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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秘密

至此,程了了此人仿佛乘风散去,来时也匆匆,去时也无需留,似烟尘亦如落花。

而云意坐在院中,对着满地的海棠花,呆呆静立一转眼就是一天。

兴许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临近夏至,天气越发湿热。

云意要的东西,曲鹤鸣很快送来。恰好她桌上还有几张旧帖未来得及收拾,让他抢到手里翻来覆去琢磨个透,到最后心服口服:“你这字写得,真跟徽宗一个模子。怎么练出来的?”

抽回他手里一沓字帖,一一叠好了都收进檀木匣子里,云意适才转过身来说道:“早年间父皇痴爱徽宗文墨,我为讨父皇喜欢,就这么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练出这么不伦不类的一笔字来。学得再像又如何?总归不是真的。”

“要真能临一帖,再寻个厉害匠人将纸张做古,你这字……啧啧,定能以假乱真。”他就这么信口胡诌的一句话,云意也不曾放在心上。因心中念着京城局势,总忍不住要打听。

“你们近日都忙些什么?我看二爷好几日都不曾现身,忙着要打仗不成?”

曲鹤鸣道:“月底出征,要去龚州会一会顺贼兵马。”

云意神色一凛:“京里如何了?南京要立新帝了吗?”

“早着呢,各处都在闹,要么真刀真枪实干,要么就隔江骂娘,哪哪都不消停。你要想打听事,晚些时候直接跟二爷说,我要说得多了,还得挨板子。”他站起身,趁着她愣神的当口,再深深看她一眼,如同久旱逢甘霖,满足至极,“得,事情办妥,我得走了。万一撞上二爷,又得挨骂。”

云意笑着问:“二爷骂你做什么?”

他一时无言以对,硬扯出一句:“骂我偷懒不干活呗。唉……你是不知道,近几日军营里忙得晕头转向,一开拔更是要命。算了算了,跟你啰唆这些干什么,走了。”

匆匆忙忙的,像是有追兵在后。

将近月底陆晋才出现在宅内,他来时云意正窝在自己的小卧房里,慢慢细细喝着绿豆汤。他身上衣料早让汗水湿透,大大咧咧坐到她身边来,抢了她手里的青花小碗便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去,末了还说:“再叫厨房盛一碗来。”

汤圆依言退下。

云意靠着小桌,回头看他面色潮红,满头热汗,便捏了团扇来轻轻给他扇风,没想到扇子也被抢过去,真是强盗一样的做派。

他一面扇风,一面绷着脸同她说话:“你倒是逍遥,大热天的,这间屋有绿藤遮着,比别处清凉不少。”

鼻尖绕着他身上的汗味儿,倒也不觉得熏人,云意懒懒挪一挪腰,离他稍稍远一些:“二爷这是从军营里来?累成这样,要不然先洗洗,换身衣服,人舒坦了再用晚饭。”

恰在这时,汤圆端着碗呈上来,陆晋仰头又是一阵牛饮。这一回记得夸她:“你这绿豆汤与别处不同,哪里不同爷倒是说不上。”

云意道:“这里头掺了青梅、金橘饼、佛手糖萝卜,又有糖水莲子、糖桂花,早上我看院子里的蔷薇花开得好,便也采上两朵一并熬煮,算是应了时节。夏至一过,暑湿便涨,这汤最解湿热。我看二爷苦夏,营里也可指人做上一锅,倒不必如此麻烦,一勺绿豆一锅水,煮开了就行。”

陆晋听她说完这一段,心都让熨平了,再也燥不起来。便来握了她的手,脸上也有了一丝笑:“这话说的,比人唱的还好听。”他难得听劝,真回了正房沐浴更衣。

云意唤汤圆来,将帘子敞开,把屋里的汗气散一散。再吩咐厨房,准备几样陆晋爱吃的荤菜。傍晚餐桌上分出楚河汉界,陆晋这一方“花团锦簇”,云意身边却是“寡欲清心”。

她早先喝过绿豆汤,眼下没什么胃口,好半天才进一块素三丝,权当做陪。

陆晋先囫囵吃上一轮,略饱后才擦了嘴,配上一壶酒来细品,赞道:“这厨子大有长进,也不知是板子打得好,还是你调教有方。”

“自然是二爷的板子厉害,我也就单凭一张嘴,出出主意罢了。”再看自己的翡翠汤,好半天也不曾动过一口,她的心思早已经不在吃上,“二爷要出征?”

