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6565000000003

第3章 怀抱太阳(1)

阿尤尔扎纳 著

苏布道 译

阿尤尔扎纳

蒙古族,1955年生于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内蒙古自治区文联理论研究室副主任,《金钥匙》编辑部副主编。在《民族文学》《草原》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有中篇小说集《远古的戈壁》《野驴出没的戈壁》及译作《暴雨》《罕山白头翁》《阿木利》等。曾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首届“朵日纳文学奖”等奖项。

苏布道

蒙古族,1982年出生于内蒙古兴安盟扎赉特旗。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作协副秘书长。自2008年开始在《金钥匙》《内蒙古科技报》《阿拉善文学》等刊物发表评论文章数篇。现居内蒙古呼和浩特市。

夜空渐明,天际显出了斑斓的彩虹。须臾间,日头从地表蹿出来,乳黄色的光顷刻间洒满了整个大地。

直面着阳光,一个老妇平伸双臂站在缓坡上。身上那件蓝色的外罩早已泛白,衣服的襟肘等部位依稀可见蓝色补丁。她的发丝凌乱不堪,像极了牦牛身上错综的皮毛,且已毡化了。这老妇叫阿努金。

迎着早晨的凛冽,临风而立的她眼皮稍稍地眯起,那无神的眼睛里早已蓄起泪水。此刻,正屏住呼吸的她,好像在嘴里咕哝着什么。

在这朝阳的下面,一辆蓝色的集装箱货车在铺满秋霜的柏油路上迎风疾驰。汽车顺着山边的路渐渐明晰起来的时候,阿努金的眼睛也正瞟向了这里。那边,在山一样耸立的黝黑垃圾堆上立刻显现出几个穿梭的人影,他们的衣着正如春天里脱毛的骆驼一样邋遢。阿努金拎着脏皱吧唧的黑袋子和三齿耙急匆匆下了坡。这处有着神似秃头的黄色崖壁的沟湾被人们称作黄崖湾。

阿努金与老头子百代俩人靠着在垃圾堆里拾荒过活。每个早晨,她都会面向刚刚升起的太阳站立,这样就不自觉地养成了与太阳对话的习惯。来到这垃圾堆之前,远在待嫁闺中之时,她这习惯就已经形成。父亲曾经领她到屋子后面的一个被叫作“小羊”的小土包上,讲述了一个传说。父亲满怀期望地说:“在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小姑娘到河边取水,她在河边坐了很久很久。这个时候,太阳跑过来把她的上半身拿走了,紧跟着,月亮也跑过来把她的下半身给拿走了。因此,太阳变成了男的,而月亮就变成了女的了。据说,因了这个原因,太阳从此以后就对女人特别地好了。女人长期晒在阳光下就能得到各种能量和美丽容貌的滋养。男人长期晒在太阳底下却对身体不怎么好。反而待在月亮底下,会得到许多力量、能量。从遥远的祖先开始,我们就一直在崇尚太阳,面对太阳解手、用手指太阳的动作都属于禁忌。太阳给人类带来温暖和力量,帮人类驱赶黑暗,照耀着大地万物。在这个地球上,除了太阳就再没有其他圣洁的东西了。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有着生机盎然的动物、植物,它也对一切肮脏不堪的东西进行清洁、涤荡。我的孩子,无论你走到哪里,毕生都不要忘记朝圣朝阳和落日啊!……”从那时起,阿努金就坚持这一习惯,到现在已经快四十年了。俗话说本性难移,这也是她今日在那土坡上朝圣太阳的因由所在。

堆积如山的垃圾堆上散发出腐烂发霉的异味,这味道从很远的地方就刺鼻子。各种颜色的袋子像彩旗一般在风中摇曳。装满垃圾的蓝色汽车开到这里的时候,后面就跟上了许多衣衫褴褛、手拎三齿耙的人来回跑动。他们戴着类似尖顶的帽子,有的也罩着口罩。汽车蹒跚着爬上垃圾坡,用它庞大的屁股倒行着,冲着垃圾坡斜起那个铁盒子,满车的垃圾就一股脑倾泻下来。跑在车后面那些人此刻像是见了猎物的兽类一样你推我搡地往里挤。旁边,一些猪和狗也凑起了热闹,在撕扯着找吃食。

垃圾车顺着来路开走了。留下那些人低着头用耙子拾翻垃圾,寻找对他们有用的东西。

阿努金扒拉着诸如酒瓶子、饮料罐、储物罐、纸盒、铁丝、骨头、煤块、木头、泥糊的鞋、撕烂的衣物、破掉的袜子……不一而足。人们就这样忙碌着,话也不说,一口气就将一整车的垃圾有条不紊地整理了出来。他们各自守着寻获的东西,得了宝贝一般互相说笑。此刻,太阳已经升高,笼在山顶的雾霜气也散去,天空如同无瑕的蓝色绸缎一般,越发清亮起来。

“今天这车还真是带了不少货来。”胡子拉碴、毛发似毡、脸如锅底漆黑,年近不惑的某人咧起白瓷般的牙齿这样说道。他叫那木拉。

“是啊,是啊。真是苍天保佑啊,今天可真是满载而归喽。”阿努金兴高采烈地说着,归拢她的收获。

“阿努姐!你咋收了这么多饮料罐呀?给我两个呗!”看起来也就是十岁上下,深陷着眼窝、双瞳暗淡无光且瘦小的孩子乞求说。这孩童拽紧他那件没有任何扣子的蓝色棉夹袄的前襟,用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站着。衣服的袖子已经结满污渍变得油亮又坚硬,仿佛能够被铲下来似的。这些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人们只是看着尚觉可爱的他,都习惯了怜惜地叫他玛牧。

“玛牧,你得学会活着!人都有双手、双脚,为什么别人能够得到很多东西,你却什么也得不到呢。如果像你这样只是揣起双手站着,你可永远得不到饮料罐。孩子啊,要学会动手劳动啊。今天就给你几个罐子吧。从明天起,你得自己捡了,知道吗?”阿努金如是说教着,给了他五个罐子。

五个罐子就这样归了自己,玛牧像是得了五块金子一样兴奋地手舞足蹈。

“你跟着我去家里,我给你那棉夹子缝几个扣子。”

听阿努金这么说,玛牧回应着“那好,走吧”,在地上熟练地跺扁那五个罐子揣在他那破衣兜内,转身要走。

“嘿!刚刚开始干活就要回去,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你也在这垃圾堆里寻点用得着的东西!别老想着吃现成的!既然选择这条道儿,你就得埋下头来翻垃圾过活了!”阿努金唠叨着,继续耙她的垃圾。

“你别给他脸!这家伙仗着自己是个孤儿,占我们便宜占惯了。你别看他可怜兮兮的,可不老实了。人家可是还有其他本事呢。”脸上写着不满的那木拉说着斜起眼瞟向了玛牧,然而对方却丝毫不在乎人家说了什么,板起不屑的脸冲他咧嘴笑起来。

阿努金问道:“你说,还有啥本事?”

“金手指呀,你要把他领去,再不好好看着,说不准就把你给偷了。老话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噢,还有那本事呐……”

拾荒者们把拾到的物件儿归拢起来,装了袋装了包,各自散去。

阿努金背起垃圾包又叫上玛牧,两个人一道走向回家的方向。到了棚屋外你才知道,这哪是家呀,整个是用乱七八糟的塑料布、纸盒板、衣服块儿等拼凑、包裹起来的低矮的破棚子。为防止被风吹走,上面又用铁丝、塑料绳等编了蛛网。从门口望进去,里面随处可见夹杂着酒瓶子、饮料包装、铁丝、骨头等杂物胡乱堆砌着。

玛牧打开棚屋破碎的门,刚做出要钻进去的动作就捂起鼻子退了出来。

“捂什么鼻子呀?咋了,有味儿?”阿努金这样问着,心里想:看那鼻子捂的,还挺讲究,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说起来,玛牧捂着鼻子退出来倒真是无可厚非。棚子里面确有不可名状的气味令人作呕。狍子洞似的棚子里根本无法直立。从门口开始,就见锅碗瓢盆、被褥、鞋袜等东西胡乱地占据着各自的位置,让人无从下脚。棚子右侧,在单薄的呢被下面露出有苍白头发的脑袋。这是阿努金的男人百代醉了酒,盖上被子躺着。

阿努金一进门便坐在那里,把堆砌的物件儿来回挪了挪,腾出可坐人的空隙,叫着玛牧说:“好了,进来。”

“谁来了?是不是那木拉?”百代从被窝里伸出了头。

“不是!不是他。你是不又想着与那木拉喝那破泔水呀?可别再折腾了!”阿努金气哄哄地说。听了这话,百代像是收了爪子的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钻回了被窝,盖上了头。

玛牧进来坐在门里的时候,百代从被子底下瞄了瞄,说:“噢,玛牧呀,你来干甚?”

玛牧并不答话,朝阿努金望了望。

“是我要给他的衣服缝扣子才领他来的,好了,把你那棉夹子脱了。”阿努金对着玛牧说道。

玛牧刚想脱衣服,忽又想到里面光着,露出窘迫的讪笑。

阿努金看着他:“哦达,在我面前还害什么羞啊!来,披上这个。”说着把自己的破袍子递了过去。

玛牧脱掉衣服的时候,他那瘦骨嶙峋的肋骨如同被剜去了肉的动物骨骼一样露了出来。阿努金展开针线包从里面挑出几颗扣子,给他缝上了。然后又顺着衣服的缝合线寻出几个黝黑的虱子,用指甲夹死,说:“好了,穿上!这回你的肚子好赖是不见风了。”

玛牧赶紧拿起衣服套在身上,扣上扣子,穿了新衣似的抚了抚前襟,高兴地回道:“谢谢阿努姐。”蛮有礼貌地说完,退了退,像是要出去。

“嘿!先别走!到了家里怎么也得喝点茶呢吧,我煮茶呀,喝完再走。”阿努金正色道。

站在原地的玛牧犹豫着来回晃了晃,又摸了摸衣兜内那几个罐子。

“你慌个什么?是不忙着想把那几个罐子变成钱?那又怎样,已经是你的东西了,早卖晚卖不都是你的嘛。你先坐着!姐给你弄点吃的。”阿努金说着在破灶里生了火,又用了她那凹凸不堪的黑漆漆的铅壶斟了茶。

斜放着用破棉花堵了洞的脸盆,又在盆底倒了一点点水,阿努金简单洗漱了一下。

“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搬水吃,所以水简直就是个宝。说是这么说,但该用的时候还是要用的,你也过来洗一洗吧。”阿努金这么说的时候,玛牧面上露了愠色地瞅着她,好像在说什么叫洗脸啊。

“你的脸从来不洗的吗?”

“偶尔见水了洗一次。”

“那今天就洗一次吧。姐给你倒水。”阿努金说着从白色桶子里舀了水倒入脸盆内。

玛牧噼里啪啦地溅着水洗了脸,你别说,还真有了点人模狗样。

“哎,这就对了,让姐姐看看!干净了还是个蛮可爱的孩子嘛。”阿努金怜惜地看着玛牧。

玛牧露出很高兴的样子,眯眯笑着。

“您该起来了,把帐子往高挂一挂!”阿努金顺便给百代递话。

“好,好。”百代咕哝着回应后起身将被子折了折推到一边,忙乱地将脚伸进那双糊满泥巴的破鞋子里。虽然才刚刚跨过六十岁的门槛,他的脸却已经像烧过的荒地一样瘪了起来,眼睑也耷拉着,头发也已经花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很多。

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玛牧低下头斜愣着眼睛,显出一丝异样。“这可是金手指哦……”那木拉的那段话不由自主地闯入阿努金的脑海,她一边观察玛牧,一边生着火。

“你的父母都活着呢吗?”见阿努金这么问,玛牧也不说话,光摇脑袋。

“经常来这垃圾场?”

“不,偶尔。”

“住哪儿?”

“以前没有固定地方,哪儿困了在哪儿睡,以前倒是去过那木拉哥那儿,可最近他老是撵我。现在……”

“现在住哪儿?”

玛牧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那一小方地面,没有言语。

“今后你先来我们这儿睡!”

玛牧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盯了一会儿正在说话的阿努金,然后仍旧闭着嘴咬着指甲发他的愣。

阿努金往锅中的水里放入包起来的茶叶末,继续烧着。

百代也没洗脸和手,坐在了玛牧旁边。玛牧像是有点厌恶和惧怕,犯怵地往外挪了挪。

阿努金扬了一会儿茶,舀到她那掉了把儿又破了盖子的茶壶里。

“你还不走赖坐在这里干啥?是不是想着顺点我们的东西?”百代恶狠狠地斜楞玛牧。

沉默的玛牧瞅了瞅阿努金,然后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还是个孩子呢,你瞎撵什么?是我不让他走。别老是欺负小东西!”阿努金明显向着玛牧。

“你别看他小,鬼着呢!”

“好了,没到那种程度呢。”

“你看着吧,连你带你那破衣裳都给你弄走的吧,这东西。”

“行了行了!当着孩子的面别扯那些没用的了。”

她拿出三个破损的碗吹了吹,在里面盛上刚刚变点颜色的茶水,又转过身去从那个掉了漆的盆底里捧出一捧干粮渣给了玛牧。见这情形,百代露出心疼那些点心的神色,恨恨地用眼睛剜了玛牧几下,他的这个举动像极了欲用犄角顶人的蛮牛。怕这点点心真的被他抢去,玛牧赶紧用手归拢起来迅速放进嘴里。

“今天把这些东西拿去卖掉吧。”阿努金边喝茶边跟她男人说。

“行,就这么办,今天你的收获也是不少啊。”百代显出跃跃欲试的神情。说着话,他从盆底掰开小块的点心就着茶咽下去,他的眼睛还是时不时地从茶碗底下溜出来跑到玛牧身上。

“玛牧你帮着我俩,一起去吧?”

见阿努金如此开腔,百代极不情愿地回应:“哎,算了,弄个孩子算怎么回事?不怕麻烦呀?咱俩不是一直就这么过来的吗?你那点垃圾我自己一个人就能背走。”

“我要走了。”玛牧把玩着破瓷碗嘟囔道。

“也好,不过记得晚上过来睡觉哦,知道了吗?”阿努金显出母亲慈爱的神色,充满怜爱地看着他说。

玛牧微微地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你为啥非要领这贼孩子来家里?竟然还要让他住这儿?给瞎毛驴剜草有什么用?走着瞧吧,看把你那破帐篷给抬走的吧。这货可是跟街上那帮小偷一起过活的主,跟你我是两路人。对他是绝对不能心存悯怜的,他的身后可是有一整群的贼人呢。狗尿过的地方永远会有臊味儿。可不能给他脸,那可是在种恶因呀。”百代异常地谨慎。

“这么小就成了孤儿,就是坏,他能坏到哪去?没办法啊,哎,这小可怜!他的父母是怎么回事呢?”阿努金越发怜惜起来。

“听说是遭遇了车祸父母一下子都没啦。这孩子当时在学校上课,所以才幸免于难。他没有可投奔的亲戚,自然就流浪到了街上。其实呢,这小东西也是蛮可怜的……”百代正色地说。

阿努金竟然忘记咽下留在口腔里的茶,心事重重地说:“就是,就是。看着玛牧,又想起了女儿。我那闺女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不知道咋样了?”

“我的闺女能和玛牧一样吗?肯定是只顾着学习来回奔波呢。”百代显得很是自豪。

“今天去趟塔丽玛那儿,闺女可能有个信儿啥的,最近老是梦到她。”

“对,对,我也很想她,真想马上听到她的消息。”

“咋想办法攒点钱给孩子寄过去呢?”

“就咱俩这德行,攒什么钱?”

“人活着,又无病无灾的,总该有法子的。”

“咱那闺女,现在根本不用我们管,人家自己就能养活自己。”

“但是,作为父母,我们多少也得帮着她点才对呀。”

“理儿是那么个理儿,可像我们这样有今天没明天的,连自己都将够养活,我脑子里实在是没空儿想那些。哎,我们除了为她祈祷,还有别的法子吗?”

