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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在这一切还没发生之前,如果有人说,赵老师将被人谋杀,西河镇人肯定会讥笑说话的人神经不正常。他们认为,除非西河镇人都被谋杀光了,才可能轮到赵老师。当然,也许凶手根本就不在乎杀不杀赵老师。杀条狗,可以得四条狗胯子,吃了补补阳气。杀赵老师屁大的好处也沾不到。

西河镇上,最可能被人杀的是五驼子。早几年,大家总在背地里咒他是个挨千刀的,也有一部分人老盼望被五驼子宰杀的那些生灵能从阴间跑出来,一齐来报应他。

这两年,骂五驼子的人少了,甚至几乎没有,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关于他的叹息。更多的人在一起时,便称呼一个人为挨枪子的,说他死后一万年不能转世,还说只要有机会,刚出娘肚皮的婴儿也会跳起来捅他三刀。只要是在西河镇,一听到这样恶毒的话,大家就知道是在咒金福儿。

五驼子和金福儿之间也这么互相诅咒过。不过金福儿骂五驼子时像个胆小鬼,不但怕别人听见了,还怕自己听见,声音极小极小,嗡嗡地、哼哼地,那意思都是别人猜出来的。轮到五驼子骂时,就大不一样了,五驼子何止是气壮如牛,简直是虎威大将军或是特级战斗英雄,当街里站着,一声声吼得满镇子都是那惊起的尘土。

西河镇上该杀而未杀的人不少。

爷爷八十岁以前也被人咒过。自从他的儿子和儿媳妇被雷电击毙以后,人们仿佛一下子改变了自己的意识,开始对爷爷表现出那种对八十岁老人本应该有的尊敬。

当然,爷爷在他差不多四十年的光棍生涯里,拈花惹草的风流事是经常不断的。在爷爷的风流史上,女人们没有一个不是心甘情愿的。怨声载道、叫苦不迭的都是男人。他们骂爷爷该杀该剐,只是要出出心头的恶气,论爷爷的品行,若从五驼子和金福儿那里动刀,爷爷起码要帮忙挖上八九百或上千个墓坑后才轮到他。在他之后,活着的人已经少得可怜了。排在最后的总是赵老师,对这一点,谁都没有异议。

我也很荣幸地被排在赵老师的前面。

哪怕是去死,大家也不愿排在赵老师后面。

2

我是在父亲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长大的。

父亲母亲去世时也是夏天。

我读初二的最后一个上午,赵老师将学生的成绩单发了,又说了些暑假要注意的事项,都是年年放暑假时肯定要说的老话,游泳要注意安全,不要一个人下水;参加“双抢”时要防止中暑;别打架骂娘等等。

说完该说的那些事情后,离下课放学还有十几分钟,赵老师让我们将课文再读一读。班长举手站起来说,今天是来拿成绩单的,课本没带来。

赵老师一愣,说,只要别闹,大家随便做点什么都行。

坐在我旁边桌子的大桥站起来说,请赵老师给我们讲个笑话。

大桥是镇长的儿子。

同学们听了都鼓起掌来。赵老师终日里总是愁眉苦脸,难得听到他的笑声。大桥私下和我说过几次,找机会捉弄一下赵老师。我们都断定赵老师绝对讲不了笑话。

赵老师犹豫了一会儿,说,有个笑话,但不知同学们会不会笑。

赵老师说,一位修士和一位修女一道出门去布道。

修士就是中国的和尚,修女就是中国的尼姑,赵老师解释了一下。

赵老师说,他们一上路,一只鸟飞过头顶,并将一泡鸟粪屙在修士的颈上。修士伸手到颈上一摸,再摊开来看,见是鸟粪,就随口骂了一句:他妈的!修女在后面听见了,忙劝阻,说上帝听见了会发怒的。修士不做声。走了一程,一只飞鸟又将鸟粪屙在修士的颈上。修士忍不住又骂了一声:他妈的!修女赶忙又进行劝阻,提醒他上帝真会发怒的。又走了一程,飞鸟再次将鸟粪屙在修士的颈上,他还是忍不住骂了句:他妈的!骂声刚落,晴空里一个霹雳,跟在修士身后的修女应声被击倒。修士正在发呆,忽然听见上帝在空中嘀咕了一句:他妈的,打错了!

