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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彼时来路

走出车站一看,远方的天空蓝得有点不真实。环岛的圆形花坛那边甚至飘着积雨云,突兀得像是谁贴在天上的。

倾泻在沥青马路上的阳光,好似一根根金黄色的针。我撑起阳伞,迈开步子。

车站前狭窄的购物街已经和十六年前大不一样了。街道右手边的西点铺如今已变成了手机店。唉,再也吃不到那家店的桃挞了啊……

在购物街的前方,有一家小巧整洁的超市。这家店也是新开的。这明明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可我竟想不起那边原来是什么了。我决定去超市买点桃子。

我把装着桃子的购物袋挂在手肘上。这边的路不同于大城市的,车很少,路却很宽。放眼望去,两边的行道树矮矮的。沿路的紫薇开着粉色的花。现在是下午,时间还早,人影却没几个。知了在行道树间吟唱。其中一棵树下,有个小女孩抬头望着树梢,跟当年的我一样。我小时候也特别纳闷,紫薇的树干那么光滑,知了怎么能待得住呢?

这是一座小镇。穿过站前购物街后,商店就逐渐变成了民宅。脚下的路也成了上坡路。在快到无人神社的地方左转,是一条坡道。曾几何时,我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出门的时候像小狗似的冲下去。要回家了,就迈着老狗般的蹒跚步伐爬上去。我出生长大的家,就在这条坡道的尽头。

坡道是不太陡的羊肠小路。走在阔别已久的路上,感觉格外漫长。快走到第三个拐角的时候,我快速转了一圈阳伞,然后重新握住形似问号的伞柄,因为我的手心出汗了。

尖头铁栅栏上像以前一样缠着铁线莲,却看不到花,藤也枯萎了。院门两侧放着水缸似的钵,种在里面的橄榄还是十六年前的吗?看上去一点儿都没长高。白色的墙,红褐色的屋顶,勉强算是“南欧风格”。然而马路对面种着一片大葱,背后则是竹林,可见设计者完全没考虑到房子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在我心中,这一直是一栋让我备感尴尬的房子。

白墙的颜色比当年暗淡了不少,不过今天的天空格外蓝,与红褐色的瓦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空中的积雨云像大片蓝色颜料中的留白,又像在屋顶上方张开的双臂,似乎正要拥抱什么人。我用挥剑般的动作收起阳伞,推开院门。

玄关的门铃好像坏了,怎么按也不响。绕到院子后面看看吧。

在城市里,这么大的院子都够盖一栋房子了。只见院里杂草丛生,我本以为这个季节过来能看到夹竹桃、紫茉莉和山百合之类的。摆在露台上的陶盆里,狗尾巴草随风摇摆。好一派荒芜的景象。要不是弟弟几天前打来的那通电话,我说不定会误以为屋里已经没人住了。

“你去看看妈妈吧。”

弟弟小充都三十八了,却还管母亲叫“妈妈”。我叮嘱小充不要在妻子面前这样,“你也老大不小了,用这个称呼不太好吧,可千万别当着佳织的面这么叫。”我故意挑刺,试图转移话题,小充却还是一副强硬的口吻。

“妈妈也很想你啊。”

在两次叹息那么长的沉默之后,我挤出一句话来:

“她想我?她真说过这话吗?”

“不用说出来,一看就知道了。”

“肯定是你多心了。”

“可是你再不去——”

“再不去能怎么样?”

“再不去,你一定会后悔的。”

院子北边,也就是露台的后面,有一个像半岛一样从主屋凸出来的房间。墙上刷的是白油漆,但油漆并没有直接刷在墙面上,而是刷在贴墙的木板上。油漆几乎掉光了,像紫薇的树皮一般斑驳。这个房间,就是母亲的画室。

她……应该就在这里吧。正像十六年前一样,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门开了一拳宽的缝。这是她的一贯作风。父亲劝过她,说这样太危险了,还是把门关上吧。她总是会反驳,“颜料会晾不干的。”“你不记得松节油的气味有多难闻。”父母毕业于同一所美术大学,却是学姐与学弟的关系。听说父亲当年是雕塑系的,但一毕业就进了公司,当了工薪族,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凿子和锤子。也许是这个缘故,他没法对母亲强硬起来。

我抬手敲门。没有人答应。

我试着把门推开一半,只盼着里面没人。小充跟她说过我今天要来,但我毕竟不是直接找的她,而且也没听到她的回复。就算她算好时间躲出去,我也一点都不会吃惊。说不定我心底就在如此期盼。

然而,她总会轻而易举地斩断我的希望。以前是,这次也是。

朝北的大窗户前摆着画架。一个与画布对峙,仿佛在凝视一面镜子的背影映入我的眼帘。头发上裹着紫色的头巾,就像沙漠里的游牧民族。被颜料弄脏的白外套应该是日式围裙吧。那是她绝不会在日常生活中穿的衣服。只有在作画的时候,她才像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套上围裙。围裙下面肯定是连衣裙。