“就想着如何用那俩辛苦钱儿弄点酒喝的自私鬼,你脑子里怎么会有空儿想闺女?”听着阿努金的唠叨,百代没话说了,斜瞪着眼睛闷头坐在那里。

把那扇破碎的窝棚门狠狠地甩到一边,阿努金生气地走了出去。百代清楚地知道,要是把老婆子惹毛了,自己将屁也捞不着,此刻,变得像驯马一样的温顺。他跟在阿努金的后面,将积攒了几天的白酒啤酒的瓶子、饮料罐儿之类的按照大小进行分拣,又分门别类地将废铁、纸张、骨头等装好。

他们将这些废品小心翼翼地打成两包,分别背上。两个人让背上的东西压得气喘吁吁,一路上歇了好几次才到收购站门口。每过两个星期,他们就将收集的废品集中起来,拿到这收购站换成几张纸钱来维持生计。屋漏偏逢连阴雨,他们就像这句俗话里说的一样,时常受人欺负。就目前来说,收购站的这位一口玉米牙的老掌柜也是经常通过在秤盘底部吸块磁铁或者在秤眼上做手脚来剥削他俩。这些事情他们是不会知道的,所以只能眼睁睁地被欺诈,今天肯定也是逃不脱,只是或多或少的事儿。纸盒箱每斤三角,书报每斤五角,白酒啤酒瓶子每个五分,饮料瓶大的三角小的七分,饮料罐儿一角,最贵的要数金属类,每斤达到七角……所有的这些价格对拾荒者来说简直是如数家珍。

阿努金和百代打开他们的两个口袋数了数,有酒瓶子46个、啤酒瓶42个、饮料罐30个、大的饮料瓶25个小的67个、纸箱52斤、书报49斤、铁类22斤、骨头37斤。这些东西一共卖了76元2角钱。两个人像是得了一笔巨款一样互相看着对方,脸上充满了满足的微笑。

“哎呀呀,今天我可是给了你俩大钱喽!”黄龅牙的掌柜说着,胸前的横肉不住地打颤。

“这是我卖东西挣的,要不你会白给?”阿努金边数钱边数落。

“嗨!也就是我才收你这些破烂儿让你赚些钱来糊口,现在的世道,除了我谁还要你这些破烂儿呀……”老掌柜咧着嘴邀功。

“要这么说的话,我们也是让你白赚大钱呢,从我们这些垃圾上你到底弄了多少钱,该不会忘了吧?”

老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听到阿努金的反驳,那掌柜貌似做了亏心事一样甩着手转过身去,下起了逐客令:“拿上那点钱快走吧!”

阿努金、百代两个将口袋、绳索之类收拾、折叠整齐后走出了收购站。这一家子如果缺了阿努金,日子肯定过不下去,百代是手头一有钱就去买酒喝的那么个主,所以不能让他见着钱的影子。而阿努金除了将赚到的那么一点钱紧紧地攥着去谋生活,还时常三五元地积攒点忙着给女儿乌尤娜寄过去,还要时刻躲着老头子,要让他知道了肯定又要拿去换酒喝。

“我去拉姆巴家看看有没有女儿的消息,你先买两袋奶子回吧。”阿努金说着拿出三块钱给老头子。

“给五块不行?”百代嫌给的钱少,像孩子一样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要五块干什么?这三块钱买两袋奶子还能剩下点呢。”

“不得买点土豆啥的吗?”

“不要,不要,还剩着几个土豆呢。”

百代拿起钱情绪低落地转身走了。

红砖砌墙的这家院落门口有着用汉白玉塑起来的两只张牙舞爪的狮子,它们威风凛凛地守着门口,仿佛在说谁也别想进这个门。门楼建得像寺庙的顶子一样,搭配五彩瓷砖的花纹,门脸两侧分别镶嵌了“福禄双全,时运并至”内容的对联。

阿努金面带敬畏的神色,迈着浅浅的步子来到门前,摁响门铃的那一刹那,里面传来震天响的獒类吼叫声。不一会儿,里面走出戴着洁白帽子和围裙,与她年龄相仿的妇人给她开了门。

“你好吗?”阿努金赶紧问候。

“好,好,你站那别动!我给你拿衣服。”那妇女说着到门房拿出了一套旧衣裤。

阿努金熟练地脱掉满是油腻的破衣烂衫,穿上这套衣服,走进院子。

这就是拉姆巴家。刚才开门的是他们家的女佣,叫民吉。拉姆巴是在旗[1]长的位子上离休的。女人塔丽玛靠着丈夫弄了个干部的名额领着工资,如今也已退休。塔丽玛是阿努金的亲生妹子。阿努金的女儿乌尤娜在美国的哈佛大学学习,因为通信不便,有什么消息往往通过这个姨妈来传递。

他们家有着杭盖[2]一样的院落,里面种着各类蔬菜、水果。二层小楼门前矗立着木架子,上面爬着的葡萄藤都快要覆盖整个楼体了。掉光叶子的葡萄藤只剩稀疏的几枝根茎,看起来总让人产生莫名的郁闷。一位挺着肥胖肚子的白嫩贵妇穿着淡蓝的睡袍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好像刚刚沐浴出来,披散着头发,眼睛红得如同牛眼一般,这就是塔丽玛。她的怀里还躺着刚出生的羊崽一般光光的像狗一样的东西,应该是一条狗,而塔丽玛对它简直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

听到阿努金的动静,塔丽玛头也不回地问:“换衣服没?”

“换了,换了。”阿努金不高兴地答道。

正在怀里撒着娇的那条哈巴狗竖起耳朵,瞪圆了那双玻璃球似的快要突出眼眶的眼珠子,摇着光秃秃的尾巴,冲阿努金狂吠起来,表达着明显的厌恶之情。

“你俩还好吧?”塔丽玛悻悻地问。

“好,好。”面露骄傲的阿努金回答。

“来做什么?”

“想问问女儿来没来消息。”

“多会儿来着,挺长时间了,来过一次电话,说好着呢,好像忙着找工作挣学费呢。现在该是有个做的了吧?”塔丽玛轻蔑地说。

“关于我们,你对她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呀,除了说你俩好得很。肯定不能对孩子说你俩在捡垃圾吧。”

“扎,扎,那就行了。我和老头子能咋,苦就苦点吧。重要的是不能让姑娘有压力。你可得替我们保守这个秘密呀。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乌尤娜知道。要是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她肯定会扔下所有跑回来的。所以直到毕业都要瞒着她。你也跟拉姆巴、民吉好好交代交代,行不?”阿努金央求。

“扎,扎,这不用你说,我们也是知道的。”塔丽玛说。

“您的咖啡。”女佣说着,在镶着金边的水晶杯里放入银勺,搁在塔丽玛面前的桌子上。而对阿努金,这妇人仅给放下一碗淡茶。

阿努金很久没有闻到如此清香的茶水味道了。她拿起碗来嗅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品尝起来。等到喝完碗里的茶,又将碗来回转着嗅那茶香的时候,塔丽玛叫:“民吉,倒茶。”

民吉拿来热水瓶,放到阿努金边上。

阿努金喝茶喝到肚子渐渐鼓了起来,正不停地用袖子擦着冒出来的汗渍时,正在楼上读报的老人家戴着老花镜走了下来,他脚上穿的拖鞋与地面相互摩擦,发出啪啪声。他大鼻子、大个子,花白的头发梳理得煞是整齐,身上穿着带有宽大袖子的绸质便装。他就是这个家的主人拉姆巴。待他坐上沙发的时候,用人不失时机地将装有咖啡的水晶杯轻轻放到他面前,说着“您的咖啡”,扭着屁股退了出去。

对此行为拉姆巴并无欣赏之意,反而跷着二郎腿面对阿努金,带着半开玩笑的口气问:“对了,最近怎么样啊,我的大姨子!”说完自己又笑了起来。

“能咋样呢,托了你们的照料,还算过得去吧。”阿努金高声地说。

“好,好。过得去就行。比起塔丽玛来,你们真是强太多了。靠着拾荒就能继续自己的生活,还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真是可以。比你们年纪小的某些人啊,整天不劳动,就知道伸手向政府要这要那的,真不想说他们。想想你们,完全是自力更生,这对我们这样的领导层来说,也算是给我们减轻了不少的压力呢。人啊,就应该像你们一样有志气地活着。像塔丽玛这样,每天吃完了就躺在沙发上,时不时地这个病那个病的得上,要是这样,再有钱又有什么用。”拉姆巴的话明显是在批评塔丽玛。

“好了,行啦。你也别闹腾啦,好像自己永远会无病无灾似的。你不也经常发一些生活没有意义……完全脱离了生活……之类的感慨吗?自己常常不懂得上进,还有脸说别人。”塔丽玛针锋相对。

“那种阶段还真是有过的。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人,你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为此我也想过很多次,可到现在也没个正确的答案。从少年懵懂时期开始求学上进到后来在领导岗位上干那么多年,那时候我光想那些千头万绪的工作了,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现在闲下来回顾自己这一路的历程,我总想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忙忙碌碌到这把年纪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是有这么个段子吗:路人问放羊娃:你在做什么?放羊娃说:放羊。又问:放羊干什么?回答:赚钱。赚钱干什么?娶媳妇。娶媳妇干什么?生崽儿。生崽儿干什么?放羊。放羊干什么?赚钱……仔细想想人生,还真如这放羊娃说的一样在周而复始。可再一想,这纯粹没有一点意义似的……”拉姆巴显出一副深谙世道的样子说。

“您老今天怎么突然变成深刻钻研生活真谛的人了,还这么厉害?您钻研得再好,到了时候还不是要成为烂泥一堆?与其为这些问题大伤脑筋还不如像傻子一样什么也不想,反正都是一死,不是吗?跟我比起来,您老不就是多认识几个字吗?是啊,您倒是有资历应该想这些问题,可我从来没想过那么多事儿,也没那个能够想象的头脑……”塔丽玛不高兴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你别忘了还有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拉姆巴说完端起咖啡杯,用小勺搅了一下,慢慢地品了起来。

“像你们这样过着绫罗绸缎烈火烹油的日子的人哪来的什么苦楚啊?简直就是享福享到发愁。如果让你俩过我这样的生活该咋办?”阿努金插话。

塔丽玛板起脸来说:“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们的苦你怎么能知道,你有你贫穷的苦,而我们的苦也一样很多。病痛的折磨从不让我消停,我每天以药物度日,与其每天受病痛之苦还不如早点死掉的好。病痛的折磨也就罢了,还有这孩子,也让你绞尽脑汁,不得安生……”

阿努金问:“宁嘎?”

“还会有谁?也就是他,能把我们折磨得死去活来。”

“为啥呀?”

“还不是我那死儿媳妇,不顾家也不顾男人,就知道跟这个跟那个胡喝,到头来你说咋样,俩人现在势同水火,谁也看不上谁,这不正闹离婚呢么。媳妇领着孩子回了娘家,剩下我们那位独守着空房,每天抱个酒瓶子,倒是展油活水啦。为让他俩成个家,我们可是操碎了心呐。他是个独苗,就为这,我俩拿出所有的积蓄为她添置家当。房子、汽车、钻石、金银首饰等自不必说,就连袜子、内衣裤等都给备了个全乎。她一个穷鬼嫁到这里来,现在反倒要分这分那地闹腾,那张臭嘴也能撑得下!没人性,真是猪狗不如。不是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至理名言吗,她们家就这德行,根儿不正,又不会做人。孩子本来跟我们在一起,那父母比划来比划去,硬是给领走了。现在别说让我们看上一眼,就连他的亲生父亲,见不着孩子的面儿也都有好几个月了。那可怜的小东西算是遭罪喽……”塔丽玛数说起心里那些七荤八素的不快根源。

“行了!快别提那些狗东西了!一听就堵得慌。”拉姆巴气鼓鼓地站起身走到养金鱼的生态玻璃缸跟前,捏点鱼食喂起鱼来。

“不说咋地,我可不像你,什么事都能藏在心里,再不说,我都能疯掉。我真想见着一个人就给他倒拉倒拉。”塔丽玛愈发郁闷。

“你也别老这样见谁骂谁!骂人这种行为吧,不但于对方不好对你的身体也没个益处,知道吗?”阿努金发起好心来。

“不好才好呢。我要是会骂的话,在他们那些狗东西身上早就应验啦。”塔丽玛咬牙切齿地说。

阿努金拿出姐姐的样子,对塔丽玛说:“快不要发疯啦!谩骂只要从口里出来,那就是祸事。不停地骂一个人最后真会应验的。父亲不总是嘱咐我们说,话是有生命的,你谩骂对方,对方就得到谩骂;你祝福对方,对方就得到祝福。所以你们别总是谩骂嘛。父母总是把最好的祝福送给我们,那祝福应该早已渗入我们体内了……每次来我就听见你骂人,长此下去你的身体怎么能够见好啊。看来你这脾气,得改一改了。”

塔丽玛冲姐姐白了一眼。那表情像是在说,人的名树的影,教训别人也不先看看自己什么德行。她眯缝着眼说:“娘胎里带来的脾气,怎么,总不能扒了皮扔掉吧。我脾气坏咋了,还不是舒服地躺着,大不了也就是个爬烟囱的事儿。您啊,先把自己弄得像个人,然后再来跟我说这些,姐姐!”她说完面上露出不屑,然后用牙根歪起嘴冷笑。

“再咋说,也是你同胞姐姐,你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了?”拉姆巴在旁边批评着。

“狗拿耗子,这是我俩的事,你在那又算什么?”塔丽玛反过来瞪拉姆巴。

“你的脾气最近怪得很,过去再不济,也没见你这样啊。都说女人到了年龄就会性情大变,莫不是你到了那什么期了吧?”说着话,拉姆巴仔细地观察老婆的样子。

“乌尤娜再来电话你就说我俩都好,别的不要说!”阿努金交代一番,作势要走。

“民吉,那些旧衣服在哪儿?”塔丽玛刚一叫,用人赶紧拿来装衣服的包裹扔在阿努金跟前。

塔丽玛用脚踢了踢包裹,说:“拿回去看看,能穿就穿,不能穿的就扔。”

“噢,真不错。”阿努金抱起包裹要走。

这时,民吉从厨房里拎出一个装着东西的食品袋,说:“给,这个也拿走。”

“您这是?”

“过期的奶子,还有一些干了的点心和馒头。”

“唔,给她、给她!”

“多谢您的恩惠,谢啦!”说完话,阿努金严肃地瞅了一眼塔丽玛,拿起东西就走。她走到门口,把身上的衣服褪下来放好,穿上自己的破衣服走了出去。

“别看她们在外表上乱七八糟,都是一张苦瓜脸,但内心却比你我健康多了!”拉姆巴望着阿努金的背影说。

“健康又怎么了?终究是个傻东西!”塔丽玛还是面露不待见的神色,撇着嘴嘟囔。

“她的内心还是那么强大,要是我俩像她那样靠拾荒过活的话,估计早就被憋得死掉了。你看阿努金,丝毫没有被苦难击垮的样子,看起来甚至比你我还要快乐。”

“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那不就成傻货了吗?”

“那种生活要是硬生生地套到你脖子上,我不相信有谁能够不受折磨。话说回来,真正能够忍受那些苦难,克服那些苦难的勇气,也不是谁都能有的。你现在的日子什么也不缺,简直就是在蜜罐子里活着,可就算是这样,也还是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跑来折磨你。人只要还活着,就脱不开艰难困苦的侵袭。所以你也别老是为那些不值当的事儿折磨自己!”拉姆巴安慰着妻子。

“如果真到了靠拾荒过活的地步,估计我也不会怕那些艰难困苦了,为啥呢,要是一个人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还会有东西能够让他感到难过吗?”

“说起来简单,可一旦真要那么做,就不是那回事儿了!老伴儿。”

“好像只有乌尤娜能够给他俩一点力量和勇气。”

“可不是嘛,这人心呐,永远是向下的啊。”

“正是为了乌尤娜,他们的生活才变得这样不堪。以后乌尤娜能把父母照料到啥程度呢?”

“乌尤娜可是个有心的孩子,肯定能在发达国家学到真本事。怎么可能辜负双亲呢。”

“但愿吧。”

“……”

拉姆巴、塔丽玛正聊着有关阿努金的话题,民吉过来说:“两位请用餐。”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种菜肴。两个人分别拿起洁白的餐巾别在胸前,开始用餐。

离那个垃圾场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管道涵洞张着嘴,远远望去像个山洞一样。除了夏天偶尔发个山洪,那些猩红的脱了缰的水军冲过来能把涵洞塞满,其他时间里,是不会有人注意这里的。这个地方也就成了那些无家可归者躲避风雨的好去处。

酒瓶、包装袋、破鞋帮儿等等各类垃圾在管道口子上随处可见。

管道的肚子里不时传出两个人瓮声瓮气的谈笑声。原来百代和那木拉俩人在这里。管道肚子的一侧被人用纸箱板从里面进行了密封。那些随意摆放的脏兮兮的破被烂絮、浸土的锅碗瓢盆等物品清楚地证明着那木拉就栖息在这里。百代攥着老婆子让他买奶子的三块钱来到了那木拉这儿。两个人凑起手里那点钱,到市场里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用酒精勾兑的酒。此时,两个人喝得好像都有点多,说话的声音明显高了起来。

百代手里握着割去尖头的塑料药瓶,往里面斟上酒,递到那木拉跟前,说:“来,再喝上一个。”

“你这玩意儿好像是纯酒精。咋这么硬呢?都有点醉啦。”那木拉说着接过那杯子一股脑地喝了下去,脸上马上露出刀割内脏的神色,阴郁起来。

“干吗老哭丧个脸?能闹着这仙露,对你我来说简直就是捡到宝了,有了吃喝你还哭丧个什么呀?”百代用话来戗那木拉。

“没吃啥东西,空着肚子硬闹了几杯,胃烧的,疼得厉害。”那木拉捂着肚子痛苦地解释。

“来!喝点水!立马就好了。”百代拿着开口的破碗从身边的桶子里舀水给他。

那木拉听话地喝了几口。

“咋样?好点了吧?”百代一边说话,一边倒上酒喝了下去。

“许是感觉上的事儿?还真是好点。”那木拉抱着肚子嘟囔。

“没事,没事。再喝上一个就好了。”百代倒上酒给那木拉,那木拉接过去一下子就干掉了。

“你咋活成这熊样儿啦?有老婆孩子呢吧?”百代问那木拉。

那木拉犹豫了一阵儿,说:“有倒是有。”

“那咋了?”

