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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火车缓缓启动,麻苏苏拉着高大霞手里的包袱,率先一步登上列车,在列车员的催促下,麻苏苏又把高大霞拉上车。傅家庄拉住车门把手准备跳上来,高大霞却堵在门口,往外推着傅家庄。借着两人推搡的时机,麻苏苏拎着高大霞的包袱,匆忙走开。

“疯了你!”傅家庄一用力,将高大霞推开,跃身上了车,列车员忙把车门关上。

傅家庄喘着粗气:“想丢下我,没门!”

火车嘶鸣着驶离站台。蒸汽四散,浓雾后钻出来两个气喘吁吁的特务,失望地看着火车远去。方若愚从车窗探出头来,挥舞着手绢。站台上的人挥手示意,方若愚比量着电话的动作,又比量了手枪,站台上的人会意地点头。

“姐,出啥事了?”甄精细望着走过来的高大霞和傅家庄。

“遇上一个坏蛋。”高大霞气呼呼地坐下。

甄精细一愣:“姐,你咋老招坏蛋?”

傅家庄坐到高大霞对面,盯着她问:“要杀你的是什么人?”

“跟你一样,坏人。”高大霞没好声气地说。

“你真不识好歹。”傅家庄强压下火气,“要不是我,你现在早成了那个人的刀下之鬼!”

“你俩都不是好人。”高大霞“哼”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呼地站起身:“我包袱呢?”

包厢里,麻苏苏和方若愚翻看着包袱里的物件,里面有一个档案袋。方若愚看了看封蜡处,拿出火柴,一点点揭开,抽出一张手写的材料。

“什么东西?”麻苏苏伸过头来。

“高大霞的组织关系。”方若愚看着档案,“这个女人,还真是女中豪杰。”

麻苏苏不以为意:“又长她威风,我就不信,我们俩加在一起,还斗不过这个二虎八道的女人。”

“你别小看她。她的情况,我在警察部的时候就知道一些。”方若愚放回材料,划着火柴将封蜡封好。

“找不着名单,总归是个心事。”麻苏苏停止了翻找,“包袱里没有红肠,她还能藏哪儿?”

“别费劲了,不留活口,一了百了最省事。”方若愚把档案放进包袱。

麻苏苏叹了口气:“那就听你的吧。”

方若愚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是两片药:“把这个哄着她吃了。”

麻苏苏苦笑:“我说吃人家就能吃?你当这是糖豆啊。”

方若愚推过茶几上的两瓶格瓦斯:“还有两个半钟头能到瓦房店,想办法让他们喝了,半小时后起效。”说着,拧开了瓶子,放进药片,药片在瓶子里冒起了翻腾的气泡。

“你姐哪去了?”车厢里,高大霞四下张望着,寻找着麻苏苏的身影。

“来了!”甄精细兴奋地叫道。

麻苏苏走来,手里拎着包袱。高大霞迎上前接过包袱:“大姐,你去哪了?”

“上了趟厕所。”麻苏苏坐下,“在车站上没去成,你不是遇上坏人了吗?我就着急忙慌跑出来了。”看了看傅家庄,“可亏了人家大兄弟,要不然……”

“我得谢谢你才是,你那铁棒子要是砸偏一点,我脑袋可就开瓢了。”傅家庄撇了撇嘴。

“我是打那个坏蛋。”麻苏苏讪讪道。

傅家庄耸耸肩,把头扭向了窗外,自语着:“总算快到大连了。”

高大霞也把目光投向窗外。

火车呼啸着穿过旷野。视线更远处,山海相连。辽阔的大海遥遥铺展开来。

“妹妹,你除了这个包袱,还有啥别的东西吧?”麻苏苏悄声问。

高大霞摇头,掰了块列巴吃起来。

麻苏苏低头看看手表,佯装想起什么:“哎哟,我还忘了,这包里还有点好东西,妹妹,你光吃列巴,太干了。”说着拿出一瓶格瓦斯来。

甄精细眼睛一亮:“格瓦斯!”

麻苏苏拧开瓶盖递给高大霞:“就着列巴喝。”

高大霞刚要接去,甄精细嚷起来:“姐,我渴。”

“你不是渴,是馋!”麻苏苏瞪了眼甄精细,转向高大霞,“哈尔滨有的是这东西,就是甜水。”

“也不能说是甜水。”傅家庄说,“这东西是用面包干发酵的,多多少少含点酒精,对酒敏感的,喝多了也醉。”

“唬谁呀?我就知道高粱米能造出酒来,还没听说面包也能。”高大霞举起瓶子看了看,又闻了闻。

麻苏苏和傅家庄都盯着她,甄精细也盯着,悄悄动了动喉咙。

高大霞把瓶子送到了嘴边,躲在暗处观察的方若愚攥紧了拳头。

瓶子里的液体慢慢滑向高大霞的嘴唇,正是将喝不喝的当口,她的目光与甄精细撞上,甄精细一进在咽着嘴里的口水。高大霞把瓶子递给甄精细:“你喝吧。”

“别呀!”没等麻苏苏拦住高大霞,甄精细已然一把夺过瓶子塞进嘴里,咕咚咕咚灌了起来,麻苏苏还要阻拦,胳膊却被高大霞死死地拉住:“你就让他喝吧,就一瓶甜水。”

麻苏苏又急又气,眼睁睁看着甄精细把瓶子喝成了底朝上,最后还不舍地舔了舔瓶嘴,满意地打出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方若愚气得两眼冒火,返身走开,他刚回到9号包厢,麻苏苏后脚就跟了进来,没等麻苏苏站稳,方若愚的恼怒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就这么点事,叫你办了个稀烂!”