“不错。”陆晋抿一口酒,缓缓说,“明日开拔,去往龚州,计划驻军毕照、原山、龚州三镇,巩固东南防线。”

云意心生疑惑,不解道:“不去泽口吗?泽口临近龚州,又是两江交汇之地,漕运往来集散,就是往后……”她晓得自己犯了口舌,连忙打住。

怎奈陆晋朗声大笑,似遇知己,举杯相邀:“你在孝中,不能饮酒,爷单敬你一杯。”言罢一口气饮尽杯中酒,再倒置来与她看,“一旦拿下泽口,粮食补给便有了保证,进而向南可图江北,退,又能以此相挟,向朝廷邀赏。公主高见,在下佩服。”

云意双肩耷拉,愁闷道:“横竖你已经想好了,何必把这功劳扣我头上。不过你可小心,王爷没想到的事情,又是出战攻城,若由你来说,恐怕成不了。”

“嗯,这事比攻城难办。”

云意想了想,出了个歪主意:“王爷不是好酒吗?不如为王爷寻一位酒中知音,这些话都趁着半醉不醉的时候说,说不好就是玩笑话,说得好就是锦囊妙计,最好不过。”

陆晋问:“何谓酒中知音?”

云意答:“就是个会酿酒又会忽悠的呗,二爷手底下人才济济,还能找不到这样的?”

陆晋看着她,好一阵乐,继而含笑道:“还缺一样。”

“什么?”她好奇。

“忠心不二。”

云意不服:“世上哪来的忠心不二,人人都有脑,趋利避害人之天性。”

陆晋定定道:“然则人人都有弱点,只看你抓不抓得住,抓住了,便老老实实一生为你所用。”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如重重镣铐,一层层施加在她身上,她想起莺时,又想起肃王,不由得遍体生寒。

“二爷这一仗要去多久?”

“少则一两月,多则三四月,时间长了府里也放心不下,与其临阵换将,不如快刀斩乱麻。”酒至半酣,他扬眉,玩笑道,“如何?舍不得不是?”

后头那一句,云意只当没听着:“依我看,顺贼那帮子乌合之众,打个三五十日便都逃回京城享乐去了,拖不了那样长。到时何人驻军,二爷可想好了?恐怕齐颜卫的人是用不上的,二爷想要在战事上有一番作为,还需组起一支汉军来,恰逢战事四起,趁着征兵的机会,要组军不难,只是,万事还需过王爷那一关,不然下头告一状,罗织个了不得的名头,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陆晋颔首道:“依公主看,如何是好?”

云意一派轻松:“说来说去,二爷还是缺一个能在王爷身边胡说八道的人。我记得玄宗爷身边就曾有个厉害道士,能呼风唤雨掐算天命,不过后来让我父皇给削了脑袋。当年就是他一句话,害得我父皇险些丢了太子之位。”

陆晋闻言眼睛一亮,剩下的什么都不必说,一切自明心底。又不得不佩服云意,她能看人猜心,天下少有。

你若与她相处越久,便越容易深陷,蒙住双眼让人牵着鼻子绕着菜市口走上一遭,千刀万剐了,回头还不自知。

“外面局势如何?公主不想知道?”

云意撑着下颌,笑意盈盈:“我有二爷护着,担心那些做什么?再说了,二爷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跟我说,着急顶什么用呢?”

她双瞳似琉璃珠一般清澈透亮,多看一眼,不自觉便被推进梦里,以为她天真纯善不谙世事,无需诸多防备。继而陆晋思虑不周,说出了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一句话:“江北有了荣王的消息,如今西北、江北、南京各自为政,朝廷想要再统江山,只怕难如登天。”

云意在桌下攥紧了拳头,极力压制自己心中不断涌现的兴奋与激动,她的哥哥还活着,是因为她吗?是因为德安德宝不辱使命顺利将他送出京城?

哥哥活着,她便还有一线生机。为情也好,为利也罢,外公与哥哥必会遣人搜寻。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应付对面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陆晋。于是举起茶杯,与陆晋隔空对饮,柔声道:“情势复杂二爷才有时间徐徐图之,不见得是坏事。”

“于你呢?”他眉心微蹙,紧紧锁住她的一举一动。

“自然是好的,哥哥活着,我心中自然多一分想念,从前那些个不要命的事情,再也不做了。”她的回答近乎完美。

陆晋略略点头,“如此便好。”

她偷偷蹭一蹭掌心,紧张得全身是汗。

陆晋天未亮就需起程,寅正,整个宅邸被灯火托举如一颗明珠。

陆晋肩上甲胄沉重,有寒光冽冽,比窗外被烛光照亮的夜更多一分深沉肃杀。他发髻高悬,长刀在侧,越发显得英挺过人。

云意鲜少在这个时辰起身,但今次清醒异常。陆晋即将出行征战沙场,而她还有最后一场仗,最要紧也最可怕。她面对陆晋,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做到从容自如。