“说来话长。我原来是个运输车司机。有一次开着车不小心撞到了人,因此惹上官司,吃了三年的牢饭。等我出来,我那媳妇儿早就跟别人过到一块儿去了。从那以后,我就愈发地亲近酒这个东西了。一来二去到了现在,成了这么个东西……”那木拉说着,嗓子哽咽起来。

“孩子呢?”

“老婆要走了。仔细算起来,也有很多年没见啦。”

“你还年轻呢,怎么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应该为重建垮掉的生活而奋斗哇。”

“这种生活谁也不愿意过,我不是不想好好地过日子,可是想要破镜重圆,那谈何容易呀。哥!”

“理儿倒是那么个理儿。但是只要有向上的勇气,谁知道在某一天,就会突然好起来呢。”

“但愿这美好的理想能够实现!像老兄这样积极向上的人,怎么也跑到这垃圾场里过活来了?”那木拉露出奇怪的神色问。

“我和老婆子也碰到大钉子了。”

“啥事?”

“我有个独生女。她学习可好了,中学毕业后参加了去美国留学的考试,幸运的是,她被录取了。我和老伴儿卖掉了仅有的那点牲畜,又跟村子里叫陆佳的邻居借了高利贷,总算是让她去了美国。可我们还不起那高利贷。有一天陆佳跑来跟我们说:你们要是还不了钱,就把这院子让给我,我的羊多得正好没草场了。多会儿把钱还清了,我就把草场还给你。除此之外,别让我再看见你,明天就走!毕竟拿了人家的钱,我们还能说什么?闷着头,抛弃了房子、家园,走了出来。来这儿已有三年光景啦。”百代也沮丧地倾诉。

“您的姑娘现在在美国?”

“可不是咋地,以前入的那个学校已经毕业了,现在说是在攻读什么更高级的学位呢。怕姑娘担心,这些情况我和老伴儿都没跟她提。”

“噢,老天。你们有这么多的事啊?但是你那女儿学到大本事,挣了大钱之后,肯定会回来让你们摆脱债务,重返家园的。”

“但愿如此吧,我也在祈祷呢。在异国他乡,别人的土地上,也不知道我那女儿为了养活自己在吃着怎样的苦。”

“听说那儿可是个超级发达的天堂一样的地方呢,应该是好一点的吧?”

“谁知道呢,一个女孩儿在外国独自生活肯定是不容易的。”

“阿努金姐你俩还有个姑娘可盼,多好啊。像我这样光棍一条,盼谁去呀。”那木拉唉声叹气地苦恼起来。

“这是什么话,你也不是老到动不得了,你现在健康又年轻,只要活着就肯定会有办法的。别那么沮丧!就没想过再娶个媳妇过日子?”

“哪个女人会跟我这种赤裸裸的光棍儿啊?”

“那垃圾场上的人里,不就有一个能给你做伴儿的吗?”

“谁适合?”那木拉大为好奇。

“那个瘸腿女人是谁来着?跟她过一块儿得了。”

“甘迪玛?”

“噢,就是。腿是瘸了点,可梳洗打扮起来也算是个可心的女人呢。”

“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一个人过?”

“有一个小女孩儿,那不算什么,受苦人互相依靠着过日子,总是好点的吧?”

“事儿倒是那么个事儿……”

“老婆子让买奶子的钱让我给买酒喝了,这可咋回我那破棚子呀?”喝完了酒,百代发怵地说。

“我这儿还有半袋儿奶子,先拿这个封口吧。阿努金姐也是,管这么严干什么?大事说说也就行了呗。你也不是没被说过,不也是她说她的,你喝你的,一直就这么过来了嘛。”

“是啊,是啊。可是不知怎么地,这年龄越大,反而越发犯怵了呢。”

“为啥呢?”

“以前年轻的时候,也不去考量人家说话的对错,就由着自己的想法像牦牛一样一条道跑到黑。其实我那老婆子说得对着呢,当时我没那个智慧。人家的一片热心,到了我这儿就给弄凉了,这绝对是没有前途的。所以呀,每次喝点就后悔。”

“是这个意思。我们是把自己的生命交给这猫尿了,如果自己对自己做不了主,那么这鬼东西就会反过来做你的主。”

“说得对着呢,扎,我这个鬼东西也该走了。”百代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那木拉给的半袋奶子,爬出水泥管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自己破棚子的方向走去。

太阳偏向了山边,那木拉也爬出管子,站在通红的阳光下,默默地望着百代渐渐远去的背影。

在回去的路上,阿努金把路旁每一个垃圾桶都翻了个遍,找到了好几个饮料瓶。也许是为这丁点收获,也许是有其他什么好事,总之她显得非常高兴,嘴里还说着话:“黎明前的黑暗里,鸟儿们早早地爬起来歌唱,听说这是在赞美上天呢,因为上天赐给它们食物和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据说人也是上天创造的呢。就连鸟儿也能得到上天的垂青,那么它应该对自己创造出来的人更加怜爱才是。其实,上天也一直在保佑着我嘞。虽然我是靠着捡垃圾过活,可也不愁吃穿,无病无灾,我还要奢求什么呢,这也就够啦。今天呢,卖了点东西赚了七十来块钱,还得到了一些吃穿,也没什么不如意的,都好着呢。比这好,又能好到哪去呢。活得不如我的人也海了去了。在没有病痛的情况下,一切总归是有办法的。今天买点肉,给我那老头子闹点汤汤水水吧,他脸黄得都像毛头纸一样了,还在拉着磨。也是六十多的人了,就这么走过来……”阿努金这么寻思着,望了望天边落日的红霞,忙着往自己的棚子走去。

阿努金走到棚户跟前,赶紧把背囊放下,看着火红的日头,伸展双臂静静地站着。太阳缓缓地落入了天际,火红的晚霞须臾间也消失了。不管走到哪,阿努金都坚持着仰望日升日落时那绚丽景观的习惯,这被她看作是在获取太阳的热、力量以及能量。

阿努金走进棚子发现百代不在,她把低矮炉子里的灰扒拉几下,生了火。“这老汉准是又去喝那猫尿了,他身上也没钱呐,就我给的那点钱还能买到什么好酒啊,肯定是跟那木拉俩人凑了钱买这买那了……”阿努金正这么寻思着,一抬头,就瞧见拿着半袋奶子的百代摇晃着回来了。

阿努金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也没拿正眼看百代,拿着丁点的肉往碗里盛。惹了祸的孩子一样的百代觉得站在哪儿都不合适,惶惶地找地方。他将手里的半袋奶子倒在碗里,放在阿努金的周边,低头斜眼地看着自己的老婆。而阿努金摆出一副对那奶子无所谓的样子,瞪着眼睛往百代身上扫。

“老婆子,买肉啦?今晚可以吃上连汤带水的好饭喽。”百代没话找话。

“为啥又去喝那东西了?你买的奶子呢?”阿努金生气地问。

“这不是吗?”百代指着碗里那点可怜巴巴的奶子说。

“行了、行了,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还藏什么藏。你跟那木拉一块儿喝酒的事我又不是不知道。别老去拉人家那木拉,他没有老伴儿去照顾,万一喝酒出点事儿,你能担得起吗?我为啥天天盯着你,还不是怕你死掉了吗?可谁去管那木拉呀?都知道你们喝酒的人事儿多……”阿努金边说边往带着破旧提把儿的小水壶里放水,将切好的肉放到里面绞成碎末儿。

昏黄的油灯下,吸着鼻涕默默坐着的百代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女儿有消息没?”

“老早的时候来过一次电话,说是找工作呢。”

“我那姑娘应该是好着呢吧?”

“就是,就是……”

“拉姆巴、塔丽玛俩人忙活啥呢?”

“能干啥,吃饱了撑的,躺在沙发上,说这个说那个呗。”

“拿什么打发你了?”

“拿什么打发?给了点吃剩的东西和旧衣服。”

“挺好啊,对我们来说可是珍贵着呢。”

阿努金从食品袋里往外拿干透了的馒头、袋装的奶子、啃剩下的牛棒骨等东西。

“还有啥?”百代干脆伸头往袋子里瞧。

“你希望有啥?半瓶子酒?”

“没,没,再怎么着也不能那样啊。把那个棒骨放到锅子里,热一热打个牙祭。”百代露出无所谓的神色。

阿努金听了老伴儿的话把棒骨放到锅子里,又去打开放衣服的包裹。

“你瞧瞧,你瞧瞧!这外罩还是全新的呢,难道只穿了一次?塔丽玛是不是太有钱了?”阿努金说着话,拿出一件带有粉色小碎花儿的外罩给百代看。

“人家是富人,能跟我们一样吗。颜色和款式稍有不对就会嫌弃起来拿去扔掉。有我能穿的没?”百代说话间往包裹那里凑过去。

“有呢,有呢。”阿努金说着,拿出几件衣服和裤子。

“咋这么多呀,拉姆巴不会是把所有的衣服都脱给我了吧?”

“当官的人还在乎这些破衣服干什么?挑一挑找几件给那木拉和玛牧吧。”

“行,行……”

阿努金和百代两个人面对着衣服大发感慨,全然忘记了锅里的东西,此时锅里的汤已经烧得快干了。阿努金失声跑过去,拿出那两块棒骨,又往锅里添了水。她拿着棒骨,递了一个给她老头子,自己也拿着一个啃了起来。牛好像很肥,棒骨里面充盈着厚厚的骨髓。两个人像猫咪一样悄无声息地啃食着棒骨,又用筷子反复地扒拉着骨心,还像枪手一样将骨头拿到昏黄的灯下瞄了再瞄。他们俩就这样打着牙祭,恨不得钻到骨头眼儿里面去。

“俗话说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还好有这个兄弟姐妹,弄了这么好的骨髓吃。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这才叫福气呢。”百代高兴地一个一个地吮吸着十根手指,还时不时舔一下手掌。

阿努金也将她的那份棒骨递给百代,说:“这里面还有点骨髓,你劲儿大,掰开来吃吧。”

“你都来回啃了一遍了,还能剩下什么。”百代不屑地接过棒骨在灯下瞄了瞄,随即眼里有了神采,说:“嘿,还真有东西呢!”他拿了铁锯,锯断了棒骨一看,里面还有一指厚的骨髓。

“扎,老婆子!张开嘴!”百代冲着阿努金蹭过去,想把得到的丁点骨髓放到老婆嘴里。

“唔——哒,你自己吃了就行了,为啥老是给我呢?”阿努金踌躇起来。

“哎,习惯啦,习惯啦……”

阿努金像雏鸟一样张开那张掉了牙的嘴,老头子拿着得到的丁点骨髓放入她的嘴里。

“真是块好骨头,熬出来好多汤呢,里面放点面吃吧?”阿努金看着老伴儿询问。

“那也行,要不先把你拿来的馒头泡着吃了吧。”

“对呢,对呢。这样也能省点面。”阿努金拿起岩石一样邦邦硬的馒头,捣碎了放入汤里。

往老头子那个破了边儿的碗里盛汤的时候,阿努金特意给他点了几滴晶莹的油花。对很久没有闻到肉香的阿努金和百代来说,这简直是奢侈。两个人连着吃了好几碗,吃到额头上都淌出了汗水,所有的劳累都一扫而光。

百代剔着他那钉耙一样松散的牙,拿出户主的身份伸出双脚躺在那里,惬意地说:“喝了这好的汤可是解了积蓄多日的酒劲儿,舒坦喽。”

阿努金一边收拾锅碗瓢盆,一边说:“以后可别再喝那猫尿了!不为我和女儿想,也该想想你自己怎么才能多活几日吧?”

“啰嗦!以后再不当牲口了。对不起你们娘俩了,原谅我吧。老婆子你一直是积极向上的,而我却时刻在走下坡路,还真是一对儿呢。”

“那位那木拉都成了酒鬼了,以后别老跑去找他!”

“那木拉可怜着呢。”

“就算是那样,你也应该想着怎么能帮到人家,帮人喝酒算哪门子帮忙。”

“看我俩这德行,还帮别人呢,不给人家添麻烦就不错了。自己的肚子都没着落,怎么去帮人家呀。听说那木拉出狱的时候他老婆带着孩子跟有钱人走了,他没见孩子面儿也有好几年了,就为这个,才喝的酒。”

“唔,真是。”

“我跟他说何不跟甘迪玛一起生活?人家说还不知道对方的意思呢。你跟她说说,看她怎么说?”

“这办法挺好,等等找机会吧。”

“……”

百代、阿努金嗡嗡地聊了半天,准备睡觉了。苦胆一样的棚子里,百代睡在西边,阿努金则睡在东边。百代吹了灯,钻到被子里,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老伴儿的被窝里说:“今晚想睡在你被窝里。”

“得,别说疯话!老实躺那儿睡吧。”阿努金嗔怒。

“喝了汤,肌肉也紧啦。”百代刚说完就钻进了老伴儿的被子里……

迎着早晨的太阳,在山地间满眼的皑皑白雪里,阿努金坐在套了八条狗的雪橇上,扬鞭奔驰。身上的狐狸毛围巾落满霜花,早已冻结成冰围子。当她坐在雪地上,同狗儿一起休憩的时候,有着枣子一般红扑扑的脸蛋儿的姑娘骑上镶着铃铛的驯鹿独自走到了近前。戴着尖顶的旱獭棉帽穿着翻毛鹿皮大衣的姑娘让人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头麋鹿一样。

“姑娘,你去哪儿?”阿努金问。

“太阳的儿子叫我去一趟,这不是要赶着与他见面呢么。”

“唔,是吗?太阳的儿子也叫我了。这不,我也是赶着去见他呢。正好,那咱俩一起走吧。”说完话,阿努金往自己狗儿的嘴里分别赏了几颗药丸。对领头的那条硕大的白狗,阿努金多给了几颗,那狗儿懂事地来回舔她的手指,随即躺在雪地上露出肚子。阿努金挠了挠它的肚皮又亲吻着它的鼻尖,满是怜爱。

小姑娘抱着驯鹿,叮叮地响着小铜铃铛奔向了远方。阿努金也套上了狗儿,一条腿蹬上脚镫儿另一条腿在使劲给力的同时噼啪地响动鞭子,激起一团雪雾的雪橇箭一般蹿了出去……

“老婆子,起吧,天亮了。”百代唠叨着。阿努金这才转醒,她迷迷瞪瞪地嘟囔:“自己不起来,还不让人家睡,扰了我的美梦,真是的。”

躺着的百代不屑地说:“啥梦啊?值得你那么可惜?”

“真叫个美,我还从来没有梦见这么好的梦呢……”阿努金说了一遍梦境。

“好梦啊,莫非你是不是要生孩子了?就像那个枣红脸蛋的姑娘一样?”百代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

“不会吧,都这岁数了还生孩子,那我成什么了?”

“你见天向着太阳在那儿祈祷,也许是返老还童了呢?不好说。”

“要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可不是吗,老婆变年轻了,对男人来说那可是件大好事呢。”

“你们男人脑子里除了女人就没别的东西。”

“那才是真正的生活呢……”

“行了,别扯没用的了!快起床吧!”阿努金起来披上衣服出去了。

她进屋漱了口、洗了脸,边系袍带边对百代说:“说来说去都晚了,快起来穿衣服,走吧!”

百代在褥子上直起身子,面露眷恋地说:“来不及喝早茶了吗?”

“来不及了,垃圾车会等我们吗?快点,快点!”

“每次都这样,踩了火苗似的叫人忙乱。”面露不悦的百代拿起衣服,脸也没洗就走了出去。

两个人拿起耙子之类的工具匆忙地向垃圾点走去。

随着天际逐渐明亮,太阳也从山的那一边准时地爬了出来。

阿努金走到往日的那个土坡上然后面向太阳伸手站着,她闭着眼,嘴里嘟囔着,像是在跟太阳聊天。

她旁边的百代好像很冷的样子,双手抱着胸站着。他也在想:她这样站了有些年头了,刚跟我结婚的时候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那时候就有这习惯,现在都成白发老妪了,还在这样。这得需要多大的毅力啊。到底是谁给了她源源不断的力量呢?五十年如一日,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这背后肯定有因由,光靠人的耐力,好像是不太可能……她常说:“初升的太阳,它的光是柔和的,所以看起来并不晃眼。阳光里有像雪花一样的银丝在闪耀,而这闪耀的东西却能渗入到我的血和肉里……”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还从没见过她有过什么头疼脑热的时候,就连咳嗽也没有过。她的身体真像是钢铁做的……

太阳升高后,阿努金从坡上走了下来。

百代一边来回地搓手,一边说:“今天怎么这么久?”

“我跟太阳说了昨天做梦的事。”见阿努金这么说,百代不屑地笑了起来:“太阳怎么说的?”

“不能说,这可是秘密……我听见那边有汽车声,快走吧!”

阿努金在头里跑,百代则在后面跟着。

等两个人来到垃圾点的时候看见其他人早就来了,他们在路边悻悻地站着等垃圾车的到来。阿努金像清点人数似的看了他们一会儿,说:“那木拉、玛牧俩人怎么没来?”

