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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尼罗河畔

巨大的问号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上午,埃及开罗,夜宿Les 3 Pyramides旅馆

昨天深夜抵达开罗。在罗马时代,这条路线坐船需花几个月时间,很多载入史册的大恩怨和大征战在此间发生,例如“埃及艳后”克里奥佩屈拉和罗马将军安东尼就在这个茫茫水域间生死仇恋、引颈盼望,被后人称为古代西方历史上最伟大的爱情。

但是,就埃及而言,克里奥佩屈拉还年轻得不值一提。我们为寻找希腊文化的源头而来,在法老面前,连那些长髯飘飘的希腊哲人全都成了毛孩子。从希腊跨越到埃及,也就是把我们的考察重心从两千五百年前回溯到四千七百年前,相当于从中国的东周列国一下子推到传说中的黄帝时代。

开罗机场比雅典机场大得多,却相当杂乱。我们所带的行李和设备需要全部打开检查,这么多东西摊了一长溜。偷看不远处,一个胖胖的服装小商人在接受检查,几百件各种衣服摊了一个满地,全是皱巴巴的低劣品,检查人员居然在每件衣服的每个口袋里摸捏,至少已经摸捏了两三个小时了吧,但旁边还有一个大包刚刚被扯开。开始我以为在查毒,但查毒的狼狗远远蹲在另外一个角落,没有过来。

许戈辉一遍又一遍地到那里徜徉,脸色似乎平静,眼中却露出强烈的烦躁。我说:“戈辉,我看出来了,如果我们的行李也被这样糟践,你没准会一头撞过去咬他们的手。”她大为惊讶,问:“咦,怎么被你看出来了?”

幸好没有发生让许戈辉撞头的事,埃及海关得知是中国人,挥挥手就放行了。刚过关,我们的五辆吉普车就迎了上来,从此它们的车轮将带着我们去丈量几个文明故地间的漫漫长途。

找旅馆住下,埃及的旅馆一进去就碰到安全检查门,旁边站着警察。一出门,车里也钻进来一个带枪的警察,我们一下车他就紧紧跟随,一下子把气氛搞得相当紧张。

旅馆号称四星级,实际上相当于一个小招待所,我房里没地方写作,卫生间的洗澡设备也不能用。

被告知街上的饮食千万不可随意吃,但旅馆的饮食也很难入口。凡肉类都炸成极硬的焦黑色,又炸得很慢,一等好半天,等出来了刚一尝便愁云满面。选来选去,只能吃一种被我们称作“埃食”的面饼充饥。

旅馆所在的大片街区都相当落后,放眼没见到一幢好房子,路上拥挤而肮脏,商店里卖的基本上都是廉价品。后来发现整个开罗老城区基本都是如此,新城区要好得多,特别是尼罗河边的那一段相当讲究。但是,落后的老城区实在太大了。我们在这个区域找旅馆,为的是离金字塔近。

这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实在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开罗城竟这么破旧而让人不安。

雅典已经够让人失望的了,但到了开罗,雅典就成了一个让人想念的文明世纪,那里的小街上毕竟有很多可爱的商店和食铺,随意逛逛也没有安全上的担忧。

到金字塔去的那条路修得还不错。走着走着,当脚下出现一片黄沙,身边出现几头骆驼时,抬头一看,它们已在眼前。

大的有三座,小的若干座,还有那尊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雕像。所有这一切全都是纯净的褐黄色,只有日光云影勾画出一层层明暗韵律。本来,这样的环境和造型很容易让人觉得单调、荒凉和苦涩,但居然都没有,把人类的感觉惯性推出了常轨。

受到更大挑战的是知识的常轨。我站在最大的那座胡夫金字塔前恭敬仰望着,心中疑问成堆。

考古学家断定它建造于四千七百多年前,按照简单的劳动量计算,光这一座,就需要十万工匠建造二十年,但这种计算是一种笨办法,根本还没有考虑一系列无法逾越的难题,例如,这些巨大的石块靠什么工具运来,又如何搬上去的?十万工匠二十年的开支,需要有多大的国力支撑?而这样的国力在当时的经济水平下又需要多大的人口基数来铺垫?那么,当时埃及的总人口是多少?地球的总人口是多少?