也许是源于心不静,万物都似夏夜躁动。

月亮在门前露出半片影,此夜静谧无声,却又危机四伏。他就在她身前半步距离,高壮颀长的身躯挡住她所有视线,她幻化成大树旁细弱娇柔的藤蔓,仿佛唯有依着他才有生存之望。

他捧起她的脸,双手握住她脖颈两侧,大拇指来回抚弄着她嫣红柔软的唇。他的视线低垂,她的面庞向上,一个掠夺,一个奉献,姿态与心态全然清晰明了。

他看着她的眼,仿佛要透过漆黑水亮的瞳仁,一并看进她心里去。言语也是热的,是占有的狂热:“此一役杀北王于秋梁,下一回入京城剿杀李得胜,你说过的话要记牢,爷耐性不好,等不起。”

“我骗谁也不敢偏二爷呀,即便是谎话,二爷也能将它坐实,不是吗?”她由衷佩服自己,在这样逼问审视的目光下,还能换出一张毫无破绽的脸,与他谈笑之中将谜底揭穿。

他是几时开始在她面前自称“爷”的?

大约是自太原起,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情态变化,心也跟着起了波澜。

他终于满意,在她唇上小啄一口,算是额外奖赏。他眼中渐生迷蒙,透出一股对眼前少女的迷恋,兴许暂且可称之为迷恋,禁不住婆妈起来,叮嘱她:“乖乖等着,等爷回来,该有的体面总会有。”

她过了头一关,而后便放松起来,笑一笑调侃道:“难不成二爷还要八抬大轿娶我过门?那我可一两银子陪嫁都没有。”

“爷只要你——”

“程姑娘也不要啦?”她说这话时眨着眼睛带着笑,小狐狸似的灵动又可爱。

他捏一捏她腮边肉,紧绷的情绪终于松懈:“这就醋上了?”

她便笑盈盈望着他,眼瞳里藏着秋水藏着春光,美如诗画,却又一个字不说,等他体味。

他一时心痒难耐,但苦于出行在即,最终只能忍下:“乖乖的,多吃点,等着爷。”

云意笑:“保证吃成个胖姑娘。”

他放开她,不再留恋于儿女情,走得又快又急。

云意只送他到外院照壁下,听凭他披星戴月,奔赴远方。

她滞留在此,四方四正一座院,墙不算高,宅不算大,却已经足够锁住一个俗事不知的顾云意。

大约是站得久了,连红杏也忍不住上前,问说:“夫人,夜里风凉,当心身子。”

不想云意一改往日和善,回过头来目光凛冽,吓得红杏以为她半夜撞邪。

“哪来的夫人?”

红杏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片刻工夫,她又换了面孔,笑笑说:“你扶我回房去吧,这个时辰闹起来,睡也不好睡的,还是将就着坐一会儿吧。”

红杏让吓怕了,只得低着头,草草应是。

远远传来更夫醇厚悠长的喊声,叮嘱家家户户仔细闭门,当心火烛。

哪里是什么战乱纷争,分明是个富贵太平年。

云意就着这身衣裳,独自蜷缩在春榻上。支起窗来向外望,天边已有微光,云与月都成了别样风光,刹那便是风吹云散远游四方。

她摊开掌心,莺时在手心写下的字仍历历在目。

肃王——

她仔细观察过莺时的眼睛,有紧张也有急迫,但莺时受过刑,死里逃生,心中藏着隐秘,这便混在一团不好分辨。

那一日莺时在她耳边,咬着又细又轻的音调说:“奴婢之所以能逃出生天,还是多亏了肃王。专看管奴婢们的,有一个叫吴先贵,是肃王的人。奴婢让打个半死拖出来,也是因他一句话,若不然还要医官来验,那必然是出不来的。”

“肃王他……”

莺时道:“奴婢听吴先贵说,肃王那看管得并不十分严实,到底是一字王,总归是要捧着的。”

云意疑惑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何意?”

