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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公元1968年阳历1月(1)

若不是北国那个奇寒的早晨心血来潮搞什么长征,我肯定不会看见解放军被一个赤身裸体一丝儿不挂的女人当街抱住狂亲乱吻而差点被惊车撞死,因而肯定也就没有以下所写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了。一切都是机缘所致,或者还需加引一句一位大文豪的话——性格即命运。

1

那个早晨我几乎无法形容它有多么冷。反正人在屋外站一小时不动地方准会冻成僵尸。我们的血却热得燃烧了,火焰熊熊足能烤化一堆又一堆冰块。

离县城十来里远的松花江冻有三尺多厚的坚冰,同时上去十几挂马车几十辆汽车保险压不塌。可寒冷那鬼东西却象有把神刀似的,毫不费力就把钢铁样的冰层割开几里长几里长的大口子。江冰开裂时传出巨人受了刀割而宁死不屈般的沉重呻吟声,我们在城里都听得见。从大江上分出来的小河只剩浅浅一点水在冰下流,小河上分出的那些细汉子干脆就冻实心了,冻死的小鱼嵌在透明的冰里看去活生生的,准是正游着突然就冻住了的。最厚实最能忍耐的大地也冻裂了他妈的,甚至有些人家的单层窗玻璃也会冷丁嘎叭一声冻裂了纹儿。好出风头的风冻住不刮了,老是呼啦啦响的无数面红旗冻住不飘了,不管是家家的白色炊烟还是工厂的黑烟都象快要冻僵了,象他妈的一条又一条奄奄一息的黑龙白龙无力地向天上爬。麻雀那最没出息只会在热闹时凑热闹的小贼东西怕冻破了胆似的躲在屋檐下的窝里不敢出来。屋檐下一挂一挂的大冰溜子被冻急了眼,谁的手一碰到它立刻就会被咬住。为人遮风挡寒的门冻得最可怜,一推或一拉它就发出哭一样的吱吱声。太阳的光芒不知是冻掉了还是收回去暖和自己了,冷冷地缩成一个月亮。比啥都精明的人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出来踱方步了。

我啰嗦这么一大通天气是想说明当时我们的血有多么热。我们二十几个红卫兵人人都穿着军上衣,扎皮带背行李,左膊戴红袖标右膊系白毛巾,半夜一点多钟就集合起来急行军,冒大雪绕县城走了两圈,整整四十华里。吃饱撑的吗?一伙穷高中生还是住宿生,一月十几元伙食费无论吃什么也撑不着就是了,一个个正象肚里钻了蛤蟆叽哩咕噜叫呢。纯粹因为一腔热血烧的。一年前的今天是我们徒步长征去北京出发的日子。这次夜行军就是为纪念长征一周年搞的。

太阳刚露头时我们刚好来到西城门下。骄傲的我们觉得太阳用谦逊的眼光瞅着我们是应该的。虽然路上冷冷清清一个行人没有,我们内心一点不觉冷清。太阳在迎接我们,就是太阳在迎接太阳。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不是说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吗?我们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光辉业绩。昨天我们刚帮学校食堂的王师傅把拐跑的老婆和老婆带走的所有东西抢回来,还把拐王师傅老婆那老头子游了一顿街,看在那家伙贫农出身的份儿才没打断他的腿,只往他脖上挂了双破鞋拉倒。一个大字不识又瞎了一只眼有点瘸的王师傅买了好几张大红纸求人写大字报感谢我们。前天公审大会后枪决一个强奸老师又将老师杀死的流氓学生,是我们和公安人员一块把那家伙押上刑场的,执行枪决时我和另一个长征队员还参加了实弹射击……我们长征出发时,几乎全城的人都出来送行,除了两个女同学,我们十个男队员都剃了光头在毛主席像前宣誓。别看我们人不多,打的旗帜却是“中国黑龙江学军长征队”,旗号之大可以想见我们雄心之大,或者说可以想见我们是怎样的不知天高地厚。当时县党政军第一把手都穿了军装亲自把我们送出这座城门。城门高翘的飞檐上风铃叮当作响,我们狂热的心里竟萌起“风啸啸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豪情。当时我们计划是经著名现代女作家萧红的故居呼兰过松花江进哈尔滨再到长春,奔四平至沈阳、锦州入山海关跨秦皇岛进北京,然后横穿整个中国到中越边界的友谊关,当抗美援越的国际主义红卫兵。计划只完成了一半,就被国务院“打回老家去,就地闹革命”的通知截回来,唯有一人只身从北京南下到了友谊关,虽然也没去成越南而复返了,毕竟我们是长征红卫兵。

我们自我感觉良好地步入古式城门了。感觉良好到什么程度可以从走步的姿式和喊口号的表情上看出。使步走变成用力跺脚的齐步,一二三四喊得粗壮而节奏分明。加上城门四面的回音更以为那震耳的效果是因为我们个个有一鸣惊人的力量。我联想着解放大军进北平,进山海关,进大上海,进友谊关等等情景。幼稚啊,由日本人监修的样式虽古却建于做亡国奴时代的小城怎能与那些具有历史意义的名城大关同日而语呢。