我又敲了敲半开的门。

咚,咚。

我的心也在怦怦跳动。

咚,咚,咚。

母亲还是不回头。她今年七十三岁,还没到耳背的年纪,绝对是故意装作没听见。

其实只要开口叫一声,问题就解决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叫才好。早在好几年前……或许在十六年前,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叫她了。

“呃……喂。”

她终于回头了。映入眼帘的那张脸与我记忆中的相距甚远,竟让我产生了误入别人家的错觉。

从紫色头巾边耷拉下来的长长的乱发是花白的。她的脸本来就偏长,但当年好歹还有点肉,现在却瘦得皮包骨头,面色因为涂了厚厚一层粉底显得分外苍白。她原来在家里明明不常化妆的啊。可眼前的她连嘴唇都涂得鲜红,像假花似的。

那双大而冷淡的眼睛,还有透着傲气的尖鼻子都没变。要是把我母亲比作动物,“鸟”是最贴切的比喻。但我说的不是小鸟,而是大块头的鸟,比如大雕和老鹰之类的猛禽。

我绞尽脑汁,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只能先稍微掩饰一下。

母亲眨了眨眼,紧抿着嘴唇,对着突然现身的我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小充没说我要来吗?还是因为我的外貌变化太大,把她吓到了?十六年过去了,我肯定比当年老了不少,可一头黑色的直发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我自己都觉得再不换发型也太不像样了。齐膝的连衣裙应该也是她见惯的才对。我是不会穿牛仔裤或者短裤出门的,因为我穿不来。

“啊,是你啊。”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刚从梦中苏醒。紧随其后的那句话,却是用极其现实的口吻说的。

“你来干什么?”

你就这样跟阔别十多年的女儿说话吗?

我的回答,听着有点像借口:

“小充联系我了。”

一走进画室,木地板就发出了像老鼠叫的吱吱声。它虽然是“我家”的一部分,可每次走进这个房间,我都会分外紧张。这个毛病到现在也没好。木板嘎吱作响,一如曾经的我发出的叹息。

这间画室,也曾是我的教室。

面朝院子的那扇门,还保留着母亲开班授课时的痕迹。右手边有一扇通往主屋的门。五六个学生就能把这间画室塞满了,作为绘画班的教学场地显得拥挤。可要是把它用作个人画室,面积足够了。画室的墙壁跟外壁一样,也是白色的。这倒不是因为母亲偏爱白色,而是考虑到了画室的实用性。为了避免阳光直射,画室只开了两扇窗,大的一扇朝北,小的一扇朝西。屋里弥漫着油画特有的刺鼻气味,而且还热得要命。

我停在离她三步之遥的位置。这样她就没法用调色刀打到我的手背了。“你要我说几次才懂!用过的笔要立刻洗干净!”“你身上穿的是什么玩意儿!太俗气了,快给我脱了!”

我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整了整连衣裙的裙角,进入了警戒状态。因为我认定,她一定会对我的着装做一番点评,越想越觉得自己不争气。穿什么不行,怎么偏偏选了一条花朵图案、土里土气的裙子?

母亲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我和姐姐却从小穿她用缝纫机做的衣服长大。她的作品净是连衣裙,花朵图案的居多。她明明是个画家,却对孩子的着装态度非常保守,总是把落后一两个时代的审美强加到我们身上。

到了多愁善感的年纪,我开始自己挑衣服穿了。可她就是看不惯我选的衣服。无论我穿什么,她都会问:“你身上穿的是什么玩意儿?”

她每问一次,我都要顶一次嘴。

“你当我几岁,我都十六了啊!”“我都十九了啊!”“我都二十二了啊!”

这样的对话,一直持续到我离开这个家,开始独自生活。“我都二十六了啊!”

“你说是谁联系你的?”

“你没听见吗,是小充。”

我的口气不由自主地变得生硬。只要她对我的连衣裙、我现在的生活,或是通过小充打听到的我的人生轨迹发一句牢骚,我会立刻反驳她。用来反驳的话早就准备好了。

但母亲并没有用批判的眼光打量我的衣服,甚至没有看我的脸。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离了片刻,然后嘟哝道:

“小充……”

就好像这是个陌生人的名字。

我并不奢望她起身迎接我。她仍然端坐在画架前。

小充在电话里告诉我,她站不起来了。

“她的腿脚不行了,最近都用上轮椅了。”

我知道小充是故意这么说的,好让我担心,于是我用冷若冰霜的口气反问道:“一个那么要面子的人,居然用上轮椅了?看来情况相当严重啊。”

“就是为了保住面子才坐的轮椅。她不是完全走不了路,只是不想让人看见她步履蹒跚的样子。我劝过她好几次了,多走走对身体好,可她就是不听。”

小充是个好孩子。看到你穿牛仔裤,她都没训你。但我记得,你有一条故意做旧的牛仔裤被她自说自话扔掉了。“垃圾就该进垃圾桶”——“妈妈”对你做过那么过分的事,你还会为她担心?你劝都没用,难不成我劝还能有用吗?