莺时道:“奴婢看殿下在此处,并不十分顺心,奴婢便想着,若想出去,倒不如求助于肃王。王爷毕竟是王爷,手底下多少还有得用的人,或许能帮上一把。”

云意随即笑着拍一拍莺时的肩膀:“你有心了。”

不说好,也不否定,剩下无穷余味全丢给对方琢磨。

最可贵的是时间充裕,她等得起。

三日后,她在书房等来曲鹤鸣。他穿一件月白袍子,绣墨竹松涛,花中君子。大约是这几日净过面,又修过容,见面时便显得十分清俊,再赏玩折扇一把,更平添三分才子风流。

但她不爱看,依旧低着头,写她的千字文。

可有人就是讨嫌,非要凑过来看,看过之后啧啧称叹:“你这字,真跟徽宗的差不离,我记得千字文徽宗也曾有一帖,但不过如今下落不知。如能现世,必要震惊四方。”

云意落笔不辍,淡淡道:“子通这句话,我暂且当夸赞收下。”

曲鹤鸣道:“我夸人损人都是真心实意,你也大可不必如此作态。”

“二爷出征,子通竟没能一道上路?”

“二爷让我留下来组织招募兵勇,顺带看着你,省得你又欺负李管家老实,眼珠子一转就给人下了套。”他待她,恍然间生出无穷尽的熟悉感,越接触,越是心有感念,仿佛这一生曾在某年某月某一段苍茫岁月里,与其深交,而今不过再次重逢,却又相距甚远。

云意不怒反笑,略略偏了头问他:“原来我这样厉害?真是要与我自己说一句失敬失敬。”面如桃花声如铃,少女的娇俏尽藏其中。

曲鹤鸣愣得像块木头,隔了半晌才回过神,刻意转了话题:“你这字,世间少有,何况是女儿家练出来,若非亲眼所见,我定是不能信的。”

“瞧不起女人?”

“岂敢岂敢,不过是惊叹。”

他这一日尚算正常,没能见缝插针地拿话刺人。云意原不过闲着无聊与他多说几句,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就扯到书画造诣上,两人都喜徽宗,一来一往,一言一语间不知不觉便聊到太阳落山。

曲鹤鸣意犹未尽,握紧了拳头,兴致盎然,还要与她再讨教几句。让她一句话打了岔,听她感叹:“我从前也写过一帖,让冯宝拿去找了个厉害人物,作假成了百年旧物,拿到父皇跟前,竟连内阁诸位都分不清真假。”

曲鹤鸣拍手,快意道:“你这功夫藏着掖着岂不浪费?倒不如现下也做一帖,让西北的官老爷们开开眼。你这假的现世了,弄不好就能有真迹的消息。”

“这主意不错,你可有相熟的师傅能做这事儿?”云意也来了兴致,大眼睛忽闪忽闪,看得曲鹤鸣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拍拍胸脯保证:“你放心,西北这块地儿就没我办不成的事情。”

她眼底流露出情不自禁的赞赏,点点头,藏着笑说:“没想到二狗哥还有几分本事。”

“什么二狗子,你给我安这么个名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怎么算账啊?我可没银子。”她搁下笔来笑吟吟望向他,一对酒窝里藏了蜜,光看一眼就能甜得心儿颤,曲鹤鸣顶不住,故作镇定地向四处张望。

“总之……总之这事你放心,用不了多久城里就能为这张字帖炸开锅,到时候引来了真迹,给你看上一眼就是。”

云意笑:“那就先谢过二狗哥啦。”

他走时匆忙,仿佛身后有恶狗穷追,逃脱不得。

留云意坐在窗下,再提笔抄上一段《楞伽经》,这一回换成卫夫人的簪花小楷,高逸清婉,流畅瘦洁,与徽宗笔墨自不相同。

她放下笔,默念道:“我名为大慧,通达于大乘,今以百八义,仰谘尊中上。世间解之士,闻彼所说偈,观察一切众,告诸佛子言。”

心有无限恨,又有无限愁,只影向谁去。

次日她问莺时:“我想见三哥,你可有办法?”

莺时咬唇,想过片刻才说:“他们对奴婢,远不如看殿下那样严,奴婢或许能想想办法,先找吴先贵通通气,联系上肃王再说。话说回来……殿下近来可有什么想吃的?一定要奴婢亲自上街采买。”

云意道:“我听说四海风华的素斋做得好,我的口味你知道,你去挑上一桌菜来,让他们送到府里。”

莺时点点头:“奴婢去求李总管。”

稍顿又问:“殿下可需捎带书信?这么口传过去,恐怕不妥。”

云意道:“无妨,你只问他一句,肃王可愿见一见眉婉。”眉婉是肃王奶娘,早已经不在人世,这两人之间的隐秘,世上知道的人不多,云意且能算上一个。

“奴婢知道了,奴婢一定办好。”

云意握了她的手,她掌心温热带汗:“自己小心。”