学生们都笑起来。

赵老师却没有笑,像以往一样,见到别人大笑,神情中就有几分恍惚。

我从学校往家里走时,天上起了几朵乌云。有一团小小的旋风老是跟在我身后打转,将几片枯叶与纸片悬在我的脑后,并弄得一阵阵呼呼响。小街两边的人都说,哟,学文遇上鬼了,要出事的。我惊恐万状,拔腿就跑。那旋风不但没被摆脱,反而越转越快,越转越大,并且在我的背心上越贴越紧,似有一只手在拼命地扯着我,凉飕飕的,极像到目前为止,我所经历过的十几个乘凉的夏夜和烤火的冬夜里,那许多故事中,妖怪的脸与魔鬼的手留给我的感觉。我在极度恐惧中飞快地跑着,没有人敢上来帮我。

我想逃进家门,家门却紧锁着。

我继续没命地躲着这股旋风。就在这时,我听见遥远地传来一声呼喊。那声音让我站住,停下来别动,就会没事的。喊声初起时,我分不清是父亲还是爷爷,只觉得是他们二人中的一个。待到看清奔我而来的是赵老师时,心里不免有些生气,想不通怎么不是爷爷或父亲来搭救我。

赵老师朝我说了一通旋风追人时不能跑的道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朝田野上走,我想他们肯定会在那儿。

阳历七月的田野,早熟的水稻已经勾下黄灿灿的金钩钩,迟熟的则还挂着小小的白米一样的花。虽然天上的乌云依旧挂着,我的恐惧已剩下很少了。四周弥漫的清香,融进了我的全身。我尚不知自己已快长大了,只觉得有一种东西在心里涌动。我甚至愚蠢地想过,这是不是中暑的前兆。

远远地,我看见父亲和母亲在责任田旁边的歇荫树下互相搂着亲嘴儿。他们极恩爱这一点我一直很清楚。在我刚刚断奶后,他们就让我一人独自睡在四只大脚中间,而不像镇里绝大多数夫妻,将孩子放在他们的胸脯之间。那四只脚很不规矩,夜里常常缠来搅去将我弄醒。在我醒时,那些脚就变得守规矩了。七岁那年,我又被弄醒时,忽然问了一句,你们怎么啦,还让不让我睡觉,我明天还得赶早到学校里去升国旗呢。我那时刚启蒙,背着个书包非常神气。母亲说,没什么,你父在做梦呢。到了第二天,他们就给我单独弄了一张小床。过去,我曾在月光下见过他们在床上扭打,不像真打,像是闹着玩,嘴里还不时小声发出些声响来。见到他们亲嘴儿,这还是第一次。

我不好意思看。

母亲扭头从身边拿起一只茶壶,吸了一口茶水,又返身嘴对嘴地喂给了父亲。

我折转身钻进山坡上的一片茶树林。

茶树林只及我的胸口,藏不住全部身子,我便蹲下来。就在刚刚蹲稳时,我看见茶树缝里,有两个人赤条条地叠在一起,四只脚板像犁一样竖着对着我,不停地蹬那地上的土。我抓起几颗小石头挥手扔过去。

有人,女人说。

男人说,我看见了,是学文,继续吧。

我听得清清楚楚,男人正是我那七十九岁的爷爷。

就在这时,从乌云里轰然落下一个霹雳,将我家田边的那棵歇荫树劈死了一半,烧得黑黑的,从树枝到树蔸,都成了炭。看上去像是谁用一桶墨汁将它淋成这种样子。

父亲和母亲正靠在成了黑炭的半边树上。

见到歇荫树冒着烟我便冲了过去。待我到达时,我的父亲和母亲仍搂在一起,只是人已不像人了,而像往年家里过年守岁时烧的那只大松树蔸子。

我冲着天上的乌云大叫,打错了,你们打错了!

