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亮漂在水库中央,像一张温暖的嘴,我又听到了水底下的喧哗声,爹在呼唤着我的名字。
赵宅的灯一盏隔着一盏熄灭,整个世界全黑了。月亮漂在水面上,白得瘆人,白得虚幻。黑夜在白月亮的映照下变得更加深不可测,而白月亮又似乎给黑漆漆的水面留出了一条真实的通道。
赵宅的人大概都睡死了,包括那个猪一样的村长,包括那个逢人就涎笑我得管他叫爹的赵阿能,包括那帮喊我“拖油瓶”的狗崽子,还包括赵宅那些大大小小的狗。娘的灯也熄了,但娘一定还没睡。她睡不着,我没归家没爬上床她想睡都睡不着。我念着她时,她也一定念着我。我知道娘疼我,她只疼我,隔三岔五找上门的猪一样的村长代替不了,现在睡在她旁边打呼噜的赵阿能代替不了,死去的爹再活过来也代替不了。可我恨我的娘。
我知道家里的院门虽然关着但没上闩,我知道娘在等着我回去,我知道娘虽然躺着但很想爬起来叫我很想悄悄把屋门打开。但她没有。我恨着娘的时候我知道娘也在恨着我。
一阵风吹过来吹到我的脸上,水面上的白月亮碎了。如果我的心碎了,那么娘的心一定也碎了。水库边成群结队的青草蚊子“嗡嗡”叫嚣着围攻上来,像赵宅的那群疯狗,更像那帮把“拖油瓶”当成我名字的狗崽子。
两年前,爹死了,我就跟娘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一个小老头样黑瘦的男人咧着嘴站在村口等我们。娘让我管他叫爹,我没叫。他似乎只会笑,逢人就笑,没人也笑,笑起来就没有了眼睛、鼻子,只留下一张嘴巴和满嘴的黄牙。村里人老老少少都端着饭碗围在村口看热闹。
赵宅人都姓赵,我就成了异类。学校里的那帮狗崽子都叫我“拖油瓶”,用他们自以为好听的口音嘲笑我的口音,并想出了许许多多捉弄我的办法。我上课回答问题后坐下去就有人抽掉了我的凳子,我推门进教室头顶上就会掉下一把扫帚或者一个畚斗,我去黑板前写作业背后就会吃到不少弹弓,我的课本一转身就会不翼而飞。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一路上别人都朝着我指指点点,还偷偷地像拾了钱一样笑。回到家里,娘在我的背上发现了一张字条。字条上用毛笔写了三个字。娘把字条拿给赵阿能。赵阿能搭着笑,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放出个响屁。娘就拉上我自己去找村长。
村长举着只鞋正在屋里打他老婆。他老婆一撇腿一个一撇腿一个接连生了四个女娃,村长一有空就爱扒下鞋打他老婆。
“村长,你得管管这事。”娘说。
村长就歇下手来看娘。娘说了半天,村长光天化日下看了娘半天。
娘说完了,村长没搭话,还在盯着娘看。
“村长,你是村长,你可得给咱娘儿俩做主。”娘又说。
“要说管,这事可真难管。这些娃子不搞别人怎就专搞你儿子?也许是你儿子先搞人家也不一定,当然,真要治那些孩子,我也有办法。可我凭什么就得偏袒着你,人家可是要说闲话的!”村长“嘿嘿”笑着又用一双死鱼眼盯住了娘。
娘看出村长不怀好意。从村长家里出来,娘没了办法。傍晚,娘就搬了条椅子坐到水库边上去骂。娘从赵宅的祖宗十八代一路骂到子孙十八代。娘拿最难听的话骂,用最恶毒的方式骂,娘黑着心骂,跺着脚骂,娘呼天抢地地骂,连哭带号地骂。在娘的咒骂声里,村庄一言不发,水库水波不兴。没有对象,没有看客,更没有对手,娘的嗓子哑了,娘终于骂累了。赵阿能就从不知什么地方站出来劝,“他娘,够了,你累不累!”娘又来气了,就朝着赵阿能骂,骂他王八,骂他窝囊废,骂他胆小鬼,骂他缩头乌龟,骂他没成色的货,骂他不是个男人,骂他比娘儿们还娘儿们,骂他是阉过的雄鸡。