更麻烦的是,如此貌似粗糙的活,又必须有金银首饰匠的细心,因为直到今天,石方之间还找不到能划进一个薄刀片的缝隙!当然最神奇的是,现在以金字塔测得的各种数据又与大量天文数据吻合得不差分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本世纪,很多国际间著名的工程师经过反复测量、思考、徘徊,断定这样的工程技术水平即使放到二十世纪,调动一切最先进的器械参与,也会遇到一大堆惊人的困难。那么,四五千年前的埃及人何以达到这个水平?而据一些地质学家断言,这个金字塔的年龄还要增加一倍,可能建造在一万年前!

我们现在经常引用的有关金字塔建造情景的描写,是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考察埃及时的记述。这乍一看似乎具有权威性,但仔细一想,希罗多德来埃及考察是公元前五世纪的事,按最保守的估计,他看到的金字塔也已经建成一千二百多年,就像我们今天在谈论唐代。唐代留下了大量资料,而金字塔的资料至少希罗多德没有发现,因此他的推断也只是一种遥远的猜测。对于真正的建造目的、建造过程、建造方式,我们全然一无所知。

说是法老墓,但在这最大的金字塔里,又有谁见过法老遗体的木乃伊?而且,一次次挖洞进去,又有多少有关陵墓的证据?仍然只是猜测而已。

站在金字塔前,所有的人都面对着一连串巨大的问号。

不要草率地把问号删去,急急地换上赞美的感叹号或判断的句号。人类文明史还远远没到可以爽然读解的时候,其中,疑问最多的是埃及文明。我们现在可以翻来覆去讲述的话语,其实都是近一个多世纪考古学家们在废墟间爬剔的结果,与早已毁灭和尚未爬剔出来的部分比,只是冰山一角。

在金字塔面前,联想到我们平日经常见到一些无所不知的评论家,多少有点可笑。当年拿破仑如何气焰熏天,但当自己的军队抵达金字塔的时候,也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石筑的《易经》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下午,埃及开罗,夜宿Les 3 Pyramides旅馆

还是金字塔。

现代有学者根据金字塔所包含的各种建造数据与天体运行规则的对应性、预见性,断言这是古人对后人的一种智能遗嘱。

这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它们就像用巨石筑建的《易经》,后人读得懂就读,读不懂就独处一隅,等待着更遥远的后人。

当一切不可能已经变成事实矗立在眼前,那么不妨说,金字塔对于我们长久津津乐道的文史常识有一种局部的颠覆能量。至少,它指点我们对文明奥义的解读应该多几种语法,而不能仅止于在一种语法下词汇的增加。

本来也许能够解读一部分,可惜欧洲人做了两件不可饶恕的坏事。

第一件是,公元前四十七年,凯撒攻占埃及时将亚历山大城图书馆的七十万卷图书付之一炬,包括那部有名的《埃及史》;

第二件事更坏,四百多年之后,公元三九〇年,罗马皇帝禁异教,驱散了唯一能读古代文字的埃及祭司阶层,结果所有的古籍、古碑很快就没有人能解读了。

如果说第一件事近似秦始皇焚书,那么第二件事正恰与秦始皇相反,因为秦始皇统一了中国文字,相当于建立了一种覆盖神州大地的“通码”,古代历史不再因无人解读而局部湮灭。

须知,最大的湮灭不是书籍的亡佚,而是失去对其文字的解读能力。

在这里我至少看到了埃及文明中断、中华文明延续的一个技术性原因。初一看文字只是工具,但中国这么大,组成这么复杂,各个方言系统这么强悍,地域观念、族群观念、门阀观念这么浓烈,连农具、器用、口音、饮食都统一不了,要统一文字又是何等艰难!在其他文明故地,近代考古学家遇到最大的麻烦就是古代文字的识别,常常是花费几十年才猜出几个,有的到今天还基本上无法读通,但这种情况在中国没有发生,就连甲骨文也很快被释读通了。