这时,爷爷的光身子在墨绿的茶丛上飞快地划过,如同一叶孤帆,爷爷一边系裤带,一边叫喊着什么。

我想起了赵老师讲过的那个笑话,便昂头骂了一通: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3

父亲是爷爷唯一的血脉。

他的死让爷爷哭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里,爷爷哭累了就睡一会,可只要一醒来,第一个动静就是干号一通。

我没有注意到被爷爷压在茶树丛中的那个女人是谁。我被雷击搞懵了,无暇去看那女人怎样地往光身子上套衣服,怎样地低头猫腰快捷地逃走。

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常常将我抱在怀里,指街上一些年轻女人对我说,这是他的第几十几个女人。我记不清爷爷最后给我说的那个数是二十三还是三十二。在雷击事件发生之前,我一直弄不懂爷爷老得像只养了十几年的瘦公猪,数着那二十三或三十二个女人有什么意义。雷击事件之后,我才弄明白。然后,我只要见到哪个年轻女人朝爷爷笑,我就恶心。我无数次见过爷爷洗澡时的裸体和裸体上的每一个部件,那整个就是一堆从烂泥塘里捞起来的破烂。

爷爷已不值得我骂了,我只骂西河镇的女人为何个个爱啃老卵子。

实际上,我从未真正这么骂过。

爷爷在他的儿子惨死之后,自己最后的那点寻花访柳的精力也随之衰竭了。有天中午,爷爷正在堂屋的竹躺椅上打瞌睡,一个女人溜进来,轻轻地用手拉他的胡须。爷爷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嘟哝一句什么,又继续迷糊睡去。那女人走时很失望地回过头来问,你真的老了吗?

爷爷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我后来从别人嘴里零零碎碎地得知,多数女人是在说了这话后被爷爷扑倒的。干了一盘后,爷爷会趴在那女人身上问,还说不说我老了?在惊讶中享受到快活的女人都极舒服地躺着,看着爷爷身上那件丑陋的东西默不作声。

但是,从那一年夏天开始,我成了爷爷的唯一寄托与依靠。

父亲母亲死后那一段夏天,闷热和潮湿的空气,常常让我感到窒息。每隔一阵,我就要将头伸到水缸里浸泡一阵。我本来应该将缸里的凉水用木瓢舀起来,倒进脸盆里,免得将一缸水弄脏了。那水是用来做饭的。爷爷每天早上起来,便到西河里去挑三担水回来,作一天之用。父亲没死时,爷爷是不会挑水的,即使父亲不挑,还有母亲。我想我这么做可能是在发泄自己的不满。

爷爷一直没有对我的行动表示反对,他也不在乎我的头上干不干净,照常用缸里的水煮粥蒸饭。

有天傍晚,我刚站到水缸边,还未撅起屁股弯下腰时,爷爷忽然对我说,我们上西河里去洗澡吧!

我想了想后,点头同意了。

像是得到了恩赐,爷爷显得很高兴,上前来摸了一下我的头。他有很长时间不敢这样做了。父亲母亲死后,我一直没有哭,这显然让爷爷又难过又不安,所以,他们下葬的前一个时辰,爷爷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哭几声。说完就想伸手来抚摸我。我往旁边一闪说,你别动手,我的头不是女人的胯,用不着你来摸。爷爷听后很痛苦地说,学文,你还没长大,等你长大了后就晓得做男人的苦处。

我觉得爷爷的确有些可怜,便没再回避他。他摸了好一阵。

我说,够了吗?

爷爷一怔,赶忙抽回手说,我心疼你,哪有什么够不够的。

我说,别说好听的,快去西河吧。

我们在街上不紧不慢地行走,五驼子家门口聚了一堆人,边乘凉边搓麻将。五驼子一定是赢了,油亮的脸上一片红光,见我们走过,还得意地睃了一眼。

爷爷对他说,我带学文去河里洗澡。

五驼子没有理我们,他根本没听见。

出了镇子,走上田间小路时,忽听见有人在黑暗中吟诗: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

我一听就知道是赵老师。

那声音奇妙极了,一个字一个字似风中滚动的擂鼓声,震得人心里发颤,这是激昂处。吟到低沉处时,则像是远山深谷中的回响。

爷爷说,狗日的赵长子,硬是可以靠诗文过日子。

赵长子就是赵老师。

我说,你不懂,诗文是精神财富。

爷爷说,那“四人帮”的精神财富,怎么不能让大家过日子?

我说,“四人帮”是坏人。

爷爷说,那伪政府时候,地主恶霸的米面不也让长工佃户过日子吗?

