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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女性的魅力(2)

美丽的谎言

如今碰上下大雪的年头不多,可那时平原上每年都有大雪。

飘飘扬扬的雪花愈发下得紧,静静地,带着揉纸般的沙沙声,厚厚的雪地上发酵着孩子们明丽灿烂的梦。我一觉醒来,“嗖”地爬起来,看见各种图案的窗花,用手指把窗花抹出一个洞,就会看见外面的大雪,立刻穿上棉袄,有时连袄扣也来不及系,就抓起灰铲,跑到外面,一推门,便发现大雪把门都封住了。我挥舞着铲子,把门口的雪铲掉,挤出去,高兴地堆个雪菩萨。

我精心地把雪菩萨堆好了。雪菩萨的模样,善良、憨厚,微笑着,光光的头顶上什么也没戴。我对雪菩萨说:“你能保佑我们家平安吗?如果能,你能给我带来福分吗?”

雪菩萨没有说话,它依旧微笑地看着我。奶奶隔着窗子看我,我问奶奶:“你看我,还是看雪菩萨?”

奶奶笑着说:“我看你堆的这个雪人不像菩萨。”

我趴到窗前问:“奶奶,你说她哪里不像呢?”

奶奶说:“你堆的菩萨的眼睛太小了,菩萨的眼睛应该是很大的,她能看见我们。”

我听奶奶说完,就静静地看着雪菩萨,盯着她的眼睛,觉得眼睛确实小了,与她肥胖的身子很不谐调。我仔细修理,矫正她的眼睛,弄完后,我的小手都冻红了,手指像一根根胡萝卜。奶奶隔着窗户看着我弄完满意地走出来,让我把心里话讲给雪菩萨。我说刚才把什么都讲了,雪菩萨没有回答我,我还能说什么呢?奶奶再三催促着我,我把刚才的两句话,又默默对着雪菩萨说了一遍,样子很虔诚。

这个时候,我听见身后有人“扑哧”一声笑了。扭头一看,我家的墙头上,有一个满脸笑容的女孩儿。她是我的邻居小彩。她比我大两岁,黑眼睛大而亮,头上围着红头巾。红头巾在白雪的映衬下十分鲜艳。

后来,奶奶死后,妈妈经常到大队部开会,小彩姐姐就经常跟我做伴儿,一直等到妈妈散会她才回家,有时也住在我家里。我问她为什么笑。她看着我的样子说:“菩萨不会说话的。”我倔强地说:“奶奶说她会说话的。”小彩眨着好看的黑眼睛说:“如果今天不出太阳,雪不化,我想今天晚上有月亮的时候,菩萨才会跟你说话。”我半信半疑地看着她说:“我不信。”

小彩说:“我信。”

我知道小彩是个相信神话的女孩子。她喊我到她家的院里,看她和她哥哥堆好的雪菩萨。我从墙头爬过去,弄了满脸的雪,雪很快就融化了,脸很凉。当我看见她家的雪菩萨,感觉雪菩萨很大,起码比我堆的大,特别是有个大肚子,肚子上还有用秫秸扎好的佛珠,菩萨的手捻着佛珠。我欣赏着他们的杰作,小彩告诉我,她的这个雪菩萨晚上就会说话。她穿得很多,看上去很臃肿,一边说着,一边抹鼻涕。

白天我走在上学的路上,看见街上堆着无数的雪菩萨。可我心里仍然惦念着自己的雪菩萨,还有小彩的雪菩萨。到了晚上,小彩没有跑到我们家里玩,但我还是按照她的叮嘱,去跟雪菩萨说话。月亮升起来了,我忽然看见雪菩萨手上放着一个纸条,我疑惑地抓过来,跑到屋里的灯下,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这样的字:“明山:你是个诚实的孩子,你要好好读书,只有你读书长进了,我才能保佑你和你全家人平安幸福。再见了,我明天就走了,即使在明年,你也不会再见到我了。”

我看着歪歪扭扭的字,开始有些疑惑,后来一想,准是小彩干的,她代表着雪菩萨跟我说话。我拿着纸条,到邻居家的院里找小彩,小彩看见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带我到她的雪菩萨跟前,也拿出同样的字条,字迹完全一样。我说是她的恶作剧,小彩摇头不承认,也不笑,两只小辫子一甩一甩的。我把小彩的作业本拿出来认真地对照她的字迹,可以明显地得出结论,这不是小彩的字。那会是谁呢?难道真是雪菩萨显灵吗?