一进城门我们唱起“红军不怕远征难”来。腰带束着的十几张肚皮努力鼓动着,一起一伏,嘴中便相应喷出一强一弱的歌声和一股一股的白气。

象有意和我们比试高低,城里迎面走来一支队伍。从队列口号的响亮程度和步伐的气势分明觉出人家训练比我们有素多了。县城那些乱蒜我们全见过,没有这样的。哪路毛贼跑太岁爷头上动土了?我们不甘逊色,急忙停下将裤带紧束一扣,振作精神叫齐步子迎了上去。

万万没有想到,是解放军。这简直是一支光芒四射的队伍。从哪儿来的?干什么来的?啥时候来的?怎么人不知鬼不觉就出现了?但见人家四路纵队,一色草绿军装,红领章红帽徽白手套,抬手投足电动的一般,看得我们眼珠子直发绿光。我们相形见绌,心里自愧不如却硬撑着不肯示弱,两队擦肩而过时还先叫开了队列口号。

人家的口号声一下就把我们压死了。“向——红卫兵——学习——向——红卫兵——致敬——”海浪般昂扬长雷般响亮,队伍仍一丝不乱地前进。我们这支长征红军却乱套了,没有跑步变齐步的口令便擅自停下来,脸都变成铁的,被那块巨大的绿磁铁吸转过去。军装崇拜那年代,我们一颗颗年轻幼稚的心在这阵势面前哪能不失常地慌跳哇。那一瞬间我被吸引得头晕向转仿佛自己不存在了。

巧合永远是有的,而细想那巧合后面都有必然。一个寒冷的大清早,没有任何人导演,街头怎么会演出一幕荒诞闹剧。谁也没防备,路边一家忽然跑出一个赤条条的女人来,抱住带队的解放军就狂亲乱吻,鸡儿啄米似的,头上两条长辫子黑蛇般在雪白的背上痉挛。

所向无敌的解放军队伍乱了。英勇无畏的战士面对裸女人全痴呆了,没人敢上前拉一把或推一下甚至有的低了头或背过脸去。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征红军们也只见那裸女人闪电般耀眼的背影,没谁敢跑近前去看看。

这个史无前例的时刻我们吸转过去的脸又被一阵锣声惊转回来。小路上又拐出一个人,小贩敲锣卖糖样喊道:“我是走资派——我篡改毛主席著作——我罪该万死——!”

我们的杨校长。准是那帮头脑简单心地不善良不知痛苦为何物又喜欢恶作剧的混蛋同学们勒令他这样做的。这几天一伙人故意趁天冷指派他往墙上抄写“老三篇”,写到《为人民服务》时不慎把“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中,革命后面的“的”字漏掉了,被一个细心人发现非说是有意篡改毛主席著作。

真是巧合得离奇了。怎么非在这时候从叉道上又拐出一辆马车呢?马车拉着一个不很大的薄板红棺材。后来听说是那个强奸老师又将老师杀死的流氓学生家雇人去收尸的。

马车惊愣了一刹。当杨校长拴着红布的锣棰又挥舞着敲将起来时,那几匹没见过世面又恐惧红色的马们象是商量了一下突然狂奔开了。杨校长毫没敢迟疑提着铜锣向马车直冲而去。如果惊车撞了解放军他个走资派岂不升级为罪该亿死了?

不想他刚抓住车辕自己就被绊倒了,脸盆大的铜锣摔出轰隆巨响,惊破了胆的辕马更疯狂地一蹿,马脖子上成串的铜铃愈加哗啦啦响得惊心动魄。四匹马裹着一团恶响冲锋陷阵样朝前边的解放军和抱着解放军的裸女人奔去。三颠两颠车上的红棺材和车老板都滚下车,走资派杨校长却紧紧拽住辕马鞍没有撒手。

解放军队伍迅速散到路边,可带队的首长还被裸女人死抱在路中间亲吻呢!忘乎所以的惊马们不管这些,仍毫不减速也不拐弯地跑。

千钧一发之际被死抱着的解放军拼命一挣,裸女人一个趔趄倒向路旁得救了,他自己却来不及躲闪被马沉重地撞倒。后来知道那裸女人是个未婚的疯姑娘,曾是一个军官的未婚妻,因政治问题被抛弃后疯的。被抛弃之前那军官抱着她的裸体这样亲吻过,所以她疯后常常裸体并且见着军官就抱住亲吻。

这幅荒诞离奇说来叫人难以置信却实实在在真实的一幕,在我脑中打下的烙印太深了。如不把我大脑的沟回统统磨掉想忘记它是不可能的。真是看见一次梦见千回。以后二十年的生活中常常下意识地闪出这一幕,使我疑心是不是上帝在启示我这画面有什么象征意味。

当人们七手八脚用红棺盖做担架抬着那解放军上医院时,我们知道了,他是新兵团团长。他们是来征兵的,昨天夜里才到。

啊?