我说,你没读书别瞎扯。

爷爷不做声,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晓得,赵长子的骨头是诗文做的,他的威风全在骨头里面,西河镇的人连他脚趾缝里的泥都不如。

我望了望那边,黑黑的一面山坡,正在月亮的阴影里,我只知道那黑暗的中心是赵老师家破烂的小屋所在地。

刚刚走上河堤,一道雪白的亮光迎面射来,跟着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爷爷睁不开眼睛,站在河堤上不敢动步,直到汽车呼地驶过去,才定下神来。

爷爷问,是给金福儿拖货的啵?

我说,不晓得。

可我明明看见汽车驾驶室内明亮的灯光下,闪烁着金福儿那黑油油的脑袋。

爷爷看了看西河,说,你下去洗吧,我在这儿等。

我脱光衣服,跑下河堤,踩着水和沙,一直冲到河中心,然后仰在水中,让头对着上游。流水顺着我的身子往下淌,凉丝丝地沁人心脾。在我的两条大腿之间,河水翻起一股小小的激流。涌浪中,有接连不断的沙粒一样的东西,在撞击着我身体上除了头发以外,唯一可以在水中自由摇摆的那件小玩意儿。母亲生前总是这么亲切地称呼它。不一会儿,就有一种要尿尿的感觉,而且还伴有一种似乎是紧张的感觉。我站起来,挣出几滴尿。再到水中躺了一会儿,那种感觉又来了。

我不知所措,从水里爬了起来,回到河堤上。

爷爷问,只洗这一会儿?

我说,洗得一点也不舒服。

第二天傍晚,我又忍不住和爷爷来到西河。

一个星期以后,我才明白自己的那种感觉中,最大的成分是焦渴。

4

父亲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夏天,我开始长大了。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我洗过河水澡后,坐到岸边的大石头上,看星星和月亮在河里洗澡,发出叮咚叮咚的撩水声。我看见很凉快的风,很凉快的水,很凉快的月光,不怀好意地朝一个半裸的女人身上涌去,把水做的女人调戏得一片哗哗响。

女人一点不觉得,坐在浅水里,将一支民歌反反复复地唱得一遍比一遍好听。洗完澡,女人来到大石头下边穿衣服。就在她轻轻拍打衣服的时候,歌声忽然没有了。

女人站在大石头下面,瞅着自己的衬衣久久地发呆。浸在河里的半块月亮和几只星星,从提在手中的衬衣窟窿里钻出来,挂在她那不太高的乳峰上。我听见女人很轻很轻地哭了起来。

我悄悄地从石头上退回河堤,然后又退到去赵老师家的路口。这女人是赵老师的女儿,名叫习文,早我一年上的初中。前几天来了通知,说她考上了县高中。

我蹲在路口时,有一条水蛇从眼前爬过去,长长的黑影在路上横着移动,那响声如同冬夜里父亲和母亲将撩到地上的棉被拖回去一般让我肉麻和心跳。水蛇过去半天,路上还留着一股难闻的腥臭味。我正想挪个位置,习文从路那头走来了。

习文这时已不再哭了,依然唱着那首民歌,甚至从歌里也听不出忧伤来。

我连忙站起来,迎着走去,嘴里也装模作样地哼着一首歌。

走了几步,路那头忽然没动静了。

我故意问,谁呀?

等了一会儿,习文才说,是我。

我说,你是习文啦?我是学文。

习文说,我听出来了。

我说,你去哪儿了?

习文说,没去哪儿,转一转。

我说,我陪你行吗?

习文说,不用了,我要回家。

这时,习文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说,听说你考上高中了,全镇上就你一个女的,祝贺你。

习文说,我读不成了,从明天开始我去跟人学理发。

我说,高中怎么不读,熬三年就可以进大学。

习文说,我爸没钱。

我说,你爸真没用,一个女儿也养不起。

习文说,不许说我爸,你们西河镇才没用呢,只晓得欺负像我爸这样的老实砣子。

我说,你说“你们西河镇”,那你不是西河镇的人?

