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记住了吗?这可是上元节,都给我打扮漂亮点,哎——这灯挂歪了,哎呀这画也是,全是灰,擦干净点!别偷懒。”
柳香雪今日格外有精神,楼上楼下忙忙碌碌。
兰儿一大早就被吵醒,抱怨着走出门来,嘟嘟嚷嚷的说:“姑姑这是怎么了?过个节而已,至于高兴成这样吗?”
“上元节可不一样啊,皇上会坐游船出来与民同乐呢。”另一个女子路过,如是说。
————————————
顾长洢也在厅里帮忙,踩在小板凳上挂灯笼。突然被人一撞,板凳摇晃起来,她急忙跳到地上,左边响起栩莹的声音。
“你就不想知道,穆将军怎么就突然厌倦你了吗?”
顾长洢叹气,非要挖苦她一番才心里舒坦,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穆璟有近三个月没来看过她了。
可是,他不是因为自己拒赎而生气不来的吗?
这次,她竟特别想听栩莹讲下去,因为她竟然也想知道,为什么。
“别用你那双虚伪的眼睛盯着我看,那些客人总觉得,你顾长洢是朵出于泥而不染的莲花,是困在醉春阁的可怜女子,那晚,我不过是让穆将军看了看你真正的模样罢了。”
顾长洢努力回想,她那晚离开穆璟后,去干了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真正的模样?在这醉春阁里这些年,不过也就是陪客人作作画下下棋,她还能干什么?
“想不起来了吗?我来告诉你,那晚你可真动人啊,坐在王公子怀里,陪五个客人一起喝酒,赚足了钱呢。穆将军一看,扭头就走了。”
顾长洢一仔细回想觉得头疼,一点印象也没有,但很肯定被她扎瞎一只眼的王公子,因为一直对她有不轨之心,她从来都不会见的。
顾长洢回头盯着栩莹:“是你安排的?”成了肯定的语气“你给我下药了。”
栩莹只是笑,不说话。
顾长洢大步走到栩莹面前,印象里唯唯诺诺的书寓,竟也会眼神犀利
“你还是看好你的穆将军,你我同是醉春阁的人,他能厌倦我,早晚也会舍弃你。还有,以后长洢的客人,你随便挑,莫要再耍这些小伎俩,我顾长洢不缺这么一两个金主。”说罢转身离去。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听见顾长洢说这么长一段话。
栩莹站在原地冷笑一声:“这才是你真正的模样吧。”
—————————————
玄振斋里,聂子杼追在穆璟身后,小声道:“穆璟,穆璟!算我求求你了,再带我去一次吧!”
“不行,今儿个晚上皇上要出宫呢,万一碰上可怎么办?你就不能再忍几天?”穆璟翻个白眼,坐到椅子上。
“不能等!我跟栩莹姑娘说好的,必须得上元节去!我就待在里面不出来,碰不上的!”
穆璟不听他讲,转向另一面,掏出一包吃的往嘴里扔。
“哎呀你别吃了,帮帮我!”聂子杼从他手里抢过那包东西。
“那我也带你去不了,我晚上要巡逻,要不然...再给你说一遍地方,你记住自己去吧?”
“好呀好呀。”他一高兴,抓起手中的糖丸送进嘴里,眼里闪着光。
“哎...”穆璟没忍住叫出声来,手悬在半空,没拦住。
“怎么,吃你颗糖你还不行了?还给你还给你。”聂子杼嘴一撇,把东西塞给他“你等我一会儿啊,我去拿支笔记着。”
穆璟看着他跑走的背影,自由而快乐,手颤抖着攥紧了那包糖丸。
——————————————
长街闾巷,无不张灯结彩,深居闺中的女子终在这一天有机会出去街市里走走,那里烟火冲天,摊商云集。
哎!更热闹的在湖边,可惜顾长洢窗口的方向看不见,那里有满池的莲花灯,五光十色。
被彩灯缠绕的游船划过,在水面推开波澜,莲灯就顺着层层涟漪游走开。
顾长洢干巴巴的趴在窗沿上,本应有烟花炸裂于夜空,窗外四角的天空却被那该死的大槐树挡住了。
轰隆声声震得她耳朵疼,对面的墙上被映得一亮一亮。
醉春阁前厅铺满了三十余张桌子,张张上面铺着墨绿色的绒布,摆满山珍海味,酒比肉多。
柳香雪忙活了好几天来张罗这次宴席,这会儿却突然不见了踪影,于是赚钱的重任就落在了栩莹身上。
姑娘们抹上脂粉,换好衣裳,嬉笑着扭动腰肢款款而来。
“姐妹们,都准备好大开杀戒了吗?”