我想,所谓文明的断残首先不是古代城郭的废弛,而是一大片一大片黑黝黝的古文字完全不知何意。为此,站在尼罗河边,对秦始皇都有点想念。

当法老们把自己的遗体做成木乃伊的时候,埃及的历史也成了木乃伊,而秦始皇却让中国历史活了下来。我们现在读几千年前的古书,就像读几个喜欢文言文的朋友刚刚寄来的信件,这是其他几种文明都不敢想像的。

站在金字塔前,我对埃及文化的最大感慨是:我只知道它如何衰落,却不知道它如何构建;我只知道它如何离开,却不知道它如何到来。

就像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巨人,默默无声地表演了几个精彩的大动作之后轰然倒地,摸他的口袋,连姓名、籍贯、遗嘱都没有留下,多么叫人敬畏。

金字塔禁止人攀援,但底下的八九级,去爬也没有人阻止。我爬上几级,贴身抬头,长久地仰望着它。它经过几千年“作旧”,已经失去任何细部的整齐,一切直角变成了圆钝,一切直线变成了颤笔,因此很像一种天造地设的自然生成物,但在总体上,细部的嶙峋仍然综合成直笔。

金字塔在不声不响之中也就撑开了两笔,写了中国的一个“人”字。两笔陡峭得干净利落,顶部直指太阳,让人睁不开眼,只有白云在半坡上殷勤地衬托。

听到许戈辉在摄像机前说“永久”,仿佛提到,再过五千年,它们还会是这个样子。这便启发了我的一个想法——

金字塔至今不肯坦示为什么要如此永久,却透露了永久是什么。

永久是简单,永久是糙砺,永久是毫不弯曲的憨直,永久是对荒漠和水草交接线的占据,永久是对千年风沙的接受和滑落。

无法解读是埃及文明的悲剧,但对金字塔本身而言,它比那些容易解读的文明遗物显得永久。通俗是他人侵凌的通道,逻辑是后人踩踏的阶梯,而它干脆来一个漠然无声,也就筑起了一道障壁。因此还可以补充一句——

永久是对意图的掩埋,是把复杂的逻辑化作了朴拙。

元气损耗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日,埃及开罗,夜宿Les 3 Pyramides旅馆

金字塔靠近地面的几层石方边缘,安坐着一对对来自世界各国的恋人。他们背靠伟大,背靠永恒,即使坐一坐,也像在发什么誓,许什么愿。

然后,他们跳下,重新回到世界各地。

金字塔边上的沙漠里有一条热闹的小街,居住着各种与旅游点有关的人。由此想起一些历史学家的判断,埃及最早的城市就是金字塔建造者的工棚,金字塔是人类城市的召集人。直到今天,金字塔还在召集着远近人群。

我们在这条小街上发现了一家中国餐馆,是内蒙古一位叫努哈·扈廷贵的先生开的。我们中国也有不少旅游景点,扈先生不往那里挤,硬是把碗盆锅勺搬到了金字塔脚下。在中国人中间最敢于做这种事情的,大多是浙江省温州人,但扈先生是内蒙古人,从呼和浩特来到这里。

我让他谈谈身处另一个文明故地的感受,他笑了,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埃及人把生命看得那样随便,随便得不可思议。”

他说,在这里,每天上午九时上班,下午二时下班。中间还要按常规喝一次红茶,吃一顿午餐,做一次礼拜,真正做事能有多少时间?

除了五分之一受过西方教育的人,一般人完全不在乎时间约定,再紧急的事,约好半小时见面,能在两小时内见到就很不容易了。找个工人修房子,如果把钱一次性付给他,第二天他多半不会来修理,花钱去了,等钱花完再来。连农民种地也很随意,由着性子胡乱种,好在尼罗河流域土地肥沃、阳光充足,总有收获,可以□口。

我们也许不必嘲笑他们的这种生活态度,比之于世间大量每天像机器般忙碌运转却不知究竟为了什么的人,埃及人的生活态度也未必多么荒唐。使我困惑的是,如果金字塔基本可以肯定是这个人种建造的,那么,他们的祖先曾经承受过天底下最繁重忙碌、最周密精确的长期劳役,难道,今天相反的生态正是那场辛苦后的大喘气,一喘就回不过神来了?