习文不说话。

不过,在我看来,赵老师和习文的确不像西河镇人。西河镇人早上起床,总是蹲在家门口刷牙,但赵老师和习文不是这样,他们总是在屋里对着脸盆刷牙,再将水端出来,倒进外面的水沟里。

我说,起码你不该去学理发。

习文说,我爸说,别看这职业现在贱,将来可是件了不起的技术活。

说过后,习文要绕过我回家去。

我伸出手拦住她。她挺着胸脯走到我的手臂前,我盼着她再往前走,她却停了下来。

习文说,你让开。

我说,我不是故意说你爸没钱。

习文说,你现在是故意的。

我只好放下手臂。习文走过去时手臂在我的手臂上擦了一下,让我大半夜都睡不着觉,自己用另一只手去摸这条手臂时,就像在抚摸习文的手臂。

这天晚上,爷爷是偶然有事才没去河边陪我。第二天黄昏,他要陪我去时,我坚决地拒绝了。

我告诉爷爷说,我长大了。

看习文洗澡心里特别凉爽,看完回家一整夜都不觉得热。我天天去,说是趴着,其实是躲在那块大石头后,一而再,再而三,就上瘾了。

5

这天傍晚,我正准备去河边,赵老师来了。

赵老师是西河镇第一个戴眼镜的人,也是西河镇个头最高的人,现在他又是西河镇最瘦的人。

西河镇头一回兴教师节时,镇教育组给每个老师发了两斤肉票。拿着票,可以到五驼子的肉铺里割两斤肉,不用自己掏钱。

老师们都很高兴,相邀着一齐去了。

割完肉后,大家余兴未尽,便说平时总说赵长子个头高,都不晓得他有多重,这一回非要称一称。

说时,五驼子就上来了,用手在赵老师的腋窝、胸脯和屁股上摸了一把,然后极有把握地说,多在九十五斤,少在九十二斤。

大家不信这么长的人会不超过一百斤。

五驼子说,我估猪的毛重,从来都是一估一个准,这人和猪差不多。

大家仍不服气。

五驼子就夸口说,若是称了后,多出多少他负责赔多少,少了多少他也负责赔多少。

老师们都来了劲,拿上五驼子称猪用的大杆秤,非要赵老师双手抱住那秤钩,试它一试。两个力气大的老师一个站在肉案上,一个站在凳子上,用一条扁担穿过大杆秤上的头一道提索,搁在肩上,直叫赵长子,快一点。

赵老师没办法,只好双手抓住那秤钩,一缩腿,人就像一头瘦猪那样悬在秤上。称秤的人将秤砣来回移了几次,等到秤杆完全放平了,老师们一齐说,好了,好了,长子你下来吧。

赵老师下来后,站到一旁不做声。

隔了一会,称秤的老师欢喜地叫起来,说,五驼子,这回你可赔血本啰,你看,九十六斤半,多出一斤半,是该你赔的。

五驼子伸头一看,秤砣果然压在九十六斤半上面。他眨眨眼,回头扫了一眼赵老师,说,赵长子手上提着两斤肉,没有除呢,除了不就正好是九十四斤半。

老师们起哄说,称的时候长子他没有提肉,是吧,长子?

老师们那眼色里是在教赵老师说假话,别承认,蒙五驼子一次,可赵老师说,不,我提了肉。

五驼子在一边得意地笑起来,手里两把屠刀敲得当当响,说,你们这些臭老九,给个节日你们过,你们就翘着尾巴想上天,算计起我来了。发两斤猪肉哄你们是个节日,那我天天都在过节日。真过节日,那得发个漂亮女人给你们玩一玩,乐一乐。

这话一下子就扫了大家的兴。

五驼子说,两斤肉算什么,不够喝一餐酒,幸亏是上我这儿来割,换了别处,扣你们二两,给个一斤八两是正常的。

刚才称秤的老师说,这话也不假,当干部的从没有节日,可天天大鱼大肉地吃酒席。没有教师节时还不觉得自己可怜,有了教师节,见上面今天动员这家捐献,明天请那家募捐,我们倒一下子变成了拿工资的叫花子。

大家往外走时,赵老师小声说,不管怎样,有两斤肉总比没两斤肉强。

老师们忽然一齐喝道,长子,你别用你的标准来衡量我们。我们是在奔小康,你还得先脱贫。

赵老师赶紧不做声,又不敢赔笑脸,只好低下头去,让一米八几的身体,显得比谁都矮。他成年累月总是愁眉苦脸,笑得特别少,时间一长生疏了,再笑时非常难看。

我上初一时,报到那天,赵老师为了表示欢迎,努力对我笑了一回。样子很古怪,我不敢看。一离开他,我就编了一个顺口溜,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赵老师笑哈哈。

第二天,全镇上的人都这么说开了,但他们将赵老师三个字改成赵长子。赵老师知道后一点不恼,反而在爷爷面前夸我聪明,有前途。爷爷不爱听他的话。那时,我父亲还没有遭雷击,赵老师又到我父亲面前去夸我。父亲听后什么也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游泳”烟给他。

赵老师摆手说,我不吸烟。

父亲说,那我拿不出什么来谢你了。你到我地里去扒几只红芋拿走吧!

