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昀翻身下马,几步坦荡,朝壬言走来。
见她行礼未毕,乘势开口道:“噫,我哥哥他升了至君?如此喜事,可当真要讨他几坛好酒,贺来一贺。平日他可不许我乱动,怎知这今非昔比,闳禛殿要得了女主子,往后怕是跟了旁人姓。”
“妹妹,我并非……”
“殿君。”王昀扬手叫止,又是问道,“你说往后姓王好,还是姓壬,趣致多些?”
“我若是嫁了君上,自要随他姓。”壬言对答,无不妥帖。
“是也,你若当真是个知义多情人,又怎会落个众叛亲离。”王昀目色,袭来奇寒,“壬言,你是要嫁帝尊也好,我哥也罢,你生死也不属我王族。殿君?帝尊假意拟个名号,你还真觉来高而不危了。睁了你眼瞧清,这王城中除你外,还数得出第二个殿君?”
壬言将指节攥得通白,是有口难言,因着她但凡冲撞一字,便是临头一罪。
“摇尾巴,又不咬人的模样,可是看家好狗,也可是走狗。”王昀挑眉笑问,“你说,哪只更讨人欢心?”
“昀儿妹,所言偏颇。”壬言行礼以答,牙关咬得也紧。
“休要乱吠,妹妹岂是你叫得!”王昀一回眼,便是如狼似虎,“旁人不敢说,我却敢说,这两者,在我这儿,是讨不来一丁点儿好处。我还要活剐了它,当下酒小菜吃。夫人,菜也备了,我哥这酒,你何时吩咐人,搬来我殿中啊?”
帝尊性情刻薄,却也不似王昀这般阴晴不定,叫壬言着实琢磨不透。
王昀提步上马,居高临下道:“本君说话,素来听不顺耳,还请多包涵。往后有甚么话,直说好了,累及无辜,你不怕徒生罪业?”
驱了马,行几步,王昀朗声笑道:“呵,我也多事。是下地狱,你也左不过多一重。”
朔昇殿外,刑司一众,皆是候了多时。
“宣来入殿。”王昀还未下马,向鉴殿侍令道。
群臣入殿,王昀还未落座,又问:“今日宣你等来,可知所为何事?”
“臣等……臣等。”群臣跪得齐整,口中却是支支吾吾,不成样子。
“君上恕罪,事出有因,臣等无意遮瞒。”为首刑臣,句句所言,倒像是另有一番隐情。
王昀嗅出了些渔人之利的趣味儿,顺意问道:“唔?那你现下说来听,你瞒了我甚么。若是你说得,和我从旁人那处听得,有个一字相差……”
“丢个手脚?啧,轻可过了。”王昀笑如阴魅,那人则是吓煞了胆,听她说道,“活,叫你虚生九世。死,要你灰飞烟灭。”
“臣等知罪!”原本瞧不上这小丫头的群臣,也是听了这说辞,无端得生出一身冷汗。
独独是为首的刑臣,泰然自若,又应答道:“启禀君上,这游氏王世子一案,其凶犯手段太过毒辣,蛛丝不落,臣等茫无端绪,也是情理之中,还望君上明鉴。”
王昀听来,是顾左右而言他,心下断然生判,这一众刑臣,定是有未言之隐。
正要迫他,听来嘻笑一声,只见那人跪在隅落处,头压得甚低。
“你,可是有话要说?”王昀直直望向那人,正声言说。
“微臣不敢妄言。”那人从也未抬首,却知晓王昀问得是他。
“你听这殿中,妄言得可还少?”王昀笑道。
那人听过起身,正步来了王昀面前,跪立道:“启禀君上,微臣斗胆,觉来这游氏一案,与先前几桩悬案,颇是相近。”
“唔?”王昀眉梢一挑,轻巧一瞧,那为首的刑司老臣,面色阴沉难堪。
“先前轩辕九世子,祝氏三世子、四世子,和那郝氏一族的七世子,相继罹难。一桩一件,其行凶手段,虽是大相径庭。可君上要细想,这几位,和游天王世子,没丁点儿干系?”
其人其名,个个入耳,她早也心生悸惮:这不皆是那日亲赴壬城的盟族臣子?
她容色不动,回道:“真还妄谈,你说说有何干系?”
王昀是明知故问,那日风变,莫说他这个小官,纵是权尊元臣,也不见几人知晓。
“微臣愚言,还请君上,不以介怀。”那人将头压得又是一低。
王昀莞尔笑道:“你,甚么名字?”
“微臣朱谳。”
“好,来人。”王昀唤了殿侍来,“将这朱谳押下去,听候惩处。”
“谢君上。”朱谳却一副神色不改,心地欣然的模样应道。
人带了下去,王昀变了怒色道:“废物,何等废物!”
群臣听了一怔,又听她道:“眼皮子底下,叫人取了五条命,你等只道是遮掩耳目,我王族养得臣子,临头竟是这等样子。一干草包!畜种吃了癩碗,还记识人恩惠。你等是养尊处优,享来得久,何人赐你安富尊荣,便是忘了个干净!”
“君上明察,臣等忠心,日月可裁,天地可判。若非此人,着是神通,臣等也万不得窘迫至此。”
“神通?呵,好!”王昀所说,斩钉截铁,是将这几件案子揽了来,“好,我来会他一会。”
没得可说,王昀随分遣了走,方才为首的老臣,也头一个出了殿。
“祝大人,且慢,且慢啊!”老臣听了回头,见是辛姓的二等刑臣。
“祝大人,您说方才,朔昇那位主子,话里话外,是何意啊?”祝时中足也矮小他不少,这辛官打躬作揖,将话是递送他耳边道。
这小丫头,素是不入祝时中的眼:自幼学了一身俚俗本事,误入了凡世,还带了回满口市井粗话,不见她有半分宗室气度。
他心中是有不快,可也不敢胡诌,只道:“君上如何吩咐,你我如何照办。”
说罢,甩了辛姓小官,超步走了。
这边殿中清净,王昀不叫殿侍侯在身侧,打发得无人,又是故作不经意,追想起那人。
“今日比试,在下服输。”——绝手相较,高下之差,只一念转瞬间。
彼时,那人眉眼中,透了神色来,她一眼断知,是她真真切切的朔哥哥,绝无容疑。
心急心喜,又哪里分得出心,应他来招。
他这一招,来得凶狠,虽她是叫不来名目,却也明晓门源元龙诀。
若非那时,他临了收去三分力道,势必是要伤得她好苦。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闺字?”——他不识她人,不知她名。
那日,信誓道要穷极一生,至死方休的分明是他。
如今,逢了久也撒手尘寰的他,竟是用对面不识的法子,作弄自己。
她气,她恼,她说一辈子忘不了,便是千遍真,万遍也真。
凡世中,他是威震四方的大将军,她只叫他寻常一声亓军爷。
真世中,他使得是壬族宗传心诀,她思忖了良久,唯有一人对得上他名。
“壬奡。”她喃喃道来。
烟笼前门修竹,月在后院寒溪。
王昀回神时,已然入夜,清辉几许,洒了朔昇殿下,满地霜花色。
她拢了拢双臂,微生凉,望了望前路,满是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