“谁知道。”

“那木拉肯定喝了酒了。”

“玛牧估计是在偷东西。”

“他俩不来更好,我们还能多捡两个易拉罐儿。”

“对呢,对呢。”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

一个女人,蓬头垢面的,脸像被刀子刮过,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不停地用耙子耙着地。她的棉衣已经破得这儿那儿地露出了棉花,走路的时候还向外撇着右腿,看起来像脱毛的羔子一样颓废。她就是甘迪玛。

垃圾车荡着白色的灰尘渐渐地开了过来。人们都跟着车屁股跑了过去,撇着腿的甘迪玛被众人落了下来。车厢倾泻下来一大堆垃圾,人们疯狂地向前冲着,只有甘迪玛没有冲过去,她只能捡一些被众人踩在脚下的垃圾。

此时此刻,他们能够想到的只有自己,也只能是自己,对他人则是完全无暇去顾及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生命与地狱都近在咫尺!生与死在刀尖上搏斗的刹那,会允许你去想别人的事吗?这堆垃圾是他们所有人的命根子,面对生的希望,除了狠命地向前冲,绝无他法。人、猪、狗、乌鸦、喜鹊们都会在每天早晨的这个时候准时来到垃圾场里进行势如水火的残酷的争夺。今天也不例外。

人们开始撤退了。有的人比别人多捡了几个酒瓶子、饮料罐,兴高采烈地走着。百代两口子也捡了不少的东西。

阿努金走到甘迪玛的身边说:“捡了多少东西?”

“就这点。”甘迪玛说着打开袋子口,给阿努金看。袋子里面依稀可见几个酒瓶、两三个破胶底鞋,还有一只脏透了的玩具猴。

阿努金拉了拉那只脏兮兮的紫色玩具猴,问:“这东西他们也回收吗?”

“不知道啊,也许是不收的,我捡来给姑娘玩。”

“哦,你有个女儿啊?几岁了?”

“满三岁了。”

“那么小的东西,你是怎么出来的?”

“哄睡了才出来的。”

“快回去吧!万一醒来找妈妈该怎么办?”

“就是。”

“赶紧的!我也过去。”阿努金作势背起自己的垃圾。

“去我家?”甘迪玛非常惊讶地瞅着阿努金。

“是啊,去你家,怎么?不欢迎吗?”

“也不是,只是我家脏得很,实在无处下脚。”

“咋了?家里总是要进人的吧?哪有不能去人的家啊?”

“那,走吧。”甘迪玛无奈地答应了。

阿努金把口袋交给百代,说:“我去甘迪玛那儿,你先回吧。”说完就跟着甘迪玛走了。

这地方原来是种过菜的,四四方方的菜畦还依稀可见。菜畦旁有破陋不堪的低矮的土屋,鸡窝一样,想是当时看菜地的人躲避风雨的地方。甘迪玛和三岁的女儿就在这里栖身。

屋子连门板也没有,上面只是挂着用衣服的碎布缝合起来的门帘。俩人放下背囊,进了屋。屋子里像菜窖一样黑乎乎的,阿努金不敢迈步,怔怔地站着。甘迪玛摸着黑熟练地爬上炕,掀起那块巴掌大小的蓝布,蓝布的后面随即射进来一束细白的光。鱼眼一样大小的透亮的玻璃,想必是屋子的窗户,那一束光就是从这里射进来,照亮了屋子。屋子小到两个人必须互相配合才能转开身子,不过腰是直不起来的。靠墙的像狗的舌头一样小的炕上铺着竹席子和冒着尘土的黑毡子。小女孩就躺在露出棉花的破被子里甜甜地在睡觉。灶台上稀稀拉拉地放着两三个瓷碗、发黑的小铅锅,铁丝把手的水壶的盖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除了这些,再没有其他东西。

“您坐。”

“行。”阿努金答应着,用眼睛瞟来瞟去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最后坐在了炕沿上。

甘迪玛将垃圾堆里捡来的胶底鞋剪开鞋帮放到灶里点了火。

阿努金探起身子瞅了瞅尚在熟睡的小孩,怜惜地给她盖了盖被,说:“呦!看这小东西睡的,多可爱。”

甘迪玛在水壶里加上水,放到灶火上,然后漱口、洗脸、洗手。

“这小孩跟着你,真是命大,没出啥事吧?”阿努金反复地看着小姑娘,心疼不已。

甘迪玛悠悠地叹了口气,说:“哎,还能咋样,现在也只能保证她不被饿死。”“你俩住在这里有多久了?”

“我就是在这里生的孩子,从那以后就一直在这里栖身。”

“女儿叫什么名字?”

“谁给她起名字呀?一直没有名字,我就管她叫无名。”

“叫无名?这可是个好名字呢。她爸呢?”阿努金也是话赶话就随口一问,而甘迪玛则像被捅了一下尚未痊愈的伤口一样转过身去,沉默无言。

甘迪玛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几年前那悲惨的情景:那天风很大,天地一片漆黑,风呼啸着,仿佛要把她和她的破屋子一并刮走。甘迪玛在风中的破屋里蒙头躺着。这时,从风雨飘摇的破门里,忽然挤进来一位胡子拉碴的黑脸胖子,冲她而去。受到惊吓的甘迪玛哭叫着,想站起身逃走,可这个汉子像老鹰一样抓住了她,把她压在了身下。那个人满嘴酒气,像一头饿狼一样,用他的臭嘴不停地亲吻她,几乎要把她吃掉。无论怎么用力怎么反抗,甘迪玛都无法从他的手里逃脱。那汉子像禽兽一样撕扯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肆意地发泄着……没有名字的小姑娘就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的。甘迪玛不知道她的父亲叫什么,就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楚。那个醉汉满足了自己的欲望,提起裤子,头也不回就走了……

阿努金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就想转移话题。

“你的腿怎么瘸了呢?”

“小时候得过软骨病,所以就成了这个样子。”

“哦,天呐!现在还疼吗?”

“疼是疼,但还好。”

“你怎么就跑到这垃圾场来了?”

“我的父母在很多年以前就得了重病,先后都死了。然后我就来了这里。”甘迪玛痛苦地回忆着,理了理头发,将一包用褐色的布包起来的茶叶末放到水壶里。

那个茶叶包也不知道究竟煮了多少次,沸水的颜色一点也没有变。她拿起碗,说:“点心是没有了,还有点隔夜的饭食,就着茶吃点吧。”然后铲下锅底的面食残渣放到碗里,倒了茶,递给阿努金。她自己则盛了光秃秃的茶水,坐在灶口边上。

“咱俩分着吃了吧。”阿努金说着话,又往甘迪玛的碗里倒了点食物。

正喝着茶,小姑娘醒了。梳着羊犄角一样头发、穿着脏乱不堪的衣裤的小无名爬出被窝,揉着双眼,找她的妈妈。

“起来尿尿去,妈给你倒奶子喝。”甘迪玛说。

小女孩坐了起来,然后爬下炕。见着阿努金,小家伙还露出害羞的样子,远远地绕一下,不停地眨着眼睛倒退着走了出去。

甘迪玛将塑料袋里仅剩的一点奶子放进碗里,上面再倒上热茶,做成一碗稀饭,女孩走进来,拿起碗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她灰溜溜地望着妈妈的手,期待着还能有点什么吃的。

甘迪玛没敢直视自己的孩子,斜过脸望向别处。手里没什么东西给孩子吃的,她无奈地说:“妈给你做点拌汤吃。”说罢往锅里倒了水,从袋子里拿了点面,做起了拌汤。

清汤寡水的拌汤逐渐形成的时候,孩子早已按捺不住饥饿,迫不及待地哭闹着要吃。甘迪玛手忙脚乱地盛拌汤,又将其吹凉。吃了拌汤的孩子好像有了活力,扁扁的小鼻子上也渗出了汗珠儿。

看着母女俩如此生活,阿努金心疼不已,她不由自主地怜悯道:“你们俩过得真是太苦了,不过别急,只要在太阳底下活着,总会有办法的。”听她这么说,甘迪玛顿时两眼放光,紧紧盯着阿努金说:“什么法子?快说呀!”

“现在你养活自己都很费劲,怎么能养活这孩子呢?”阿努金说话间怜爱地抚摸一下孩子的脑袋,从衣服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块冰糖。

孩子是第一次接受别人的礼物,她赶紧望向自己的妈妈。

“拿着吧,这叫糖,这可是你从来没吃过的东西。”甘迪玛鼓励自己的孩子。

女孩虽然有点惧怕阿努金,但她的小手还是不由自主地伸了过来。

“都沾土了,我给你擦一擦。”阿努金话还没说完,那孩子生怕她又把糖收回去,赶紧拿起来转过身去。

“拿了我的糖,你还跑?害羞得厉害呢,我抓你,我抓你呀。”阿努金逗着她,做出要抓她的样子。

“我总是把她绑起来留到家里,然后才出去。她老是一个人玩,总也不见其他人影,快像个野孩子啦。”甘迪玛说完,用自己的衣襟给孩子擦鼻涕。她把孩子抱到腿上,掀开蓬乱的头发从里面逮出虱子,用指甲夹死,不一会儿指甲就变得红红的。

“小可怜,你这样把她绑着扔在家里,太可怜了。”

“我可不能老是带着她,绑上还省点事,就是有的时候总是睡在了自己的屎尿里,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比掉在水里、火里强吧。”

“自己一个人还是太累了,我给你找个伴儿吧,行不?”阿努金又心疼上了。

甘迪玛颇为奇怪,问:“什么伴儿啊?”

“就是给你介绍个男人。”

“哼!哪个男人会跟我走到一起,稍微正常点的人,绝对不可能跟我过。”

“这话说的,有个叫那木拉的,他就有这意思。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四肢健全的主,会帮助你的。最起码不会再让那些流浪汉醉鬼们过来欺负你们。唇齿相依总是好的。那人就是喝个酒,没别的乱七八糟的毛病,性格挺好,还乐于助人。”

“喝了酒不会给我俩颜色看吧?”甘迪玛有些信心不满。

“你用女人的心思拉拢他,他可不是那种不可救药的人。再说了,他也正缺少女人的关怀呢。听说还有个孩子。都是受苦人,两个人在一起互相体谅,还有个人能嘘寒问暖,不比自个儿单打独斗强吗?喜鹊再不济那也能盖窝呢……”阿努金苦口婆心。

甘迪玛没有了言语,低下头清理指甲缝里的秽物,她在沉思着。

面对面地坐了一会儿,阿努金说:“我该走了,以后再来看你们。”说完话,人也走了出去。

“谢谢姐姐。”甘迪玛微笑着说。她和姑娘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口,望着阿努金的背影渐渐远去,直至模糊不见……

太阳从山边不紧不慢地升上来,也按部就班地照亮了百代的窝棚。阿努金还在那个坡上张着手习惯性地站着。百代用胳膊夹起耙子往垃圾点慢腾腾地挪动。拾荒的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地从山沟这儿那儿地钻出来聚集在这里。他们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垃圾车,不安分地在路上来回走动着。今天,这帮子人里出现了两个不速之客,他们先前并不认识。一个是满脸胡子的较为年长的人,他光脚穿着两只不相干的烂鞋,连鞋带都没有,身上的蓝褂子也是破烂不堪,早就认不出颜色了。另一个是年轻人,戴个尖顶的帽子,穿条单裤,光膀子上套着绿色没扣子的大氅,用衣襟斜着系在了胸前。

阿努金走到甘迪玛的身边,小声说:“那木拉也来了。”

甘迪玛没有答话,耷拉着脑袋看地面。这个时候垃圾车开了过来。人们跟在车后面跑动着。车子卸下垃圾之后原路返回了。拾荒的人们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互相抢东西,差点就发生战争。

就在大家为了丁点的利益玩儿命的时候,那木拉忽然大声喊道:“你们为啥来我们这儿捡垃圾?把袋子里的东西都给我倒出来!”

“屁话!谁规定了这垃圾就是属于你们的?”年长的汉子也怒气冲冲地喊着。

那木拉气鼓鼓地反击:“这里的东西都是我们的。你俩没权利在这儿抠东西。知道我们在这垃圾场里干了多少年了吗?放手!东西留下,人赶紧走!不然我们可要送你回老家!知道不?”

“什么东西啊,你是?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你算个啥?这堆垃圾是谁给你的?识相的赶紧滚吧!”这汉子也是气炸了肺子,脸上的胡子都立了起来。

“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我们几个就是靠着这点垃圾,才活到了今天。你这是在断我们的活路,知道不?这可都是我们的东西。”那木拉双手叉腰走到那汉子旁边,拿起袋子就往外倒,饮料瓶、小罐子、铁包装、酒瓶子、旧书纸……一股脑儿都撒了下来。

“老天爷不光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所以这垃圾我们也有份儿,你别欺人太甚!我可不怕你咋呼!惹毛了我,你可没好果子吃!你个没教养的东西!”说着话,这汉子揪住那木拉的衣服就打了他一耳光,打得那木拉眼睛直冒金光。

“你个烂狗,瞎叫唤个啥,一脚踹死你得了!”戴帽子的那位用他手里的木棍直接朝那木拉脑袋削了下去。那木拉的头上当即冒出紫褐色的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见了自己的血,那木拉像一头受伤的公牛一样瞪着眼就跟他俩打了起来。玛牧几个人也帮着那木拉加入了战团,打架瞬间就变成了群殴。

戴帽子的年轻人扔掉大氅,拍着光光的胸脯,歇斯底里地喊叫:“有种的就过来!一群不知死活的臭蚊子,我送你们下地狱!”

年长的汉子的鞋子早就不知道掉哪儿去了,光着脚拿着半块砖头也在玩命。那木拉的血已经把他的衣服浸得红红一片,一只袖子也掉下来不知跑哪儿去了,剩下一只袖子的他还在打着。剩下的几个想过去拉架,但慑于拳头木棍满天飞,生怕打着自己,来来回回地跟着找机会。阿努金、甘迪玛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拽下那木拉,那木拉还像牲口一样作势往前冲。两个人费了很大劲儿才用甘迪玛的口罩把那木拉的伤口给包上。

“你快放手吧!这又不是在跟敌人战斗,一个一个打得头破血流有意思吗?”阿努金惊慌失措地喊叫。

“那木拉,你火气别那么大!那两个人就是恶棍,会打死你的。你快跑!”甘迪玛吓得魂儿都没了,远远地站着喊话。

“你赶紧把他领走,不然真说不准会出什么事儿。”阿努金对甘迪玛说。

看甘迪玛手足无措地愣在那儿,阿努金大叫:“快出人命啦,你还在那傻站着?赶紧领走!”

甘迪玛无奈地拉着那木拉,柔声说:“走吧。”刚才还暴跳如雷的那木拉听了这话,瞬间就蔫儿了下来,跟着她走了。但临走前还不忘打架的事,回过头愤愤地说:“你俩等着瞧!早晚要把你们赶走,等着吧!……”

阿努金大喊:“行了,快走吧!”那木拉这才收了声。

阿努金又喊:“等等,拿上这袖子。”然后跑过去把断掉的袖子递给他们。

“是你爸的种你就过来!干吗要像土狗一样夹着尾巴逃跑?”

“一头过了气的公牛,留着也是浪费粮食,还不如宰了吃掉。哈哈哈……”这两人拍胸顿足地号叫着扒那木拉的伤口。唯那木拉马首是瞻的玛牧几个人,见那木拉走了,也都成了泄了气的皮球,作鸟兽散。

见玛牧的左眼肿得老大,阿努金问:“呀,你那眼睛咋了?天呐!不会突出来吧?都鼓起来了,还能看见东西吗?”她伸手摸了一下那只肿大的眼睑。

“呀呀!”玛牧疼得大叫。

阿努金怜惜地说:“哎!刚才打的吧?”

“没有,没有。”玛牧赶紧转身。

“那这眼睛是怎么闹的?谁打你了?”阿努金寸步不离地问。

“还好,还好。”玛牧作势要逃。

“你傻呀你,不知道自己要瞎了吗?还藏个啥!过来我看看!”见阿努金发怒了,玛牧这才老实下来,像一匹马驹被人揪住了耳朵,默默地站在原地。

阿努金用手撑开玛牧的眼睛仔细看了看,说:“还好眼珠子没事,积血了,不用药是不行的,去我那儿吧!”她背起今天的垃圾向着自己的窝棚走去。玛牧好像被一根绳子拽着,慢慢地向前挪步。

阿努金回头看看,说:“磨蹭个啥?快走!”

刚回到屋里,阿努金赶紧拉出放珍贵物件的油乎乎的纸箱子,打开,来回翻腾那些用塑料袋包好的东西。

“有眼药来着呀,跑哪去了?”她自言自语地找来找去,小拇指肚大小的油乎乎的小药块儿终于让她找了出来。这药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东西,干瘪得厉害。

阿努金用盐水洗了洗玛牧的眼睛,然后用了药,包扎好,这才问:“谁把你打成这样?”

