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金色的秋天,一样和煦的阳光,我洗净了腿上那黄褐色的泥巴,穿上洁白干净的衣服,踏入城里洁净的街道,坐到宽敞明亮的教室,彻底地从泥巴里爬出来,成了一个不再与脏兮兮有关的城里人,带着众乡亲世世代代和你那无比羡慕的目光。我可以很白了:雪白的衬衣,白嫩的肌肤。
兄弟你却走进了多是黑夜的生活,从地上辛勤耙田种地转入了地下日夜挖掘。你说你的生活就像所挖掘的煤块一样漆黑,比在地上割麦收谷受太阳炙烤还要难受,叙说你的生活的时候,你的表情忧郁得像愁云惨淡的秋天,心里犹有猎猎秋风在吹拂,把一颗原先年轻饱满的心吹成了一颗干瘪皱裂的核桃。若不是年迈的母亲躺在床上痛苦的呻吟,日夜等待着那星星般的药;若不是那在山风中摇摆四处透光的老屋,屋里那妻儿颤抖抖地蜷缩,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那几把歪歪斜斜断了脚的凳子,还有那一口漏了底的老锅,你绝不会钻入这种黑漆漆的生活。
这种黑漆漆的生活,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到的。荒无人烟的荒山野岭间冒出一两顶高耸的架钢井口。周围零乱的散落着些低矮的帐篷,那是用断砖缺石垒成的工棚。棚上盖上一层黑压压的油毛毡,那便是你吃饭睡觉的宿舍。四处堆放的煤块把原先有些白生生的石块都给染成了黑色。远远看那睡觉吃饭的宿舍,黑的油毡灰的墙壁,简直就是一个煤包子。大风一起,煤屑四处乱飞,尘土一片,连空气都被染成黑色,让人微微感到一丝丝的生动和活力。
你说你很少见到太阳,只是每天太阳还没有醒来,远处的天空才亮出鱼肚白,你便匆匆忙忙扒上几口工友们早煮好的早餐,换上煤一样漆黑的工作服,套上能透出几丝亮光的矿帽。那升上降下忙忙碌碌的下井车,“隆隆隆”把你送进了煤一样漆黑的生活。
狭长的煤道里,漆黑如墨,你无法想象你进入了有多深的地下,只感觉黑色从耳朵呼呼跑过。那挂在两壁的超大瓦数的白炽灯在强大的黑暗面前,也显得无可奈何,在层层尘雾中透着微黄的光,照亮了煤洞四壁或深或浅的锹印。只有那铺在底部的运煤的轨道的钢轨白白地亮着,有些刺眼。从下井车里出来,你便紧贴着那潮湿阴暗的洞壁,摸摸索索地爬着前进,不时提防着从身边呼啸而过的轨车。若是不小心碰上了,至少骨折身伤。头上拧开着最大瓦数的矿灯,和着洞壁那微黄的灯光,才依稀看见了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煤道。你就一定这样匍匐着摸到自己的工作面,抡起铁镐铁铲挥汗如雨地挖呀铲呀,把一口口长着大嘴的轨车塞满,让它心满意足咣当咣当拉走。又一个空空的冲到前面换来,张着口,虎视眈眈,让自己没有片刻休息,只是默不作声地卖着力。午饭是专门有人送来的,自己也不愿爬出那么远的煤道去吃一顿饭。饭菜都还是温热的,一张报纸往地上一摆,便是一张饭桌。借着微弱的光,几个工友便呼啦呼啦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酒是不能喝的,待会儿还要工作,昏头昏脑的,会误事,只能猛灌了几口凉凉的水,便倚靠在漆黑的煤壁上打个盹。沉重的煤块压得你疲惫不堪。一放下饭碗,刚一靠上,你便呼呼地进入了梦乡,梦见了母亲那瘦弱的身子,梦见了妻儿那渴望的目光。醒来时这些梦里的事物常常成为你拼命干活的动力,这里漆黑的生活也让你觉得仿佛是五彩缤纷的精彩世界,你不知你为什么有这种奇妙的幻觉。
在昏黄的光里铲煤装煤,挥汗如雨;外面稍稍响有尖锐的哨声,紧随其后便是亮了嗓门的声音:“收工啰!”大伙低着头,松了口气,纷纷把自己的行装工具收拾起来,一条条鱼似的从煤洞里浮出去,暂时告别了这漆黑的地下生活,可以缓缓口气,松松身子。
其实地上和地下一样漆黑,钻出了井口,外面是漆黑一片,只有低矮的工棚里透出几束白白的光。太阳早早收工了,只剩下星星在寂寞的天空闪烁着,又是匆匆吃完了饭,抓起自己挖出的几块煤,扔进炉里,烧上几锅热乎乎的水,把白天在煤洞里染下的煤屑和黑色的心情冲洗干净然后钻进跟煤一样硬黑的被窝,寻找那温馨的家去了。
这种黑色的生活让你的血管里流淌的血也变了色,你觉得你的血绝不会是鲜红流动的,而是黑色凝重的,总是那么的紧张兮兮。呼啸而过的轨车常常让你感觉不小心就会被它撞得个骨折手断。你亲眼看见过一个工友沿着轨道爬出煤洞时,竟躲闪不及,一只脚来不及收回,咣当一声,轨车飞速而过,只剩工友拖着一只血淋淋的脚瘫在那里,还有他痛苦不已的声声惨叫。于是每每碰到急促的轨车,你都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更让你窒息和心跳加速的是煤洞里的空气越来越闷,从煤层散发出的气越来越热,凭你的文化知识和茶余饭后老工人的聊天,你知道洞里那种最黑色的气是什么,它让你全身的血都凝固。多少次的燥热都想让你立即夺路而逃,但四壁黑漆漆,你无路可逃,你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黑色的心情在点点堆积着。