四海风华的菜式在西北算得上一等一的好,到了云意这也只得一句“尚可”,已算恭维。

身边的人都让支使得远远的,只留下莺时立在桌边为她布菜,要装得若无其事,神态从容,入了戏,半点破绽都不允许。

莺时低着头,小声说:“奴婢先前听吴先贵说过,他们家在平凉大街上有一家米粮行,奴婢若要寻他,可到铺子里找掌柜说话。奴婢今儿遇上掌柜,已经将殿下的话带到,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有消息,过个三五日,奴婢再寻个由头出去一趟就是。”

云意也没什么兴致吃东西,随口道一句“辛苦”,便让人撤了一桌菜,剩下一整个下午照旧跪在小佛堂内诵经念佛,她的咚咚咚木鱼声,莺时都要听得耳朵起茧。

三日后,消息如期抵达。

云意坐在窗下,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己与自己对弈。

莺时道:“王爷说既已知殿下下落,要见面倒也不难。但须徐徐图之,若有消息自然会想办法送到,殿下大可安心。”

云意放下一粒白子,占了星位,淡声道:“知道了,暂且等着罢。”

盛夏的日头毒辣,就连落在地上的日光都亮得灼眼。曲鹤鸣来时她的棋局还未完,黑白子在琥珀木棋盘上杀得正酣,曲鹤鸣不过稍稍看上一眼便忘了来意,禁不住诱惑,抓过白子来便与她对上。

他下棋落子,眼和心都是痴迷。

而云意尚有余裕,能拨出空来想一想,他方才风风火火匆忙前来,意欲何为。

多半是抓住莺时的错了,顺着杆儿查下去,没有猜不到的。

转而开始思量该如何让棋,输一点点才有兴致继续,输赢悬殊太大,大多数人都颓丧放弃。那可不成,这棋局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她不能错过。

不过说到让棋的功夫,天底下她说第二,绝没有人敢称第一。

到最后,她掐算精准,只赢他一子半。

曲鹤鸣满脸兴奋,心底不甘,但需极力克制,他摇起折扇来,瞥见她一派从容,禁不住感慨:“小妮子棋下得不错。”连他都甘拜下风。

云意不甚在意,慢慢将棋子收回棋笥里:“算不上什么,也就比二狗哥好那么一星半点。”

“呵,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能开染坊了,你这人就是经不起夸。等明儿我再来,就不信赢不过你。”曲鹤鸣到现在已经懒得反驳,什么二狗子什么子通,爱叫什么都随她。

她摊开手来,轻笑道:“随时恭候。”

适时,汤圆自屋外送来冰镇好的酸梅汤,云意先以小勺略尝上一口,觉得还算过关,才吩咐汤圆再去盛一碗来给曲鹤鸣。

她喝汤时动作极慢,捏着瓷勺像捏着万年一见的宝贝,勺与碗之间绝没有磕碰之声,两唇之中也不过一条小缝,一举手一投足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悠然。

他摸摸嘴角,怕自己犯傻犯得流出哈喇子来。

好在汤圆动作快,他终于能喝上一口酸梅汤,浇灭他肠子里乱窜的火气。

饮过之后通体舒畅,忍了又忍才克制住不去求她再多施舍一碗,到底还需赞一声:“此汤甚美。”咂了咂舌头,品过绵长余味,才带着几分憧憬说道,“平常人家做酸梅汤,也就是酸甜两味,这一碗,却让人说不出个中滋味儿。”

云意笑眯了眼,很是愿意与人谈吃:“乌梅之味,山楂之酸,乌枣之色,甘草之中和,桂花之香气,是如此汤。”

“恁地讲究,我看二爷在你身上花的银子,足够养一个营。”

云意并不与他较真,两腮仍有笑意融融,娇俏可爱:“这里头还有二钱豆蔻。”

“豆蔻是何意?”他不解,这一下目光直直像个书呆子。

云意笑而不语,留个绵长深意令他雾水满脑。

适时汤圆端着小茶盘上来,云意接过茶盏,再看一眼一动不动的曲鹤鸣,怪道:“你这是要如何?我眼下要漱口,你还要坐着傻看不成?当心我告诉二爷,再打你二十板子。”

曲鹤鸣这才醒悟,一拍桌子想起有正事未办:“我这厢正好有事要问。”

云意蹙眉,复又放下茶盏,对于打破她日常习惯的事情,不怎么欢迎。

“你那丫鬟一来,你是不是就有旁的心思,昨儿她出去溜达,七弯八拐地四处生事,最后跑进一家米粮铺子。那铺子好查得很,夜里把掌柜的一抓,连他前前后后共有过几房妻妾都交代清楚,你想见肃王,恐怕是难成了。”

他几乎要迷恋上这种感觉,是权力,将所想之人牢牢掌控在手心,难怪二爷会那样费尽心思挽留她。

越是倔强的马,越值得费心耗时。

然而云意的回答,全然出乎他意料。他自她眼底找不出一丝惊讶,她似乎早已经猜到,又或者始终在等,她不疾不徐,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眼角微微上翘,反诘道:“子通将莺时接进府里,难道从未想过不妥之处?”