小充跟我一样,住在离老家很远的地方。但他会时不时带着妻子佳织和孩子们回家探望。母亲特别宠儿子,几乎把他当成和我们姐妹截然不同的小动物、小宠物。

据说母亲的身体大概是两年前开始出问题的。起初她甚至不肯请护工,小充好说歹说她才点头。

“我最近每个月都会去家里看看,但以后就没法去得那么频繁了……”

我总把小充当孩子,但如今他已经是电机厂商的股长了。据说公司正式决定十月份派他驻外。

“她到底哪里不好啊?”

“哪儿都不太好。”

“这是什么话?是没几年好活了吗?”

“呃,那倒不是……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感觉电话那头的小充是在故意糊弄我。他的言外之意是,想知道实际情况,就得亲自回去看看。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让我见母亲一面。“你就替我好好照顾妈妈吧”——我仿佛都能听见这句话了。

母亲的个子很高。小时候,我总是被她俯视。长大后,我们的视线差不多平齐了。可如今的母亲坐在憋屈的轮椅上,整个人好像小了一圈。啊,她已经不能再俯视我了。

我上前一步,俯视着她说道:

“我听说你身体不太好。”

原本已经把脸转向画布的母亲听到这句话,像鸡一样敏捷地回过头,把亮色的画笔对准我,就好像那笔头是枪口似的。这时,我发现她的口红抹出了唇外,一双画出来的眉毛分外惹眼,却不对称,一点都不像画家的手笔。

“我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岁月不饶人而已。”

她撂下这句话,把头转了回去。我这才发现,她的头巾上印着向日葵的图案,只是底色是紫色的,所以我一下子没看出来。我真想扭头就走,回去换一身衣服。因为我的连衣裙上也有向日葵,只是做了变形处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母亲最爱向日葵。无论是穿在身上的衣服还是日用品,她都会选向日葵图案。我们姐妹俩夏天穿的连衣裙上也都是向日葵。她自己经常画这种花就罢了,一到夏天,还会给绘画班的学生们布置和向日葵有关的作业。

所以我很了解向日葵。乍一看,会觉得那就是一朵大花,其实那是无数小花的集合体。正中央的棕色部分是“管状花”,外侧的一片片花瓣叫“舌状花”。现在让我凭空画一张管状花的细节图,我应该也能画出来。

不知为什么,我们家的院子里有各种各样的花,却偏偏少了向日葵。“把它当画的主题才好看。真花总有些俗气,不是吗?太鲜艳了,我不喜欢。”

她会用独断自私的审美评判世间万物的优劣。花朵、画作、物品、人……连她的孩子都是评判的对象。

她的价值观是黑白分明的。要么喜欢,要么讨厌,没有居中的选项。

我和姐姐拼命努力,生怕被母亲打上“讨厌”,也就是“不合格”的烙印。但是在这场竞赛中,姐姐始终遥遥领先。

母亲专注地画着,仿佛早已忘记了我的存在。我擦了擦汗,凝视着她。能说的话本来就不多,还被我早早说完了。有什么说什么成了唯一的选择。

“这个房间好热啊。”

“啊?”

母亲又像鸡一样敏捷地回头看我。她的妆都被汗水弄花了,表情却显得十分惊讶,好像在我开口前她都不觉得热似的。

我开始默默寻找空调遥控器。其实直接问她更省事,画室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想当年,母亲总把画室当作自己的作品看待。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要按照只有她知道的规则摆放在正确的位置上。一旦乱动,她便大发雷霆。颜料与画材,画布与画集,石膏像与练素描时用的贝壳、塑料果子,都有各自的位置。

画室算不上特别乱,但母亲的规则似乎已经土崩瓦解了。遥控器竟插在人体躯干塑像和靠在它身上的凯·沙吉[13]画集之间。

我按下遥控器的按钮,空调却没有启动。按了好几次,还是没反应。打开后盖一看,原来没装电池。

我翻了个白眼,朝母亲晃了晃敞开后盖的遥控器。说不定,我脸上还挂着胜利者的得意。

搞什么嘛,敢情你的规矩就是这种水平?原来都是做给人看的?只要没人看,就会变成这副样子喽?

母亲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我的脸,汗水从头巾裹着的白发下渗出来。

父亲是十三年前去世的。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父亲的葬礼上。但那一次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眼神交流,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

上一次与母亲面对面说话,还得追溯到十六年前——我离开这个家的时候。

母亲当时是这么说的:

“你以为你一个人能过得下去?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回来。”

而我是这样回答的:

“你错了,到时候求着我回来的人肯定是你。我会一个人过下去的,一辈子都不用你操心。”

为什么要回来?我明明都决定了再也不见她。来都来了,总想说点什么,也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可脑海里就是一片空白。明明在这十六年里,我曾无数次在心里跟她说话。我换过好几个工作。每每找到新工作,我都会对她说:“瞧瞧,我一个人活得多好啊。”每次交到新男友,我也会对她说:“作为女人,我比你更强,更幸福。”有人夸我穿衣品位好,我就会对她说:“你也这么穿不是很好吗?”心碎的时候,我总会对她说:“对不起,妈妈,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母亲正在用的是八号的F型画布。她以前是不用这么小的画布作画的。照理说,这是用来画人的尺寸,可她画出来的东西怎么看都是抽象画。以用色细腻见长的她竟使用了大量的原色,像刷油漆一样,把同样的颜色涂了一遍又一遍。

她到底在画什么?她以前是从来不画抽象画的啊。“抽象画是蹩脚画家的借口,他们只是不想让别人轻易评价自己罢了。”

我探头去看,她却看着画布问道:“渴不渴?”