最终这种黑色还是爆炸了,轰的一声,地动山摇,吓得你和工友们乱成了一团。头晕目眩一阵后,你才发现是邻近的井口出事,你亲眼见到了这种黑的生活被炸开以后的悲惨情景,几个似曾相识的工友像一块块僵硬的煤一样从井里被扒出,摆放在那里。戴着口罩的救护人员在里里外外地忙碌。呼喊声、哭闹声混在一起,你也僵了似的呆呆地望着这一切。你知道这些闻讯赶来的工友的亲人们眼前是怎么的一片漆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看他们伤心欲绝的样子,你想他们以后的日子哪里来的光明和温暖。这些工友是给家里人带来光明和温暖的唯一一盏灯。亲人们就是靠着它来取暖,靠它来引导生活的方向,可现在灯没了,日子过得比一块煤还要黑。
也许会有更黑的时候,就是在工友们的亲人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那些把工友们的日子涂得漆黑的老板,趁黑暗逃得无影无踪了。那黑心老板方面大耳,头发一贯是油光锃亮的。在亲人们的呼天抢地中,他那肥胖的身影在附近转悠了两下,从地球上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不见。那办公室的大门只剩下一把冷冰冰的铁将军,窗户是打开的,室内却是空荡荡的,只有几张孤零零的纸胡乱地飘在地上。那洁亮的办公桌上曾经是摆满了一沓又一沓的钞票。你还依稀记得那时的老板笑容是那样的可掬,眼睛发出绿光,你真希望此时此刻那贪婪的绿光重新在这里扫描,扫过那乌黑的工友和凄惨的哭声,给他们几句人性的话,至少有些许安慰,可现在凄冷的风吹起,只有灰黑的煤屑在扬起愤怒无奈的尘土。
你继续生活在这种漆黑的日子里,日出而入,日落而息。每每艰难地爬出漆黑的洞口,你像是一块蠕动的煤,全身乌黑,只有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在一上一下地转动,还有那一口洁白的牙才让人感觉到你是个活物。你那张白皙的脸不见了,被煤涂得灰黑,尽管拼命用洗洁剂搓着脸搓脱了几层皮,脸被搓得通红,但那层黑已经渗进肌肤里,沉淀到你的血液中,无法洗搓掉了;那白嫩嫩的手颈也都如此。才是三十上下的你俨然像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长期的煤窑钻洞让你背弯得像一张弓。手掌被煤皲裂开,条条煤痕清晰可见。你原先清脆爽朗的笑声也被煤涂了似的,沉闷压抑,甚至像挖煤块那样艰难地挤出一两丝笑意。
你就这样生活在黑的正面,我却悠然地住在黑的另一面,每天跟着太阳一起醒来,便用煤炉里的温水把昨晚剩余的美梦洗掉,从衣柜里拿出洁白的衬衣,拍打两下,在镜子前扭扭身子,感觉自己衣着光鲜,神采照人,便夹起公文包,沐浴着阳光悠悠地上班去了,追求一天在太阳光下闪光多彩的梦。
城市里的街道刚刚被清洁车洒过水,地面清洁舒适。行人来来往往,皮鞋擦得锃亮,头发也是一根根梳得整整齐齐,白生生的脸书写着高贵雍容。两边的橱窗被擦得一尘不染,那些鲜艳的展品在百般地诱惑着行人,连疾驰而过的汽车都不敢排出那种淡黑的尾气,整座城市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天空明净湛蓝。
办公室里,窗户紧闭,已是初冬时节,窗外是寒风凛冽,明亮的室内暖意融融,洁白的窗帘长长地垂下来,每个办公桌都抹得油光发亮。大伙手拿着洁白的报纸,泡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惬意地靠在柔软的沙发里,让馨香的茶气萦绕在办公室里,声音很清脆地聊着:都纷纷赞扬今年的暖气提前开放,让人感觉到没有冬天的寒意,还说路过暖气厂的时候,看到了几个黑得像煤块一样的工人在使劲地往炉里加煤,那煤黑得让人惊讶。
暖气阵阵散出,暖得心里都要化出春天的雨水。兄弟你黑的生活黑的肌肤让世界更加精彩,其实你黑的肌肤下藏着一颗纯白的心,还有许许多多像你一样黑的工友,是你们的黑色给我们这个世界以纯净。你们比我们更白,一种比没有任何东西更洁净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