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淳有些不敢置信，愣怔了好几秒。
她孱弱枯黄的如一只丢了翅膀的小麻雀，将头藏起来，蜷成一团。他轻轻伸过手，却吓到了她。
一眼的惶恐，潺潺的泪水就像此时外面的雨，滂沱。
这是舒微吗？
他猛眨着眼睛，又靠近了些，仔细回想着脑海里她的样子。
“陆老师，你就不要在这等我了。”她骄傲无畏的眼睛像一只小鹿，在墙头上欢快又搞怪地告诉他。
不，快三年了吧？
她的面孔如此蜡黄，一眼的懦弱和委屈。怎么会是那个在路对面招摇着小虎牙，做了“嘘”的手势的舒微？
“陆……陆淳。”
他听到她叫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那是几年前呢？他在路对面看到她向自己招着手，全是无邪的笑。
她叫了印象中只有一次的“陆淳”。
他还是有印象的，至今还记得紧接着送入嘴里的矿泉水都有了些涩的味道。
几年了呢？他想不起来，觉得时间很快又很慢一样，算不出来。
但那声音，他可以确认，是舒微。
那个“淳”的音，在她的舌尖上依然婉转，像莺鸟的啼唱。
她同样讶异地止了哭，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着抖，嘴唇已经惨白了。
陆淳回过头，扫了一众呆若木鸡的学生：“马上去自习。晚上全到我办公室报到。”
几个人如蒙大赦，乌压压全猫腰走了，几个大个子带了一阵风过，吹起了舒微额头上的几丝发。
陆淳复转过身，犹豫着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抬眼静静望着她，却没说话。
舒微有些惊慌失措，坐直了些，手抹划着脸。
他忙从口袋里翻找半天，抽出张半湿的纸巾递过来。
她接过，低着头，狼狈不堪地擦着。
陆淳脖颈上的血管微微跳动，忙摸进了口袋，拿出包烟，找了个打火机，歪着头抽出一支，点上。
舒微使劲平复着自己，却没出声。
他拿烟的手朝背朝着方向，无言地望着她。
雨声依然很大，网吧里昏暗极了，门板被吹得咣当当响。
她抬起头，望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眸子，像是无数个气泡，崩裂又重聚，温温吞吞地暖起来。
眼底在一缕缕烟里，掠动着。
“我……”她又低下头，咬着嘴唇。
“丫头。”他抬起双眸，出了声，歪着头看她，“你不该在这儿啊！”
“我知道。”
“都认不出来了。”陆淳的手指险些被烟灰烫到，忙缩了下，赶紧弹出去。
舒微没来由地鼻子又一酸，泪珠子掉了出来，忙抬起脸，努力想倒回去。
陆淳伸出一只手：“好了，金豆子都一筐了。我都接着呢。”他的声音温柔又玩笑着，手指真被几滴眼泪滴得动了下。
“我……”舒微狼狈得不行，手拦过了几串泪，心却没此前那番疼了。
“湿漉漉的一身！”陆淳叹口气，眼神来回扫了一下，“感冒了怎么办？”
舒微胡乱把头发带到了耳后，努力摇摇头：“没事。”
陆淳转头看了看挂着厚重窗帘的方向，判断着外面的雨势：“应该是小了，我送你回家！”
本愣怔着的一只“小鸟”像被浇了水，忙摇晃着脖子，一眼惊恐。
他微微锁了眉：“快六点了，我带你去吃饭。”
她还是不停摇头。
陆淳扫了眼屏幕，熟练操作几下鼠标，点了下机，拿着上机卡跑到前台办了下机。
“走。”陆淳走过来，站在一旁，看着她，不容违抗。
舒微只好起了身，又低下头，跟在他身后。
两人掀开了门帘，带了一脸雨水扑过来，陆淳下意识地挡了下舒微，跑进潺潺的雨里，抬手叫出租。
好在，车子很快过来，他向站在屋檐下的舒微摆摆手，让她上来。
“去西井。”坐在了司机旁的陆淳，指挥着路。
南城确实不大，七拐八绕，不需要太久，由东到西已快走遍。他拿了张钱给司机，下了车。
舒微在下来时，看到那面硕大的湖匍匐在雾气里。天极暗，灯光被移动的雾霭遮遮掩掩，明灭不定。