曲鹤鸣一时愣怔,难解其意。

她伸伸腿,换个姿势继续道:“换作你,千方百计抓来的人,眼看就要问出名堂,就这么一句话,打死了扔出去?你信吗?”

曲鹤鸣却给了她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别人我不信,但世子手底下,这样的事情出过不少,也就见怪不怪了。”

云意接不下这一句,还是只能按图索骥,照着预先想好的说辞继续下去:“至于我三哥,外头的事情我大多数连听都没听说过,究竟是个什么形势,我并不了解。但倘若他有事相求,又是我亲哥,我自是不能说不的。但又怕给二爷惹麻烦,毕竟忠义王府,世子爷是何打算,对三哥又是什么态度,实在难猜。”

曲鹤鸣手握折扇,思度道:“你的意思是,闹不清这事究竟是不是肃王与世子串通,要引你现身?”

他这话说得极其直白,云意艰难地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

“这个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试出真假。若真是肃王相求,你……”

“我自是想要与他相见,你放心,不该说的一个字不说。如今情势如此,我三哥在忠义王府怕也不好过,若真是他,只怕是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势必有要事相商,我这里,自然是无有不应的。”她神色急迫,坦然相对。

曲鹤鸣似是挣扎一番,末了叹息道:“罢了罢了,就当是输了棋局,帮你这一回。”

“当真?”她身体前倾,不觉就去攥他的衣袖。

他记得这个动作,她与二爷撒娇讨饶多是如此,如今用在自己身上,惶惶然不知是何滋味,翻来覆去,都似在天上云里,飘飘然不明所以。

他的男儿气概升华膨胀,向她许诺:“你放心,真要安排你们相见,其实不算难。总而言之,先查清楚是不是世子暗地里作祟再说。不过我看这事儿不像,世子那人虽然多疑,但脑子不怎么好使,更何况他如今得了美人,正忙着……我看是没空干这个。”

云意站起身来,盈盈朝他一拜,眼神与音调温柔如水,施过这一礼:“无论如何,我这里先谢过子通。”

他手足无措,忙不迭想要站起身来,一个不小心被身边的小圆凳绊个正着,扑倒在地。哗啦啦带翻了两盒棋笥,瞬时间嘈杂一片,玛瑙棋子全落了地,还有一大半砸在他身上。他撑起上半身,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满眼的茫然,狼狈又可怜。

云意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一瞬他撞见比星河落日、松山云海更加美丽的风景。仿佛有人在他心头重重揉上把,又酸又涨,留下一个无比疯狂的念想——倘若这一生为她丢了性命,也值得。

而云意呢,她身在迷局,打量每一步都是陷阱,却又无法停下脚步。

只能赌。

陆晋的队伍已在龚州城外驻扎多日,毕照快速拿下,原山如囊中之物,只因龚州由顺贼之中能征善战的西王彭偲镇守,成了块极其难啃的骨头。

陆晋若能令此人归降,比拿下几座城池更有远利。

不过,相较行军打仗,更难得到的是人心。

今夜寂寥,帐外偶有几声虫鸣。他伸长了腿,背向后仰,摆出个极其惫懒的姿势。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身边空旷寂寥,让他发愁的彭偲,焦灼的战事,如云意在身边,尚有个说得上话的人。从前一人独往从不觉辛苦,如今忽而远行,竟也有了念家之心。

脑海中慢慢勾勒出她的脸,或哭或笑都是娇软可人,或喜或悲都成他梦中模样。再是一双香软甜腻的唇,一段曼妙婀娜的腰,一双雪白修长的腿……

叹一声,渐渐已不能自控,将军营帐只剩下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带着一片黏腻的欲念,让人忍不住杂念横生。

陆晋不在,曲鹤鸣来得格外勤。这一日突然间狂风骤雨,他留在屋内与她下棋,云意照旧只出五分力,对付他已是游刃有余。

其间曲鹤鸣啰啰唆唆没停过嘴,一个劲跟她描述,那千字文挂在古玩斋里有多轰动,每日有多少富贵人挤破了头想来瞻仰一二,还有抛出连城之价的,根本没人能辨出真假。

云意落下一子,颔首道:“显然是二狗哥的裱字师傅找得好,能做成这样,可算得上世外高人了。”