啊?!

啊!

因“文化大革命”停断了一年的征兵工作又恢复了。

停课闹革命两年的我们终于遇上一个新的刺激。

这等于,全国,终于有一所大学,当时最有权威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开始招生。

就在那时,我忽然萌生的念头瞬间便长成参天大树不可动摇了。

2

连厚厚的灰尘都不肯擦一下我就伏在窗前写起讲演稿来。还臭干净什么,一当兵就穿军装了,这身老百姓衣服该进红卫兵博物馆了。我奋笔疾书:

“……翻开县志,自从跑马占荒地,反满抗日到如今,请问,全县曾经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吗?(我想这儿应运一下力气,然后突然抑扬顿措道)没——有——从来——没有过——!”(然后不给听众一点思索余地,突然江河直下般念道)“二个月当中,天上有寒风袭击恫吓,地下有大雪围追堵截,东方红战士不畏艰难险阻,跨松江,过辽河,翻雪山,越草地,朝辞贫农院,夜宿工人家,披星戴月,一步步丈量完辽沈战役广大战场,从天下第一关又途经平津战场,终于胜利到达北京,并有一人南下到韶山,最后奔赴大西南,想代表东方红战士参加伟大的抗美援越战争做国际主义红卫兵……”(我这是照毛主席“论长征”扒下来的,我自认为是杰作,写得激动不已,我是为我们团“纪念长征投笔从戎”大会写的)

“讲到长征,请问有什么意义呢?长征是宣言书,它向全县人民宣告,东方红战士不愧是解放军的后备军,长征是投笔从戎的大演习,它使东方红战士学到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学到了军事常识,学会了宣传群众,学会了吃苦耐劳,同时也使沿途的红卫兵懂得了,只有长征的道路,红卫兵才能真正成为解放军的后备军。”

“长征又是收割机,它收获了沿途所有能收获得的新思想、新经验,尤其是解放军的好传统好作风。一年多来,解放军的思想作风已在东方红兵团发芽、长叶、生根、开花、结果。”

“今天,我们纪念长征,就是要投笔从戎!我们的红司令毛主席向他亲手缔造的解放军发出了征兵的号令,我们,毛主席的红卫兵,解放军的后备军,首先最最坚决地响应这个号召!”

“最后让我们振臂高呼:革命的红卫兵是积极的当兵派!不积极当兵不是真正的红卫兵!当兵是同工农兵相结合的最好行动!”

我放下笔,兴奋地搓搓手想琢磨几个更响亮的口号。

炉子烧得很热,结了厚厚霜花的窗玻璃被烘出个圆镜面来,礼堂山墙涂的长方形油漆象大红的电影幕布映进我眼里。红幕布上有个黑色的人在动。贴近窗子扩大一下视野,我看清是敲锣游街惊毛马车的杨校长登一架梯子在继续写《为人民服务》。他右手举一只毛笔,左手提一只白铅油小桶,小本《老三篇》用皮筋儿套在右袖头上。他看一眼袖头往墙上写一笔,每写一笔就把手送到嘴边呵一下。他呵一下,我心便象被捏了一下,我写讲演稿这屋原来就是他的办公室呀,一年当中最冷的一天全校人都在炉筒烧得通红的屋里闹革命,却让他在露天里写字,手快冻僵了吧。他早晨游街撞伤了腿,不疼吗?他脸上没有一点怨气,心里也没一点想法吗?他将来……能……成为……我的……岳父吗?我当兵一走他的女儿……她……会爱我……吗?

两个戴袖标的学生忽然跑到杨校长脚下抖开一张大纸,哗一盆水把那纸泼冻在墙上,呵着手赶紧跑回教室。

喔哟,杨校长从梯子跌下去了!不声不响象跌下一个物件,我的心忽悠翻了一下,失声叫起来。

“大白天见鬼啦?”写完会标也在准备讲演稿的吴勇被我吓一哆嗦,笔掉了。

“智多星你他妈看!”我指指窗外,“杨校长摔下去啦!”

我俩都看见了,杨校长象台黑色的永动机毫不停顿爬起来又登上梯子。白铅油沾满身,象换了件黑白混合的迷彩服。

“把他弄屋来批一顿吧?”我央求吴勇。

“管他干什么,‘纪念长征投笔从戎’大会是大事。”吴勇也是我们东方红兵团负责人,许多事都是他出谋划策,我们团都管他叫智多星。

“哪怕咱俩把他叫来训一次话,时间长点就行,啥准备都不用!”

吴勇智多星的眼睛狡黠地盯我一下。“我明白了,‘宋江’同志的招安之心又来了,想叫他的‘皇帝’回金銮殿暖和暖和,别冻坏喽!”

不怪人家骂吴勇是我们团狗头军师,我们团都用梁山泊军师吴用的绰号称呼他。他的贼眼睛真毒,一眼就把我心思看穿了。我说,“今天能冻坏人的!”