“别废话了,一会儿没到站就得露馅,快把解药给我。”

“高大霞不死,她就是我们的毒药!”

麻苏苏不满:“高大霞高大霞,你叨咕了一道儿,跟她比起来,那份名单更重要!”

“所以才必须把她弄死,否则死的就不是我一个人!”

“精细要是死在车上,我们谁也别想溜之大吉,快把解药给我!”麻苏苏命令道。

方若愚背身而立,一动没动,显然他不想救这个把事情办砸了的笨蛋。

麻苏苏着急起来:“快点啊!”

方若愚无奈,从皮包夹层里翻出一个纸包扔在茶几上。

此时的甄精细已经眼神迷离,身子歪向了一边。

“真喝醉了?”高大霞拍着甄精细的脸,“这什么斯,酒劲还不小……”

傅家庄疑惑地看着甄精细:“不至于呀,就一瓶格瓦斯,他可能是酒精过敏。”

“醒醒,你醒醒呀精细……”高大霞晃着甄精细。

“他姐去哪了……”傅家庄四下张望。

麻苏苏匆匆跑来,拎着个瓶子:“个没出息样!”说话间,她扒开甄精细的嘴,往里瀼着,“多喝点水,解酒。”

“管用吗?”高大霞问。

麻苏苏板着脸:“在家就这样,老是偷酒喝,一醉了我就给他灌点水,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说话间,一瓶水便灌没了。

“我去接点。”高大霞拿起空瓶子。

“不用不用,够了。”麻苏苏摆着手,怀里的甄精细轻轻咳嗽起来。

“多灌点儿吧。”高大霞看了甄精细一眼,起身走开。

高大霞刚要进水房,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厕所出来,高大霞一怔,嘟囔了一句:“挽霞子……”下意识摸了摸衣兜,兜里一把硬硬的钥匙抵着她的指尖,“唉,挽霞子——”

高大霞的一声“挽霞子”,让方若愚惊破了胆,他头也不回加快了脚步,朝包厢奔去。高大霞紧紧跟随,嘴里还在喊着:“唉,挽霞子,你站住!”

高大霞追赶着方若愚,她不知道的是,傅家庄也在追着她,而傅家庄身后,一直跟着的还有麻苏苏。高大霞跑过就餐车厢,不见了方若愚,再往前就是包厢了,高大霞犹豫了一下,轻推开一间包厢,躺在床上的一个妇人不满地望过来,高大霞连忙陪着小心关上门,她又推开另一个包厢的门,门里一对年轻男女正在拥吻,突然洞开的房门把他们俩吓了一跳,高大霞忙摆着手退出:“亲吧,亲,亲,亲你们的。”

高大霞又敲了几个包厢,看着势头是不找到目标决不罢休了,一直站在9号包厢门口听着动静的方若愚心里发慌,躲在包厢里显然是不行了,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趁着她再骚扰别的客人时,自己见缝插针逃出这节包厢车。

高大霞又敲开一个包厢,里面的男人背对着门口,在看外面的光景,高大霞进屋:“问一下,你是住在马迭尔旅馆吧?”

男人回过头来,一脸茫然:“你谁啊?出去!”

“对不起啊,我认错人了。”高大霞赔着笑,讪讪回身,却见一个人影闪过门口,她跨出门来,却赶上傅家庄气喘吁吁过来:“你还真行啊,藏到包厢里来了。”

高大霞厌烦地:“不关你事!”看向远处,那个身影像极了方若愚,已经拐出了这节包厢车,闪身进了卫生间。

高大霞眼睛一亮,“挽霞子,你等一下!”抬脚要追,却被傅家庄堵住了去路,高大霞推开傅家庄,跑到卫生间门前,刚要敲门,门却推开,出来的人,并不是方若愚。

高大霞看着男人走开,把手里的钥匙揣进口袋里。

躲在水房里的麻苏苏看着高大霞和傅家庄走开,这才出来,敲开方若愚的包厢。

“见识了吧?就是块狗皮膏药!”方若愚心有余悸。

麻苏苏看向车窗外:“再有一站就到大连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幸亏我还备了一手。”方若愚解开上衣扣子,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说话时,火车停靠在站台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个年轻人身袭黑色长风衣,头上扣着一顶礼帽,正朝车上张望着。方若愚伸手探向窗外,手里抖着手绢,年轻人微微点头,捂紧了胸口,随着人潮挤上了火车。

方若愚回过头,对着麻苏苏露出得意的笑:“送她上路的人来了。”

黑衣礼帽一进包厢,那副干练的神色就让方若愚和麻苏苏放下心来。

黑衣礼帽对麻苏苏说:“大姨交待,到了大连之后,你就别走了。往后,你就是老姨夫的上线。”说完,看向方若愚。

方若愚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留在大连……这么大的事,大姨就没给个说法儿?”麻苏苏有些迟疑。

黑衣礼帽冷冷地说:“你要问的说法儿,只有大姨自己知道。作为下属,我只有无条件执行的义务,没有随便问原因的权利。”

麻苏苏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大姨发话,你们俩顺顺当当到大连就行,不能暴露身份。其它的事,我来办。”黑衣礼帽抬手看了看时间,“再过17分钟,火车要进隧道了,23秒,杀一个人足够了。”

方若愚神色凝重地嘱咐道:“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麻苏苏补充道:“对,守着她的那个男人,老厉害啦!”