我是真渴了。从出门到现在,还没喝过一口水。难道她还记得我喝不了自动售货机卖的饮料?但喝不了就对了,这也是她多年教育的成果。从我住的地方到这里足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得先坐特快列车,再换乘支线。

我下意识地用“乖女儿”的声音回答:“嗯。”

“那就别傻站着,去泡个茶。就泡红茶吧,别弄成冰茶啊。”

她果然一点都没变,还是那种认定地球是绕着自己转的人。只有傻子才会指望她说上两句贴心话。

主屋的厨房几乎还是我离家时的模样,只是冰箱换了新的,水池旁边多装了一台洗碗机。早在十六年前,这间厨房就算不上新了,所以保持原样意味着它现在已经彻底旧了。厨房里最新的洗碗机也是过时的旧型号。

她从不喝袋泡红茶,所以餐具柜里应该有茶叶罐——盖子上有向日葵浮雕的不锈钢茶叶罐。其实我完全可以直接问她“茶叶罐在哪儿”,却偏要自己找。找了半天,才发现罐子并不在餐具柜里,而是放在水池下面的地柜里,与大量的罐头为伍。

怎么会有这么多罐头?仔细一看,全都是猫粮。她养猫了?

在我离开这里之前,家里养过一只猫。猫是我和姐姐捡回家的。那年我十岁,姐姐刚上初中。

母亲不喜欢小动物,自然没给我们好脸色,但猫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因为爱猫的父亲一反常态,坚决支持我们。而且小猫一下子就跟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充亲热起来。说不定它把小充看成了自己的同类。

那是一只小白猫,眼睛上面有两条形似眉毛的斑纹,于是“眉眉”成了它的名字。

有眉眉的那段时间,家中仿佛亮起了一盏小灯。我们三姐弟和父亲争先恐后地和它玩。一提起它可爱的小动作,还有它犯的傻,大家都会开怀大笑。母亲总是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可我知道,眉眉有时候会在早上用身子蹭她,问她要吃的。平日里分外冷漠的母亲,竟会被它逗得发出嗲里嗲气的声音。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在眉眉来到我家的那年秋天,姐姐去世了。她是在上学路上被疲劳驾驶的司机撞死的。

一个月后,眉眉也在同一条路上被摩托车撞死了。“它是不是被蓉子叫走了呀?”办七七法事的时候,有个亲戚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母亲勃然大怒。

自那以后,任我和小充如何央求,她都不肯再养宠物了,无论是猫,还是其他动物。

“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看到身边的人死了。”

话说她养的猫在哪儿呢?

这么热的天,我可不想喝热茶。我打开客厅的空调,心想总有自制的大麦茶吧,便拉开冰箱门,门上贴着便条。上面的字迹并不是母亲的。

AM 9:00 药①②③

PM 5:00 药②

PM 9:00 药①④

看来母亲没有让每周来三次的护工帮着做些菜。冰箱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能称得上“饮料”的只有纸盒装的牛奶,而且还过期了。

不知道为什么,冰箱里放着好几瓶花生酱。简直跟花生酱广告里拍的一样,总共有六瓶。是打折时囤的?她居然喜欢吃这种东西?

她从来不跟别人说自己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可能是她觉得这个话题太“俗”了。

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连忙关上冰箱门。

话说回来,我的确不了解独居的母亲是怎么过日子的。因为十六年前我离开这个家的时候,父亲和小充都还在。

家里一旦没人,女人就会变成这副样子吗?从没成过家的我当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我有过男朋友,也和他同居过一段时间,但早就分手了。

他比我大一岁,在母亲的绘画班上过课。其实我离家出走的首要原因,是和他的恋情遭到了母亲的反对。

当画家是他的理想,无奈理想终究只是理想。我好歹也是画家的女儿,可他画的净是些连我都看不懂的东西。最后,他还以“要挑战大作”为由辞掉了兼职的工作。和他在一起的那五年,一直是我赚钱养家。

画画少不了昂贵的画材,还需要一定的空间,租单间肯定不够用,所以我们租的是比普通公寓更贵的独栋房。为了挣钱,我只能去夜店工作。

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心也早就凉透了。和他同居整整五年,完全是为了跟母亲怄气。我当时可能是想把男友培养成顶天立地的画家,争一口气给母亲看看。