“感情用事!大事还干不干?”

“军装一穿远走高飞,还有什么他妈大事?”

“‘纪念长征投笔从戎’大会是大事,不少事还没准备呢!”

我只好自己溜到杨校长脚下。看见方才用水泼到墙上那纸是一张海报:走资派杨文轩故意制造惊车事件撞伤解放军,特定于明日在大礼堂召开批斗大会……

别团还不他妈知道征兵这件事呢,让他们瞎忙活去吧,老子的团又走在前面啦。

一滴血从杨校长手中甩下,正好把他的姓打了道柳叶形的红杠。

我嗓子有点哽。“杨老师,勒令你马上下来!”凡是单独见到他我无论如何不好意思直呼他的名。那层见不得人的特殊关系使我呼不出口。

他连忙下来了,那样子倒象他是学生我是校长。我不敢正眼看他,强装愤怒道:“不许你用血手玷污毛主席语录!勒令你立即戴上手套!”我把我的手套往他眼前一扔,“勒令你马上回家写检查,明天送交我们团部!”

他为难地瞅着我不敢走,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问:“革命造反团叫我写‘老三篇’的任务咋办?”

我跑回团部打开扩音器向全校广播:

“东方红兵团勒令:杨文轩必须立即停止用血手玷污毛主席语录,滚回家写一万字检讨书交东方红兵团批判用!”

杨校长这才瘸着走了。

我回到团部长吁一口气,想跟狗头军师谈谈当兵的想法,我还不知他个人究竟怎么打算呢。长征时本来他也剃头宣誓了的,可真要出发他又说父母不同意不给钱什么的没有去。其实我怀疑他是看跟我好也跟他不错那个女同学没去,他才不去的。我把长征那次做了潜台词问:“这次父母能同意吗?”

“身体合格,父母敢不同意吗?国家征兵又不是咱们自己搞大串联!”他他妈说得满硬气。

门忽然被推开了,进来的人带了电似的把我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刺激了一下。这是那几天我最怕见到又最想见到见不到想得吃不好饭一旦见到又不知所措的人,我的同班同桌又同一个红卫兵组织却不是红卫兵的女同学杨烨。不管寒假暑假星期天还是长征途中我思念得最厉害的是她。她清秀的脸,利索的鼻子,果断的嘴,会跟我说话的幽深的黑眼睛,还有怎么看都比演员有魅力的一举一动,都使我经常朦胧地幻想,将来能和她一起生活吗?我相信她也这样想过,因为她曾在还我的一本书里夹过这样一张纸条:我是个男的多好哇,我们就可以总在一起啦。同志。假期里她在给我的信中解释道:世界上没有比同志二字最美丽的字眼了,它包含了人间最宝贵的感情。

她使用这样动人的称呼跟我秘密通信,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她学习成绩又出色并且是杨校长的女儿,因而她的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能拨动我的心弦。但我不敢公开炫耀我的幸福心情,不光因为那样等于出卖杨烨,在我觉得,只有秘密进行的交流才是最甜蜜的。可又觉得,甜蜜涨得太满时,没有一个人帮助分享也怪难受的,我就把我俩的秘密告诉了最要好的一个男同学了。“文化大革命”逐渐分了派。我和那男同学分别参加了对立派组织,他把我和杨烨的秘密及证据披露了。我是东方红兵团的头头,杨烨又因父亲走资派问题没能当上红卫兵而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身份参加了我们团。我俩的关系一披露我们不就被诬蔑成“明斗暗保团”了吗。秘密是长征走后传出去的,回来我就不敢和她见面了。

杨烨这时公然跑进我们团部来找我,我自然慌了手脚。我以为她父亲出了什么意外。

“我妈……告诉的,……解放军受伤……做手术,需要输血……”杨烨喘得红霞满脸说。

杨烨母亲是医院医生,这消息肯定准确。我忽然镇静下来。不用怕了,当兵一走,谁说什么说去吧,当了兵就是革命战士,谁说什么也是白说。

“狗头军师,走,输血去,我们红卫兵的血和解放军流到一条血管里!”我不加思索抓起帽子要走,吴勇拽住我吩咐杨烨:“你先走,我们随后就到!”

我和吴勇集合了八九十人,打着东方红兵团团旗跑向县医院。我们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跑得神乎其神。“文化大革命”两年多也没遇过流血献身机会,现在去给解放军献血就是最神圣的献身举动了。跑着的时候血流就崇高得直胀脉管啦。

刚到医院,井冈山兵团和革命造反团一百多人随后也跟来了。院领导见呼啦来了二百多人,慌忙在门口阻拦着:“红卫兵战友们,有事跟我说,我是革委会副主任,第一副主任,主任不在家……”

第一副主任立即被团团围住,乱七八糟的喊声石块般向他投去。

“我们来给解放军献血!”

“我们先来的!”

“我们!”

“我们!我们!”