“那就让他俩在黄泉路上做个伴。”黑衣礼帽掏出手枪,清脆的上膛声里透着自信。

甄精细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面前渐渐清晰显露的是高大霞的一张脸。

甄精细愣了愣,问:“我姐哪?”

“一会儿就回来了,跑不了。”高大霞说。

“你追的那个男人是谁?”傅家庄问。

甄精细左右看了看两人:“姐,刚才你追谁了?”

高大霞笑笑:“没谁,姐看花眼了。”

麻苏苏再回来时,手里端着半碗醋,递到甄精细面前:“喝了。”

甄精细抽了抽鼻子,摇头:“酸。”

“醋能不酸吗?喝了,解酒。”

“你姐说的对,喝了吧。”高大霞劝着。

甄精细苦着脸伸手去接碗,没等他端稳,麻苏苏却松开手来,半碗醋掉在甄精细腿上,也溅了麻苏苏一身,麻苏苏满脸恼火:“笨死了你,洒我一身,这粘乎乎的……”

“快去洗洗吧。”高大霞推开俩人,回手拿过茶几上的废报纸擦着座位,空气里飘着浓郁的醋酸味。傅家庄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

“愁死了叫你……”麻苏苏嘟囔着,推搡着甄精细走开。

一双黑色皮鞋轻轻踩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地走来,他头顶的礼帽挡着大半张脸,与麻苏苏和甄精细擦身而过。

水房里,甄精细在处理身上的粘湿。细碎的流水声中,麻苏苏看到黑衣礼帽离高大霞的座位越赤越近。

黑衣礼帽放慢脚步,转头看向车窗外。

火车驶入山区,黑色的隧道在视野中渐渐浮现。

面前几个身位就是高大霞的座位,黑衣礼帽冷冷注视着目标,右手无声地探向大衣胸前。

火车嘶鸣,冲进了隧道。转瞬之间,车厢里漆黑一片。黑暗中,黑衣礼帽拨枪,上前两步,刚要射击,火车颠簸了一下,礼帽把住椅背,朝着面前的黑影骤然开枪,迸射出膛的子弹枪花闪亮刺目,鬼火一般。

枪声炸响的瞬间,高大霞还在惊愣,傅家庄一把将高大霞拖下座位。子弹横飞,击碎了靠椅,里面的棉絮与碎块四下飘飞。

车厢大乱,尖叫声响起。

枪声又响,傅家庄盯住黑暗中闪烁的枪口,撸下腕上的手表甩了出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枪声顿了顿,旋即又响,再接着就只剩扣动板击的声音——枪手的弹匣打空了。

车厢突然见亮,火车冲出隧道。黑衣礼帽看向车座,除了椅背上几个枪眼,不见了高大霞和傅家庄的踪影。他拨出匕首,向座位下看去,突然,一只拳头迎面击来,砸出了一声闷响,黑衣礼帽踉跄着倒在身后的座位上,一个人影扑了过来,正是傅家庄。两人扭打在一起,黑衣礼帽手里的匕首胡乱挥舞起来。

车厢一片混乱,旅客四处逃蹿,远远传来孩子的哭闹声。高大霞从车座间起身,操起旁边茶几上一瓶白酒,想要砸向礼帽,但是两人扭打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她举着瓶子犹豫不决。

刹那间,礼帽一个翻身,压制住了傅家庄,手里的匕首直直扎向他胸前。电光火石间,高大霞飞起一脚,正踢中礼帽的手腕。礼帽吃痛,匕首脱手而出。

麻苏苏和甄精细连忙向这边挤来,却被人墙隔在外面。麻苏苏见一旁的茶几上有把水果刀,操了起来,握在手上,挤了过来。

高大霞还举着瓶子,看准了时机猛砸下去,孰料黑衣礼帽突然将傅家庄的肩膀一板,傅家庄身子转了过来,瓶子结结实实砸在了傅家庄头上。傅家庄身子晃了晃,惊愕地望着高大霞,被礼帽一拳打躺,栽倒在过道上。

黑衣礼帽摇晃着起身,眼神凶狠而狰狞,他俯身去捡起地上的匕首,众人惊慌失措地散开。高大霞抡起包袱凌空向黑衣礼帽砸了过来,被对方一把打开。手无寸铁的高大霞惊慌地向后退着:“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黑衣礼帽吐了口满嘴的血沫子,高举起匕首,一步一步逼近高大霞。