我还怀过他的孩子。他对我说:“等我们有了孩子,就去登记结婚吧。”可惜孩子在四个月大的时候掉了。当初的约定仿佛随着孩子一起消失了。这次流产,也成了分手的导火索。

我一边等水煮开,一边剥买来的桃子。她这人从不告诉别人自己喜欢吃什么东西,但是我猜她应该很爱吃桃子。

每逢桃子上市的季节,她都会找各种借口买桃子回来。

“瞧瞧这亮粉色的渐变,多美啊,我一时没忍住就买了。”

“桃子啊,特别适合拿来练素描。它的曲线看似简单,其实很难处理好。”

实话实说不好吗?就说一句“我爱吃桃子,大家一起吃吧”。

那样的话,餐桌上的沉默与紧张会瞬间变为一家团聚的其乐融融。

挑茶杯的时候,我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因为餐具柜里放着花纹不同的杯碟套装。十六年前,家里并没有这些茶杯。我不知道哪个才是母亲心头的最爱。管他呢,随便拿一个不就成了——手都伸出去了,却还是缩了回来。因为我不想听她说:“你怎么挑了这个!这是我最讨厌的杯子,你的品位就这种水平?”

就在我打开茶叶罐,准备把茶叶倒进茶壶时,我忽然发现……茶叶上有一层白粉。

那分明是霉斑。

你也太不小心了吧?好端端的红茶都发霉了。身体再不好也不能这样吧?你又不是走不了路,怎么能邋遢成这样,真是的。

我抓紧机会,在心里数落她。

怎么办?这样的茶叶还能用吗?要不先泡泡看,喝一口尝尝?不行不行,我又不是她,我连伯爵红茶和大吉岭都分不清楚。她总喜欢炫耀自己对红茶的了解。出于逆反心理,我养成了只喝咖啡的习惯。

对了,放点桃子进去好了。我买了两个桃子,刚才只剥了一个,没切开。于是我拿出另一个,切成小块。只给她喝太不公平了,我把自己那杯做成了桃味冰红茶。

我把红茶和装着整只桃子的碟子端回画室。画架旁边的小桌上放着颜料、调色盘和画笔之类的东西,没有空余的位置了。我只能从画室的角落拖来一把椅子,把托盘放在椅子上。她跟以前一样,一句“谢谢”都不肯说。我懒得跟她计较。

母亲才喝了一口,便轻轻喊了一声:

“啊……”

我正靠着墙壁喝着冰茶。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后背立刻挺得跟不锈钢尺子一样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黄毛丫头了,她也变成了坐轮椅的老太婆。

“你在茶里放了什么东西?”

母亲那双猛禽般的眼睛死盯着我。

“嗯……桃子。”

“哦,是吗。”

看来她挺满意这杯茶的。只见她双手捧起茶杯,噘着血红的嘴唇,满头大汗地喝着。我竟然松了口气,太没出息了。

在喝茶的时候,母亲的视线时不时飘向那个桃子。我装出没看见的样子,冷冷地说:“那个桃子,你要是想吃就吃吧。”

“又喝茶又吃水果的,岂不是要跑好几次厕所。”

我故意吊她的胃口:“那我就吃了啊。”

“算了,就放那儿吧。”

她先挪到西侧的窗边,装出眺望窗外的样子,然后放下茶杯,奋力推着轮椅挪到托盘边上,生怕我抢了那只桃子。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伸出双手,抓起桃子。我用眼角的余光偷瞄她。

她竟然一口咬了上去。

龇牙咧嘴,红唇都变形了,她也不在乎。汁水从弯起的手指间滴落。每啃一口,都会有粗俗的声音传来。莫非她以为我听不见?

简直跟几百年没吃饭的饿鬼一样。太不像样了。这桃子买得值。

我本想给她一个冷笑,却笑不出来,只能把脸转向窗口那边。

窗外有一张人脸,是个留着童花头的小姑娘。

我只能看到她的肩膀,但她身上穿的应该是白色的连衣裙。那是刚才在紫薇树下抬头望着知了的姑娘。我冷眼看着啃桃子啃到下巴滴水的母亲,而小姑娘正用一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们还小的时候,母亲在一所中学当美术老师。“我们”指的是我和比我大两岁的姐姐,那会儿还没有小充。

母亲三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的作品入选了某个美术展。许多画家都是在入选这个美术展后开始飞黄腾达。于是母亲辞去了教师的工作,自立门户,走上了画家之路。

当时我虽然年幼,但母亲高超的画技总惊得我合不拢嘴。她的作品大多走超现实路线,但没有扎实的基本功是画不出那种作品的。她画出来给我们做示范的素描线条精准,没有丝毫凌乱。只要她愿意,画出跟照片一样的写实画也不是难事。

然而,自立门户是一码事,用画画养活自己又是另一码事。母亲用作画换来的收入,还不足以让她成为人们口中的“职业画家”。她办过好几次个人画展,反响都不错。本地画廊也有她的专用展示区。可她的画不会被挂在公司的大堂,也不会出现在资本家的豪宅中。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很遗憾,母亲的才华并不足以让她走出这座乡下小镇。