玛牧踌躇了半天才说:“是痣哥。”

“痣哥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反正我们都管他叫痣哥。”

“你们?你们都是什么人?”阿努金仔细地问。

咬着指甲坐着的玛牧忽然起身要跑,可被阿努金抓了个正着。

“跑什么呀?我又不害你,你说实话,姐给你好东西……”

玛牧盯着自己的破鞋,吸着自己的鼻涕,默默地站着。阿努金转过身去,从塔丽玛给她的那堆东西里拿出一袋子牛奶,交给了玛牧。

玛牧估计是很多年没喝过牛奶了,也许早忘了奶子是什么味儿。他用牙撕开袋子的一角,一口气就喝光了一袋奶,末了,还将干瘪的袋子反复地吸了吸。

阿努金一边生火一边想:看来这帮孩子绝对不是一两个人,他们到底跟着什么人,在做些什么呢?还是老头子说得对,那个所谓的痣哥肯定是他们的头儿。小屁孩啥也不懂,要是长久这么走下去,肯定会惹事儿的,给他一口饭,让他干啥,他都得干吶。看他藏着掖着的样子,背后指定有事。该怎么叫他开口呢……

玛牧也在想,这回该给我拿什么好吃的?他看着阿努金的手,反复舔着嘴唇,暗自咽着口水。

阿努金拿出自己珍藏了好久的两片肉,揉了面,做起了饭。

“我想给你点好东西,等了你很长时间呢,昨天你怎么没去垃圾点啊?”为拉拢他,阿努金暗自想着办法。

“您要给我什么东西啊?”玛牧好像很感兴趣。

“跟我说实话我才给你。”

“啥东西嘛?糖、饼干或者饮料?”

“不是,你猜不到的。”

“那就快点给我吧!”

“我可以给你,但你要说实话哦!那样我才会给你。”

玛牧又不说话了。

阿努金做了汤面,拿最大的碗给玛牧盛了一碗。他好像从来没吃过热饭似的,吸吸溜溜的也不怕烫着嘴,一顿猛吃。

阿努金慈爱地看着玛牧的吃相,说:“好吃吗?”

“太好吃了。”玛牧这顿饭吃得话也顾不上说了,手还紧紧攥着碗,生怕别人抢了去。

他吃完后又把碗伸向阿努金,阿努金又给他捞了一碗面。吃光了三碗面后他才打了个饱嗝,坐下来用袖子擦起了汗。

“咋样?这回舒服了吧?”阿努金微笑着问,玛牧也咧嘴笑了一下,不住地点头。

这姐姐怎么对我这么好啊?不会又像痣哥一样想让我去给他偷东西吧?……还说要给我好东西,会是什么东西呢?拿了东西我还是赶紧走吧,老头来了肯定会赶我走,还是自己走吧……玛牧想着想着发了一会儿愣。然后露出非常惧怕的神色左顾右盼,这才开始说:“您可不要给别人说呀!”

阿努金发誓:“不会的,姐谁也不说。给你保密。”

有一天,玛牧正在街道上流浪,这时突然开过来一辆汽车,车刚停下就从上面下来两个戴墨镜的人抓了他,把他塞进车里就开走了。玛牧的眼睛被他们蒙上,手也被反绑到背后,玛牧吓得刚刚哭出声响嘴巴就让人用毛巾给堵上了。这样走了很长时间,车子终于停了下来,有人把他拽到一间屋子里,取下了眼罩。他的眼睛被包得太紧,乍一放开还有点不适应光明,像瞎子一样到处乱撞。玛牧的眼睛不一会儿就适应了环境,他赶紧四处观察,发现这是一个散发着潮气且没有窗户的屋子,屋子里亮着灯。目露凶光的一个蓝衣男子坐在椅子上往外掏烟。这时玛牧的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没有见过任何世面的他几乎要晕倒。

那个人走过来拿掉玛牧嘴里的毛巾,解开他的手绑,然后恶狠狠地问:“叫什么名字?”玛牧没敢说话,还吓得尿了裤子。看了如此状况,蓝衣男子就说,“别怕!我不会把你怎样。好好听话的话我还会给你糖吃。知道了吗?”他随手从旁边的盘子抓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糖块儿伸到玛牧面前,而玛牧这时候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怔怔地在原地站着。

“放松,放松!别怕!好了,给!”那个人硬把糖塞到玛牧的手里,说,“胆子还挺小啊,不过看眼睛还蛮机灵的。以后就叫他朝格吧。”玛牧虽然很想吃糖,可他没有那胆量,手里拿着糖像马桩一样站着。

那男子又问:“父母还在吗?”玛牧摇摇头。

“死了?”玛牧还是摇头。

“嘿!不会是个哑巴吧?”蓝衣汉子问戴墨镜的人。

“我们可是跟了好几天才下手的,当时还跟别人说话来着。”

“那他怎么就知道摇头?”

“您刚才没见吗?都尿裤子了,估计是怕的。”

“那就弄走吧。”

墨镜男子领着玛牧打开一间上锁的房门,里面有几个破衣烂衫的小孩流着鼻涕站在那里。

“这孩子叫朝格,你们给他教点本事!”见墨镜这么说,那帮孩子赶紧答应:“是!”

那墨镜往脸盆里倒了半盆热水然后扔进一块肥皂,对玛牧命令道:“把它拿出来!”

玛牧正在想怎么才能从开水里把肥皂拿出来,就见那人大吼:“还不快点拿?看啥看?”说着就动手扇了玛牧一耳光。玛牧被打得眼冒金光,他哭着往开水里伸了手,然而手一接触开水就被烫得要命,他哭得更厉害了。

“肥皂也拿不出来还哭?别哭!”墨镜还是大喊。玛牧想着不出声,可还是止不住,流着泪哽咽着。

“你瞅着点,看人家怎么拿!章嘎、永忽儿、沙赖、玛拉江……”墨镜说着话,命令那四个孩子一个一个地给他示范。跟玛牧年龄相仿的几个孩子竟然都能用食指和中指把肥皂夹出来。

“看见没?到明天你必须学会,否则就打断你的腿!章嘎!你好好教教他!”墨镜说完就走了。玛牧不住地点头,章嘎大声回话:“明白。”

见大人们走了,孩子们都围了上来,搜玛牧的身。

“手里握的是什么?”章嘎问。

“糖。”玛牧小声回答。

“拿来,给我!”章嘎大声命令。

无奈的玛牧将手里的几块糖拿出来,放到他的手上。章嘎拿着糖,给其他人每人分了一块儿,剩下的都装进了自己腰包。相比另外那几个孩子,章嘎要年长一些,个头也比较高,看起来比较世故。

玛牧问其中一个孩子:“为什么非要从开水里取肥皂?”

“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其他几个孩子哄堂大笑。

窘迫的玛牧脸红了,他摇摇头。

“为了更熟练地掏人家的兜子,训练手力。”章嘎边说边给他示范。

“那不就是偷吗?”

“我们可都是从这个学校里毕业的。”

“偷到的钱要全数交给痣哥,你要敢偷偷地夹藏私货就等着挨揍吧。”

“他们经常跟踪我们,哪儿你也跑不了。到了晚上就把你锁到这屋子里,早上再放了让你干活去。”

“这个武器你也得好好掌握。”章嘎拿出了一只镊子,又说,“手指探不到的东西就得用它来夹,明白了吗?”

……

接下来,章嘎开始了对玛牧的开水取肥皂训练。就这样,玛牧成了在痣哥手下干活儿的一名小偷……

“姐,我该走了!”玛牧起身说。

“我给你准备了这个。”阿努金转身从塔丽玛给的衣服包里拿出一双八成新的运动鞋,还有一件镶着绸缎边儿的绿色衣服。

玛牧兴高采烈地说:“好漂亮的鞋子,哪买的呀?”

“我兄弟给的,都是他们的旧衣服,来,你穿穿看!”

玛牧赶紧脱掉自己的烂鞋,穿上那鞋子,给阿努金显摆。

“正好!把衣服也穿上看看。”

玛牧赶紧说:“不,不。”他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

阿努金看他慌乱的样子感到很奇怪。见玛牧拿起衣服就要走,她赶紧说:“嗨!你着急忙慌地干什么呀?以后别再偷东西了!离开他们来我家吧!我有办法让你离开他们,让你做我的儿子,行不?”

“行。我愿意当您的儿子。有你这样的妈妈真好。妈!我走了。”玛牧说完就跑了。

“你小心点!别偷东西!经常过来!知道了吗?”玛牧跑远了,阿努金独自在后面喊着。

这孩子,真是的!待着待着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怎么回事啊?好像还拿走了啥东西。阿努金忽然联想到自己准备给女儿寄走的那几张卖废品的钱,赶紧打开纸箱子去找那个放钱的红皮本子,可本子已经不翼而飞了。她慌了,再次翻箱倒柜,还是没找到。嘴里叨叨着:“哦,咋办?哦,咋办?”跑出去愣愣地望着玛牧跑远的方向。

这孩子真是恩将仇报啊。怪不得火急火燎地着急走,原来是偷了我的那点钱呢。哎,我还在心疼他,可他反咬我一口,我俩也是遇着啦。现在可咋办?自己把他领过来,还让人家顺走了钱财,这能怪谁。真正咬人的狗是不会叫的,可他拿了钱,还管我叫妈妈,也难为他了。既然叫了妈妈,我又能把他怎样啊?女人当了妈妈就是这样,一句妈妈就能把你的心化掉。这事儿可不能让老头子知道,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唠叨个没完……阿努金望着太阳这样胡思乱想。

边跑边回头看,玛牧就这样跑着过了坡顶。他跳进一个人工挖的洞子里,赶紧从怀里拿出那个红皮本本仔细研究,发现里面夹着很多一元、五元、十元的票子,数了数共有一百八十七元之多。见到这么多钱,玛牧兴奋得真想大叫“我有钱啦……”这钱可不能让痣哥知道,不然他可会要了我的命去。晚上回去他们肯定要搜身的,所以也不能放在身上。藏哪儿好呢?阿努金姐还要我当她的儿子,可我却偷了她的钱,以后该怎么去见她呢?……正这样想着,心里忽然又生出一个可怕的声音:像你这样的孩子,谁会要你当儿子?你偷了阿努金的钱,那可是她的命根子呀。现在没人要你啦……

玛牧警惕地来回瞅了瞅,从本子里抽出几块钱,然后迅速把本子放到塑料袋里就地扒了个洞埋上,在埋东西的地方做了记号,又找了几块石头压在上面。做好了这一切,他套上阿努金给的衣服,从洞里跑了出去……

背着垃圾袋的百代像一匹驮了重物的骆驼一样慢慢地挪动步子,而挪动着的腿脚看上去就像挂上了砝码一样。走到棚屋外,他放下袋子,用袖子擦擦汗,平复一下呼吸,又站了一会儿才进屋。

见阿努金闷头而坐的样子,他拿起碗喝了口茶,好奇地问:“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没事没事,身子有点不舒服。”阿努金说着,拿起老头子的破饭盆给他盛面。

“嘿!今天太阳是打哪儿出来了?怎么做这么好的饭?”百代好奇地笑。

阿努金生气地说:“太阳打哪儿出来关你屁事?悄悄地吃你的饭!”

“你犯什么神经啊?好好儿的一进来就数落人?”百代也怒了。他是真饿了,三两下就吃完了一碗,然后把碗伸了过去。

“你伸碗也没用,饭没了。”阿努金无奈地说。

百代恨恨地说:“不是,你这做的叫什么饭呀?做点能吃饱的东西就不行?”

“我不是特意给你做的,那玛牧,是他来找吃的,我又没什么东西可给他,这才给他整了点面吃。”

“那块肉你自己都舍不得吃,竟然给他那个小流浪汉吃了?自己肚子你都填不饱,还管什么流浪儿,你是吃饱了撑的吧!人啊,应该是有多大劲儿就使多大劲儿。你管得了一时,还管得了他一世吗?都是你那烂脾气在作怪。我都六十多岁了,在外面捡一天垃圾累个半死,回来连个饱饭都吃不上。你可倒好,可着劲儿地给那个蹄子吃,真行啊你!”百代委屈得嗓子都发颤。他像孩子一样给老婆子发了一回飙,然后背对着她躺下来。

听着老头子数落自己的话,阿努金忽然心疼起自己的老伴儿来。她想给自己的老伴儿做点好东西来安慰他,往水壶里倒了水放在火上,又放进两把茶叶末儿。

“老头子,起来喝茶!我做了你最爱喝的茶,解解乏吧。”阿努金哄孩子似的哄百代。百代也没那么多话,爬起来从老婆手里接过茶,汗津津地喝起来。

甘迪玛慢腾腾地拖着腿走路,那木拉好像等不及的样子往前走了一会儿又停下来等着她。他在想:这么个走法何时才能到家啊?然后着急地说:“来!我背你走,像你这么个走法啥时候才能到家?”

他跑到甘迪玛前面蹲了下来。

“没事儿,我自己能走,这条路我都走了多少年啦,要忙的话你先走!我一会儿就能追上你,不用等我。走吧,走吧!”甘迪玛不好意思地说。

“你要不在,我就算到了你家也没用啊。得,我看咱俩还是慢慢走吧。”那木拉无奈地瞅着甘迪玛。

甘迪玛像受惊的老鼠一样惊慌失措,她想躲开他的目光,紧走了几步。那木拉看着她走路的样子忍不住跑过去一下子就把她抱了起来。甘迪玛见状立刻腿脚乱蹬起来,喊着说:“呀呀!您这是干什么呀?放下我!我自己走……”

“你像虫子一样一瘸一拐的,啥时候才能到家。我着急去你那儿包扎脑袋上的伤口呐。”那木拉没理睬她的喊叫和挣扎,抱着她就跑。

挣扎了一阵子见那木拉没把自己放下来,甘迪玛也就老实了。跑了很远的路,那木拉感觉手上没劲儿了,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这才把甘迪玛放下。

他擦着汗,气喘吁吁地说:“别看人长得瘦,可毕竟是活人啊,还挺重。”

“好了好了,谢谢你!这回不远了,我自己先走,你休息一会儿再追上来。”甘迪玛拖着腿先走了。

那木拉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粗气。望着甘迪玛蹒跚走路的背影,突然想:我是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就算如此我也得时刻注意着点才能保证不会累趴下,何况像她这样一瘸一拐的人,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呀?哎,可怜!如果她能够接受我,我一定会好好对她,尽全力去帮助她。听说还有个孩子呢。她能出来干活,那把孩子放哪儿了呢?这孩子肯定比我的儿子小呢。我还真没像今天这样仔细观察过她,别看她腿瘸了,那模样长得还挺可爱的嘛。百代说得对,打扮起来也是个漂亮女人。命运真是叫个残酷,这可怜的东西怎么受了这么多磨难啊……

甘迪玛在回家的路上也在想:那木拉虽然有时候会犯浑,可毕竟他是个男人呐,抱着我走了那么长时间,还真让我省了不少力呢。这家伙除了在众人面前抢垃圾跟人家打得头破血流,估计也干不出啥事来。这么看来,还有点男人样。要不跟他一块儿过吧?他喝了酒不会打我们娘俩吧?要是永远跟现在一样,我可是捡到宝贝了。这样的男人对我来说可比一条拐杖强多了。我连个稍微粗一点的柴火都弄不断,如果有个男人,最起码还能为我劈柴的吧。估计他是太想老婆孩子了,所以才喝酒,也是可怜人呐!如果我能抚平他的创伤,肯定就能让他把酒戒掉。对了,他不会看不上我的姑娘吧?如果是那样,我肯定不干!……

她蹒跚着总算是到家了。那木拉来的时候她正在门口等着。

“您请进屋。”甘迪玛扶起门帘子,礼让着。

“哎呀——呀!”那木拉突然失声大叫。

“咋?碰着头了吧?我这破屋子简直就是鸡窝,小心点吧!”甘迪玛走过去打开了她那个小窗户罩子。

“这屋子真够矮的,差点卡着我这烂脑袋的骨头。”那木拉摸着脑袋弯腰站着。

“来这边坐!我给你包扎伤口。”甘迪玛用下颚指了指炕上,翻箱倒柜地忙活起来。

那木拉坐到了炕沿上。趁着这个间隙,他仔细地观察屋内摆设。看了屋内的情况,他在想:我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贫穷的人,没想到还有比我穷的人在。看她活的这个烂样儿,没把女儿给饿死真是个奇迹,她们娘俩是怎么度过这漫长的日子的呀?虽然我栖身在水泥管子里,可也比甘迪玛富多了,最起码吃有食穿有衣,反过来看这娘俩的生活,简直是一团糟。看这锅碗瓢盆的样子,好像很久没有开伙了。可怜啊!这小东西是怎么挺过来的呀!……望着旁边破棉被里毛茸茸的小脑袋,那木拉兀自心疼不已。

找了半天东西的甘迪玛拿着一把生锈的剪子说:“来!先把你的头发剪了,然后给你清洗伤口。”她解开那木拉头上的包扎物,慢慢地剪着毡化了的头发。

“干脆把你的头发都给剪掉得了,反正也动了剪子,行不?”甘迪玛问。

“行,行,这人一倒霉呀,连头发都理不起喽。虱子多得怪难受的。”那木拉感觉有点疼。

“给你理个光头吧,清清爽爽的。”

“那敢情好,多谢你了!省得虱子老骚扰我,叫我不得安宁。”

“好像是有棱角的东西打的,皮都破了,流了好多血呢,打得挺狠,可别伤到了脑子。”甘迪玛非常担心地说着,一块一块地给他清理带血的头发。

“还好吧,要是伤到了脑子,我也不可能跟你到这儿来,估计当时就趴到哪儿了。”那木拉像个孩子一样说话,而理发的仿佛就是他的妈妈。

“挺可怕的,白花花的脂肪都露出来啦。别说你这脑袋还挺肥的呀。”

“俗话说瘦死的马儿还有三两肉呢,估计人的脑袋也是那回事。哎,你看看是不是有点吃头啊?”