第一副主任害怕了。这些热血方刚又加了派性催化剂的红卫兵老爷别因为输血再闹出一场流血事件来。他转喜为忧举起双手连连呼喊:“红卫兵战友请肃静,请肃静!你们主动来献血,这是对解放军的最大热爱,也是对我院新生政权的最大支持,我代表全院革命职工向你们致敬!但是我们没有血库哇,用不了这多人输血呀!”他环顾左右哀求着,“先来的这个团留二十人就够了,其余各位小将请回吧,我再次代表解放军向你们致敬!”

“胡说,为什么光先来的输?”

“我们的血非和解放军流在一起不可!”

“让这个啰嗦第一副主任滚开,他代表不了解放军!”

……

我们三派组织的人抢着要往里拥。第一副主任头象一只水袋扎了许多小眼儿,汗一滴接一滴往外漏。他急中生智喊了一声:“解放军来啦!”一窝蜂似的我们愣静片刻,他趁机回头朝走廊大喊:“解放军同志快出来!”

真出来一位解放军,操一口我没听过的南方口音一挥手:“都说你们黑龙江冷,瞧你们交谈得多热乎,哪有冷的意思?”

解放军把我们激烈的争吵说成交谈,紧张气氛一下松懈了。他学着黑龙江人用嘴呵了呵手:“不过也确实冷,你们不顾寒冷来献血,我代表受伤首长向你们致敬!”他咔地一个军礼,然后快刀斩乱麻似的一放手,“但是,不可能人人都输血,不可能!你们不是总说,红卫兵是解放军的后备军吗?真这样认为,请听我指挥。”他稍一停顿,“不愿听指挥的靠边站!”

没有靠边站的。“那就是没有不听指挥的。那么,请听口令。”他用新鲜的南方口音喊出的嘹亮口令很震撼人:“立——正——”

我们一个个歪斜的身子真都立正了,前边几个没立正的被他指指鼻子不得不也悄悄立正。

“向后——转!向前五步——走!”

三派组织的人都按他的口令做了。

他站在五步开外讲话。“我——命令,你们每个团,选出七名代表,五分钟内,把名单报我。不在名单的,马上离开医院。同意吗?”

“同意!”

“同意!”

……

我却喊:“不同意——!我们团先来的,名额要多!”

“反对解放军的命令不是革命派!”

“革命派坚决拥护解放军!”

解放军把手刀似的一砍:“先来的可以多一名。有反对的吗?”

没人敢说反对。

我在我们的团旗下模仿解放军的果断劲儿迅速点出七个人名,“多这个名额给杨烨,是她报告的消息。”若不是决定去当兵,我是不敢这样说的。我怕大家再争论,“救解放军要紧,时间就是生命,谁再争就是没有路线觉悟了!”

我没容大家争就把名单报给解放军,其中当然有我。输血本来是以前出重金都没人愿干的事,我们竟看成是一种荣誉和待遇。我说自己和杨烨名字时似乎象当今替自己走后门办私事样忐忑不安。

解放军公布名单念到杨烨时被打断了。

“不许走资派女儿的血往解放军身上流!”

“选这样的人给解放军输血别有用心!”

我忍无可忍赤膊上阵反驳他们:“解放军没说非选贫下中农子女!”

“你们自己没有路线觉悟吗?”

我说:“输血为了救人,谁耽误时间才别有用心。”

“救人?她爹制造惊车事件撞伤解放军,她又来‘救’,配合得好哇?”

我气得骂了:“放屁!”

各式各样的帽子便嗖嗖朝我飞来。“保护走资派,辱骂革命派!”“东方红一小撮居心叵测!”

我们团和他们对吵,院里又乱成一锅粥。

解放军喊住大家问谁是走资派女儿。

吴勇说:“杨烨父亲是我们校长,她同父亲划清界限了,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划清界限有什么表现?当场咬破指头让大家看看!”

我说:“献血不跟咬指头一样吗?”

“不一样!”“不一样!”

解放军说:“那你们就换个人!”

我赌气冲杨烨吼一声:“不换!咬给他们看看!”

她不咬却哭着跑了。跑得我好窝火,这火也包括解放军一份,解放军怎么也说换呢。

3

不知因为年轻力壮还是那年代人的狂热精神变成体内什么特殊物质了,输完血什么营养也不补充就连续熬夜,废寝忘食也没有疲劳感。参军报名体检后,我就骑自行车下乡家访。哪个团体检合格的,家访工作就由哪个团的负责人做。大烟雪埋住了乡间小路,我便扛着自行车在雪里跋涉,整整一个星期才回自己家“家访”。

我家离学校四十多里。柳条编的院门挂着锁头,柳条枝子被雪埋了半截,夏天园子里红红绿绿瓜菜的影儿一点不见了,怪凄冷的。弟弟妹妹们上学,爸爸妈妈哪儿去了?