一阵密集的枪栓拉动声传来,那几个苏联士兵终于醒过味来,可他们与黑衣礼帽间还隔着惊慌失措的一堆旅馆,他们用俄语高呼着的“不许动!”,显然震慑不到黑衣礼帽。

高大霞的身后,麻苏苏也握着一把刀,藏在身体一侧,靠了上来。

前后夹击,高大霞命悬一线。傅家庄踉跄着爬起掏出手枪,眼见着礼帽已经举起了匕首,要扎向高大霞,傅家庄不假思索扣动了板击。

与此同时,麻苏苏也举起了手里的水果刀。

一声枪响,黑衣礼帽身子一挺,摇摇晃晃扑向高大霞,手里的匕首落在一旁。

“不许动!”几名苏联士兵挤开了人群,冲了过来。

傅家庄狼狈地扶着座椅,从地上捡起手表,起身时,迎接他的是几个乌黑的枪口。

“折腾半天,大姨派来个草包,中看不中用!”包厢里,方若愚捶着茶几,刚刚失败的刺杀行动令他愤怒到了极点。

“还是想想补救的办法吧。”麻苏苏冷声说。

“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他们在苏联人手里,那就是进了保险箱!”

保险箱里的滋味并不好受,高大霞和苏联人的对话,全部都得通过翻译来完成,好在她连说带比划了半天,苏联人对她不认识里间受审的傅家庄的说词,也将信将疑起来。

“我们就是碰巧坐在一块儿,这个人脸皮太厚,一道儿上都在跟我没话找话瞎嘞嘞,我都烦死了!”高大霞继续撇清着与傅家庄的关系,幸运的是,两个找来的证人也助了高大霞一臂之力。

里间爱审的傅家庄却没有这么幸运,尽管他一再表白自己是惩制恶人的英雄,死板的苏联人还是一个劲地摇头:“很抱歉先生,这件事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你不能离开。”

“还要调查什么?”傅家庄感到车速慢了下来,他知道大连站要到了,他不能再耗在这里,他指着外间的高大霞,“你们去问她,我们俩才是受害者,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

苏联人笑了:“那个女人说不认识你。”

傅家庄慌了,再看向外间,高大霞正收拾起散开的包袱,朝门口走去,傅家庄急了,大叫一声:“不能让她走!”奔向外间。

身旁的苏联士兵喝斥着按住傅家庄,傅家庄解释着:“我们真是一起的。”

苏联人摇头:“她说不认识你!”

“她胡说!我和她坐了一道火车,她怎么能不认识呢?”

苏联人旁边的翻译笑了:“坐了一道火车就叫认识?这火车上的人多了去了,都坐了一道儿。”

傅家庄直感百口莫辩:“我真认识她。”

“她叫什么?”翻译问。

傅家庄噎了一下,呆呆地张了张嘴,又看向外屋。

高大霞笑盈盈地朝傅家庄招了招手,款款走去。傅家庄奋力挣扎,腰间掉下一把手枪。苏联人大惊,掏出枪来对准了他的脑袋。

“我要见你们长官!”眼见情况危急,傅家庄只得做最后的努力。

列车进站,高大霞回来时,车厢已经空了大半截,急性子的旅客挤在车厢两头,只等着车门一开,好迟早下车,麻苏苏和甄精细也不见了人影,高大霞感觉这一路上的热闹像是一场梦。她踩着座位搬下行李架上的皮箱,把包袱放进去,拎起来走开。

列车已经停下,九号包厢里,方若愚穿上外套,看着车窗外的人流:“苏联人折腾半天,最后还是得放人,这个高大霞在大连喘一天气儿,我就得心惊肉跳一天。”

“我想办法处理吧。”麻苏苏自感说得不太有底气。

方若愚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冷哼一声:“到大连了,你能怎么处理。”想起什么,“你那个傻兄弟呢?”

“我让他先下车,在出站口等着。”

方若愚朝站台上张望,下了火车的人们,像潮水般向着一个方向涌动,方若愚眼睛忽然一亮,他看见了人群中的高大霞:“瘟神!”

麻苏苏顺着方若愚手指的方向看去,吃了一惊:“她还有个箱子!”

“怪不得我们找不到那根红肠,一定藏在箱子里!”方若愚语气笃定。

“狡猾的家伙,她别想走出站台!”麻苏苏咬牙切齿地一跺脚,转身匆匆离去。

与麻苏苏和方若愚相比,还被软禁在苏联人那里的傅家庄同样迫切想控制住高大霞,眼见着无法正常脱身,他只得让苏联士兵叫来的了他们的上级,掏出了身上带着的一份证明,这是中共中央东北局给苏联红军大连警备司令部开出的一份接洽函,有了这份证明,苏联人果然没有再难为傅家庄。

傅家庄一边跑向6号车厢,一边朝窗外张望,果然,没等他跑回去,站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傅家庄拉开车窗,双脚带着身子钻了出去。

高大霞拎着箱子只顾朝出站口挤去,她也怕苏联人或者心慈手软或者烦恶了油嘴滑舌的傅家庄把他给放了,他要是再纠缠起来,自己可真是要招架不住了。

后面的麻苏苏渐渐逼近了目标,藏在袖子里的匕首也早已经出鞘,而斜刺里杀出的傅家庄这时候已经不见了绅士气派,蛮横地拨开人群向前挤着,全然不顾四下里厌恶的呵斥。三道急促的轨迹在人潮里游移,隐隐向着同一个方向汇去。

