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溅霜走后,谢病酒陷入了长久的凝滞中。
他仿佛凝固在了那个半倚半躺的姿势里,自虐般地徐徐品味着寸寸皮肉间,骨缝指梢深处的酸软疼痛之感。
多好,我还会疼。他近乎漠然地想道。阿娘和小妹却是再也不会疼了。
也好,也好。他又想着。这世间的苦痛丑恶由他一人来尝,别人欠的血海命债由他一人来讨。她们早一步离去,便不用再受这许多艰辛磨难,干干净净地停留在最简单无忧的时候,或许也是一种幸事。
这样慢慢想来,他却悄觉心中凄烈的锥心之痛蓬勃更甚,直如烈火烹油一般,让他只望能一刀剖开心膛将其取出,来剜去这等情恨煎熬。
他缓缓地,缓缓地喘息了一声,不觉间竟是已冰凉满面。他的右臂早已麻木,稍一动便是钻心的酸痛,他却置若罔闻地挣扎着撑起右手坐直了身子,又抹去了脸上的湿痕。
岐阳殷氏。他无声无息地对自己念道。这里是殷氏族中,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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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玉溅霜提着药膳步入房门时,看到的是谢病酒身着单衣静默而坐,眼帘低垂,神情空罔的景色。
她“呀”了一声,将食盒放在了桌上,急行了几步到了谢病酒床前,伸手朝他额上一探,只觉触手一片寒意,不似生人。她轻蹙双眉,连忙解下了还带着她身上暖意的披风,将其轻轻一抖便披在了谢病酒的双肩之上,系了起来。
谢病酒好似泥胎木塑般任由着她动作,只鸦羽似的双睫在披风及肩之时如蝶翼般轻颤了几颤。
“你是个大呆子,大傻瓜,大笨蛋吗?”玉溅霜好似气得急了,脸上第一次没了笑意,梨瓣般的双颊染上了两抹浅晕的胭色。“怎么起来也不知道披上件外衣?好不容易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反倒是不满意了?这么着急要再跑回去?”
谢病酒微微抬眼看向了玉溅霜,深黑的瞳仁里两点幽烈的寒焰生息不绝,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玉溅霜闻言停下了替他腰腹覆上厚被的动作,道:“你说呢?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救了人还把他带回家?”说着她歪了歪头,唇边绽出了一朵甜蜜又狡黠的笑,“当然是因为我望见你第一眼时,便喜-欢-上-你啦。”说完她眨了眨眼,期待般地看着他的反应,却是一无所获-谢病酒的神情分毫未改,仍是如同一潭静默的死水般波澜不兴。
见状她似是不甘地嘟了嘟唇,但仍是低头将被角细细掖好后才坐在了他的床沿。她望着谢病酒苍白凹陷的双颊和唇边眼角的仍未散去的淤红乌青,稚气却清丽的眉眼间染上了深切的疼惜和愧疚之意。
她轻柔而诚挚地歉然道:“我不知你对当日还记得多少,但无论如何我同我的兄长们都还欠你一句道歉。”说到此处,她似是有些不安,侧首转移了目光方才接着说到:“我的两位兄长其实并不是坏人,他们……他们可能是与你有些误会才……”说着她头低得更低,语声渐弱:“他们,我们那么做,真的是很对不住。”
玉溅霜话声止后,屋中一片静默,只能隐隐听见屋外大雪浮落的轻微触碰声。她碾咬着下唇,羽睫轻颤,似是在十分的忐忑不安中低着头等待着宣判。
半晌后,她只觉被一只泛着彻骨凉意的手抚上了发顶,轻轻地揉了揉。玉溅霜浑身一僵,原本平静无波的内心只觉微微一滞。她轻缓地吸了口气,定住了心神,让眼底泛起了些许泪意。
“你不怪我吗?”她眼眶微红地朝谢病酒看去。
谢病酒收回了左手,摇首道:“我为何要怪你?又不是你打伤了我。”
玉溅霜呐呐道:“可是你那时一定很痛也很怕吧?我以前不小心跌上一跤,擦破了腿时就是又痛又怕,而你的伤……”说着,她似是不由自主地想要伸手轻轻地碰一碰他唇角的於痕,但是又抑制住了自己,“就只要一句对不住,你便不怪我们了吗?”
“人活着便难免会痛。能痛是件好事。”谢病酒沉静道,而那沉静中又似乎酿含着一抹隐晦而凄烈的痛意。“你救了我,让我活了下来,我心中却是感激你,更不可能怪你。”
玉溅霜闻言不由得于泪意中绽出了些许笑意,道:“你不怪我便很好啦!我救你是应该的,却是没甚需要感激的。”她说着说着,双眸望入了谢病酒眼中,几分希冀几分不安地问道:“那……那我的两位兄长呢?”
“你的两位兄长……”他堪堪停在了话头,只见玉溅霜的登时瞪圆了双眼,乌溜溜的眼瞳好似两枚脉脉生辉的黑玉明珠一般。被她这么殷切而渴求地瞧着,谢病酒几乎要笑了一笑,心中沸腾的恨痛也几乎似要有所减轻。他略略一抿唇,接着道:“他们伤了我,你却救了我,便算是两清罢。”
闻言玉溅霜如沾露桃朵般璀然一笑,似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欣悦拍手道:“那太好啦!你真是个大好人!”她停了一停,却又突然间“哎呀”了一声,懊恼道:“说了这么半天,却是把你的药膳全给忘了,放了这么些时候,怕是要凉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去桌旁将食盒打开,又伸指探了探碗碟的温度,终是浅浅地松了一口气。她侧首对谢病酒笑着说到:“幸好这盒子里刻有保暖的符箓,菜肴还未曾凉透。我给你端过来,你快些吃了吧。”
玉溅霜将食盒提到了床榻边,将盒盖平放在了谢病酒的膝上,端出了药膳一一摆放,又将筷子递向了他。谢病酒抬起僵硬的右手想要接住双筷,却险些让其滑落。见状玉溅霜微微地笑了一笑,柔声道:“你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我来喂你可好?”谢病酒瞧了她一眼,未置可否,只又试了两次未果后,才垂眼点了点头。于是一个喂,一个吃,一时之间倒也甚是相得,分外融洽。
食完后玉溅霜帮谢病酒取了杯清水漱了漱口,便将碗筷餐具收拾叠好放回了食盒里,只待明日清晨提回丹山阁内厨之中。
她准备离去时,却是扶着屋门回首望向了谢病酒,略带期冀地轻声问道:“阿酒,你会留在这儿,同我一起吗?”
谢病酒凝注着她柔软而诚挚的面容,牵了牵唇角,缓缓点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并无它处可去了。”
闻言玉溅霜笑靥粲然而绽,在这深浓夜色中竟是灿然生辉:“那太好啦!往后我们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儿,一起修炼,一起玩耍,又何须有什么它处可去?”说完她嘻嘻一笑,轻快地转身离去。
谢病酒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后,却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而后恹恹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