我对扈先生说:“一个人的过度劳累会损耗元气,一种文明也是。”

埃及文明曾经不适度地靡费于内,又耗伤于外,最终选择了一种低消耗原则,也可称之为“低熵原则”,我在研究东方艺术的审美特征时启用过的一个概念。但与东方审美特征不同的是,埃及文明的现代生态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它确实已经体力不济,至今还找不到复兴的文化基点。

这种低消耗原则听起来不错,到实地一看却实在让人瞠目结舌。开罗城有一个区域专门安放死人,为了让死人也能生活,居然筑有简陋的小房小街,现在则有大量穷人住在里边,真可谓生死与共,但其中又有大量的逃犯。

在正常的居住区里也有奇怪景象,绝大多数砖楼都没有封顶,一束束钢筋密集地指向蓝天,但都不是新建筑,那些钢筋也早已锈烂。为什么那么多居民住在造了一半的房坯中呢?是不是造了一半,全部资金中断?一问不是,说这里又不大下雨,能住就行,没盖完才说明是新房子,多气派。以后儿孙辈有钱再盖完,急什么?

他们不急,整个城市的景观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让我们这些外国人都焦急了。

街上车如潮涌,却也有人骑着驴子漫步中间,有的人骑在驴上还抱着两头羊。公共汽车开动时,前后两门都不关,只见一些头发花白的老者步履熟练地跳上跳下,更不必说年轻人了。

一个当地司机告诉我,如果路口没站警察,不必理会红绿灯;见了警察,也要看看他的级别,决定要不要听他指挥。

我问:“你在飞驰的车上,怎么判断他的级别?”

“看胖瘦。”他说,“瘦的级别低,胖的级别高,远远一看就知道。”

在埃及不能问路。不是埃及人态度不好,而是太好。我们至少已经试了十几次了吧,每次都是一样。你不管问谁,他总是立即站住,表情诚恳,开始讲话。他首先会说到你问的那个地方的所属区域,这你会觉得说在点子上,耐心听下去;但他语气一转就说到了那个区域的风土特征和城建规划,你就会开始不耐烦,等他拐回来;然而他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已经在介绍开罗的历史和最近一次总统选举,你决定逃离,但他的手已按在你的肩上,一再说埃及与中国是好兄弟……最后你以大动作强调事情的紧迫性,逼问那个地方究竟怎么走,他支吾几下终于表示,根本不知道。你举起手腕看表,被他整整讲掉了半个小时。

前几次我们都以为是遇到了喝醉酒的人,但一再重复就苦恼了,很想弄清其间原因。一位埃及朋友说:“我们埃及人就是喜欢讲话,也善于讲话,所以在电视里看到你们中国官员讲话时还看着稿子,非常奇怪。埃及的部长只要一有机会讲话就兴奋莫名,滔滔不绝地讲得十分精彩。当然,也可能有一个根本原因,大家闲着没事,把讲话当消遣。”

原来,我们已经为埃及朋友提供了十几次消遣的机会。这当然很愉快,何况是“好兄弟”。

也怪法老,他们什么话也没有留下,结果后代的口舌就彻底放松。

他们老泪纵横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五日,夜宿卢克索Emilio旅馆

卢克索的第一胜迹是尼罗河东岸的太阳神庙。许多国际旅客千辛万苦赶到这里,只为看它。

说来好笑,我虽然很早就接触过有关的文字资料,但它的感性图像却是多年前从一部推理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中初次获得的。烈日下成排的公羊石雕、让人晕眩的石柱阵、石柱阵顶端神秘的落石……如今置身其间,立即觉得不管哪一部电影在这里拍摄,都是一种过度的奢侈,甚至是一种罪过。

任何一个石柱只要单独出现在世界某个地方,都会成为万人瞻仰的擎天柱。我们试了一下,需要有十二个人伸直双手拉在一起,才能把一个柱子围住,而这样的柱子在这里几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森林。

每个石柱上都刻满了象形文字,这种象形文字与中国的象形文字有很大差别,全是一个个具体物象,鸟、虫、鱼、人,十分写实,但把这些人人都能辨识的图像连在一起,却谁也不知意义。这是一种把世间万物召唤在一起进行神秘吟唱的话语系统,古埃及人驱使这种话语系统爬上石柱,试图与上天沟通。