“就是啊,好好剔一剔也够吃一顿啦。”甘迪玛说完清脆地笑了起来,她自己也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这么肆意地笑过了。她对自己的笑感到不好意思,赶紧瞅了一下那木拉,发现他也在很受用地哈哈笑着。那木拉说:“我这破脑袋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感觉轻快多了,像脱掉了厚重的铠甲一样。”

甘迪玛问:“听说童子尿对伤口好呢。尤其是女孩儿的尿,那可是入药呢。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用姑娘的尿给你洗洗伤口怎样?”

“忌讳什么呀,童子尿本来就是药嘛。内火大的人不也经常喝那东西的吗?”那木拉没有一点反感的意思。

甘迪玛弄醒了女儿。小女孩睡眼蒙眬地刚爬起来就见满脸血迹的光头汉子穿着一件单袖儿的衣服站在那儿。她吓得又钻回被子里。

甘迪玛掀开丫头的被子,说:“宝贝儿,怎么了?起床呀!”

“我怕这个人,他就是那个拽你头发的人吧?”小女孩说着抱起甘迪玛的脖子就往妈妈的怀里钻。

“不是那个人,孩子别怕,这个呀不是坏人,是好人。来,妈妈给你把尿。”甘迪玛抱着丫头走到外面让她往盆儿里尿。

可姑娘却逆反地说:“我不尿盆子里。脏。”

“听妈妈的话!”甘迪玛把盆子放到丫头身下。

“不是说尿是脏东西吗?”小女孩好奇地问。

“那个叔叔的脑袋疼,给他洗洗。”

“我怕那个叔叔。”

“不怕,那叔叔还给你糖吃呢。”

……

母女俩边尿边聊天。甘迪玛端起盆子用冒着热气的女儿的尿给那木拉清洗伤口。

“呀呀!这东西真有劲儿啊,疼得我都快尿裤子了。”那木拉失声大叫。

“疼就说明有效了,就算尿到裤子里你也得忍着点!”甘迪玛清洗完擦掉水迹,又找了块干净的布给他包好伤口。

“童子尿可都是盐呢,真叫个疼。”那木拉还在龇牙咧嘴地叫唤。

“多洗几次才能好得快。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把袖子缝上。”见甘迪玛这么说,他赶紧说:“等等!我这?”然后来回看一看,犹豫起来。

“怎么?里面没穿衣服啊?”甘迪玛看出了端倪。

“就是,这光着膀子不合适吧?”

“哦,还害羞啊,又不是叫你脱裤子,赶紧脱下来!”

“你倒没什么,别吓着孩子。”那木拉看看那小姑娘,发现小姑娘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仿佛在说这个人在干什么呢?

“没事的,没事的,丫头,你过去洗脸去!”

那孩子却说:“妈,我饿。”听了女儿的话,甘迪玛没来由地慌起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木拉看见她的样子,赶紧对女孩说:“妈妈没时间,叔叔给你买干粮去,好不好?先把脸洗一下。”小女孩看着她的妈妈,好像在说:这个人说的是真的吗……

“你把这个穿上!这是我老父亲的衣裳。”阿努金从炕梢拿过一件破旧的蓝色外衣。

“噢,这东西不赖。”那木拉脱下自己的衣服换上了那件蓝色破衣服,说,“我出去给姑娘闹点吃的。”

甘迪玛在给那木拉的衣服缝袖子的同时也在想:有过孩子的人还是了解孩子的嘛,穷点算什么,我俩都一样。只要心好就行了,有了这个人我的女儿以后不会再挨饿了,我倒没什么,估计是上辈子欠下的债还没还完呢。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要像我这样受尽苦累和屈辱的话,还是不来的好。我怎么就做了人了呢?应该是为了生下我这个女儿才这样的吧!都说老天爷有一万只眼睛,如果这是真的,真希望他看我哪怕一眼!好了好了,我这是在想什么呢。老天应该是看着我呢,要不然我也不会活到现在。这个人八成就是老天爷派过来帮助我的,嗯,说不准就是这样的。听说阿努金姐每天都要看日升日落,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人家每天都高高兴兴地从不发愁。她的生活里也不会全都是高兴的事儿,真不知道为什么人家总是那么高兴。也许是那乳汁一样洁白的内心使得她信心满满吧?……

那木拉夹紧破衣服的前襟在路上跑着,他也在琢磨:这个小姑娘这么怕我,看来甘迪玛经常受那些醉鬼的欺负。把姑娘的魂儿都吓跑啦。从今往后我绝不让她们再受欺负。她是个温柔的好女人,我一定要向上拉一拉她才行。我看还是快刀斩乱麻,把行李锅碗拿过来一起过得了……想着事儿,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自己的水泥管子住处。他把破碗、黑茶壶、铁勺之类的归拢到两个纸箱子里,把垫在褥子下面的纸片子抽出来将被褥包好,分别放在担子的两头担起来就走。他经常这样担着全部家当来回搬家,次数多到自己都记不清了,对搬家的步骤熟悉得很。那木拉挑着担子有节奏地走着,肩上的扁担也随着他的步伐有规律地颤悠,远远望去像极了一个挑担子做买卖的货郎。他走到甘迪玛屋子跟前把担子放下来,打开纸箱子,从里面拿出袋装的牛奶、干粮块儿,进到屋里。

“你这是去哪儿了?咋这么久啊?我还以为你把头包好就溜之大吉了呢。”甘迪玛奇怪地盯着那木拉看。

“再怎么着我也不能干那没人味儿的事儿啊,虽然穷,可我也是个人呐。我回了趟家。”那木拉擦了擦脸上流下来的汗水,然后拿出干粮和奶子,递给小姑娘说,“好啦,给!这是叔叔给你拿来的奶子和干粮。”小姑娘又饿又害羞,干脆就把东西拿到了手里,没说任何话语。

甘迪玛见状赶紧说:“宝贝,怎么不谢谢叔叔呢?”

“谢谢!”小姑娘说完就转过身去。

“多懂礼貌的小丫头呀,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嘴里塞了干干的干粮,腮帮鼓得话也说不清楚了。她憋了半天才憋出两个字:“无名。”

“她叫无名?好奇怪的名字。”那木拉望向甘迪玛。

“是啊,没人给她取名字,因为没有名字,就管她叫无名了。”

“这名字倒是挺珍贵的。”

甘迪玛把衣服交给那木拉,说:“穿上吧,袖子我给你缝好了。”

“好,谢谢你了。这针线活儿啊,我是一窍不通啊,这不,一碰到缝缝补补的事儿就头疼得很。闹不好啊,我就这样穿独袖子的衣服出门了。”那木拉咧开嘴笑着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换上自己的衣服。

“哎,你言重啦。不至于吧。”

“还不至于,真有这个可能呢。男人别看外表上如虎似狼,其实也是个没办法的动物呢。要是没了女人就如同暴风雪里面的小鸡一样,指定会受尽苦累。我已下决心跟你一起过活了,所以把那些瓶瓶罐罐的都拿了过来。以后我们三个就是一家人。我会好好地照顾你俩。团结就是力量嘛。我可是在求你呢,咱俩一起过吧?”那木拉说完话瞅着甘迪玛。

甘迪玛窘迫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可是把全部家当都搬过来喽。”那木拉无所谓地咧嘴笑着。

不敢相信的甘迪玛向门外看了看,说:“借着给孩子买干粮的借口竟然把家都搬了过来,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也不知道是真高兴了还是觉得很好笑,反正甘迪玛哈哈大笑起来。

那木拉跑出去,把纸箱子抱了进来,自豪地说:“现在咱们仨煮茶喝。别看我这箱子外表破烂,里面可是啥都有呢。”他从纸箱子里一件一件地把东西拿了出来,袋面、米、茶、盐、干粮、奶子、碗、盘子、筷子、勺子、刀子、火柴、蜡烛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甘迪玛已经愣在了当场,不知说什么好了。

小无名吃了干粮以后倒是有了劲儿,坐在炕沿上津津有味地吸着奶子,两条小腿在那儿来回地荡来荡去。

那木拉跑出去抱来柴火,在泥灶里点了火。准备煮茶的他已经在锅里放好了水。

秋天一过,漫长的冬季就来了。这时节的冷风吹得人手指头都疼。现在已是黄昏了,阿努金走到土坡上,望着落日。她长长地吸了口气以此来放松身心,然后眯着眼静静地站着,那样子仿佛在吸收落日金色的光辉。

这是她每天的必修课,以至于对太阳在春夏秋冬四季里的细微差别她都了然于胸,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而今天的太阳给了她一丝异样的感觉,总觉得太阳在看着她微笑,或者想要告诉她什么似的。虽然穿着破衣烂衫是很冷的,可她总觉得太阳在热热地照耀着自己。当她把全身心都融入到金黄的阳光里站着的时候,隐约听见一丝婴儿的啼哭声顺着风向飘过来。

一开始阿努金也没在意,可这声音却愈来愈清晰。“这垃圾堆上怎么会有婴孩呢,估计是别的什么声音,不会是鬼怪吧?”她自言自语地说着顺着风向仔细地听了听。在流动的风的帮助下,她的耳朵里确实传来阵阵婴儿啼哭的声音。

刚刚还挂在天际的火球好像烧断了带子一样瞬间就掉进了地底下。天际和远处的山顶也从火红的颜色瞬间变为了昏黄。黄昏来了。

阿努金走下土坡,顺着啼哭声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停下来仔细地听着。是婴儿的哭声。那声音从一开始的铿锵有力慢慢变为了沙哑。阿努金犹豫着向前一步一步走过去,等她走到垃圾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到底是不是孩子的哭声啊?听说鬼为了迷惑人也会像孩子一样哭呢,但愿不是那东西吧?”阿努金怕了,她在原地停滞不前。“还是放弃吧,有事没事地瞎掺和万一出了事咋办?”她想了想立即转身往回走。可刚走了几步,发现这哭声已经变得断断续续,好像要断气的样子,阿努金的心也被折磨得够呛。“万一要真是小孩那可咋办?明知是个活物,却要弃他而去吗?不管怎样还是过去看看,遂了心愿倒也安心。”想到这儿,又往回走去。阿努金像一只老鼠生怕被猫儿抓了去似的,小心翼翼地往前摸,这个时候哭声更近了。阿努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些话,这些琐碎的话语对她来说有着驱赶邪恶的魔力。天黑乎乎的,垃圾堆里什么也看不见。孩子已经哭不出来了,偶尔才能发出一点声响。阿努金顺着声音找来找去还真发现了一个小婴儿,她怀疑这是不是真的,犹豫着站了一会儿。包裹里的婴儿好像发现来了人,大声地哭了一下就再也不出声了。阿努金的内心开始颤抖,被吓得手脚也不听话了。观察一下周围,黑暗里安静得出奇,没有一点其他活物的迹象,她这才拍拍胸口,鼓起勇气仔细观察那孩子。孩子仿佛感受到了阿努金的呼吸,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阿努金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她平复了一下,又马上跑过去抱起孩子摇一摇,孩子再不出声了。孩子倒是真的,可现在该咋办?抱走?扔掉?什么父母这么狠心要把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活活扔到垃圾堆里啊?我要不把他抱走,再过一会儿岂不是让野狗给撕了?阿努金想了想还是抱起了孩子,孩子身上酸酸的奶香味儿一下子钻进鼻子里,她对这味道很是受用。孩子受到惊吓,哇哇地哭起来。

“噢,噢……不哭,不哭……”阿努金拍了拍裹布,孩子沙哑的声音渐渐消停了。虽然看不清脸,凭声音就能听出这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阿努金夹起孩子就往回跑,她还不忘偶尔回头看看,仿佛是怕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似的。

百代做好了饭,可老婆子左右就是不回来,他决定出去看看。这时候正好撞见自己的老婆子抱着孩子气喘吁吁地回来。

见此情形的百代惊诧不已:“这是谁的孩子?”

“我在外面听见哭声,就顺着声音找到垃圾堆上,发现了这孩子,然后就抱回来了。”阿努金赶紧把孩子抱到灯光下仔细观察。孩子紫红的脸颊上,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一应俱全,贴身包着崭新的红布,外面由白里子的包裹包着。阿努金在裹布里找了半天什么记号、姓名之类的东西,可是一无所获。

百代警惕地说:“什么人能把自己亲生的孩子扔到垃圾堆里?这孩子肯定有问题!”

“说得对!”阿努金一打开包裹就惊叫,“啊,老天!这是什么东西呀?”

“怎么了?”百代也惊诧不已。

“你自己看吧!”阿努金后退,手捂嘴巴。

百代走过去看了看孩子,然后恶心地撇嘴:“呸,呸!什么鬼东西。还是别看了。”

原来那孩子的两条腿旁边多长了两条腿,看上去就像树根一样盘根错节,脚趾头的蠕动就跟虫子在爬行一样,让人恶心不已。

“这东西该如何处置?”阿努金声音都变了。

“什么怎么办?从哪儿来的放哪儿去!”百代十分干脆。

阿努金再不敢看孩子,赶紧用包裹给他包好。孩子沙哑地哭着。

“现在咋办?”阿努金望着老头子。

“留这碍眼的东西干吗?不拿出去扔了等什么呢?老也老了还真多事儿啊你!”百代生气地骂。

“我自己去有点害怕,还是咱俩一起去吧。”阿努金央求。

“好,快点吧。”百代说着话就往外走,阿努金抱着孩子跟在后面。

天上的新月被翻滚的乌云遮得死死的。东南风呼啸着。百代闷头往垃圾点走去,阿努金落下好远跟着。

到了垃圾堆,百代就下命令:“从哪儿抱的?赶紧放回去!”

“就在这儿。”阿努金刚放下孩子转过身去,孩子就哇哇地哭起来。

孩子的号啕大哭听起来很是让人心酸,小家伙估计是快不行了。这声音像一把刀子狠命地捅在阿努金的心口上。她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好了,快走!有什么可留恋的。”百代过来拉她的手。手被拉着走了数十步之后,阿努金又停下来,像一颗钉子似的再也不动。

“又怎么了?快点离开这里!”百代嗓音也变了,回身过来硬要拉阿努金走。

“行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你听不见吗?怎么能够把他活生生地丢在这里?我没有那种铁石心肠。要走你自己走吧!”阿努金说着挣脱了百代的手往回跑,百代这回跑过来抱住了她。

他开始央求:“以你我的这种生活状态,带着这碍眼的家伙回去怎么养活呀,反而会牵连一条人命,与其这样,还不如眼一闭心一横,离开这儿的好!又不是你生下来的。坚决点不就行了!”

“不!这可不是狗崽子,而是活生生的孩子呀!你的嘴里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的心是铁打的吗?如果把他扔下,我敢相信不一会儿他就会被狗给撕了,我可见不得这个,那近乎哀求的哭声可把我折磨得够呛。不管怎样,先抱回家再说吧。”阿努金扔开百代的手,跑过去把孩子抱起来。

无奈的百代瞪着阿努金的背影说:“连人话都听不进去,真是一头倔驴。带那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回去,她是想干吗呀。自己的脑袋都喂不饱,还带个弃儿回去。这是一个正常人该干的事儿吗?真是傻到家啦。这热闹凑来凑去最后给自己找个大麻烦……”

他嘴里嘟囔着往回走。

“噢,噢……”阿努金哄着孩子跟在后面。

乌黑的天不知怎么了,一下子竟然清亮起来。天上已经见到星星在眨眼了。还有弯弯的月牙儿,亮亮地挂在深蓝的夜空。

百代、阿努金俩人回到棚屋里,亮起了灯。气鼓鼓的百代一句话也不说,就连看她一眼都懒得看。俗话说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不管百代怎么闹腾,他也都逃不出阿努金的手心。阿努金深深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也不在乎,手忙脚乱地给孩子找水喝。她找了一块棉花蘸着黑茶壶里的凉茶,给孩子的嘴里滴。那孩子嚅动着小嘴,吮吸那眼泪似的水滴。水润了润嗓子,孩子好像有了力气,小猫咪一样地忙着睁眼。不知道给他喂什么好,阿努金发了一会儿蒙,忽然想到了塔丽玛给的袋装牛奶,继而高兴得合不拢嘴。

“好啦,别哭!我给你喝奶子……”阿努金跟孩子说话,在她看来,孩子应该懂得人话。

不知道这奶子放了多久了?喝了不会出事吧?哎,管他呢,再怎么着也比饿死强……阿努金想了想,还是把奶子倒进杯子里放在火上温一温,又滴了一滴到手上试试温度,这才拿棉花蘸着给孩子嘴里滴。也不知道孩子生下来喝没喝过妈妈的初乳,从他的脸色看,红通通的,肯定是刚生下来就被扔到垃圾堆里了。阿努金把杯里的奶子热了好几次,也往他嘴里喂了不少。可怜的小家伙好像吃饱了,还吐起了奶,他伸出稚嫩的舌头,眼睛眯出一道缝子,好像看了阿努金一眼又闭上。阿努金看着他高兴地自言自语:“小宝贝儿!你看他睁眼看我呢,多可爱呀……”

百代背对阿努金,蛇一样盘起来躺着,一动不动。

“来,我看看肚子里有东西了没有?是男孩还是女孩?”阿努金解开包裹发现孩子是个女孩儿,但已经便溺,身体跟屎尿混在了一起。虽然多长了两条腿,可也没有影响正常的便溺功能,真是万幸。

阿努金抱起青蛙一样张着四条腿的孩子,给她擦拭粘在身上的黑色初便,然后用自己的衣服包起来。

她的父母也真下得了手,就这样光秃秃地扔了,连个尿布什么的也没给孩子垫上,棉包裹上全是屎尿,不清洗的话是用不成了。孩子的肚脐也没给包一包,因为哭得厉害,把脐带都憋了出来,再这样下去很可能连肠子都要流出来。见此情形,阿努金的心立即沉重起来,长叹了一口气。小东西真是太不幸了,本应是最为亲近的爸爸妈妈却把她活活扔掉,也真够狠心的。难道就不想给孩子治疗一下吗。有时候人啊连个畜生都不如。那一年我的一头母骆驼走失了,等找到它的时候,它站在自己早已闷死的驼羔子边上已经整整三天了。奄奄一息的它,眼里还滚着泪水。这对父母跟我那头骆驼是没法比的啊……阿努金边想边清理包裹上的便溺。

也许是胃里有了奶子的缘故吧,孩子安静地睡着。阿努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老头子做的面食早就凉了,可她还是接连吃了两碗。

盛怒的百代躺了一会儿爬起来,解开捡来的烟屁股弄出烟丝,再用报纸卷起来点着了吸了两口。烟吸得过猛,他呛得咳嗽起来,然后谨慎地问:“这孩子你到底想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养大成人了。如果这孩子是我们亲生的,你也会把她活活扔出去吗?”阿努金没给他好脸色。

百代憋了一阵,才说:“这样的东西你怎么养活?”