曲鹤鸣的脸皮兴许在来时路上被人削薄,居然也有挂不住的时候,能谦虚两句:“哪里哪里。”

于他而言,的确是难能可贵。

两人又聊上一段诗书画艺,云意嘴里说的都是曲鹤鸣最乐意听的。如此激发出知己相逢的澎湃与兴奋,他甚至想要与她把酒言欢秉烛夜谈,但回到现实又只能按捺克制,隐忍不发。

他忍得久了,思绪飘忽,便不能专心对弈,这一回下得太烂,云意要让也让得不体面。

他这人大约就是这个习惯,要把最要紧的话留到临走才说。黑白子都分拣干净,曲鹤鸣推手展开折扇,细洒金扇面上题“道儒”二字,置于胸前轻摇慢晃:“前几日里里外外查个底朝天,肃王倒不像是与世子爷通过气的。只是……容我再多问一句,如能安排你与肃王相见,你可愿意?”

云意道惊喜交加,站起身来手足无措:“若真能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自然是一千一万个愿意。”

“好。”曲鹤鸣啪一声收起折扇,干脆道,“今夜子时,后院枯井。”

“大恩不言谢。”

他走后,她脸上的感激与惊诧也一并散去,留下的是一片惨淡愁云,疑虑重重。

到午夜,云意再一次往枯井底下去。这一回谁都不让陪,她径直与曲鹤鸣说:“有些话你们怕是听不得,听见了恐怕二爷都放心不下。再而,我哥哥啰唆得很,怕是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要不你们开一桌消夜边吃边等?”

曲鹤鸣明白她指的是人人想夺的五鬼图,思量一番,最终连汤圆都拦下,告知她如何开门如何点灯,再亲自摇绳将她放进井底。

云意至井底,往石洞中去,将空荡荡的大立柜推走,再拧开门边一道圆形机关,沿低矮小道再向前走上二十米,便有一处扩宽洞穴,如茶室小屋,有桌有椅,灯火齐备。

她猜得不错,这地道直通忠义王府,因她在此处见到久违了的肃王。

“三哥——”

“云妹妹——”他回过身来,望见她瘦削的身子,憔悴的脸,眼泪便再也止不住。扑扑簌簌一串又一串,哭得像是走失的孩子。

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云意,他原比云意高半个头,现下竟然靠在她肩上,哭得她满耳朵都是呜呜声,再想不了其他。

大致是:“云妹妹,哥哥过得好惨,呜呜呜……他们竟敢如此欺辱本王,一个个都是犯上作乱的逆臣贼子!我迟早要一个个活剐了他们!”

他的泪都钻进她衣领里,惹得颈间湿漉漉一片。云意的伤心事早过去多日,现下要哭也哭不出来。只得扮个豪气万丈的角色,伸手拍他后背,安慰道:“好了好了,这不都还好好的吗?咱们俩都还活着,便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无奈肃王根本不听她说话,只管哭自己的,等他哭够了,蜡烛都烧得只剩一半儿。

好不容易能坐下平心静气说话,肃王接过云意手中的帕子,擦着眼泪哽咽道:“妹妹受苦了,原本胖得跟小猪儿似的,如今竟然长出人样儿。看来陆家老二也不算什么好人,死抠死抠的,丁点好东西不给,真是小气!”

云意觉着,两兄妹好不容易碰面,实在不大适合用来埋怨人。再说,什么小猪,什么人样,要不是看他哭哭啼啼可怜样,她真要拿着烛台往他脑袋上招呼。

云意长舒一口气,缓下来道:“我还好,只是三哥如今怎样?看这样子忠义王府藏着逆反之心,不论将来局势如何,哥哥千万要小心,离开乌兰城才是上上之策。”

“离开?离了这儿还能去哪儿?天下之大,已非王土。”

“三哥难道甘心受人辖制?”