我绕到房后看见井边瘦驴样悬着的轱辘。轱辘太象一匹苍老的瘦驴了,象瘦驴探头喝井水时冻僵在那里。一层一层乳色的冰把井台筑得舞台似的,我曾在井的舞台上演出多少故事啊。有年夏天我们一帮小孩摇水喝,柳罐里摇上一大块冰来,你一口我一口边吃冰边唱道:“我是一个兵(冰),来自井窟窿,夏天的烈日晒不化我,从春硬到冬。”井啊,我要远离你当兵去了,就是书上写的背井离乡吧?

我忽然望见爸爸。他趟着雪,背一大捆柴从镇子西边往回走,眉毛胡子上都挂着霜。我跑上去接过爸爸肩上的柴,想说天这么冷,又有病,在家歇着得了,又说不出口。每年放假我都回家打柴,文化大革命以来寒暑假都没了,我一天都没回家,光说叫爸爸歇着,烧什么呀。爸爸病休每月只开四十多元工资,供着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念书,妈妈又有病没工作,家里月月紧得不行。我长征串联去,爸爸咬牙预借了五十元工资加我预领的几个月助学金勉强凑够费用。太难为爸爸啦。他病休在家总不着闲却很少买什么吃的。秋天去县城看病还给我带一罐子肉炒咸菜和不少咸鸭蛋。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真想回家伺奉他和妈妈几天。他却说:“好好参加运动吧,别做坏事就行!”还特别嘱咐说:“只要你别打人,别胡闹,家里不用你操心了!”所以“文化大革命”以来我几乎没在家闲呆一天,没帮爸爸干一点儿活,这时怎好说些无用的空话呢?

倒是爸爸先放下背上的柴说:“放假啦?”说着便是一阵咳嗽。爸爸妈妈一天总是咳嗽,那痛苦的咳声最让我难过了。剧烈的咳声使我没忍心马上说出要当兵的事来,就说:“没放假,回来看看。”

“伙食费又没了吧?”爸咳嗽着。

我兜里还装着两元多钱,每天光吃饭不买菜,足够十天的伙食费了。我说:“还有不少钱呢,就是回来看看!”

“不好好参加运动,来回跑啥?”咳了一阵,“复课还没有信儿吗?考大学也还没指望吗?”

爸爸也真是的,什么形势了还惦着考大学!他越这样关心考大学我越不忍心跟他说当兵的事了。我支吾着往家走。

妈妈不知上谁家串门也回来了。我忽然发现妈妈两鬓的头发全白了,我只在《白毛女》电影里看过白头发的人,妈妈的白发使我格外心酸,妈妈还不满四十岁呀。

妈妈见了我只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上炕做她的事去了。她从泥火盆里拿出烙铁烙窗子上的厚霜,她想烙出块透明的地方让屋里亮堂点。她就那么默默地烙着,两大缕银白的头发比窗上的霜还白。妈妈不会问我冷不冷饿不饿了,她两年前不知何故突然患了精神病,疯了一阵,治好后就这么麻麻木木的,一天佝偻着腰默默地干点什么,伴随她的就是发自她自己的永不停息的咳喘声。当不当兵的事不用跟她说,说她也不关心。去年长征去,别的同学母亲都抹着眼泪送,我妈没事似的就那样默默地看着我走了,倒是爸爸送了我好远。

我生着炉子,给爸爸妈妈烧热水。我用两只大碗满满地冲了奶粉端给爸爸妈妈。

妈看了看问:“这是啥呀?”

我说是奶粉她也没问哪来的,便喝起来。

爸爸问:“哪儿来的?”口气里带着猜疑和气愤。在他(在我也是)看来,拿钱买奶粉喝简直是败家子了。不是买的,那么是当红卫兵抢的或是偷的他会揍我的。我没敢说是输血发的,那样他不会喝而且要为我担心的。我谎说一个同学送的,便出去了。

我偷着拿了柴刀跑到镇子西边的小山上砍回一大捆柴来,看见爸爸在淘洗大米。那时每月每人才一斤大米,他舍不得买,就是买了也轻易舍不得吃,却给我做上了。我一激动,摸了摸兜里的两元钱,上街买回半斤熟猪肉,二两烧酒,自己又炒了一碗黄豆,连解放军慰问的奶粉、白糖和几个苹果一块摆上桌子。

弟弟妹妹们回来一见桌上又是大米饭又是酒肉,愣愣的看看不敢上桌,他们哪敢相信这些耀眼的东西会是他们的食物。弟弟最小,他经不住也掩饰不住这些饭食对他的诱惑,直咽口水。这时我对全家谁都那么疼爱,好像我当兵一走把沉重的生活担子都推给了他们,心里亏歉得不行,我不忍看弟弟流口水了,招呼说:“都快上桌吃饭吧!”