这有一家古旧的店，里面的辣椒味已飘了好远，在连绵的雨天里，发着昏黄的光。
舒微一个喷嚏，在身后吸鼻子。
陆淳让她坐在木桌旁，买了两碗汤来。
“我，我……”舒微真发觉自己确实失去了语言能力，语不成句。
“先喝吧。”陆淳在对面望着她，自己的脸却苍白的。
她在蒸汽漂浮的空间里抬眼看他：“你……憔悴了。”
“是嘛……”他掩饰地摸了下下巴，“真会说话，明明是老了，说憔悴。”
“没有，还是那样。”舒微的脸颊微红，热汤发挥着效力。
“怎么这时候回来？”陆淳不明所以。
“今晚的车，就……走了。”舒微想起来，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一会得赶回去。”
“嗯，那你快喝。”陆淳把碗又推近了些，却没继续再问。
“我真失态。”舒微忙解释，却关不住满眼的忧伤。
像是无数灰色的小颗粒沉淀在眼底，浓得化不开，光线穿不透。
“陆老师……”舒微深深吸口气，“好久不见了。”
他刚低头喝了一口，抬起头，微笑了起来：“这就见了！”
“让您失望了。”
“舒微！”他仍然如以往那般，叫了一声，语重心长，“不要哭了。”
“哪有。”她咬着嘴唇，笑起来，“您认识我那么久，我厉害着呢。”
“我知道。”他微笑着，“把大学上好了。”
“连续两年奖学金了。”她努力翻找着可以证明自己优秀的资本，却灰心落寞起来。
曾经，那么希望自己是可以一身光彩地在陆淳的眼前出现，告诉他，我很好。
可如今，她无论用怎样的“很好”去告诉他，都无法埋得住刚刚崩溃的软弱。
舒微觉得，这种丢人的软弱，只要偷偷处理掉就好了。
可他，却是她最不愿意的那个人，撞见了这场无数次袭击自己的“软弱”。
“我……走了。”舒微无法承认，这样的自己在他面前出现，泥湿的鞋子，一头杂乱的发。
她忽然觉察现在的仪表，该多邋遢。
落荒而逃吧。
舒微站起了身，眼泪又不听控制地掉下来。
“舒微！”陆淳跟着站起来。
她跑到门口，应声回头，看着昏黄灯光下的陆淳：“要赶紧回去了。谢谢你。”
雨仍未停，可她一头扎进了雨里，把曾经那个美好的设想全抛给了这间破旧的店和愣在原地的陆淳。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林申一脸洒脱轻盈地唱着：
“眼前延伸的两条路 将我们分开（第二章）
漂浮在蓝天上的云朵 请转告他
我过得很好
要走我的路
我不想再回头看”
他咬着嘴唇，用下巴点着拍子的神情骄傲率性，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林申，而他唱的最后一句是：
“相信有一天，会在没有预期的情况下，和你相遇”。
舒微在雨里快走着，想起这句，心陡然一震，仰头看着如此的天气，绝望地明白。
她是再也不会遇到他了，他真的去世了。
舒微居然如释重负一般，眼闸决了堤，雨水顺着脸浇着。
她记起林申的话。
想哭就去洗把脸，眼泪还能比水多？
对，她得坚强。
坚强，坚强，坚强。
她在雨里开始跑起来，嘴里念叨着林申在20岁生日后的第一天发给她的最后一封信。（第二章）
“小微，再残酷的事情都会过去。只要你坚持好好走下去。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
已经二十岁了，是法定可以领结婚证的年龄了。长大，势必有许多要去面对，无论好的坏的。但你答应过我，无论再难，都会相信美好。知道吗，我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刻，都在你给的美好里。
世上再没有比如此的美好令人陶醉了。而你唯一做的，是要帮我把剩下的一生，美好的过下去。
如果你还信任我的爱，就把这一生替我“美好”地还回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