慢慢地将嘴唇靠近他的嘴唇,而就在他们的嘴唇将要相触时,他猛地推开了她。

他用的力气很大,将她直接推倒在地,仿佛她是一个可怕的怪物。她惊呼一声,重重地砸在水泥地面上。他冷漠地看着她,没有丝毫表示。然而,他的内心却与表面截然相反,内心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剧烈地撕裂着他: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这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他用淡漠的目光盯着他,而在这淡漠所包裹的内部,却是巨大的悲伤。他知道,自己深深地爱着眼前这个伤心的女人。但是,这种爱却迫使他对她展现粗鲁,迫使他伤害她,仿佛不这样做,他就无法承受这份爱,这份爱就会将他压垮、灼伤。这份爱像是一种僭越,必须用“恨”中和。

就这样,他强忍住内心的悲伤,看着她慢慢站起来,抚摸刚才被摔青的胳膊肘,再次坐在他的旁边。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无限地宽恕、容忍着他。她握住他的手,他却立刻从她手中抽了出来,像是碰到了什么不洁之物。她再次耐心地想要握住的手,这一次,他站起身,走到梳妆柜前,与她保持着距离。他的眼神依旧是冷漠的,甚至充满了恨意与嘲讽。

她震惊地看着他,眼泪流了出来。他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哭泣。

后来,她不再哭了。她止住了哭泣,放下捂住脸的手掌。他看到,那张瘦削的脸恢复了冷静,就像是第一次在天台见到她时一样。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但是他依旧不发一言。他看着她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这像是一分钟内发生的事,可当他扭头看向窗外,发现外面的天空已经开始黯淡。昏黄的光照进来,像是漂浮在阴沟里的油。他看着她提着一只油桶,她用刷子在油桶里拌了拌,拿出来时,刷子上攢满黑色的油漆。她开始疯狂地往墙上涂抹油漆。他依旧是漠然地看着。她像是一个抽象派画家那样,毫无规则地在蓝色的墙面上留下一道道黑色线条。她似乎想要盖住每一处蓝色。

油漆用完了,她也已经气喘吁吁。她看着他,那种目光是冰冷的,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然后,他看到她将油桶用力向窗户抛掷。一阵玻璃的碎响,窗户被砸烂了。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他感到很疲倦,一种他几乎从未有过的疲倦。他爬上床,不顾侵袭的冷风,昏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似乎飘浮在水中,又像悬浮在半空。后来他才发现,这是宇宙。漆黑的宇宙,他感觉很舒服。他像是一块太空垃圾,慢慢浮游。他隐约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停下来,侧耳倾听——那声音似乎来自宇宙深处。这时,他突然感到强烈的窒息,他以为自己又犯病了,虚空中,他无望地挣扎起来。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真的喘不过气来。一根绳子,正紧紧地勒在脖子上。他双手乱抓乱挠,却起不到多大作用。他似乎能听到脖颈正在断裂发出的声响……忽然间,绳子松开了。他坐起身来,大口喘气。他转过头,看到她正站在床后,手里拿着一捆绳子。她的脸上布满泪痕。

她将绳子递给他。他接过绳子,看着她的眼睛。正是傍晚,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不清。这一刻,他似乎又恢复成了那个优秀的恋人。他轻柔地用绳子将她的身体绑住,然后,他们开始做爱。悠长而又舒缓,恍若梦境。他们忘记了所有事情,完全沉浸在这美妙的一刻。完事后,他睡着了。

再次醒来,他发现她消失不见了。只有那捆绳子还留在床上。就像是天台上的那一晚一样,不过他知道,与那晚不同的是,这次她不会回来了。

14.

他环顾着这间小屋。原本蓝色的墙面现在变得凌乱不堪,黑色的油漆胡乱泼洒在上面,显得很诡异。风从破窗户灌进来。周围寂静无声,仿佛这个蓝色房间已经沉入海水的最深处,已经被泥沙覆盖,永远遗失在世界的某一个黑暗的角落中。他感觉自己此刻变得空荡荡的,然而,这绝不是伤心,而是某种彻底的解脱感。他来到梳妆台前,看到一个揉成团的纸团。他展开纸团,只见里面写着“遗书”二字。他看着它,仿佛在看一个久远的遗物。他重新将它叠成纸鹤,放在梳妆台上。他想,它将会被这个房间的下一拨房客看到,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发生在它身上的故事。

他最后一次打量这间屋子,像是要记住这里的每一处细节。然后,他轻声说了一声“再见”,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当他来到烂尾楼门口时,看到了那个青年。他正坐在台阶上,将头埋入双臂中,悲伤地哭泣。他走到他身边,拍了拍青年的肩膀。青年抬起头,看了看他,没有说话,眼神依然是那样地平静。他离开青年,走出大楼。他回头望时,青年已经没入了烂尾楼的阴影中。

他走到街上。今天的阳光很明亮,空气也很清澈。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他看着从自己身边来来往往的陌生的面孔,突然觉得很不真实。他停下来,来到路边,摸了摸路旁的白色水泥栏杆。他这才确认:没错,这是真实的。然而这确认却使他感到了一种更加强烈的不适。他使劲屏住呼吸,直到最后再也忍受不了。他大口喘着气,仰面看着天空——湛蓝的天空,空无一物。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射下来。

他继续往前走。走过几个街区,他来到一个小区里。进入小区门口时,他看到一群工人聚集在一起,正在给一处空地铺石砖。他小心地避开那块空地,来到小区内部。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老妇人。孩子们依然在附近踢球。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走过去,坐在老妇人身边。老妇人没有转过头,仍然看着远处某个并不存在的点。

“最近还好吗?”

“不用担心。”老妇人说,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地方。“你上一次来看我大概是什么时候?”

“十年前吧。”他回答。

“跟我记得差不多。”老妇人点点头。两个人重新陷入沉默。

“那我走了?”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好的。”老妇人的目光始终没有挪动。于是,他往前走了几步。这时,他听到老妇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我的心里没有一点难过。因为我早就知道,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早晚都会远远地离开我。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他停住脚步,但没有转身。

“父亲离开以后,我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逃离。”

“这我知道。”老妇人说,“那时我已做好了准备。”

他再次屏住呼吸——后来,他总是爱这样做,以至于变成了某种怪癖;但窒息症却是再也没犯过。这种难受是实实在在的,他发觉,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对这种窒息感上了瘾。到了极限,他深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重新来到小区门口,他看到石砖已经铺好,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正在指挥着什么。他抬起头,看到吊车正吊起一个巨大的悬浮物。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它遮住了整个太阳,显得黑乎乎的。而此时,他就站在它巨大的影子中。

“喂,你,快点离开这里!”那个指挥者有些恼怒地对他喊道。

他充耳不闻,就这样站着,仰着头,雕塑般一动不动。他安静地凝视着悬浮在头顶的巨物,任凭自己笼罩在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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