我回到自家的院子,默默地站在雪菩萨前,心里说着“好好读书”“感激菩萨的指点”,等等。刚说完,就听见墙头又有唰唰的雪声,一回头,墙头的红头巾一闪就不见了。我爬上墙头,没有看见小彩的身影,她和那个神秘的纸条一直留在我的心里。我反复问着雪菩萨,雪菩萨只是朝着我傻笑,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上午,我放学的时候,温暖的阳光融化了我的雪菩萨。雪水慢慢地流淌到地上、街上。房檐儿也在滴着雪水。其实是我在等待着下雪风景的消失,然后换一种心情。乡村的冬天,没有欢乐的日子,堆个雪人就是欢乐。雪的欢乐持续太久,那会麻木的。我和雪菩萨一样,也是观望者,在静默中观望着未来。等到长大了,小彩出嫁那年,我才知道了秘密,其实那个纸条是小彩委托她的哥哥写的。雪菩萨在我的世界里,只是巴掌大的一块积木,后来,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我自己也变成了别人手中的积木,被莫名其妙地拼凑着,组成各种图案。这是我所忧伤的。我多么向往自己手中有积木!我多么向往童年堆雪人的日子!童年的雪菩萨,我想对你说:“继续用你的博爱祝福我吧,也祝福善良的小彩!谢谢她给我带来的美丽的谎言!”

生命的“十里红妆”

说到旅游,看山看水,但是把“十里红妆”的神奇风俗当成旅游项目的,唯有浙江宁海。这一路生命的红妆,给我们震撼,给我们留下无尽的思考。

走遍宁海的古村落,感觉很有味道,可是“十里红妆”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当初的惊奇还在,惊奇是人天性的一种流露。这个世界,有多少让人惊奇的事情呢?恐怕是不多了。可以想象,旧时宁海嫁女的场面,人们常用“良田千亩,十里红妆”来形容嫁妆的丰厚。走进宁海红妆博物馆,满眼都是炫目的朱红。红色像是一种温暖直达我们的内心。我喜欢红色,自己画葡萄的时候,还要点缀一点儿朱砂红,有送吉祥、避邪的功能。我走到一个红红的花轿前,被其精美的工艺折服。有人说宁海的花轿独一无二,其原因就是:朱金木雕。花轿的背后还有一些传说,最早的花轿就出在宁海的前童古镇。我们去了古镇,听说当地还保持着一个特殊的风俗,每年的五月,就有一支红色的游行队伍,吹吹打打地穿行在古老的街巷里。他们都穿着红衣、红裤,抬着红柜、红箱、红桌、红椅,排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顶披红戴金的龙凤花轿。这顶花轿为何这么豪华、这般精美?乡亲们告诉我,过去前童古镇有个传说,宁海人嫁女,是受过皇帝册封的。传说宋朝,康王赵构被金兵追杀,逃到了浙东,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救了他。赵构登基后,为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下旨将浙东女子封王,出嫁时可戴凤冠、乘龙凤轿。从南宋开始,宁海女人出嫁坐花轿的习俗就保留下来了。花轿制作越来越考究,成为“十里红妆”之首。

过去的宁海有迎神赛会,常有“鼓亭”抬出,特别是前童古镇一带的乡风,正月十五闹元宵,鼓亭和花车沿街巡行,斗奇比巧,光彩耀目。这鼓亭的工艺与花轿如出一辙。过去的人家,花轿闲置不用的时候,就由穿着整齐的轿夫抬出,有四人抬的,也有八人抬的,姑娘出嫁的十里红妆以八人抬大轿迎娶为荣耀。在宁海看电影《十里红妆》首映的时候,真正感受到了这别样“婚典”。宁海的同志介绍说,结婚前一天,男女双方要在家里举行“享先”仪式,用全猪、全羊祭神,吹打小唱,新郎和主婚者要拜神到天亮。时辰到了,新娘乘坐花轿来到丈夫家。一路上鞭炮齐鸣,唢呐声声。新娘的红妆紧随其后,有数十杠和上百杠之多,以显示女家的富足。