除了把自己骂病之外,娘的骂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学校的那帮狗崽子像是得了谁的授意,变得更加有恃无恐、变本加厉。直到有一天我终于被人推下了水库。
水库就建在村庄中间,其实只是一口不大不小的池塘,可村里人都叫它水库。赵宅的人老老少少都是玩水的好手,甚至村里的那些狗也识水性。刚一入夏,池塘便遍地都是一些黑乎乎的脑袋和白花花的身子。学校里的那帮狗崽子们更是放学撂了书包就往水里跳。水库是他们的天堂。他们在水里快乐地嬉戏:钻水底、翻筋斗、打水仗,像一群活蹦乱跳的白条鱼。只有我坐在池塘边,像一只可怜的被遗弃的旱鸭子,带着自卑和胆怯默默感受自己在赵宅的伤心和多余。
那天,不知是谁在背后推了我一下,我于是可怕地落到了水里。先着水的是头,许许多多根针同时刺向我的脸庞,我张开的嘴巴接着呛了两口水。水很凛冽,我拼命挣扎,可四周除了水还是水,我根本抓不着任何可以凭借的东西,在慌乱的挣扎中,我的身体开始不再属于自己,水底下一股可怕的力量吸引了我,在无助中我缓慢下沉。我放弃了挣扎,在感觉到死的时候,我模模糊糊想到了我娘。我娘再也见不着我了。娘会哭的,她一定疯了,她也许会跟着跳下水,追我而来。
我没有死。有人在后背拽了我一下,我挣脱底下的那股磁力重新浮上来,又有人从岸上掷下一根木头。娘跌跌撞撞赶到时,我正死死抱着那根木头哭爹喊娘,所有的人都栖在水边袖手旁观。
娘开始担心。娘于是又去找了村长。
这之后,村长开始隔三岔五找上门来。时间一般是正午之后,那段时间孩子们都已上学,村民们还待在屋里躲避毒辣的太阳,整个村庄静悄悄的。村长剔着牙进来了,掷一根烟给赵阿能,赵阿能就会做贼似的慌七慌八站起来。赵阿能有个毛病,一看见村长就尿急。“村长你坐,我去看看那头牛吃不吃草!”赵阿能不会说别的,每次都说这么一句。赵阿能并没真的去看那头牛吃不吃草,出来后他一般都得先上一趟厕所,然后就坐到院门外那棵槐树荫下,开始吸那根村长掷给他的香烟。赵阿能平时吸的是“飞马”,而村长掷给他的往往是“金猴”。这根烟赵阿能每次都吸得很慢,好东西都得慢慢享受,怎么能随便糟蹋呢?吸完烟再耐心等一阵子,村长就腆着猪一样的肚皮出来了,依然剔着那根牙签。虽然刚刚上过厕所,可一看见村长,赵阿能的尿就又急了。
有一天下午我忘了课本折回来拿,院门口就被赵阿能拦住了。“村长在呢,他在跟你娘商量事呢,你先别进去。”赵阿能说。也许事情有点急,那天他似乎忘了笑。
有一段时间,我没再跟娘说话。娘在我面前哭了:“艾,娘活得难啊,可娘都是为了你。你可要有点出息给娘看啊。”
村长上过门之后,学校里的情况果然就有了变化。那帮狗崽子们再也没人取笑我、嘲讽我、捉弄我了。他们的游戏和活动还在继续进行:到水库里去戏水、钓鱼,到小溪里去筑潭、翻蟹,到柴垛中去捉迷藏,到山野上去采刺莓,到操场上去塑雪人、打雪仗。而我被晾到了一边。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我。我依然在跟他们一起上课,他们游戏时,也许我就在旁边,但是我却奇怪地消失了。我似乎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鬼魂,对我来说,他们是存在的——我看得见他们;而对他们来说,我是不存在的——因为他们根本看不见我。原先,我是他们眼里的一粒沙子,他们千方百计地接近我,然后取笑我,嘲讽我,捉弄我,我是他们所有活动的中心。而现在,我被推到了岸边,我变成了一个局外人、一个多余的木偶,变成了一张桌子、一块石头,变成了空气。他们团结起来,以一种“忽略”的方式彻底消灭了我。