赵老师红着脸说,不,不。

赵老师还没走远父亲就冲着母亲做鬼脸,并说,这个长子,有时真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母亲却说,这个人不一般,那样子像是被人压垮了,可又总也放心不下,总觉得他在什么地方让你不舒服。

父亲说,不就是肚子里多几瓶墨水。

母亲说,墨水是天下最厉害的东西,比原子弹、比毒药还厉害。

父亲说,天下最厉害的东西是女人身上的那个洞洞,男人掉进去了就爬不起来。

父亲说着就上来撩母亲,撩了几下,见母亲没有用手拦,就抱起她往床上去。

母亲在他怀里说,不管以后怎样,我们得让学文跟着赵长子多喝几瓶墨水,离开这西河镇。

父亲嬉皮笑脸地说,我现在要让你多喝点米汤水。

6

那天傍晚,赵老师正好在门口堵住了欲去西河洗澡的我。

赵老师上我家进门就笑。

爷爷见了忙说,长子,别笑了,有事快说。

赵老师说,恭喜贺喜,你的孙子要到县高中上初三了。

见爷爷愣愣的一点高兴样也没有,赵老师又补充一句,镇初中就两人考上,另一个是镇长的儿子大桥,是教育组帮他开的后门,他离分数线还有二十多分,只有你孙子是靠的硬功夫。

把下面学校的尖子学生,调到县高中读附设的初三班,是县里搞教育改革后的新规定,理由是保证将来升入高中的学生质量。

爷爷还是不开口。

赵老师就转向我说,当初我就说你有出息,你总算为我争了口气。

爷爷忽然说,长子,你别太得意,是不是学校分奖金给你了?

镇中学有个规矩,谁带的学生中考得中,一个人头发十元钱奖金。镇长的儿子大桥算不算一个人头,还很难说,若算,赵老师这回就可以得二十元钱的奖金。

赵老师喃喃地说,我不晓得他们给不给奖金,我不是正式教师。

爷爷说,得了奖金你可要分一半给学文。

赵老师说,当然,他为我争光,我得送他一份礼。

说完,他又笑了一下。

爷爷又不让赵老师笑,说,让你别笑你还要笑,吓着你的学生了看你怎么办?

见到赵老师笑,我的确有些难过,悄悄地往爷爷身后躲。

爷爷这时长叹了一口气,说,学文怕是读不成书了,我这把老骨头挣不回那样高的学费,比你的工资还高。

我的眼睛顿时忧郁起来,看着赵老师,想象他能成为一尊佛,让爷爷立刻回心转意。赵老师半天不做声,我在长久的观望和等待中,耗费了许多的幻想。赵老师骨瘦如柴的身子紧紧地收缩在一起,如同一只大螳螂。爷爷也瘦,但爷爷张开着架子,像是一只大公鸡。

赵老师终于说,你孙子学文是我教书几十年中,见到的最好的学生,就是卖家业也要再培养几年。

爷爷突然一吼,长子,你莫当面乱吹捧孩子,你别以为自己个头高看得远,怎么不让自己的女儿继续读?

赵老师听到这话人一下子萎缩到桌底下去了,声音极小地说,我家没有一件卖得出去的东西。

见爷爷不想让我进城读书,心里有些火,我特别不愿意爷爷提到习文,尽管爷爷一年多没和女人来往,可我仍不愿他以各种方式接触习文。

我大声说,说我的事就说我的事,扯习文干什么,人家的儿女人家晓得心疼,未必还要你去心疼!

说完话,我看见赵老师的眼镜片后面一片潮湿,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我想起那次习文说的话,才明白赵老师当初劝习文学理发,一定也流过泪的。

爷爷瞪了我一眼,说,狗日的,你小卵子硬了是不是,想充人了?