肃王摇头,长叹道:“如今社稷动摇,手中无兵,何以自立,更何况他们……”

“如何?哥哥有话不妨直说,已到这步田地,你我之间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肃王扼腕:“陆寅那贼人,为了个劳什子宝图,居然将晗儿扣下,逼得我……若不说出宝图下落,恐怕这辈子也难再讨回亲骨肉。怪只怪我无用,连至亲骨肉都不能维护周全。当日想尽办法放走莺时,也是想着若妹妹当真不在人世,尚有可能知道宝图线索的也就剩下她一个日夜伴你左右的小宫女了。只是没想到老天开眼,妹妹福大命大,咱们兄妹二人竟还能相见。父皇若在天有灵,想来亦感欣慰。”

晗儿是肃王长子,唯一一根独苗,看得眼珠子一般珍贵,陆寅如今为了一张图,是全然不顾脸面了。

然而又是五鬼图,云意心头微涩,一咬下唇,一时之间红尘五味都翻滚在胸膛,辨不清是喜是悲,该忧还是该愁。想来全心全意本就难得,又何必苛求这些自小在宫里长大的皇子皇孙,自出生起,她生存的第一要务,就是斗。

肃王想到伤心处,又哭上一会儿,抹了抹眼泪继续道:“我若当真知道,哪有不说的道理。别说金山银山,就是要拿我的性命去换,我也绝不犹豫。但妹妹你是晓得的,从前在宫里,我就是个说不上话的人。宝图这样要紧的东西,能让我知道什么?这真是没法子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晗儿被他们磋磨死,是我无用!是我无用!”字字泣血锥心,捶胸顿足,声嘶力竭。

他在逼她,一步一步,要与他人合力,一并将她推向深渊。

肃王低着头,并不敢看她,兀自沉浸在悲痛之中,哭诉道:“我已走投无路,不然也没脸来向妹妹开这个口。好妹妹,你就当可怜可怜三哥,三哥就剩这么一点儿血脉啊……三哥求你,三哥求你……”话到此处已然声泪俱下,什么尊严、自矜统统丢到脑后,他站起身扑通一下跪在她脚下,拦也拦不住,疯了似的给她磕头,磕得地面咚咚响,每一声都仿佛砸在她心头,砸得她浑身上下无一不痛,无一不难过。

她受了惊,愣在当场,隔上一会才醒过神来急匆匆去拉扯肃王。怎奈他不肯起来,拼了命求她:“是三哥窝囊,三哥该死!求妹妹看在你小侄儿的分上,救他一命,那图……天底下除了父王,也就只有妹妹一人见过。妹妹行行好,透露一句两句的,哥哥这厢给你磕头了……”连着又是咚咚咚好几个响头,震得自己眼冒金星。

云意拉他不起,只好与他一同瘫坐在地。

她遇上无解谜题,又被高高吊起,油锅下烧火的是她的骨肉同胞,流着泪求她,跳吧,跳下来人人都得解脱。

她闭上眼,满心苦楚,却流不出泪来。她不是圣人,也并非恶棍,乱世中只求自保,但未料竟如此艰难。

“玄宗爷攒下的东西,自然要留给新君,以求他日重整河山,匡扶社稷……”

“难道我就不是玄宗爷子孙!什么新君,哪来的新君?怕是妹妹心中早有了人选,不论江北与南京如何争辩,妹妹早已经打定主意要将宝图留给老五。”他想来恨极,一时间理智全无,冲着云意大吼道,“什么哥哥妹妹,什么重整河山,全都是些冠冕堂皇的鬼话!妹妹心中远近亲疏有别,宁愿守着这个秘密带进坟堆里,也不愿意透露出来救晗儿性命!既如此,今日何苦来见,你只当三哥死了就是!”

云意哑然:“三哥何必如此……”

肃王道:“哥哥何曾想要如此逼迫于你,哥哥实在是……不得已啊……妹妹退一万步想,如今这情形,陆晋还能放你去江北吗?身边又没有信得过的人,你要如何将宝图下落告诉老五?还不如拿来帮三哥一把,三哥这辈子都感激你。”

人人都有不得已,仿佛唯有她有选择余地,能一言一语定人生死。

但她的喜忧生死又有谁关心?

她只能安抚肃王:“三哥……容我想一想。”

“好!好妹妹,三日后哥哥再来与你相见。”

云意看着他转悲为喜的神色,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相携着站起身来,双双皆是狼狈。

跃过井口,曲鹤鸣仍旧待在原地,看她双眼通红面白如纸,心底里揪上一把,却不敢来扶,只能在心里祈祷汤圆与莺时千万稳住,别让她再有闪失。

“你……可好……”

云意擦了擦眼角,笑他大惊小怪:“我自然是有十二分的好,不过子通,你一直没挪地方,就这么傻站着?”

曲鹤鸣张口就是否认:“得了吧,我赏月呢!谁稀罕等你!”

云意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夜空,颔首道:“真是的,这月亮怎么也跟二狗哥一样怕羞。”

“你、你、你、你说什么呢你!”

“你、你、你、你结巴什么呢,二狗子。”

曲鹤鸣愣成块木头疙瘩,面红耳热,竟然当真害羞起来。

世上最能苦中作乐的,当属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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