但是在我看来,石柱本身就是人类的象征。人类也来自于泥土,不知什么时候破土而出、拔地而起、直逼苍穹,只是有太多的疑难、太多的敬畏需要向上天呈送,于是立了一柱又一柱,每柱都承载着巨量的信息站立在朝阳夕晖之中。与它们相比,希腊、罗马的那些廊柱都嫌小了,更不待说中国的殿柱、庙柱。

史载,三千多年前,每一个法老上任,都要到太阳神庙来朝拜,然后毕其一生,在这里留下自己的拓建。如此代代相续,太阳神庙的修建过程延续了一千多年。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这是南北埃及的朝圣地,鼎盛时期仅庙中祭祀的人数就超过三万。

一个令人奇怪的现象是,修建过程这么长,前期和晚期却没有明显区别,中间似乎并未出现过破旧立新式的大进化。

这正反映了埃及古文明的整体风貌:一来就成熟,临走还是它。这种不让我们了解生长过程的机体,让人害怕。

下午在尼罗河荡舟,许戈辉来回凝视着两岸的古迹问:再过一千年,我们今天的文明也会有人来如此瞻仰吗?我说很难,除非遭遇巨大灾祸。

今天文明的最高原则是方便,使天下的一切变得易于把握和理解,这种方便原则与伟大原则处处相背,人类不可能为了伟大而舍弃方便。因此,这些古迹的魅力,永远不会被新的东西所替代。

但是正因为如此,人类和古迹会遇到双向的悲怆:人类因无所敬仰而浅薄,古迹则因身后空虚而孤单。

忽然想起昨天傍晚离开帝王谷时在田野中见到的两尊塑像。高大而破残地坐着,高大得让人自卑,破残得面目全非,居然坐着,就像实在累坏了的老祖父,而坐的姿势却还保持端庄。

它们身后空空荡荡,只有它们,留下了有关当时世界上最豪华的都城底比斯的记忆。

我似乎听到两尊石像在喃喃而语:“他们都走了……”

据说这两尊石像雕的是一个人,阿蒙霍特帕(Amonhotep)四世,但欧洲人却把它们叫做门农(Memnon)。门农在每天日出时分会说话,近似竖琴和琵琶弦断的声音。说话时,眼中还会涌出泪滴。后来罗马人前来整修了一次,门农就不再说话,只会流泪。

专家们说,石像发音是因为风入洞穴,每天流泪是露水所积,一修,把洞穴堵住了,也就没有声音了。

不管怎么解释,只会流泪,不再说话的巨大石像是感人的。

它们见过太多,要说的也只是“他们都走了”这一句。因此干脆老泪纵横,不再说什么。

封存的法老人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五日,夜宿卢克索Emilio旅馆

在希腊海滨,我曾思考过古代希腊哲人关于此岸和彼岸的理解,以及这种理解与希腊悲剧的关系;在卢克索,我发现此岸与彼岸的关系缩小到了尼罗河两岸,那里几乎是一个生、死、神、人之间的直观模型。

照理,这样的模型早就会被热闹的世俗败坏了,但它竟然原汁原味地保存了下来,我把这种保存称之为“封存”。

“封存”的第一原因是迁移。如果埃及的重心不迁移到亚历山大和开罗,而是继续保持于卢克索,那么不难设想,此地的古迹将会随着历史的进程逐一改变自己的身份。越受新的统治者重视,情况就越糟糕,一次次的刷新很可能是最根本的破坏。

“封存”的第二原因是墓葬。卢克索的多数遗迹在地下,虽然历来受到盗墓者的不断洗劫,但盗墓者不可能发现所有的洞穴,更不会改变墓道、浮雕、壁画,因此总要比地上保存得好,使近几百年的考古学家们每每有巨大收获。

“封存”的第三原因是气候。尼罗河流域紧靠撒哈拉大沙漠,气候干燥,却又不暴热,一遇阴影便凉爽宜人,简直不知霉蚀为何物。以我所见,除了内外浩劫,霉蚀是文物保存的最大敌人,例如中国南方很难保存远年遗迹,就与气候有关。现代包装技术以真空封存防止霉蚀,卢克索不是真空,却有近似真空的封存功能。