爷爷火气一上来就咳嗽,直咳得两头弯到一起了。爷爷咳嗽时的模样也比赵老师形象高大。

爷爷将眼睛瞄了我几次。我走拢去,在他背上捶了几下。在拳头之下,我感到爷爷的背上尽是硌手的骨头,击一下就出现一股生痛。由于反馈回来的痛,我没有完全注意到爷爷的衰老已成了定局。

缓过气来之后,爷爷说,你家比我家还不如,那你来充什么好汉!你回去吧,长子,我家的事我晓得安排。

赵老师往外走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几步险些跌倒。我上去帮了一把,并随手扶了一下,想将赵老师弯得让人可怜的腰扶直些。赵老师很感激地朝我点点头,腰又弯了下去。

镇上有句名言,是骂人的,话是这么说:你就像赵长子,是一根永远扶不起来的臭猪肠。

这话最初是五驼子骂金福儿时用的。

那时,五驼子只有十几岁,金福儿和他一般大。

7

等赵老师走后,爷爷对我说,你的书还是要读的,我只是当面杀杀赵长子的威风,不让他有一点翻天的机会。

我说,爷爷,你不是说,赵老师是镇上最没用的男人吗,他哪儿来的威风呢?

爷爷说,你不懂。你看金福儿如今骑着全镇人拉屎拉尿,就是当年没好好杀他的威风,若是像对待长子这样就好了,金福儿就不至于有今日。

我说,爷爷,赵老师这个样子,全怪你们太欺负他了。

爷爷说,怪我们,他就不怪自己?

爷爷又说,谁要是连赵长子都不敢欺负,那还有什么用。

我记起自己刚上初一时,瞅着赵老师要进教室里上课,便将门掩了大半,然后将一只扫帚架在门顶上。赵老师推门朝里走时,扫帚正好砸在他的头顶上。赵老师捡起地上的扫帚,放到门边,然后走到讲台上,默默地站着。刚才还笑个不止的教室,一下子沉寂下来。

赵老师默默站了几分钟,而我却觉得像是过了几学期。

后来,大桥跳起来,说,你还上不上课呀,不上课,我们就出去打球。

赵老师没理睬,他轻轻地看着教室里的每个人。我刚学到心如止水这个词,赵老师那样子就好比心如止水。他越是波澜不惊,我们心里越是有种虚脱的感觉。又站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让我们打开课本,翻到第八页。那是我们班上,朗读课文最好的一次。

放学后,我将这事说给爷爷听。

爷爷说,长子这个人太不简单了,他心里总像有个很硬的东西在撑着。

对于赵老师,爷爷的内心是极其矛盾的,他从来就十分小看赵老师,又从来不敢轻视赵老师,他说这镇上真正的强人只有赵长子。

爷爷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说,赵长子这个人,比电影《红岩》里的疯子华子良还厉害。

爷爷在七十九岁时做了八十岁生日。老人们都这样,怕自己难过八十大关,就提前过了,让阴司的人寿掌管不知如何是好,在犯糊涂时,八十岁便过去了。父亲母亲给爷爷做寿,本是给他求个平安吉利,谁知灾祸却降到他们自己头上。前些时,爷爷真的满八十岁时,他连一口荤菜也没吃上。爷爷说,他现在是为了我才硬朗地活着,不肯去死。

爷爷在赵老师刚才绊了一下的地方绊了一下,他晃了一阵,顺势回头说,我去打点主意。在西河镇,说打主意就是想办法借钱,并不是通常所说的策划阴谋,背后捣鬼。

走几步,爷爷叹口气说,要是政府的学校也像当年长子的学校一样,不收学费就好了。

爷爷一走,我就往河边跑。但我去得太晚了,只能远远地蹲在河边的柳丛里,看水中的习文。我不敢往前走,怕她发现了。

一只月亮和习文一起泡在水里,互相挨得很近。习文在水里翻了一个身,月亮就不见了,我想她一定是将它搂在怀里了。果然,过了一会儿,习文双手托着月亮,一点一点地小心放入水中。我想,我若是那只月亮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在习文怀里尽情地翻滚,从她的左边乳峰一下子蹿上右边乳峰,接着又从右边乳峰溜回到左边乳峰。玩累了,还可在那道不太深的乳沟里作一番歇息。

习文洗完澡独自款款离去。

我踩着沙滩跑到河里,想抱一抱习文抱过的月亮,可月亮也走了。

是习文带走的,我心说,习文你好狠啦!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刚坐下,爷爷也回来了。

爷爷说,还算顺利,只跑了七八家,就借到一半了。明天再跑几家,就差不多了。

我说,你别借了,这书我不想读。

爷爷说,你是不是在河里中了邪?