让早早抛弃艺术的父亲养着,是母亲绝对无法接受的事。于是在小充出生的第二年,她在家里办起了绘画班。我和姐姐也是她的学生,但我们从来没有因为这层关系受到特殊关照。硬说有的话,就是下课后没完没了的练习。

我的资质应该是不如母亲的,姐姐估计也差不多。可母亲坚信,只要让我们从小接受绘画方面的精英教育,就一定能成大器。她的努力栽培并不是为了我们的前程服务。母亲不断告诉自己,她之所以无法得到社会的认可,只怪她出身贫寒,在参加高中美术社团前一直过着和绘画无缘的生活。连父亲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攒出美术大学的学费的。

于是她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两个女儿身上。

她也让小充学画,但据我所知,她从不强迫他练习。有一次,她说了这么一句话:“男人是不行的,因为他们放不下各种各样的东西。”你错了,妈妈。放不下各种东西的明明是女人。

比我更有希望成才的姐姐一走,母亲过剩的期望就倾注到我一个人身上。每天放学回家,等待我的都是重复不断的素描练习。同一座石膏像,同样的模型,我得画上好几张,甚至是几十张。夏天一到,我要画的东西就成了桃子和向日葵。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无论我怎么画,母亲都不满意。她会无休止地讲解我哪里画得不好,为什么不好,还会滔滔不绝地说我是个多么糟糕的学生。她并不会对我“说教”,只是“讲解”而已。我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折磨。每一分,每一秒,我的心都跟画室的木地板一样,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渐渐地,我发明了一个保护自己的方法:在母亲批评我的时候,我会把心放飞到远方,让它脱离我的身体。我会暗示自己,挨骂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女孩。

可怜的替身是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她画技蹩脚,天热的时候很想像别的孩子一样穿中裤。可惜她每天都要画画,没时间跟其他小朋友玩,总也交不到朋友。她的名字叫小眉眉。

我们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在母亲短暂离开的教室,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在被窝里……姐姐还在的时候,我们也特别要好。聊天前,我会先向小眉眉道歉,因为我在母亲批评她的时候离开了。而小眉眉会露出落寞的微笑,原谅我的过错。

我觉得我没疯。我明知道小眉眉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却还是死死抓着她不放,仿佛在夏末抓着紫薇树干的知了。

不用说,我在高三那年报考了好几所美术大学,全都落榜了。

见我连垫底的造形大学都没考上,母亲如此说道:

“看来你是一点天赋都没有。”

慢着。现在才说这种话,是不是迟了点?

光这样还不罢休,她还要落井下石。

“要怪也只能怪你没照我说的办,日子过得不像样子。没法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好的人就没有画画的资格,更没有活在世上的资格。”

我咽不下这口气,就报了个复读班。因为母亲已经不愿意教我了,就像我是一件被她玩腻的玩具一样,说扔就扔。第二年,我再次向美术大学发起挑战。

但结果还是那样。最终,我进了一家与美术毫无关系的公司,当了个普通的白领。

说实话,这次来之前,我不是没有犹豫过。最后决定过来,是因为我想亲眼看一看“日子快过不下去”的母亲是什么模样,想狠狠嘲笑她一番,对她说:“瞧瞧,连你都没法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好啊。”

我回头望向用粗俗的动作啃着桃子的母亲,想给她一个突然袭击。

“怎么样?桃子好吃吗?”

正在嘬桃核的母亲连忙捂住嘴。哎哟,你的妆都被汁水弄花了。

母亲拿起放在颜料旁边的纸巾,贴在嘴边,一本正经地把桃核吐出来,然后说道:

“你这件衣服不好。”

瞧瞧,果然来了。这个人的思路,我早就摸透了。母亲总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别人,把所谓的审美强加于人,其实都是为了掩饰心中的自卑。那不过是她保护自己的手段罢了。

对女儿的着装与举止吹毛求疵,是因为父亲的出身不错,而他的亲戚们总是奚落母亲是个没爹的孩子。偏爱西式的住宅与生活方式,是因为她的青春岁月是在破旧的小公寓中度过的。数落我没天赋,是因为她时刻都在担心这句话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离开她生活多年,我的年纪比当年离家时母亲的年龄都大了。现在我特别能体会她当时的心境。因为母亲生命的一部分,早就在我心中扎下了根。远远地观赏素描画,就能看到很多在近处发现不了的东西。这个道理还是母亲教给我的呢。

我叹出一口攒了十六年的气,开口说道:

“你有完没完,我都——”

说到这儿,我却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我已经四十二了,说这种话可一点都没有意义。

母亲的眼神一如当年,有着猛禽的犀利,却没有了情绪,仿佛那些情绪早已被她遗忘在了过往的岁月中。她就这么看着我说:

“你是黄色的,适合穿黄衣服。”

自说自话。母亲喜欢给一切事物贴上颜色的标签。“我讨厌那个人,因为他是装模作样的浅紫色”,“今天的天气是亮绿色的”,“你的声音像镉红色”……就像她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颜色似的。

我环视整间画室,问道:“我说……要不要把这儿稍微收拾一下?”