“只要活着,就会有办法……”

“你我连自己的命都保证不了,怎么养活她?”

“车到山前必有路,明天我抱着她去找拉姆巴,行的话让他们帮助点。”阿努金好像真是累了,打瞌睡打得泪水都流了出来。

“那两个抠门儿货,能帮你多少?”

“再怎么说,人心也是肉长的。看着这么惨的东西,他们绝对不会让我空手而回的。再说他们并不缺钱,能帮肯定会帮一点。”

“啊!那就不好说了。这虾米似的这么多腿,谁见了也会发怵的。你自己就不觉得瘆得慌吗?”百代狐疑地问。

“一开始还真有点怕,可后来习惯啦。小可怜!你说她有什么错啊。都是人的种儿,哪有那么多区别。”阿努金不忘看看孩子。

百代好像还是很反感,他斜对着孩子坐下,说:“两个人盯着她干吗?还费灯油呢。睡吧。”

“好吧,听你的。”阿努金出去解手。

外面万籁寂静。天上的星星还是一闪一闪的,银河也格外明亮。垃圾堆那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面对着夜晚的天空,阿努金平伸了双臂,嘴里小声叨叨:“老天啊!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她脚下生了根茎似的矗立在原地,看样子像在等老天的回音……

阿努金解了手,正往回走的时候,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一个声音:“人的命可是老天给的……我会帮你。你不要苦恼了……”她感觉压在身上的一块巨石被推倒了,整个身体都轻快了许多,心里也豁亮了。走到棚屋里,她看见百代躺在炕上反反复复地翻身,还不时地叹口气,而那孩子却安详地睡着,嘴巴还不停地吮吸着。阿努金在灯下仔细地打量着她,然后还自言自语:“多可爱的小眼睛啊。看她的小嘴巴,将来肯定会像画里的人一样漂亮。”

阿努金拿起被子,躺在孩子旁边。刚才那声音难道真是老天在跟我说话?该不会是我听错了吧?可是那耳语我听得真切:……我帮你……别烦恼!但愿这是真的。老头子说的话其实一点都没错,自己都顾不过来,还怎么照顾孩子呀?不把多出来的两条腿给弄掉,别说走路了,就是坐起来都有难度。抱到医院去看看吧,看大夫怎么说。这应该是上天给我俩的缘分,要不然为什么单单让我碰到她?既然命运如此安排,我还能说什么呢?尽我所能地养活她吧,别无他法了……阿努金这样胡乱地思来想去竟然也睡着了。

孩子的哭声再次惊醒了阿努金。她迷迷糊糊地说着:“宝贝,宝贝……”用手轻轻拍打孩子。可孩子非但不安静反而闹得更凶了。阿努金没办法开了灯,跟孩子说,“你怎么老是哭呀?我看看,是不是尿了?”

“让人家的耳朵安静一会儿不行吗?真是麻烦。”百代又生气了。

“孩子不会说话,除了哭还能干什么?估计是饿了,你起来给孩子热热奶子!”说着话阿努金抱起了孩子。

闷头躺着的百代实在没办法,爬起来热奶子。阿努金还是用棉花蘸奶子给她嘴巴里滴,可孩子这回不喝了,还用小舌头往外推,奶子顺着嘴巴流了出来。她时不时地号叫一下,好像是得病了似的。安抚了半天实在没办法,阿努金掏出自己干瘪的乳房,放到孩子嘴里,含着乳头的孩子还真不哭了。

来来回回转几圈实在无处可待的百代见状也微笑起来:“还别说,关键时刻你那两堆干瘪的肉皮子还真顶用呢。”

“再怎么干也能糊弄一下孩子。”

“有一个人的老婆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最后死了,我听说他的男人硬是用自己的乳房把孩子给带大了。日子久了,那男人的乳房就变得跟女人的一样大,据说还能流汁液呢。这么想的话,只要是女人的乳房,就一定会出奶子。你好好让她吸一吸。”百代说。

“出了奶当然好了。我看这孩子的肚子好像有点不舒服。该不会是那牛奶有问题吧?”阿努金奶着孩子说。

“能有这顶饿的东西就不错了,除了它,你还有东西喂吗?你就知足吧。”百代说着话走出了屋子。

上天赐予这世界上所有的母亲一个神圣的器官,那就是乳房,她们用它来哺育自己的孩子,让他们成长,这是宇宙的真理。也只有母亲,才会把自己的乳汁无私地献给自己的孩子。因此,母亲是最伟大的爱神。

阿努金给孩子吃了自己的乳头,这反而更加激发了她的母性。那干瘪的乳房虽然不会出奶,可是在给孩子稚嫩的小嘴巴含上的那一刹那,阿努金的整个心胸都融化了。感觉好像真有奶子出来的她不停地对孩子呢喃,亲吻她的额头。

这时百代走进屋子,不满地说:“你真是弄来个活宝。这小家伙,一刻也不能离人。你这回垃圾也甭捡了,一天就跟她一起玩吧。”

“养活我俩的艰巨任务就落在你身上了。你是当家的,不会让我们饿死吧。”阿努金看着百代微笑地说。

看情况还真是这样了,百代望着昏黄的灯光这么想着。

“别老看我们了,你也赶紧睡吧。我也有办法哄她了。明天去买个奶瓶回来,今晚先就这样对付对付吧。”阿努金躺着奶孩子。

“星星都少了,不一会儿就要亮天。窝一会儿再起来。”百代钻进被子里。

孩子紧紧吮吸着阿努金干瘪的乳房,生怕又要失去它。这对阿努金也很受用,她现在就像一峰奶羔子的母骆驼一样闭着眼安详地躺着……

拂晓的时候阿努金像只猫似的慢慢爬起来披上衣服到屋外去。天冷得很,仿佛要把人的脸儿给冻裂一样。天边红了起来,太阳出来了。阿努金还在那个坡上面对太阳张着手站着。她感觉到太阳金黄的光芒正从自己的每个毛孔进入体内。太阳好像也知道她家里添了一个新人,在对她微笑。阿努金也在真心实意地笑。

等她回家的时候,百代正抱着孩子坐着。

“怎么这么久啊,这家伙哭得一点也不消停。快把她接过去,给!”他真想把孩子远远地扔给阿努金。

“宝贝女儿发脾气啦?来!妈妈抱。”阿努金慈爱地抱起孩子。

“就她这个嘴脸,就算真是我俩的亲女儿,我也不稀罕。”百代又来气。

“小可怜!她可是跟我有着母女之缘呢。”阿努金向着孩子。

他们俩把隔夜的饭食热了热,就着茶做成早点吃了。

“你今天做什么?”百代穿起捡垃圾的破衣服问。

“我带着她去塔丽玛家。不能老用棉花喂她吧,不弄个奶瓶恐怕还真不行。”阿努金说话间还在用棉花蘸点流食给孩子喂。

“那你就跑你的事儿吧。我走了。”百代出去了。

阿努金跟孩子说:“天灵盖儿可别招风了,我给你缝个漂亮的帽子。然后我俩就去串门啊。”

她找了几块布子缝了一顶可爱的红色帽子,戴在孩子头上,然后打扮打扮孩子,给她抠掉眼屎,包在她的包裹里。她自己也洗脸、梳头,还找出自己最漂亮的衣服穿上。做完这一切,这才出了门。

老天爷拧起眉毛使劲地刮起风暴。只要起风,阿努金家的棚屋就会不停地颤抖。今天也不例外。但在阿努金的眼里,棚屋的颤抖却像是旗幡招展,是为了欢迎新人而特意弄的。

阿努金用毛巾盖住孩子的脸紧紧抱在胸前快步走着,她在走路的间隙还不时掀开毛巾看看孩子。

拉姆巴、塔丽玛俩人看见孩子会怎么想?他们其实是有点钱的,只是给不给的问题。我还是尽可能地要点钱把她治好。只要把她多出来的两条腿弄掉就应该正常了。看样子她没别的毛病。看看这眼睛、头发,肯定是个漂亮姑娘。我该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肯定得取个好名字。道日娜、伊拉娜、彤嘎玛有点普通了,应该取个与众不同的,我跟她是因太阳结缘的,那就叫她娜日娜吧,这个名字太贴切了。姐姐叫乌尤娜,妹妹叫娜日娜,真般配啊。好啦,从现在开始就管她叫娜日娜了……想着想着阿努金自己高兴起来,腿脚也轻快了许多。

她掀开盖着脸的毛巾叫了两声娜日娜,那孩子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微微睁开眼睛看看阿努金然后又闭上。阿努金因此特别兴奋,边走边对孩子说:“你还知道自己的名字呀?好聪明啊。失独的小马驹终究要长成骏马。你也一样,以后肯定会特别厉害。”

到了拉姆巴的门口,阿努金摁响了门铃。院里拴着的狗拖着铁链大声地叫起来。狗吠声把睡着的孩子也给吓哭了。

民吉从监控里看到了阿努金,嘴里却说着:“这阿努金又来了,怎么老是厚着脸皮往这来呀?”嫌麻烦的她最终还是迎了出去。

“你好吗?”阿努金主动问好。

民吉没有回应阿努金的问好,却说:“这咋还抱上孩子了呢?过来把衣服换上进屋吧。”然后把阿努金来家里穿的那套衣服拿出来扔到她面前。

“今天我可穿了干净衣服,就这么进去吧。”说着话阿努金就往里走。

民吉却吓道:“你那衣服能干净到哪儿去?脱掉,脱掉!”

阿努金也面露不悦:“抱着孩子呢,咋换?”

“谁的孩子?自己肚子都喂不饱,还抱人家的孩子?”民吉好像很讨厌孩子,她不想让孩子接近自己的身体,远远地抱住。

阿努金没再说话。她换好衣服,接过孩子抱起来,进屋。

塔丽玛好像刚起床,穿着睡衣、奓着头发,在客厅里看电视。见阿努金抱着孩子进来,她愣了一下。

“都好吧?”阿努金再次问好。

塔丽玛也没有回应,反而问:“什么孩子?”

阿努金笑着说:“我的。”

“你发什么疯啊?”塔丽玛看了看孩子说,“刚生下来的吧?”

阿努金把孩子放下,说:“我是在垃圾堆里捡到的。”

“什么?真的吗?”塔丽玛愈发好奇。

“当然是真的,昨天黄昏的时候在垃圾堆里老是有孩子的哭声,我顺着声音跑过去,就发现了她……”阿努金诉说捡到孩子的过程。

“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儿。”

“肯定有病吧?要是没毛病的话谁会把自己亲生的孩子扔到垃圾堆里去?指定是个有毛病的孩子。”塔丽玛面露怀疑地观察着孩子。

也许是塔丽玛的话给了孩子什么刺激,她突然哭起来。

阿努金赶紧抱起孩子哄着她说:“肯定是饿了。”

“你给孩子吃什么?”

“用你给我的奶子。”

“哎呀!同志啊!那可是过期的牛奶啊。怎么能给孩子吃?”

“我有什么办法?我只有那东西。”

“连自己也顾不过来,你还要捡人家扔掉的孩子,这不是作孽吗?”

“当时她还活着呢,你说怎么办?就那么扔了?”

“亲生父母丢下她都不心疼,跟你有个屁关系啊?”

“我老头也这样说我,你们真是一丘之貉。心咋都这么硬呢?”

“人家说得太对了。也不看看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俩有那个能力养活这野孩子吗?做好事也得看自己的现实情况不是……”

阿努金静静地听塔丽玛说话。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你要有奶瓶的话给我一个,我实在没办法,一直在用棉花蘸奶子给她喝呢。”

“好像有好几个奶瓶来着。”塔丽玛说,“民吉!找找奶瓶。”

民吉拿过来大小两个奶瓶。

阿努金高兴地说:“太好了,吃奶、喝水的奶瓶都有了。”

见孩子老是哭个不停,阿努金又央求:“孩子肯定饿了,有奶子的话能不能给我拿一点?”

满脸不高兴的民吉走过去,给奶瓶里倒了点奶子。

“谢谢!我的娜日娜这回总算是有奶瓶子啦。”阿努金高兴地把奶嘴儿放到孩子嘴里。那孩子像是吮吸妈妈的乳头一样,一下子就含住了奶嘴。她张着火柴头大小的小鼻孔,贪婪地吮吸奶子的样子还真是可爱。

“还给取名字了?叫什么来着?”塔丽玛不屑地问。

阿努金炫耀地说:“娜日娜,好听吧?”

“是照着乌尤娜的名字取的吧?”

阿努金又问:“我女儿有没有信件或者消息?”

“没有呢,你女儿估计是把你俩给忘了。肯定是在那地方找了个蓝眼睛黄头发的东西。”塔丽玛张开了乌鸦嘴。

“得,那倒没什么。我今天是来向拉姆巴你俩求救来了,帮帮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吧。”阿努金巴巴地望着塔丽玛的脸色。

塔丽玛冷冷地说:“我们能怎么帮呀?”

“还是给点钱吧!我抱她去医院看病!”

“什么病啊?”

“她是这么个情况。”阿努金打开裹布,给塔丽玛看。

“啊!”塔丽玛天崩地裂般号叫着,“啊!快拿走,这是什么鬼东西啊!快点拿走啊,眼睛受不了啦!”

听见塔丽玛震耳欲聋的号叫,拉姆巴赶紧走下楼梯问:“怎么了?”在厨房忙活的民吉也好事地赶了过来。

不敢直视的塔丽玛背着身子喊:“你看看这是啥!这么可怕的东西你还把她往家带,快拿走!”

“这孩子怎么回事?”不明就里的拉姆巴好奇地问,阿努金让他看了孩子,告诉他孩子的具体情况。

“呸!这东西真恶心。”民吉也转过身去捂住了嘴。

“你抱这个垃圾东西是想干什么啊?从哪儿拿的赶紧扔哪儿去。”拉姆巴也厌恶地撇起了嘴。

“这种东西你养得活吗?还那么碍眼。”

“你看看自己的生活吧!你拿什么去把她养大?纯粹的傻子这句话说的就是你。”

“善心可不是乱发的,像你这样纯粹就是自己把自己往坑里带。抱回这残疾东西,以后你怎么办?以后你的生活将会变得跟地狱一样。”

“俗话说得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事儿不光给你带来麻烦,也会给我们带来麻烦。赶紧让她消失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埋怨着。塔丽玛更是吓得脸红脖子粗,不停地说着:“抱着她赶紧走!求你了!”

“行了,赶紧出去!”民吉打开门,干脆就逐起了客。

“我走,我走。你们给我点钱吧,然后不用你们赶,我自己就会走。”阿努金向塔丽玛伸着手。塔丽玛无奈地摇头,然后转身从包里拿出点零钱交给她。阿努金嫌少,可怜巴巴地望着塔丽玛,像一只乞食的猴子。

也许是可怜她,也许是想让她快点离开,拉姆巴赶紧从兜里掏出二百元递给她,说:“这回行了吧?您赶紧离开吧!”