我说,习文考上高中了都不读,我读这初中干什么!

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沓票子,大大小小的几元几角的都有,往桌子上一扔,屋里发出一声沉闷的震响。

爷爷说,不读也行,你用它买一瓶农药回来,我们老少爷们一起喝了它。死了也不怕别人上门来讨债。

这时,一阵风从门口吹进来,桌子上的钱票纷纷飘落到地上,悬在梁上的电灯泡也晃荡起来,照得桌椅板凳等物什的影子像电视录像中那些到处飘荡的鬼魂。

我有些胆怯,叫了声爷爷,我读书,你别生气。

其实我并非不想读书,我只是因为不能和习文待在一起而难受。

爷爷不做声,推开椅子蹲下去捡钱,我也蹲下去。

这时,电灯熄了一下,亮了后,又熄了一下,这是夜里停电前的信号。

我们赶紧找钱票,五分钟后,西河镇将是一片漆黑。赶在停电前,我们将钱票都找回了。一数,竟多出一元钱来。再数一遍,仍是多一元钱。

我想再数,电灯熄了。

爷爷说,多比少好,说不定是哪家给错了,多给了一元钱,让我们占个便宜。

我闩上门,钻进蚊帐准备睡觉,忽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开门后,见是五驼子的女儿翠水。

翠水说,我不找你,我找你爷爷。

我说,我爷爷老了。

翠水咯咯地笑起来。

爷爷在屋里说,花大姐儿,我真的老了,享受不了你了。

翠水说,不要脸,我是来要钱的。我父刚才多给你一元钱。

我说,你别混账。

爷爷说,是多给了,我正猜是谁多给的呢,学文,退她一元钱。

翠水走后,爷爷说,学文,你要记住,你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别学西河镇人,宁肯穷,别去赖。

我说,像赵老师那样?赵老师从不赖。

爷爷不耐烦了,说,睡觉睡觉。

上床后,躺了一会儿,爷爷在墙那边对我说,赵长子就像金福儿家电视里的矮贼和皮鸭人。

我没听懂,问,爷爷你说什么?

爷爷说,我看见电视里的外国黑人就像赵长子。

我不再说话。我知道爷爷说的矮贼和皮鸭人,是指埃塞俄比亚饿殍。

赵老师以往老在讲课时晕倒,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有某种病,直到有一天晕倒后,将他抬到镇卫生院,才从医生嘴里知道,赵老师是没吃饱的病,饿病。

迷糊中,爷爷又将我喊醒,说,不对,那一元钱不是多的,不是五驼子的,下午我买烟后,荷包里刚好还剩下一元钱。

我说,退都退给人家了,有什么办法。

8

我在县城读了一年初三。功课上还过得去,平常成绩不在人上,也不在人下,可一到考试却能超水平发挥,回回都挤进了前十名。

有一回,赵老师坐着一辆手扶拖拉机进城来看我,他以前在镇中学的同事,现在做了县一中一把手的胡校长,当着他的面,说我是一个比赛型的选手,和赵老师完全相反。

我问,赵老师是怎样一类?

胡校长说,赵老师是什么都不像,但又不是什么都像。

赵老师说,胡校长你这话别说学文不懂,就是我也不懂。

胡校长当即反问,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赵老师说,我真不懂。

胡校长叹了一下,说,其实,我也不懂,我只是这么感觉的。

赵老师说,那你应该好好研究这个问题。

胡校长说,我会在一块石头上绊两下子?研究它你不犯法也要犯错误。我现在只研究学生的成绩和明年高考的试题。

这一年里,赵老师就只有这么一件事让我有较深刻的印象。

然而,这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使他成为西河镇有史以来,最残忍、最悲惨的一宗谋杀案的谋杀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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