我可不是好心,而是在故意挖苦她。

“收拾哪里?”

母亲显得很惊讶,张望四周,那表情仿佛在说,“这里已经很整洁了,哪里还需要收拾?”

“这里。”

书架上插着好几本上下颠倒的画册。放在收纳架上的石膏像脸朝着里面,背冲着外面。我受不了这样的景象,浑身难受,只想把它们都理好。这都是因为我从小接受的教育。

画室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因为你年纪大了?难道你已经放弃扮演“永远正确的母亲”这个角色,连自己定下的规矩都统统舍弃了吗,妈妈?

“少管闲事,别碰这里的东西。”

好好好。

“但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说。”我指着小桌说道。

母亲手上拿着一个圆形的调色盘,而桌上放着一个室外专用的方形调色盘。我一看就知道,这个调色盘已经被晾在这儿好几天了,因为格子里的颜料都干透了。插在桃子罐头里的那堆画笔上,也都沾着油彩。

“是谁跟我说,不用的画笔和调色板要定时清洗的?就这么放着真的好吗?”

话音刚落,她那不对称的假眉毛中的一道就竖起来了。

“谁说不用了?我在用啊,这些我都用的。”

母亲从罐头里抽出一支笔尖已经变硬的圆头笔,用它使劲去蘸方形调色盘里干裂的颜料。

我这才想起,我来这里是为了跟她说什么。

“你还记得你当年对我说过什么吗?”

母亲用瑟瑟发抖的手指拿起松节油,倒进调色盘,试图把颜料化开。我继续说道:

“你是这么告诉我的——没法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好的人就没有画画的资格,更没有活在世上的资格。”

握着圆头笔的母亲转向画布,却没有动笔。我不知道她到底要画什么,但画家绝不会在画布上涂抹不必要的色彩。

“你可别跟我说,你不记得了啊。”

母亲这句话成了我的紧箍咒,说我一直坚信着这句话也可以。无论我从事怎样的职业,这句话都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母亲放下笔,转身看着我。她噘起嘴,脸上顿时出现深深的法令纹,嘴唇周围也出现了我从没见过的纵纹。我本以为她会连珠炮似的向我发难,没想到她竟向我投来恍惚的视线,喃喃道:

“你在说什么?”

你居然不记得了?我可是一直记着。

母亲视线的焦点总算落在了我的脸上,仿佛才看见我一样,她问道:“话说回来,你还在画画吗?”

“怎么可能。”

其实我还在画,会时不时画点水彩。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容易抽出上午的时间。慢跑后要是有空,我就会拿起画笔。

“怎么不去上学?”

“啊?”

事到如今,还提学校干什么?要翻旧账,数落我考不上美术大学吗?

“你今天怎么不去上学?”

啊?

“作业都做完了吗?美术大学最看重平时的作业了。”

我这才意识到,小充口中所谓的“母亲的病”究竟是什么病。

过了好久,我才鼓起勇气,问了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我必须要问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

母亲皱起眉头,瘦削的脸颊微微抽搐。我一看就知道,她生气了。当年,她经常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我总是偷偷地观察她。

“这还用问吗……你是……”

她大概想不起我的名字了,但自尊心极强的她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你是……我的……女儿啊……”

她在揣摩我的表情。她的眼神好像写满了恐惧与惊慌。

恐怕直到刚才,她才意识到我是她的女儿吧。

她全都忘记了。她把我想忘也忘不了的一切,统统都忘了。

“我去把杯子洗了。”

我扭头不再看她,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捧着托盘离开了画室。

母亲忘记了夏天的酷暑,没有闻到松节油刺鼻的气味,任汗水模糊了她的妆容,却还是不停地画着,画着与涂鸦无异的画。

我走到厨房,洗了杯子,哭了。

我感觉自己哭了好久好久。然而,透过开放式厨房的垃圾口看到的院子,依然沐浴着夏日午后那灼人的阳光。今天的天气,有如永固黄一般明媚。

少女跑过没有鲜花的院子,是那个留着童花头的女孩。

向日葵图案的连衣裙在风中飞扬。她的腋下夹着一本写生簿。她肯定在寻找夏天的花朵,好完成绘画班的作业。

我去母亲的卧室寻找她要在傍晚吃的药。卧室里也一塌糊涂。衣橱的抽屉都被拉开了,满地都是被她拽出来的连衣裙、围巾和头巾。而她睡的床,是带扶手和升降功能的护理床。

朴素的梳妆台一如十六年前。但母亲把她所有的化妆品都摊在了桌上。

镜子上贴着一张便条,是母亲的笔迹:

杏子PM 2:00

小充把我要来的事情告诉了她,于是她翻箱倒柜,找出像样的衣服穿上,说不定还拼命化了个妆,只为了掩饰自己的衰老。只为了让我承认,她跟十六年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只为了让我觉得,她很正常,没有一丁点问题。

要不帮她收拾一下?但我转念一想,还是没动手。她当了这么多年的“个性女演员”,而这里就是她的后台休息室。就给她一点面子,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吧。