阿努金二话不说,抱起孩子就走。

盛气凌人的长毛大狗仰起大脑袋冲着阿努金狂吠,拴狗的链子险些都被它绷断,那样子跟刚才那几位如出一辙。虽然被人家赶了出来,可阿努金还是高兴得很,走起路来也轻快多了。

“娜日娜,我俩今天可是撞大运了。弄到了两只奶瓶,两百块钱。这已经不错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够可以的了。老天一直在看着我们呢。现在咱俩可以去医院喽。”阿努金跟孩子说着悄悄话,而孩子则在她的怀里安详地睡着。

阿努金抱着孩子到了医院门口。看着蚂蚁一样来回穿梭的人流,她不知该怎么走,怔住了。这时旁边正好走过一位穿白大褂的胖胖的女大夫,阿努金赶紧柔声地说:“我想给孩子看病。”她大气也不敢喘,耷拉着脑袋。

那大夫狠狠地盯着阿努金,然后用蒙语说:“跟我来吧。”

“噢,老天爷,谢谢你。能够碰见蒙古族大夫真是我的福气呀。太好了。”阿努金高兴得差点流下泪来。

巧合的是,这位女大夫正是儿科主任医师,她把阿努金领到办公室。“孩子怎么了?”大夫戴上听诊器问。不知怎么答话的阿努金正在局促的时候,那大夫又说,“抱过来,我看看!”

大夫把盖在孩子脸上的布掀开,问:“满月了吗?”

阿努金还是没有说话。大夫见状,就起了疑心,问:“这是你的孩子吗?”

“不是,我是从垃圾堆里捡的。”

“啊?你说什么?”大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努金把捡孩子前前后后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大夫。医生到底是见过一些场面的,见了孩子的状况,只是稍微惊了一下就恢复了平静。她来回地扒拉着孩子的腿进行检查,孩子哭叫着。检查完毕,她很肯定地对阿努金说:“哎呀,想要取掉多出来的两条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啊。”

阿努金忍不住说:“把那两条腿给取下来不就行了吗?”

那大夫不屑地冷笑了几声,说:“这可不是取树杈啊,你说得倒简单。”

“那有手术的办法吗?”

“有是有。我可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所以也不太清楚。你还是去外科看看比较好。”那大夫想让她赶紧走。

“再问您一下,如果做手术的话大概需要多少钱?”

“这可不是小手术,得花很多钱。我们这儿还做不了这种手术,得去城里的大医院。现在可以走了,别人还等着呢。”大夫下起了逐客令。

“好,好,谢谢您。”阿努金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走出去。

出了医院,阿努金在路上买了两袋牛奶,往家的方向走。

俗话说人倒了霉就是喝口凉水都塞牙,可我们俩还是很幸运地碰见了一位大夫,而且大夫还很随和。很多大夫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态度也不好。可这个大夫却有着菩萨心肠,她会有好报的。对孩子的病连大夫都觉得没有信心,看来想要治好这孩子是不可能的了。即使是做了手术就能好,可那天价的医疗费我上哪儿去弄啊。拉姆巴和塔丽玛也都见死不救,他们是不会帮我的。哎,不管怎样,我都要让她活下去,以后总会有办法的……阿努金沉重地想着迈动步子,她怀里的娜日娜也不合时宜地噘着嘴哭了起来。

“你哭得对着呢,估计你也累了吧?咱们快点回家。”阿努金跟娜日娜说着加快了脚步……

百代的棚屋里现在特别热闹。早上捡垃圾的时候,百代跟其他弟兄们说起了那晚上捡孩子的事儿。他们特别地好奇,都来了家里想要看一看长了四条腿的孩子是个什么样子。狭窄的棚屋里挤进来六七个人,有的都快被挤出去了。

“阿努金姐怎么还不回来?”甘迪玛等不及了,懒懒地打着哈欠。

“就是啊,你那老婆子不会是把那东西放到街上收展览费去了吧?”听见那木拉开玩笑,众人一下子哄堂大笑起来。

“你可是给他俩教了个赚钱的好法子呢。”

“阿努金你俩这回可捡到一个赚钱的好工具喽。”

“好有福气啊,百代哥这回可是坐在家里就能来钱了。”

“你有了钱,我可是要跟你借钱的,到时候可别不认识我啦!”

“这怎么可能呢,不会的。”

“我也跟您借钱呀。”

“行,行。”百代痛快地答应着,好像他真有了很多钱。

“来,老哥点根烟给我!”那木拉冲百代伸出两根手指做吸烟状。

“我可没有那东西,烟屁股倒是有几根儿。”百代打开一个纸包,里面竟然包着烟屁股。

“行啊,这对我来说可是好东西呢。”那木拉立即起身接过烟屁股,把烟丝倒出来再用报纸卷起来,点上火。想过一把烟瘾的他狠命地吸着,鼻孔里冒出浓浓的烟气,这景象一下子就让人想起冒烟的烟囱。

“本来想看看你那稀奇的东西养养眼的,可到现在也不见回来。我得走了。”有的人等不及了,背起垃圾回家去了。

“孩子快坐不住了,咱们也走吧。”甘迪玛抱起女儿,望向那木拉。

“再等等,要是还不来咱们就回家。”那木拉拿出了当家的样子。他舍不得扔掉烟屁股,又狠命地吸了几口,那烟嘴儿燃烧得都已经烫嘴了。

阿努金抱着孩子忽然出现在了家门口。

“您还知道回来呀,我还以为你捡了孩子就把老公扔下了呢。”那木拉在一边多嘴。

“就是,我们都以为你把孩子放到街上展览,忘了回家了呢。”

“我们等你都等不及了,正想往回走呢。”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

阿努金好奇地问:“你们咋都聚到这儿来了?”

那木拉往阿努金身边凑了凑:“我们为了看孩子都等你一天了,你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阿努金不屑地说:“你们可真有意思,聚到这儿来看孩子,都没事干了是吧?”

“事儿办得顺利吗?”百代拿起茶壶给阿努金倒茶。

“还行吧,没白跑。”她一口气喝完那碗凉茶,赶紧解开孩子的裹布。

众人都围上来看孩子。

“眼睛真漂亮。”甘迪玛是女人,所以最先观察的是孩子的眼睛。

“像蜘蛛一样,真恶心。”

“这样的东西你还把她抱回来干什么?长不大的。”

“这碍眼的东西你抱她有个屁用啊。纯粹是自找麻烦。自己的命你都顾不过来,还怎么养活她呀……”他们说什么的都有。

“你们不要看不起我的孩子,我的姑娘以后一定会是个美女,馋死那些年轻人。”阿努金很是自豪。

众人像是在嘲笑她,互相看着一个个地笑起来。

阿努金无视他们的嘲笑,说:“你们猜,我给女儿取了什么名字?”

“取了什么名字?”

“娜日娜,很好听吧?”

“娜日娜是什么意思?”

“这也不知道?娜日娜就是娜日娜的意思啦。”

“不对,娜日娜不就是太阳的意思嘛。”

……

他们喧哗着谈论了一阵孩子的事儿,然后都各回各家。

“你们俩在一起了?”阿努金往门外扬起下巴,在甘迪玛耳朵里小声地说。

“在一起了,这不是把她也带过来了吗?我自己可背不动她。”甘迪玛看着女儿说。

“那不挺好嘛,我一直想送你一件东西呢。”阿努金转身从包裹里拿出一件崭新的淡蓝色碎花上衣。

“这么新的衣服,你还是留着自己穿吧。”甘迪玛不好意思地说。

“我妹子给的,我穿着颜色太艳了,你年轻嘛,穿着正好!”阿努金把衣服塞给甘迪玛。

“谢谢你。”甘迪玛激动地收起衣服。

那木拉在外面喊:“嗨!怎么了?不走了吗?”听见喊声,甘迪玛急忙拖着腿追了出去。

那木拉让无名骑在脖子上,肩上背着捡来的垃圾在前面走,甘迪玛蛇一样晃动着跟在后面。

阿努金在奶瓶里放了奶子,搁到热水里热一热。

百代问:“拉姆巴和塔丽玛俩人帮了你多少钱?”

“给了两百块钱。”阿努金满足地回答。

“行了,给两百也算够意思。挺好。我女儿有消息吗?”

“没有。估计是没时间写信。”

“又要上课,还要打工养活自己。肯定忙。”

“按理说,今年她的学期就满了。”

“我想姑娘想得都要疯了。自从有了娜日娜,你好像不太想乌尤娜了。”

“母亲的心思男人是不会懂的,我们的心一年四季都在自己孩子身上,而你们呢?估计都在想着酒和女人吧?”

“那是年轻时候的事儿啦。现在别说酒与色,就连自己的老命都快照顾不了啦。”百代说着话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那是有心没力啦。”

“早不干那事了,再说我的功能已经不行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百代半开玩笑地嘿嘿笑着。

“得,又开始犯傻了。”

“去医院了吗?大夫怎么说?”

“做手术倒是还有希望,但要花很多钱,而且这儿的医院还做不了,得去城里的大医院。”

“断手断脚可不是简单的事儿,人家说得对。我俩算是掉进无底洞里喽。”

“既然抱回来了,她的死活我自己承担,您就别操心啦。”

“你说得倒轻巧,生活在同一个棚屋里,又在一起抡勺子吃饭,你说我能不操心吗?”

阿努金给孩子喂奶,轻轻地叫着娜日娜,两个人亲昵地坐着。百代十分地不悦,他瞪着两只老眼,眉毛皱起来挤到了一块儿……

今年的冬天非常的冷,连牛犄角都要被冻裂了,雪也是少见的大。刚下过的雪还没来得及融化就又被盖上一层,如此反复地盖来盖去,导致黄崖湾垃圾场里积了一尺多厚的雪。这对无家可归、栖身在棚屋里的百代一家来说简直就是灾难。棚屋里四处漏风,坐在里面跟待在雪地里没什么区别。每天如果不烧火的话,娜日娜就冻得受不了,百代只好到垃圾堆里捡来车胎、鞋底子、塑料制品等能烧的东西给她取暖,即便是这样,碗里的茶水还是经常冻成冰碴。

今天又是个雪花纷飞的大冷天。百代老汉将车胎锯成块儿放在灶膛里点着,然后坐在灶头拿起剪子和破毡子剪狐狸图案。娜日娜躺在炕上安详地睡着,手里还拿着一块脏兮兮的羊尾巴吮吸着。

黄昏的影子像树林里的小动物一样悄悄地来了,不一会儿就覆盖了百代的破屋子。吮吸羊尾巴的娜日娜忽然惊醒了,她好像是在惧怕着什么东西,哇哇地哭起来。

百代放下手里的东西,对孩子说:“怎么了?破东西是不是又来吓唬宝贝儿了?”然后又在孩子的裹布上轻轻拍了拍。孩子竟然不哭了,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看着他。百代把剪好的狐狸用绳子挂在孩子上方,说,“这个狐狸可厉害了,它会把吓唬你的破东西给赶跑的,你别怕。你看!多可爱的狐狸呀。”他在孩子面前晃了晃狐狸,孩子好像被吸引住了,仔细地看着狐狸,张着红红的口腔笑着。相比刚来时候,娜日娜变得有了人样儿,脸也漂亮了,像刚剥开的鸡蛋一样洁白。她穿着印有碎花的小背心,张开小嘴巴伸出粉红的舌头吐奶的样子煞是可爱。阿努金怕她抓伤自己的脸,还给她戴上了小手套,戴着手套的两只小手不停地挥舞的样子像极了即将振翅高飞的雏鹰。

“躺累了吧?来,爸爸扶你起来。”百代抱起孩子,用被子垫着让她坐起来。多出来的两条腿对她的坐姿很有影响,没办法他们只能让孩子垫着被子半躺着坐。娜日娜非常愿意这样,好像能听懂“扶你坐着”这句话,只要抱起她,她就笑个不停。

自从娜日娜来了以后,阿努金、百代两个人就进行了明确的分工。阿努金每天凌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起来,拜一会儿太阳,再到垃圾堆里讨生活,百代则看着孩子。今天也是,阿努金去朝见落日,百代看着孩子。

注释

[1]旗:县级行政区划名称。

[2]杭盖:草川。

同类推荐
  • 欲望(吸血鬼日志系列#5)

    欲望(吸血鬼日志系列#5)

    一本可以媲美《暮光之城》和《吸血鬼日记》的书,是一本只要你开始读就忍不住想一直读到最后一页的书!如果你喜欢冒险、爱情和吸血鬼故事,这本书正适合你!”《誓言》是畅销书系列“吸血鬼日记系列”的第六本书。
  • 老赫的乡村

    老赫的乡村

    插队知青老赫走进了大山。由此他的命运也就被这大山里的一个又一个插曲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离去许多年后又重新回村时,他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呢?命运老赫这辈子走进大山,是命运。而命运是难以抗争的。童年在天津,老赫住洋楼,眼里除了楼房平房就是平房楼房,于是以为整个地球就是这样的。
  • 月牙儿

    月牙儿

    《月牙儿》是1935年老舍创作的中篇小说,作者以清新自然的笔墨描写出了当时社会深刻黑暗的现实。
  • 恍惚

    恍惚

    本报讯(记者林海)12月19日,为期三天的老木作品研讨会圆满落下帷幕,共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五十位评论家、作家和诗人欢聚一堂,就老木新作《绝望》作品进行多方面研讨。滨海市十位有影响的作家应邀与会。据了解:新时期以来,樟县涌现出许多在全国有影响的作家、评论家和诗人,尤其是老木的小说,在全国引起了巨大反响,曾被誉为中国走得最远的先锋作家。创作转型后的老木,以哲学家的思考和诗人的激情创作了大量反映时代精神面貌的作品,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樟县完稿的中篇小说《征程》,真实地描写了革命战争时期樟县人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所做出的杰出贡献。
  • 浮世画家(2017诺奖得主石黑一雄作品)

    浮世画家(2017诺奖得主石黑一雄作品)

    《浮世画家(2017诺奖得主石黑一雄作品)》同样以主人公的会议为基调,以非凡的小说技巧生动地展现了主人公的回忆与思考,写作笔法含蓄委婉,耐人寻味。主人公曾是位显赫一时的浮世绘画家,随着二战日本的战败,他才恍若大梦初醒:原来整个日本民族的过去竟是在为一种荒诞虚幻的理想献身,他的艺术理想也真如其名称一样毫无根基,虚浮于世。
热门推荐
  • 京剧大师梅兰芳

    京剧大师梅兰芳

    本书介绍了京剧大师梅兰芳的生平,内容包括:鸟贵有翼,人贵有志;铁杵磨绣针,功到自然成;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艺术是全人类的精神财富等。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明日方舟——霜叶前夜

    明日方舟——霜叶前夜

    七年前,一个沃尔珀族的小女孩摇摇晃晃地从天灾后的废墟里站起。此时,她柔弱,单纯,倔强。矿石病还没有感染她的身体,最爱她的人仍陪在她的身旁。七年后,少女坐在罗德岛的咖啡厅里,她的手臂上因为严重矿石病而被黑色的源石结晶所覆盖,她已褪去当年的柔弱与单纯,幼时的倔强也不在写于脸上,她只静静地趴在桌子上,用那曾握着武器的双手,笨拙地一笔一划学习着写字。在暗淡的灯光下形单影只,孤身一人。“我的故事如同我本人一样不值一提,尽管如此,你还是要听吗?博士。”本书的书友群已经建立,企鹅号:789265275,欢迎所有霜叶爱好者,也欢迎所有明日方舟玩家
  • 去年春天

    去年春天

    工作是嘉兴市中级法院的一名法官。已发表小说100万余字,散见于《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国作家》、《江南》、《山花》、《百花洲》等期刊。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暗夜迷城

    暗夜迷城

    青春校园,懵懂无知的少年,那时的我们还可以为了爱情毫无理由的高兴着,难过着。可一入社会,面对现实让多少人无奈,理想让多少人付出又毫无收获。没有童话故事里王子与公主浪漫的爱情,也没有小说里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桥段,我们生而平凡,必须在残酷的成人世界拼命挣扎。这是一本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普通女孩的成长故事,从偏僻的小山村来到灯火璀璨,车水马龙的大城市,面对生活,面对爱情,面对事业,还有各种形形色色的诱惑究竟会做出怎样的抉择。有的人走错了一步就耽搁了最美好的青春,有的人选对了人生又是另外一番美好。想要的东西很贵很多,想去的地方很远很美好,若果你也有梦想,那就一定要努力实现。致那些漂泊在外,一直努力拼搏的女孩子们……
  • 重生之娘子追夫记

    重生之娘子追夫记

    重生了?重生了!可是,为什么不让人从成婚那一日开始呢?偏偏要重生到和离之前,夫妻关系已经坏到极点,自己还被禁足中,见不到夫君,要怎么求情?没关系,这辈子,她死也不会把英国公夫人的位置再让给那个女人!--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巡台退思录

    巡台退思录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海贼王之海航记

    海贼王之海航记

    加莱捂着头,茫然的看着四周,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桅杆上:这里是……海贼船?明明记得被什么人从后面打了一下就失去了知觉。啊,不管怎么样,居然意外见到了他,最爱的船长大人。哟西,从今天开始,我会一直跟随您的,船长大人!哪怕前路坎坷(还没允许你上船吧喂!)本文海贼穿越同人,其中人物性格也许稍有改变,欢迎大家按抓收藏(握拳:为了最爱的船长大人: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