小弟弟猫似的嗖一声窜上桌,碗没端起来一只手已试探着伸向盛着十几片肉那只盘子,大妹妹瞪了他一眼,他迟疑着将手缩了回去。我咬咬牙给他夹了一片说:“这几片肉是给爸喝酒的,你吃一片行了,来,咱们吃豆,葱花油豆可香了!”我一一给他们盛了一平碗大米饭。大米饭是装在小盆里的,旁边的大盆里是红色的高粱米饭。

妈和小弟弟端起来就吃。大妹妹却把大米饭倒给我,说吃大米胃酸,于是盛了满满一碗高粱米。我端着大米饭心里而不是胃里真有一股酸楚的水在涌,我把白饭推给小弟弟,也盛了红饭。

爸爸端起的酒盅又放下了,他给每人夹了片肉,说:“都吃吧,我吃肉不行,更咳嗽!”

不管怎样无知我也知道,吃肉是不会咳嗽的,为了让爸爸那颗心吃了肉能踏实些,我带头把夹给我的肉咬下一半。不知怎的,咽下那半片肉我真的咳嗽起来,我知道那是心情激动的结果,我顺势把剩下的半片肉夹给小弟弟:“吃肉真咳嗽,给你吧!”

小弟弟狼吞虎咽地将肉吞下去,说:“我吃肉不咳,谁还咳给我!”

妈重重咳出一口痰吐到火盆里埋掉,用筷子点点小弟弟的脑门说:“兔羔子,你个小孩崽子咳什么!”她把筷子从小弟弟脑门移到碗里,夹起那片肉吃下了。她已经没有正常理智不知疼爱孩子啦,她嚼着肉还数落着小弟弟说:“咳什么咳,看咳吗?”

大妹妹咬咬嘴唇将自己那片肉夹给妈妈,妈妈又叨叨着咽下了。

爸爸开始喝酒,其实只有三五片肉供他下酒,他便跟我们一样一颗一颗不停地往嘴里扔着黄豆。桌上响着全家人咀嚼黄豆声。两盅酒下肚,爸爸忽然伴着蹦蹦的嚼豆声说我:“你回来好像有什么事?”

我终于说:“爸,我要当兵去,体检已经合格了。”我盼望爸爸能象送我长征那样欢送我参军。

可是半晌爸爸才放下酒盅:“这大的事儿应该和我商量一下!”

“爸,你在家养病,生活这么艰难,我是不该走,可是……现在我不也住宿吗?考大学不也得离家?”

“我不是让你在家伺候我。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还不知道吗,咱们镇上,哪年征兵不去几十个?考大学的,十年八年都不见一个。国家兵源不缺,人才缺,又不是战争年代……”

爸爸病休几年不上班,确实跟不上形势了,他这种话要在学校说早该批得体无完肤了。我说:“爸,你在家也不听广播呀?”

爸爸回身拧开柜台上的半导体收音机,放了一会,关了,“搞‘文化革命’就更该重视文化教育嘛!”

“爸,我就是想当兵,一天也不愿在学校等了!”

爸爸异常感慨:“又没发生战争,何必非让学生当兵呢?”

“爸,不是非让去的,我自己要去。”

“图虚荣!”爸爸有些生气了。

以前,爸爸的话对我们从来是有权威的,“文化大革命”了,虽然我还尊敬他,但他的话却失去了权威性。我反驳他:“解放军也是大学校,我到这所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可以当军事家!”

“军事家?咱们祖辈没出过一个兵,到你这儿就能出军事家?”

妈妈不着边际插嘴道:“挺大人跟孩子打仗,要找小老婆?你们爷俩谁找?”

爸爸叹口气不说话了,闷头喝酒。我说:“妈,我要当兵!”

“当尿冰当屎冰?屎冰尿冰多的是,还用人当?”

一听妈妈说疯话我的心便又酸又软了,但当兵的决心已定,无法更改。吃了一会儿饭,我又央求爸爸:“爸,我当兵一走,家里还少个吃闲饭的,不交学费了,衣服也不用家里买了!”

爸爸还是闷声喝酒,不时咳一阵。大妹妹是初中生了,懂得小伙子该到外面奔个前程的道理了,她替我说情:“爸,让我哥去呗,家里活我干!”

妹妹跟爸爸是不敢讲道理的,她只能用感情来动摇爸爸的决心。她也知道,不管爸爸同意不同意,我都不会改变主意的,只不过爸爸同意了事情会圆满些。我很感激妹妹。

这时东院邻居传来争吵声。我过去看看,原来邻居家的小虎子也体检合格了,公社武装部家访,小虎子他爹不愿意儿子当兵,和人家吵起来。我回来跟爸爸说:“小虎子他爹也不想叫小虎子当兵,和武装部的吵起来了!”

爸爸叹一声:“社会青年也不想服兵役,这哪行。你就去吧,服完兵役再上大学也行!”

爸爸一说同意我反而更不安了,好像全家人都为我做出了牺牲,而我则是做了亏心事的自私鬼,是为自己奔前程去了。这种心情使我一连两天没出家门,里里外外帮爸爸妈妈干活,挑水、扫院子、清理厕所,给全家人洗衣服,带弟弟玩……我把“毛选”中的军事著作都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欧阳海之歌》,越读当兵心越盛。爸爸看我当兵心铁了,慢慢也高兴了:“要当就好好当吧,咱家祖辈没一个当兵的,你也算代表老柳家为国尽义务了,我们就是光荣军属!”