人群中出现了第四道轨迹,是方若愚,看到麻苏苏正在向高大霞一点点靠近,他多少有了一些宽慰,老姨这是打算破釜沉舟了。倏地,傅家庄却进入了他的视线,有这个多事的年轻男人在场,老姨怕是难以得手了,自己这时候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否则以后遭罪的还是自己,想明白了这一层,方若愚挤出人群,快步绕到一堆货物后,掏出手枪,拉动枪栓,瞄向了出站口,那里有铁栏杆竖起的一个狭窄通道,迫使出站的旅客都得排起队来鱼贯而出。

高大霞总算挨近了出站口,方若愚毫不犹豫扣动了板击,在枪响的一瞬间,麻苏苏却冲了过来,子弹呼啸着,精准地击中了麻苏苏的胳膊。人群顿时大乱,旅客们蜂拥而出,竖起的铁栏杆已经成了摆设,紧跟上来的傅家庄回头张望着,满眼里只是惊慌的逃离者。一队警察跑来,傅家庄一指货堆:“凶手在那里!”

警察朝货堆方向奔去。方若愚脸色铁青,抽身离去。

众人裹挟着麻苏苏和高大霞出去,麻苏苏满肚子邪火,也不知是愤怒还是疼痛,浑身止不住地哆嗦起来。高大霞俯身扶住她,查看起伤势,麻苏苏伸出了匕首,本想对准高大霞的腹部捅下去,身后的一声断喝却让她不得不趁乱扔了匕首。

“你跑得挺快呀!”和话音一起赶过来的,是傅家庄。

“姐——”带着哭音跑来的,还有甄精细,他一看到麻苏苏流血的胳膊,急得哭起来,“姐,你死不了吧?”

傅家庄简单包扎起麻苏苏受伤的胳膊,问道:“谁开的枪,你看见了吗?”

“她后脑勺又不长眼睛,上哪看去。”高大霞瞪了眼傅家庄。

傅家庄看向高大霞:“她是替你挡的子弹吗?”

高大霞愣了愣:“不是替我就是替你。”

抹着眼泪的甄精细忽然大喊:“是替你们俩!”

傅家庄和高大霞都一起愣住了,麻苏苏脸色一白,三人齐刷刷望向甄精细,眼神里各有不同的含义。

甄精细抽了抽鼻子:“是……指定是谁要杀你们俩,我姐替你们俩挡的枪子儿。”说着,又哭天喊地地抹起眼泪,“姐,没打到要命的地方吧?”

“没事儿,你别嚎了。”麻苏苏求着甄精细。

高大霞搀起麻苏苏:“快上医院吧,这离铁路医院近。”

“对,赶紧上医院。”傅家庄搭着手。

甄精细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麻苏苏不耐烦:“别哭了,死不了!”

甄精细哽咽着:“到底是谁干的呀……”

麻苏苏瞪着甄精细:“你!”

一辆出租车停靠在路旁,几个人上了车,跟在后面的方若愚也拦下一辆车,远远地跟着。到了医院门口,眼见着几个人进去了,方若愚钻出车子,找了个电话亭闪身进去。

手术室的门紧闭着,甄精细焦急地等在门口,傅家庄寸步不离高大霞,生怕她又找机会跑了,连高大霞上个厕所,他也跟到门口,高大霞火了:“怎么,你还想跟我一块进去啊?”

傅家庄点头:“行啊。”

甄精细过来推搡着傅家庄:“你还要不要脸?管天管地,还管人家拉屎放屁?”

傅家庄笑笑:“我怕有人拉不出好屎,放不出好屁。”

“无赖!”高大霞又气又急,转身要走。

“等等。”傅家庄拦住高大霞,他四下看看,厕所门外的钉子上,挂着一条凉衣绳,他过去解了下来,一头递给高大霞。

“你又出什么幺蛾子?”高大霞推脱,“你还怕我跑啊?我箱子放这行不行?”说着,把皮箱放在一旁。

“别废话,不想让我跟进去,就自己绑在手腕上。”傅家庄慢悠悠地说。

高大霞看着傅家庄冰冷的目光,知道如果不按他说的话去做,他怕是真能跟进厕所里去,那还真是麻烦。高大霞伸过手去,任傅家庄将绳子绑在自己手腕上。

傅家庄低声自语:“这要是换成个红绸子,中间再系上个大红花——”

“你还想入洞房吧?”高大霞打断他的胡言乱语。

“想得倒挺美,你没问问我答不答应?”傅家庄一脸冷漠。

“谁跟了你,下辈子都做恶梦!”高大霞气呼呼说完,转身进了厕所,凉衣绳在她身后一晃一晃。

“别耍心眼啊。”傅家庄将凉衣绳另一头缠在自己手上,扯了几下,厕所里传来高大霞的呵斥声:“你混蛋!”