“封存”的第四原因是材料。埃及的建筑材料以石料为主,石灰石、花岗石、雪花石铺天盖地,巨大、坚致、光洁,历千年而不颓弛。古埃及人把自己的审美向往通过各种形态和符号“封存”在这些石块中了,连一个圆柱都是一个完整的封存体。

除了以上四个方面,我在尼罗河西岸又看到了另一个更有趣的“封存”现象,那就是遗民。西岸墓葬群周围生活着一批法老的后代,这些人不习惯远地嫁娶,血缘比较稳定,生活简朴,思维单纯。据人类学家说,他们的外貌、身材还余留着法老时代的诸多特征,因此可称之为“法老人”。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仍然从事着手工刻石,许多古庙的修复都与他们有关。不妨说,这批遗民自己首先被封存了,然后由他们来代代封存遗迹。

当然,他们近一千年来也信奉了伊斯兰教,我们多次听到西岸草树丛中传来浑厚的礼拜声,但我更多看到的,是工作时的他们。高瘦的个子,黝黑的脸,鼻子尖尖,满脸满手都是磨石的粉尘,使他们自己看起来也成了雕塑。

我凝视着他们,心想,当年筑造金字塔的工匠也是这样的吧?突然,两具雕塑向我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居然用英文说:“你可以和我们一起拍照。”

我立即蹲在他们中间拍了照,他们又捡了两块漂亮的雪花石送给我。我想这应该付点钱,但他们拒绝了,其中年轻的一位腼腆地说:“如果有那种中国小礼物……”

他指的是清凉油,在中国到处都有又极其便宜,而在阿拉伯世界却被视为宝贝,即使在官员或警察手中塞上小小一盒,也能使一切逢凶化吉。可惜我事先不知道,没有带。据说,法老的后代不太在乎钱,他们生活圈子狭小,钱的用处也不大。他们喜欢清凉油的气味,一喜欢,又觉得什么病都能治了。

遥远而矜持的法老啊,中国山水草泽间提取的那一点点清香,居然能得到你们后代的如此信任,这真让我高兴。

枯萎属于正常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七日,埃及东部古尔代盖(Hurghada),夜宿Pick Aibatros旅馆

离开卢克索向东,不久就进入了浩瀚的沙漠。这个沙漠叫东部沙漠,又名阿拉伯沙漠。

穿行沙漠对我来说早已不是第一次,但刚刚还在古代遗迹中感叹人类文明的恢宏久远,没几步却跨进了杳无人烟的荒原,这种对比经验却从未有过。连个过渡也不给,使得几天来沉浸于历史文化中的眼神不知往何处搁置,一时显得十分慌张。

一切都停止了。没有了古代和现代,没有了文明和野蛮,没有了考察和推断,只剩下一种惊讶:原来人类只活动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原来我们的历史只是游丝一缕,在赤地荒日的夹缝中飘荡。

眼前的非洲沙漠,积沙并不厚。一切高凸之处其实都是坚石,只不过上面敷了一层沙罢了。但是这些坚石从外面看完全没有棱角,与沙同色,与泥同状,累累团团地起伏着,只在顶部呈现出淡淡的黑褐色,使每一个起伏在色调上显得更加立体,一波波地涌向远处。

远处,除了地平线,什么也没有。

偶尔会出现一个奇迹:在寸草不生的沙砾中突然生出一棵树,亭亭如盖,碧绿无瑕,连一片叶子也没有枯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地母单独为它埋设了一条细长的营养管道?但是光有营养也没有用,因为它还必须面对日夜的蒸发和剥夺,抗击骇人的孤独和寂寞。

由此联想,人类的一些文明发祥地也许正像这些树,在千百万个不可能中挣扎出了一个小可能。从树叶丛中看,似乎很成气候;从整体环境看,始终岌岌可危,谁也无法保证它们的存活年限。

有人为各大文明的终于枯萎疑惑不解,其实,真正值得疑惑的是它们中的某一个异数何以能够持续,而枯萎则属于正常。

正这么想着,眼前的景象变了,一看手表已过下午四时,黄昏开始来到。沙地渐渐蒙上了黯青色,而沙山上的阳光却变得越来越明亮。没过多久,色彩又变,一部分山头变成炉火色,一部分山头变成胭脂色,色块在往顶部缩小,耀眼的成分已经消失,只剩下晚妆般的艳丽。