我决定再去一趟车站前的超市,买些吃的回来。这是为了多做些菜囤在冰箱里——虽然我的厨艺并不算高明。还得买些用来抹花生酱的面包。再买点桃子,做一大盆糖渍桃子存着吧。

我端着水回到画室。一见到我,妆容已惨不忍睹的母亲便露出警惕的神色。

“我不吃药,脑子会不清楚的。”

“可这是五点要吃的药啊。”

母亲摇了摇头,说:“女儿来了,我得保持清醒。”

看来她又把我当成别人了。只见她扬起下巴,示意我看画布,对不是我的某人说道:

“快看啊,吉田小姐,我画好了。”

然而,画布上只有色彩斑斓的图案。淡红色、浅蓝色与黄色被涂成三根又粗又短的柱子。背景是绿色的。

我傻眼了,不禁往两侧扭头,细细打量这幅画。她想画的到底是什么?

“这画有什么含义?”

她脸上浓得过分的腮红,仿佛是作品大功告成的激动带来的潮红。她用指尖指着画布中央说:“这是我女儿,”一抹阴霾掠过她的眉间,“还没成人就去世的大女儿。”

我都好久没听母亲讲画了,于是决定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她叫什么名字?”

母亲顿时一脸愁容。

“是不是叫蓉子呀?”

“对,蓉子。”

她画的是姐姐吗?母亲的解说还没结束,只见她将笔尖往右挪了一点,指向那根蓝色的柱子。

“这是……呃……”她“呃”了好几次,才用长舒一口气的语气说道,“小充。蓝色的是小充,我的儿子。马上就要结婚了。”

哦,原来前面那句话是指着正中间的红色柱子说的。

“那黄色的呢?”

母亲支支吾吾,嘴唇周围又冒出了皱纹。我本想帮她一把,却因为害怕她说出“这是我丈夫”而不敢开口。

这时,母亲说话了。她好像刚想起“这个人”的名字,语速很快,显得很激动。

“杏子。”

“杏子?”我这样回应她,应该没问题吧。

“嗯,杏子。我的小女儿,在美术大学上学。她以后也会跟我一样成为画家。”

能在她的想象中成为美术大学的学生,那也是很光荣的。不,老实交代吧,其实听到这句话,我很高兴。

接着,她指着背景中的绿色说:

“这是孩子们的爸爸,我的丈夫。你看,把他画在这儿多合适啊,因为他总是待在大家后面。然后啊,然后啊……”

母亲抓住了我的手臂。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吉田小姐”应该就是照顾她的护工吧,想必她平时就是这么跟人家说话的。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了,还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好了……但她总算找到了可以说两句体己话的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跟刺猬似的,时刻提防着周围,当然不可能向别人敞开心扉。

“这个小白点啊,是我家的猫,特别可爱哦。咦,它上哪儿去了……”

她环视画室,仿佛猫正在某个角落午睡。只见她噘起嘴,却又迅速恢复了原来的表情。这恐怕是因为她本想喊猫的名字,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

“是小眉眉吧?”

我话音刚落,母亲便双手捂嘴,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一转,简直跟小朋友一样。眼前这个人肯定也有过童年,有过这样的表情。

“呵呵,对,我一下子没想起来。”

母亲凝视着画布,显得无比陶醉。我问:

“那逸子阿姨在哪儿呀?”

“我?”母亲哧哧一笑,用少女般纯真无邪的声音回答,“我不是在这儿嘛!”

“谢谢你呀,老是麻烦你。”

母亲笑着对我说,那是她极少向家人展露的笑容。我明知那是给外人看的假笑,却还是礼节性地回了她一个微笑。她朝我鞠躬,我也朝她点点头。但直到我把脸抬起来,她还没直起身子。

这时,我又想起了一句酝酿许久的话。

我终于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店。那是一家夜店,八成会被你皱起眉头打上“低俗”的评语,但那是我拼命工作、牺牲自我换来的,有时甚至还要面临激烈的竞争。为了不成为你口中的低俗女人,我硬生生地让自己活成了刺猬,决不让自己的生活乱套。好不容易,我才有了今天。

可是最终我说出的却是另一句话,一句原本绝不可能从我嘴里说出的话。

“我下次再来。”

来时,天还热得仿佛这个夏天永远都不会结束。临走时,我却发现季节早已在不经意间变成了秋天。

傍晚的风凉凉的,有点冷。车站前的环岛的圆形花坛里,盛开的秋樱随风摇摆。

秋樱花丛中,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裙角开满了向日葵。不过那些向日葵都是水蓝色的。只是图案而已,不是真花,什么颜色都无所谓。

原来你一直都在这里啊。

我朝车站走去,少女跟在我身后。放学后没法跟朋友们一起玩,只能慢吞吞爬坡回家时,我也会用这样的步伐走路。

红日西斜,在月台上投射出一道道长长的人影。

我只有一道影子,却有人陪我一起等车。

对不起啊,一直把你扔在这里不管。

但我已经没事了。

上行列车缓缓驶入站台。然后,我独自走进了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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