“我试试好不好用。”傅家庄大声说。

甄精细打量着傅家庄,一脸鄙夷。傅家庄脸色一板:“看什么看,守着你姐去。”

甄精细咕哝着走开,傅家庄拎着凉衣绳,不时朝女厕所里探头窥视。一个女人走来,疑惑地看着傅家庄,傅家庄尴尬地说:“没事儿,请进,请进。”

女人迟疑地进去。傅家庄又拉了拉电线,放下心来。

走廊尽头出现了方若愚的身影,他躲在拐角,看到傅家庄不时拉扯一根绳子,疑惑不解,再看向不远处,甄精细守在手术室外,目光也在盯着傅家庄。

方才进厕所的女人出来了,傅家庄问:“请问,里面……还有人吧?”

女人摇了摇头,傅家庄大惊,拎起箱子冲进厕所,一进去便是一惊,凉衣绳一头绑在了自来水管上,临街的窗户大开着,傅家庄奔到窗前向外张望,巷道里安安静静,早已不见了高大霞的身影,傅家庄恨得咬牙切齿,一拳头砸在窗台上:“狗东西,到底让你跑了!”

“嗯哼!”身后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傅家庄转过了头去,愣住。

高大霞从一个蹲位出来,展了展衣服,朝外走去。

傅家庄松了口气,跟上高大霞出了厕所:“唉,你一肚子的鬼心眼都从哪学的?”说话间,他身子忽然一颤,被缠在手上的凉衣绳扯了个趔趄,忙回身解开。

高大霞坐到长椅上,傅家庄过来:“我知道你不能跑,箱子还在我手上,这里面可有你的好东西。”

高大霞瞥了傅家庄一眼:“好东西是我的,你眼红没用。识相的话,就离我远点。”高大霞面露凶相。

“你可别跟我耍横啊,一路上你也看见我是怎么收拾那几个坏蛋的,我不想跟你个老娘儿们动手。”

高大霞伸手给了傅家庄一巴掌:“你说谁老娘儿们?你缠缠了我一道儿,你到底想干什么?大连也到了,你给个痛快话吧!”

傅家庄抬起手表,对着高大霞晃了晃,高大霞又是一巴掌:“少来!”

傅家庄收回手:“我就这么叫你讨厌?”

“你觉着呢?”

“你也太不知好赖了吧,这一路上要是没有我,你都死好几个来回了!”

“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傅家庄叹了叹气:“唉,我这好心你还当驴肝肺了。要不是我,你的同伙不在大石桥干掉你,也在过隧道的时候把你毙了!”

“我跟他们无冤无仇,他们杀我干什么?”

“灭口!”傅家庄盯着高大霞。

高大霞眨了眨眼:“灭口?”

“废话!”

“灭口总得有个原由吧?你编一个我听听。”

傅家庄撇撇嘴:“我还用编?你干了什么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我高大——”高大霞意识到什么,顿了一下,“我这一道儿上除了碰到个死缠烂打的无赖,遇上的都是好人!”说着一指甄精细,“精细,还有他姐,都是好人,就碰上你一个混蛋!”

傅家庄无可奈何地摆手:“好好好,等这个……精细他姐出来了,没什么事了,咱俩找个地方,我让你好好明白明白!”

“你要把我弄到哪?”高大霞逼问。

“弄到能让你说真话的地方!”傅家庄语气阴冷。

高大霞笑了起来:“听兔子叫还不种地了,在大连街上,我高大——”又一顿,“我连小鬼子都没怕过,还怕你个刺锅子?”

傅家庄也跟着笑:“让你现在嘴硬,等拿到证据,有你软的时候!”

手术室的门推开,护手推着病床上的麻苏苏出来,甄精细跨上前去:“姐,咋样了?”

麻苏苏刚要说话,看到过来的傅家庄和高大霞。

“大姐,没事吧?”高大霞满脸焦急。

“没事,子弹取出来了,该处置的都处置了。”跟出来的大夫说。

“要住院吗?”傅家庄问。

“先留院观察一天吧。她受的是枪伤,一会儿警察署的人会过来,你们还得讲一下事情经过。”大夫说。

麻苏苏挣扎着想要起身:“大夫,不用了……”

大夫不由分说地摇头:“不行,这是规定。”

傅家庄安抚麻苏苏:“就是问一问,大姐照实说就行。”

趁他们说话的时候,高大霞悄悄后退,拎起箱子疾步走开。

方若愚看着高大霞跑去的方向,绕道追去。

大夫转身进了门里,傅家庄回过头来,才发现高大霞已经跑了,径直朝着楼梯口追去。

麻苏苏一推甄精细:“快去,把箱子抢回来!”

高大霞拎着箱子仓皇跑来,方若愚紧跟在后,举枪正要扣动扳机,前面忽然冲出了傅家庄,方若愚连忙收枪,傅家庄追了过去。方若愚朝另一个方向匆匆而去,面前隐隐可以看见医院大门了,高大霞到了门前,外面的门帘一掀,一个扎着辫子的年轻姑娘闯了进来,迎面撞上了高大霞,把高大霞撞了一个跟头,箱子甩了出去。高大霞顾不得埋怨,爬起来去捡箱子,刚要再走,傅家庄一个箭步冲到跟前,抓住了高大霞的胳膊:“还跑!”

高大霞挣扎着起来:“放开我!放开!”

路过的医生和患者循着动静聚集过来,高大霞怒目圆睁:“你干什么?放开我!”

众人不明就里,议论纷纷。人群里,方才撞倒高大霞的那个姑娘四下找着什么人,柱子后的方若愚轻声喊着:“大令!”

