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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驴脾气的驴

多年来,我们家都在养驴。事实上,村里的许多人家都有了小四轮,也有摩托车,甚至桑塔纳也开到了田间地头,驴用处也不是太大,又收不到观赏的效益,农村人,谁没有见过驴。但我们家就那样养着。机器是好,终归缺乏灵气,惯于在平路大道上耀武扬威,后面带起一阵塘土。一到坑里、沟里、泥泞中,就开始装模作样地使劲,并且打冒黑烟的响鼻。驴不同,“驴不扬鞭自奋蹄”,它会狠命往前拉,哪怕是把车上的人、化肥、种子掀下地,也不在乎,它不愿让自己和车在沟中停留,它愿意站在高处,那样才有它驴的面子。甚至它会挣断后鞧和缰绳,还有肚带,只是戴着拥子和笼头站在被留在泥泞之中的车旁,看着,不愿离去。我从来没见过一头驴躺在泥泞之中,它总是在土滩上卧着,滚得满身是土,除非是具驴的尸体。

从10岁起,我就再也没有亲近过驴,不是不愿而是不敢,原因是我记事起,家里养过的那只老骟驴。叫驴骟了之后,骚情的机会减少,精力和气势也大打折扣。在草驴发情之时,别的叫驴为情所困又为爱而决斗之时,我们的老骟驴像个小丑又像个太监,在旁边静静吃草,目不斜视,可怜得连点畸形的情欲也没有。我就想也许骟驴在意淫,也许驴的世界里不乏柏拉图式的恋爱。

老骟驴因为乖和老,成为我的专用坐骑。我把吃不了的馍喂它,它会眯上眼摇尾巴赶苍蝇慢慢品味。眼屎留恋着它的眼角不愿离去,苍蝇自会嘤嘤嗡嗡,驴尾太短打不着。可又不能用蹄子去抠,我给它赶苍蝇,它就会流下混浊的感激泪水,凝成更大一团眼屎。

牧归时的赛驴,它会跑在最前面,让我无限荣光。奈我骑技不佳,疾驰中被摔下驴背,半天无法翻身,它会立即驻足,在我身边围来绕去,不肯离开,还用驴脸蹭我的脸,喷着热气,满是歉意。

但它终于慢慢地老了,吃起草料来也显得费力,因为它来我家之时已是老骟驴了。家里准备卖它,村里人可以给老人送终,却不可能为老驴养老。也不是不能,农村多的是草料,多那一把少那一把都无所谓。不给驴吃,有天刮风,也会把那把草卷走,小孩子烧土豆时,也可能把那把草点燃,鸡抱窝时,那把草也就做了产床。家里人是不忍心让它在自己手中离去,辛苦了这么多年,死亡会把心魄带走。

或者来年春季,它会趁新的主人不备,偷跑回来探亲,更是无异于生离死别。早一天离开,就有长痛不如短痛的意味。

老骟驴将走之时,爷爷和奶奶也来看它,因为他们也老了。暮色时分,新换的缰绳牵在陌生人的手中,老骟驴迟疑着不愿离去。老骟驴委实已无精力去认识一个新家,去熟络一帮子新家的成员。如果和那家的人、猪、狗、鸡投缘也倒罢了,否则还不受尽委屈和折磨。喜欢和爱终是不能轻易改变,况且驴脾气的特点就是犟,和爱上了就不轻易更改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骟驴出门后频频回顾,让我痛哭失声,有种心被掏空的感觉,昏天黑地。多年之后,心爱的人离开之时,居然也是这种感觉。

自此,我不忍见驴,家里再不养驴。

爷爷岁数大了,不能再下地去干活。他一生勤苦,自然离不开土地,你再下地,别人不会说你老当益壮,只会笑你子孙不孝顺。爷爷待着无事可干,农村不兴养狗遛鸟,就又养了驴。

是头年轻的草驴。我忍不住瞅它几眼,记住了它的模样。爷爷日渐衰老,那头年轻的草驴,也不知去往谁家。现在家里最新锐的小草驴,活脱脱就是当年那只草驴的翻版,但不知是升级到哪个版本了。

它几乎继承最初版本的所有特征,包括毛病。比如人在上车的刹那,它会猛然冲出,好像要证明时间观念极强,不像国人;也许是说,这点活,随便就可搞定,我有的是力气。我八十多岁的爷爷终于被它暗算了一下,半个身子在车内,一半身体在车外颠簸了许久才停下。

爷爷的手紧拉驴的笼头,累得气喘吁吁,驴仍然不停下来。

直到它跑舒服了,跑够了,它才自己停下,一副温顺、驯服的样子。

爷爷的气喘病因此犯了。他又不顾气喘,把驴拴起来,拿鞭子抽它。我气不过,拿根粗大的棍子来帮爷爷出气,他又不愿意。

现在,我坐在毛驴车上,轻握鞭杆,想我自己的事情,驴慢腾腾地走着,它有它的事情要想。只有马才会边走边睡,驴不会边走边睡,它一定想起过去的轻言别离和无意的放弃。

时间证明,你重新爱上一个人时,会忘掉曾经的那头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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