谁家的嫁妆长十里?谁家的姑娘最风光?听说华店村一家姑娘嫁到李宅村,嫁妆多得惊人,床桌器具,箱笼被褥一应俱全,日常所需无所不包,发嫁妆的队伍绵延数十里。这是女人最幸福的时刻。

以现代人眼光来看,红妆的丰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工艺,它的灵魂。木质的镶铆拼接,衔接处没有一颗钉子。“朱金木雕”的木材都是上等的,有樟木、椴木和银杏木。用浮雕、圆雕和透雕的技法,雕刻成人物、动物、植物等图案花纹,用贴金饰彩,结合沙金、碾金、沥金、描金、开金等工艺,撒上云母,再涂上传统的中国大漆。我们参观的时候,工匠说,这个工艺有句行话,叫“三分雕刻,七分漆工”。可见其特色在于漆,而不在于雕。我们接触了一个“朱金木雕”的传统继承者,他努力将这个手艺表现到各类现代工艺上。他的祖先是宁海有名的“朱金木雕”漆工,漆工的刮磨、修填、上彩、贴金、描花都十分讲究。在他漆工们看来,正是他们的工艺,才使“朱金木雕”产生了富丽堂皇、金光灿烂的效果。漆工是拿自己的手艺当命的。我说:“你们是不是感觉自己漆成的花轿很美?自己很幸运?”漆工淡淡一笑说:“我们都麻木了,这美是给别人欣赏的。”他的话让我感觉一点儿道理,美是相通的,但是太熟悉了,也就成了外在美的杀手。就像我们欣赏美景,第一天是赞叹,第二天是向往,第三天就是平静了。美落在了“见惯不惊”的法则之中。

“红妆”过于高看了自己的美,是因为她在熟人的眼里。一生中见到的最少的面容就是自己的。就像女人的美貌,不是属于她丈夫的,而是属于陌生人的。只有陌生才有惊奇感觉。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东西值得我们惊奇?在某个时辰,你惊奇的一叫,或是一个表情,会遭逢尴尬和嘲笑的,嘲笑他少见多怪。可是,十里红妆让我惊奇了一回。这是人的天性的一种流露。

华丽的红妆,永远是宁海的一个光环。走到一个朱漆泥金雕花轿子前,我感觉到这古老的轿子是活的、有生命的。花轿不会说话,却把人间所有的情话都说尽了。小时候,听老人们说,人是活不过一棵树的,这里的人说,女人是活不过一顶花轿的。所以,这里的女人从小就决定坐花轿,当她们死了,坐过的花轿还活着,“十里红妆”还在。红妆永远美丽,女人的美却凋落了。对于女人却隐约着难言的悲哀。

红妆带给宁海女子的是幸福,也是痛苦。大的幸福伴着大的痛苦,小的幸福伴着小的痛苦,没有幸福就不痛苦。追求幸福在某种意义上讲,就是追求痛苦和折磨。我在宁海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女孩儿长大后要想得到“十里红妆”就要从小裹脚。这里的苦痛、这里的泪水有谁能知?

生命本身的虚荣是存在的,放在红妆上其却永远存在和鲜活。有时,红妆会扼杀女人的真情。我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的家庭没有能力为其置备红妆,她过继给舅舅,舅舅在她出嫁时置备了气派的红妆。但是,这是有条件的,舅舅是商人,因为商业利益。包办了这桩没有爱情的婚姻。丈夫是个残疾,女子为了红妆,忍了。她的心嫁给了“十里红妆”。红妆太红了,就像一片混乱而喧嚣的颜料,泼在了乡间的路上。一路上,新娘很自豪,她有十里红妆。一顶孤独的花轿,抬着她的爱与恨一路走来,心灵在幸福和失落之间摇晃。风像梦中的鞭子,永远在路上抽打,抽打着自己的影子。她的双手紧紧握着,握住一个梦,直到它生出羽毛,长出翅膀飞走。走过了长长的路,她回头张望,她的生身父母还站在那里,就像两棵老树。风擦干了老人流泪的眼睛。她有一种感动涌上心头,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迷茫和错误。走吧,生活就像一个盲人,苦苦等待一只手的牵引。此刻她的心中,红妆就是这一只手啊!