大令匆忙过去:“方先生……”

方若愚对大令低声说着什么,大令点头。

甄精细追来,方若愚忙背过身去。甄精细在人群外踮着脚看去,越过重重人头,见傅家庄拉着高大霞要走,高大霞朝大家哀求着:“大伙帮个忙啊,他是人贩子!”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傅家庄身上,七嘴八舌喊着:“放开她!”“快叫警察!”“别叫他跑了!”

傅家庄急了:“她有癔病,我带她来医院看病!”

“你才有病!”高大霞转身哀求着众人,“我真不认识他,他真是人贩子!”

傅家庄犹豫了一下,忽然大声喊着:“媳妇,你别瞎闹呀,听话媳妇!”

“谁是你媳妇?你胡说八道!”高大霞气得捶打着傅家庄。

众人哗然,傅家庄抓起高大霞的手,目光里满是深情厚意:“你岁数不大,就是长得老点儿,我可从来没嫌弃过你呀,媳妇,咱看大夫啊,别闹啦!”

四下一片叹息,有人劝着高大霞:“这么好的男人,你就别作啦!”“对呀,好好过日吧!”

高大霞气得跺脚:“我真不是他媳妇!真不是!他真是骗子!真是无赖!”转脸看到幸灾乐祸的傅家庄,气得一脚跺在傅家庄的脚背上,“我叫你无赖!”

傅家庄痛得惨叫一声,却还是没忘记演戏:“你们看,她病得多厉害,我都愁死了!”说着一把抱住高大霞,“媳妇,你不嫌丢人现眼,我还怕出丑哪,求求你,别闹了!”

众人纷纷对傅家庄报以同情的目光,傅家庄对众人躬着腰致谢:“大家散了吧,太丢了人,对不住啊。”

围观的人群同情地点头,准备散开。

高大霞急了,放声大喊:“别走,都别走啊,他真是个人贩子!你们今天放了他,他明天就能去拐走你们家的媳妇和闺女!”

众人的脚步顿住,犹豫起来,高大霞趁热打铁:“你们快叫警察,一问就清楚了!”

众人点头,傅家庄慌了,还想拉着高大霞走开,被高大霞猛掀了一把,众人围住傅家庄让他等警察过来,混乱中,高大霞钻出人群,跑出了医院,只是她不知道,虽然摆脱了傅家庄,甄精细和大令,一直都尾随着她,两个人都想借机拿到高大霞手里的皮箱。

傅家庄从医院里突围出来,四下里早已不见了高大霞的身影,他只得暂时放下这个追随了一路的女人,联系大连的同志了。

傅家庄要去的隆兴茶庄位于沙河口区马栏子广场,因为此前他在铁路医院门前的电话亭打过电话接上了头,一进茶庄说上暗语,货柜后面的年轻人便迎上前来热情地握手:“傅先生,刚才我们通过电话,我叫高守平。”

傅家庄打量着高守行:“我叫傅家庄,肯定比你虚长几岁,就叫傅哥吧。”

高守平一笑:“好,那我就这么叫了,这是我们的交通联络点,很安全。”说着话,把傅家庄带进了里间的茶室。刚进屋来,一个身着长衫留着分头的中年男人便热情地向傅家庄伸出手来:“你好,傅家庄同志,我是胶东抗盟总会大连分会的书记,李云光。”

傅家庄握手:“您好,李书记。”

李云光兴奋地说:“我们昨天已经接到中共中央东北局的电报,说组织从哈尔滨给我们派来了一位留苏特派员,以后,咱们就是并肩战斗的同志了。”说着话,李云光请傅家庄坐下,倒上沏好的一杯茶,“坐了一天一宿的火车,辛苦了,茶庄别的东西没有,好茶管够。傅家庄同志,在苏联喝不到咱中国的茶吧?”

傅家庄笑着说:“在苏联的时候,我可没少喝茶。”

“哦?苏联也有茶?不过,这世界上最好的茶还是在咱中国。”

“这我不否认,但是我们该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东西太多了,包括这茶。”傅家庄端起茶杯,杯里一片茶叶竖在茶水里,“虽然咱们产茶,但是人家比咱们更重视茶,他们专门为部队配发军茶和砂糖,所以,苏联老大哥喝茶,喜欢把茶水里放糖。”

李云光流露出惊奇的神色:“茶里面放糖,这还能喝吗?”

傅家庄细细品了一小口,微微一笑:“喝久了就习惯了,不那么喝还有点水土不服了。”

李云光回手招呼高守平:“小高,你去买点砂糖。”

傅家庄忙阻止:“不用不用,回国了嘛,就得这么喝。”他端起茶杯,目光落在满桌的标语条幅上,上面写着:“劳苦大众团结起来,永远跟着共产党走!”、“中国共产党万岁!”、“苏联红军万岁!”

李云光说:“这是小高带着几个年轻人写的。虽说抗战胜利了,但目前的形势不容乐观。大连这边,可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啊。”

傅家庄点点头:“在来大连的火车上,我已经领教了一二。”

“碰到敌特了?”李光云问。

傅家庄说:“一个十分狡猾的敌特,还是个女的!”