我开始在白天睡觉、逃课。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悄悄地溜出家门来到水库边。赵宅的人和狗都睡死了,连娘也睡着了。白月亮孤独地漂在水上,夜晚在黑暗中敞开了胸怀,无边的寂静中,世界开始重新言说。我终于从漫长的白昼的梦魇中苏醒过来,对着温暖的白月亮,我轻轻喊了一下自己的名字,我又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白月亮就这样稳稳当当地长在水库中间,像一根白色的树桩。风过去后,破碎的白月亮会重新浑圆,云过去后,藏匿的白月亮会重新显现。白月亮单薄、柔软,白月亮一尘不染、楚楚动人、悲天悯人。白月亮是一个最真实的幻觉,为了证实我的存在,白月亮夜夜都在同一个地方等待。
所有的黑水泛着幽蓝幽蓝的光,聚集在白月亮周围。水下那个未知的世界威胁着我又以一种诡秘的方式诱惑着我。我又听到了水底下的喧哗声。这是一种相当含混而又蛊惑人心的声音,它夹着回音从很深很深的地方出来,像是有许许多多的人在相互撕咬、抢着说话。无数双水草一样柔软的手争先恐后地从另一个世界伸上来。而水面就像是两个世界的分界。那些水草一样绝望的手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伸出水面。那其中的一双一定是爹的。多年之前爹就是被水吞没的。“艾!艾!”我听到了爹的声音。当我在这个世界受苦受难的时候,爹在另一个世界呼唤着我。
白月亮漂在水库中央,白月亮张着一张温暖的嘴。白月亮是离开这个世界的一条唯一通道。我又想到了娘,我知道娘离不开我,我知道我是娘骗她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有一日傍晚,村里来了个戏班子。十多个人用一种与赵宅人不同的古怪声音相互说笑、争吵。他们在操场上搭起了一个露天戏台。天黑下来后,他们穿上怪模怪样、色彩鲜艳的衣服开始上台演戏。在台上,他们说话时不说,而是用一种比糯米还黏稠、还细软的声音拉长了腔唱。那声音陌生而又好听。唱一会儿,有人就撤到后台换衣服。后台,另有五六个人围坐在一盏灯下,他们各自操着一些家伙敲敲打打。敲打声停停息息,听上去七零八落,又像是有着什么规矩。一个白胡子老头很快引起了我的兴趣。他的膝上搁着一件瘦瘦长长的家伙——下半身是一个圆圆的用蛇皮蒙着的竹筒,上面是两个梅花形的把手,中间连着一根黑亮的细杆子。后来我才知道这家伙叫胡琴。老头用一条胳膊圈着,一只手的指头在杆子上自由起落,另一只手握着一把搭在筒身的用棕丝做成的浅弓像锯木头一样来来回回地拉。黑家伙就在白胡子老头的怀里发出一种喑哑而又颤抖的声音,像是有个女人在暗夜里高高低低、不明不白、幽幽怨怨地哭泣。那声音低下去低下去低到就要听不到,就要断开的时候,那把弦一颤,声音就被险兮兮地救回来,又开始慢悠悠地高了上去。前台的戏像是进入了高潮,胡琴躲在幕后哭也似的唱着,白胡子老头却闭着眼,像睡过去一般。
戏班子在赵宅唱了三夜。白天歇下来时,戏班子的人就窝在屋里蒙头睡觉。那个白胡子老头却不困,他总是一个人抱着那把胡琴。老头闭着眼,那把琴就在他怀里咿呀咿呀地唱。那两天,我根本没去上学,我整天就坐在老头的脚跟,着了魔似的听那把胡琴像一个女人那样哭泣。我觉得心底里许许多多返潮、发霉的东西都被这种奇异的声音翻了出来。那声音是陌生的,可听起来却是特别的熟悉。很多年以前,自己似乎一直就是这样听着这种声音。每次我走近时,白胡子老头都会睁开眼睛看我,一会儿就又闭上了。胡琴在他怀里一刻不停地唱着。