车队终于驶出了沙地丘陵,眼前平漠千顷。暮色已重,远处的层峦叠嶂全都朦胧在一种青紫色的烟霞中。此时天地间已经没有任何杂色,只有同一种色调在变换着光影浓淡,这种一致性使暮色都变得宏伟无比。

谁料,千顷平漠只让我们看了一会儿,车队蹿进了沙漠谷地,两边危岩高耸,峭拔狰狞,猛一看,就像是走进了烤焦了的黄山和庐山。天火收取了绿草青松、瀑布流云,只剩下赤露的筋骨在这儿堆积。

像要安慰什么,西天还留下一抹柔艳的淡彩,在山岩背脊上抚摸,而沙漠的明月,已朗朗在天。

我想,这一切都与人类文明没有什么关系,但它无可置疑的壮美,而且万古不息。人类所做的,只是悄悄地找了一个适合自己居住的小环境而已,须知几步之外,便是茫茫沙漠。

文明太不容易,真应该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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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在遥远的银河系,有一个神奇的大陆-梦幻大陆,据说梦幻大陆有这几十亿世纪的传承,因为在宇宙中的黑洞大爆炸,梦幻大陆的公主舍身救人,而身死!可族人不信,王和王后也不信一直派着士兵们去寻找公主,终于在族人们的不懈努力中,找到了公主的位置!“念儿,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 辩护大师

    辩护大师

    一名小律师意外地介入了一桩贩毒案,为看似冤屈的嫌疑人进行辩护。检方主控官恰为他的同班同学,上学期间是学霸,并且“抢”了他心中的“女神”。为争“一口气”,他深入调查,发现了案件背后不为人知的复杂关系,正当所有线索都指向真正的罪犯时,案件重新变得扑朔迷离。而原本只是想“打败”同学的小律师,为了心中的“道义”和对法律的信仰,面对凶狠的罪犯和团伙,他又将作出怎样的选择?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最终是辨方还是控方赢了?在这个事件中没有赢家,结局出乎意料……
  • 爱你是我劫后余生

    爱你是我劫后余生

    小时候,顾孟歌总喜欢喊陈锦书:锦哥哥。她说,听着像是靖哥哥。她想做他的黄蓉。长大后,她却在他心里变成恶毒梅超风,是让他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罪恶之源。她十年如一日的爱着他,处处为他着想,可他却说:顾孟歌,你个毒妇,这辈子你都休想让我爱上你!可后来他后悔了。--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学园都市的宝具使

    学园都市的宝具使

    带着fgo众英灵的宝具来到学园都市和史提尔怼卢恩,无名三段突怼神裂。拿着破尽万法之符和当麻对抗神之右席。(估计只会写旧约内容)欢迎加入学园都市的宝具使书友群,群聊号码:610991387
  • 我夺舍了玉皇

    我夺舍了玉皇

    家族被灭,林枫被那个自称系统附身的可怕男人生生捏碎了脑袋。一转眼,他却坐在了凌霄宝殿上。“恭喜陛下,安然度过十万三千劫,功德无量,入混沌大道。”殿堂下,群仙朝拜!林枫愣怔:“我夺舍了玉皇?”不管了,从今天开始,老子才是三界之主。那些强行装逼的系统渣,轮回渣,仙帝渣,兵王渣,神医渣,通通给我剁了喂狗!
  • 中国神话与民间传说

    中国神话与民间传说

    丰富多彩的神话与民间传说是远古历史的回音,真实地记录了我们民族在成长时期的瑰丽幻想、顽强抗争以及步履蹒跚的足迹。我们从各个时代的典籍中遴选了流传最广泛、影响最深远,最富于代表性的经典神话和传说故事,精心编写了这本《中国神话与民间传说》。内容系统全面,神话人物谱系清晰。同时,编者还选配了百余幅表现故事情节的精美插画,再现了故事中奇异、瑰丽的场景,将神话故事形象、逼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带领读者进入一个神奇绚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