“女特务?”高守平有些意外。

离别家乡三年,大连街上的一切变化不大,一条条老街道还是那么熟悉,一座座老建筑还是那么亲切。但是高大霞知道,今天的大连,又和三年前大不同了,这个饱受过俄国人、日本人蹂躏的城市,总算回到大连人自己手里了。站在电车站的站台上,听着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的轰鸣声,高大霞觉得这美妙的旋律就是欢迎她这个出走了三年多的女儿回家呀。

不远处,一直跟着高大霞的大令和甄精细看见电车来了,这才前后脚过来,从后门上了电车,甄精细怕高大霞认出自己,掏出了半路买的一个口罩戴上。

电车,是大连人出行最便捷的交通工具,高大霞手里提着皮箱,知道人多的时候应该往车头的驾驶楼跟前挤,那里地方宽裕,是容纳皮箱的最好所在。果然,高大霞一踏上高高的踏板,司机就隔着好几个乘客招呼她往里走,高大霞挤过去刚要感谢人家,却一下子惊住了:“万德福?你还活着!”

万德福抬头,也是一怔,转而也是一脸惊喜:“大霞?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牺牲了是不是?”高大霞打断了万德福。

行驶中的电车颠簸摇摆得厉害,却也不断令拥挤的乘客闪出大大小小的缝隙,给从后面上车的大令和甄精细制造出众多向高大霞靠近的机会。

万德福开着车,不时打量着站在一旁的高大霞:“大霞,你这身打扮,我都不敢认了。走了有三年吧?”

“三年两个月零八天。”高大霞幽幽说道。

“记这么清楚。”万德福一笑。

高大霞眼底泛起一阵潮意:“从逃出大连那天,我就巴拉着指头数日子,就想早一天回来。对了老万,你怎么还开起电车来了?码头的小火车不开了?”

万德福叹了口气:“你反应快,跑到牡丹江去了,我稍一迟钝,就被小鬼子抓进了岭前大狱。我牙口硬,没让小鬼子审出个名堂来,后来,小鬼子装模作样把我送上了法庭,判了我十年徒刑,结果蹲了三年多,小鬼子就被打跑了,我这才被放出来没几天。本来想回去继续开码头的小火车,可一到码头,我就想起了放火团牺牲的同志们……”万德福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少顷,又说,“多亏在岭前大狱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狱友,是电车公司的小头头,人家帮忙给我弄到电车公司了。”

高大霞眼圈发红:“老万,你受苦了……”

万德福摆摆手:“受点苦算什么,比起那些牺牲的同志,我不还活着嘛。大霞,见着你,我太高兴了。”伸手抹着眼泪。

高大霞点头:“我也是。”

“上车的乘客,谁还没买票?买票啊!”乘务员吆喝着。

“光说话了,我还没买票……”高大霞要往外挤。

万德福拉住高大霞:“哪能让你买,这不打我脸嘛。”说着要掏钱。

高大霞推开万德福的手:“好好开你的车。”朝外挤了出去。

人群里的甄精细慌忙转过脸去,高大霞从他身后过去。

大令挤到驾驶室前,一只手伸向了高大霞的皮箱,刚要拖走,万德福警觉,转头冲大令怒喝:“干什么你?”

大令慌忙抽回手去,万德福厉声呵斥:“滚开!”

大令垂着头,匆忙挤开,见高大霞回来,背着身挤向一旁。甄精细拉着牛皮吊环,两只胳膊死死挡着脸。

“怎么了?”高大霞回来,“吵吵把火的,几年不见,还是那个暴脾气。”

“没事儿,看好你箱子。”万德福说着,朝车厢里喊了一嗓子,“都看好自己的东西啊。”

大令尴尬,挤到了车后。电车缓缓靠站,人群涌下车去。看着空荡了许多的车厢,甄精细犹豫了一下,见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便随着人群下了车,钻进出租车里,不紧不慢跟在电车后头。

万德福开着车,一旁的高大霞一直看着他,眼里漫漫泛起了泪花。万德福听到了大霞的抽泣声,悄声问:“大霞,怎么了?”

“想起咱们放火团的同志一个个都不在了,我就……”高大霞情绪激动,捂住了嘴。

“是啊,他们没等到赶走小日本这一天……”万德福幽幽叹了叹气,也红了眼圈,“所以说,咱们得好好活着,不光要替他们看到胜利,还要替他们看到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高大霞使劲点了点头,抹了把眼泪:“对,咱们不光为自己活,更得替死去的同志们活。”

“嗯!”万德福用力点着头,擦去眼角的泪水。

电车在暮色中缓缓进站,霞光映红了远处高低起落的房檐,高大霞提起皮箱要下车,万德福说:“你等等我吧,再跑回寺儿沟交个班,我送你回家。”

“不用,别看三年没回来,我闭着眼都能摸回家。你忙你的,回头到家里咱再唠。”高大霞朝车门口走去,万德福送下车,不舍地看着高大霞走去。大令从后门悄悄下车,跟上了高大霞。

一直跟着电车后面的一辆出租车上,下来的是甄精细,远远跟上了目标。

万德福上了车,目光还追随着走远了的高大霞,蓦地,视线中钻出了大令,万德福记想这是刚才在车上就要偷皮箱的那个蟊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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