戏班子是在第四天凌晨匆匆离开赵宅的。我早早地醒了过来。在村口,我追上了戏班子。那个白胡子老头终于说话了:“你想跟我走?”我使劲地点了点头。我相信那把胡琴连接着另外一种生活,那古怪的声音所以来到赵宅就只为了带我离开赵宅。白胡子老头把那把琴从右手换到左手,拉上了我。
可我悲壮的出走只开了头就夭折了。那个细雨迷蒙的清晨我最终还是没能离开赵宅。我忽然停下了脚步,我想到了娘。我知道娘离不开我,我知道如果不见了我娘会疯的娘会一头扎入水库。白胡子老头松开我的手,第二次说话了。“你不走了?”我迟疑地又点了点头。白胡子老头把那把琴从左手换回到右手,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跟上队伍走了。
像做了个早醒的梦。我又回到了赵宅。
日子依然一天紧挨着一天,那个戏班子,那位白胡子老头和那把琴并没有在赵宅留下任何痕迹。学校的那帮狗崽子依然像白条鱼一样活在他们幸福的天堂里,赵宅那些大大小小的狗依然见着我就狂吠不止。猪一样的村长依然隔三岔五找上门来跟娘商量事,赵阿能依然拉着他的那张笑脸坐在院门口吸村长掷给他的那根“金猴”牌香烟。
我依然在白天睡觉、逃课,晚上就溜出来望水库中的白月亮。我知道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内容,我无法离开命定的赵宅,我也无法改变命定的生活。我知道娘是因为我才来到赵宅,因为我才答应那个猪一样的村长。娘也许没考虑过将来,可至少现在她是踏实的:通过自己最大的努力和牺牲,她在供着自己的孩子念书并使他免遭了欺凌。
白月亮漂在水库中央,像一张温暖的嘴,我又听到了水底下的喧哗声,爹在呼唤着我的名字。那消失很久的声音忽然又出现了,那高高低低、幽幽怨怨、不明不白哭也似的声音现在是从水底下传上来的,它在更加温柔地召唤着我。这一条唯一的出路现在终于明明白白地铺在我面前。
“你给我滚出去你!”娘号了一声。这之前,娘一直没有吭声,娘盯着我,脸色越来越白。娘有事到学校找我,就知道了我逃学的事。赵阿能没有骂我,他就翻来覆去地说他的钱。“你爹我的钱可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天上从没掉下过一个子儿给你爹我,地下也从没蹦出过一个子儿给你爹我,你爹我的钱可是一锄头一锄头辛辛苦苦掘出来的,可是一把汗一把汗从锄头柄上敛出来的。”“谁稀罕你的臭钱。我早就不想念书了。你也不是我爹。”我第一次朝着他说话了。娘的脸终于挂不住了,娘跳起来给了我一个耳掴子:“你给我滚出去你!”我转身就朝外走,娘居然打了我,我不敢相信。“你能啊,有种你就别回来!”娘追出来又补了一句。
我知道这一切娘只是做给赵阿能看的。娘离不开我,她早就后悔了。娘现在躺在床上,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把门打开想着出来叫我一声。娘知道我离不开她,娘也知道她把院门关上就会堵死我的最后一条退路,可娘还是打了我,还是关了院门。
在召唤我的白月亮面前,娘推了我一把。
我落水时没有溅起半点浪花。黑水让出一条通道,白月亮温暖地接纳了我。那一瞬间,我只想到了娘。我看见娘后悔了,我也看见了娘痛哭的样子。我笑了。因为我赢了,我终于用我的死证明了我对娘的爱。
白月亮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时最后看见的是我留在岸边的一双白拖鞋。
(原载《今天》2002年秋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