4

一回学校吴勇就亲哥似的拽住我说:“你光顾回家了,快找找去吧!”

“找什么?”我抽回胳膊。我不习惯男人之间拉拉扯扯的亲昵劲。

“名单定了,全校一共七十人。”

“没有你吗?”

“我最后一名。”

“当上就行管他妈第几名!”

“没有你!”

“没有我?”

“真的!”

“开玩笑!”

我真以为吴勇开玩笑。怎么会没有我呢,绝对不。我身体一点毛病没有,表现可以说最突出的,“打砸抢”等不法行为一点没有。只给一个人发军装也该是我,何况七十人。

“不信你问武装部去。”吴勇不象开玩笑。

我跑县武装部一问,真象吴勇所说。我象当头挨了一捧棰。

以前我一点都不知道,爸爸反右时内定为“中右”,他还是伪满洲国国立高等中学学生,光复那年学校黄了,他又和几个地主富农子弟到敌占区去上学,可能入过国民党办的士官学校和“三青团”。后两者是怀疑。武装部的人说历史不清比清楚更难办。

我害怕了。小时候在山里走夜路听见狼嗥都不怕,造反、大批判、大串联……从来没害怕过,现在却怕得要命。“不是重在表现吗?”我问武装部那人。

“‘文化大革命’以来第一批兵,质量要高!”

我忽然变矮了,矮了许多。我竟是个质量不高的人啊,还一腔热血,神圣地以为除了毛主席和解放军自己最革命呢?自以为赤诚却被排斥在外的心象被钳子夹着浸入苦醋缸里。

我跑回宿舍蒙头哭起来。我想起自己抓过一个撕大字报当纸卖钱的捡破烂老头,因那老头有历史问题,我们就把他批斗了。原来自己父亲也有政治历史问题呀。

那个裸体的疯女人在我的泪水中出现了。我忽然理解了她被痴爱的人突然抛弃为什么会疯。我近乎神经失常在宿舍乱转。如果我疯了该抱住什么狂亲乱吻呢?我就这样被甩下了?甩在革命队伍之外?我怎么能受住被甩下的滋味啊。上小学那年,一块玩的孩子都上学了扔下我没人玩,我也非要上学,可不到年龄。我在家打滚哭,没办法爸爸帮我瞒一岁才得以入学。初三那年团支部发展我入团,各方面都够,就是年龄差一岁,我很难过,是团支部书记亲自替我瞒一岁入团的。高中时选人民代表,全班同学都够公民年龄都有选举和被选举权,唯我不够,我又心里不好受,是班主任老师替我瞒一岁才得以和大家一道参加投票的。亲人和师长们帮助下的三次瞒,使我人生开端心灵中就潜下一个怕的阴影——怕被甩下,因而事事想抢在前面。那三次温暖的瞒使我没被甩下,现在又被甩下了亲人和师长们无能为力帮我瞒了。

伤心、疑虑、憎恨,不甘这四条汉子轮番同我交战,累得我精疲力尽。

……全校所有人都当兵走了,连杨烨也穿了军装,只剩我自己。我追上拉新兵的汽车扒上去,吴勇他们却往下推我,杨烨也帮他推。我恨透了你咋也推我!我抡起拳头揍她……

我的拳头打着了吴勇为我端来的晚饭,两个馒头在地上滚着。“完了,当兵资格都没有了。”我有气无力说。“吃饭还有啥用!”

“不能完。我诅咒,一定让你当上兵,哪怕我去不成,不然那帮小子会说我们东方红头头隐瞒家庭历史被解放军甩啦,那我们团就得完蛋!”

“那怎么办?”

“办法有两个。第一,立即声明同你父亲划清界限,然后写血书。这叫重在表现,你肯吗?”

我怔住了。写血书可以,发表声明我做不到。

“第二”,吴勇回身瞧瞧是否有人才小声说,“让杨烨找接兵团长——”

“让谁?”

吴勇神秘地示意我小点声,“让杨烨,没想到吧?”

这时候了他还跟我这个找救命稻草的人卖关子开玩笑,真他妈不是人。“别扯蛋了,她自己还泥菩萨过河呢。”

“她过不了河能保你过河!”他以显示的口吻告诉我,新兵团长是杨烨的舅舅。她所以最先知道输血的消息就因为这个。

荒唐。杨烨爸爸游街撞伤自己大舅哥,杨烨却没资格为自己舅舅输血,而以往杨烨所有秘密都是我最先知道,现在竟由吴勇卖关子告诉我。一股酸酸的血水又从心头伤口渗出,但我硬逞能说:“这两点我都做不到!”

“想进门又不肯低头,那就只好进不去喽?”

“我既不低头又要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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