人群中兰儿一眼就看到了穆璟。
他今日又穿了盔甲来,本来巡逻巡的好好的,没经得住手下那几个兵的闹腾,非说穆将军欠他们喝一次花酒。
还一本正经的:“将军,我觉得醉春阁今日人多,鱼龙混杂,该好好视察一番。”
所以巡着巡着,就被教唆来了。正巧又在门口遇到了许霄弦。
“我说,来都来了,不把那姓顾的叫出来给你解解乏?”许霄弦锤了穆璟一把。
他那没眼色的,哪里能发现穆璟脸色更难看了,伸手去抢穆璟的酒碗:“这良辰美景,公子怎能如此清新寡欲,只与酒相伴呢?”
“拿来。”
看见他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许霄弦扫兴的把酒放回原处,一脸不屑。他好不容易查清了顾长洢的身世,穆璟却不玩了,那他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想到这里,许霄弦不禁觉得好笑。
谁不知道穆将军阅女无数,却内室无人,皇上几次指婚给他,都被断然拒绝。
于是有人猜测,难道这一表人才的穆将军,有龙阳之癖?
更有传闻,穆将军的心上人,就是他许霄弦!
此消息一传出,便闹的满城沸沸扬扬,不知有多少年轻姑娘哭倒在将军府外。因为这个,许铃儿好几日不跟她哥哥说话,真是哭笑不得。
于是他没能消停半柱香,突然又一拍桌子:“穆将军!你不会真的喜欢在下吧?”
那一嗓子吼的众将士愕然,真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穆璟叹了口气,当着众人的面向不远处的兰儿勾了勾手指。
—————————————
双手从刷着红漆的栏杆上松开,她向下望向前厅的最后一眼,是厌恶。
拖着鲜艳的红裙从空无一人的廊里走过,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对曾经鄙夷的一切麻木顺从?
今夜没有姑姑,栩莹不会逼她接客,她可以就这么站在楼上围栏后,俯视姑娘们大快朵姬。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空洞的脚步声,与楼下的喧嚣处于两个世界。
此时耳边那么安逸,静的她还能听见风吹拂发稍的丝丝清响,吹起的裙摆还在飘扬。
晚风触及肌肤,微凉。顾长洢一个寒颤,又驻足。
她听见了一个声音,在此时异常突兀,发出声响的人正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声音断断续续,但顾长洢听的很清——那是哭泣。
她向那扇半掩的门内望去,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景象。
顾长洢本以为发了大财的姑姑一定在哪个地方偷着乐,而事实恰恰相反。当所有人都不在时,她将自己藏匿在黑暗中,蜷缩在角落里,露出被现实刺的千穿白孔的姿态。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柳香雪,发丝凌乱不修边幅,像失了珍宝的孩子,哭的那么痛。
她还听见她嘴里不是唤起:“皇上...皇上。”
她记起了那个流传于都城,柳姑姑与北聂王的故事。记起了姑姑其实也是个平常女子。
没有人知道,柳香雪这些年的煎熬,她接手醉春阁,为的根本不是什么钱,而是因为曾经那个人答应她,江山稳定后,就回来赎自己。若是她走了,大王来的时候,找不到,该如何是好?
也没有人知道,她初见北聂王,就是在上元节,他出宫迅游。
于是每年这时候,她就换上当年的石榴裙,在人群中踮脚扫视一遍又一遍,直到两眼干涩发红,才认命告诉自己,是啊,一国之君怎么可能来此风尘之地。
顾长洢没经许可,径自走进屋将灯点上,她脸上是冰冷的,却给屋里添了些许温度。
感受到光亮,姑姑才抬起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顾长洢看了她一眼,点头说是,迎来姑姑的冷笑。
“其实你跟我没什么分别,当年我被骗到醉春阁的时候跟你一样固执,卖艺不卖身,因为我觉得自己早晚会离开这里,但是你看看我...”姑姑突然爬起来扑向顾长洢,抓住她肩膀,两眼猩红“你看看我现在!我把我的青春我的美貌全都给了那一个人,我这些年就做了一件事情——等!可他还是负了我。你还以为你的流染会来接你吗?做梦!他就跟其他男人一样,随口说说,就把你哄得像个傻子一样。”
姑姑用力抹了抹眼泪:“他都两年没来过了!你为什么还是不明白?”她就像疯了一样,伸手揉顾长洢的脸,扯她的头发“等有一天你变得和我一样,容颜不在,他就不会要你了,你这辈子也别想离开这里!”
“你放手!”顾长洢挣脱开来,害怕的后退“我跟你不一样,不会一样的!”
她说完转身欲走,却被姑姑喊住,姑姑在屋里翻找起来,碰碎了心爱的花瓶也不多看一眼,终于从柜子里翻出几张皱巴巴的纸,一把向顾长洢甩去。
信纸飞扬。
“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流染写给你的。”
顾长洢一愣,立刻蹲下去抓起一张,那是流染的字迹,她再确定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