花轿抬到了男人家大门前,双方的伴娘和傧相挽请新娘下轿,男方的婶子牵扶她出轿,从门前到礼堂,一路麻袋铺地,新娘在麻袋上举步行走。这里人说这是“代代相传”的含义,然后是交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的时候,新娘哭了,哭得很伤心。男人能给她幸福吗?红妆能给她幸福吗?时光围绕着她,像一声声喑哑的冷笑。对于这个女人,灵与肉分开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吗?她知道吗?只有爱可以让灵魂返回肉体。当最后的花朵凋谢,当挣扎的手悄然收回,只有悲惨的日子了。大作家柔石作为宁海人,当年他要是听到这个故事,会怎么想呢?我想,幸福不喜欢浮华。常常躲避喧嚣,在平静的暗处光顾。

我还听到宁海的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姑娘获得了十里红妆,可她不想被“红妆”束缚,在一个暗夜,她一把火烧了红妆,背叛家庭,走到更广阔的世界,参加了革命队伍。她举着火把,走在十里长堤上行军,就想到了当年的十里红妆。这时想到红妆,她的心情很好,这好像是一种闲情意趣,越加悠闲,心境越宽,便越加有味。红妆太完美,并为女人的幸福提供了很多想象。该怎样选择?“红妆”与“火把”,这两朵神秘的火焰!她敢于迎接,敢于承担,敢于放弃!那个年代,敢于毁灭红妆的女人不多。拯救是一种难度,放弃是一种高度。在有难度和高度的世界里。她们到底将向何处去?面对消逝的红妆,有许多话想说……

红妆也像命运,命运像刀一样,在冥冥中开一条红色的、温暖的回家的路。现在的生活,十里红妆已经离我们远去了,随之取代是红色宝马车队、奔驰车队,载体变了,路途变了,可是,回家的方向没变。灵魂回家的路很远很远……

她给了我青春的梦

自从上帝把亚当和夏娃分成男女,男女的区别、男女的情感就自然相随了。孩提时代,我羡慕着一种情感,这份情感好像就是青春的梦,就像生活的七彩阳光,充满憧憬和希望。第一次唤起我情感的女孩儿,并不是我的同学,当时男女同学之间是基本不说话的。她是姑姑家邻居的一个女孩儿,记得当时人们喊她二菊。

我的姑姑住在我家邻村,每隔几个月,我就会到姑姑家玩儿。我见到二菊的时候,她正在后院给黄瓜秧浇水。她苗条的身材,白净的脸蛋儿,晕着一层薄红,一对机灵的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灵活地闪动着。我隔着姑姑家的土墙看她,心里马上掀起一股难言的波动。她是谁?她怎么这样好看?当她回头看见墙头上的我,我马上红了脸,嗖地一下,把脑袋缩了回去,好像是做了贼似的。

一溜儿小跑,跑回姑姑的屋里,姑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没有什么,刚才在后院跑红了脸。当时我连问一下二菊的勇气都没有。我此刻猜想着,她一定看见我偷看她浇水了。第二天,我跟着表姐去街头的小卖部买酱油,回来的时候,我在她家的门口又看见了她。她跟我表姐说了一句话,朝我微微一笑,娇小俊秀的身影就闪回去了,好像留下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我从表姐嘴里知道她叫二菊,是村支书的二女儿。

回到家里,我脑海里就多了一个身影,一个飘忽不定的倩影。我总想见她,又不敢去姑姑家,害怕见到她。她毕竟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儿,她是凭什么打动我并抓住了我的心呢?我也说不清楚。当时我有点儿痛苦,我的痛苦来自她如花开般的微笑,于是我的梦里有了她这样的一个女孩儿,但我压制自己,这是不应该迸发的热情,应该认清自己原本是一个男孩儿,所有的思绪都要退回到起点。

拂开岁月的云彩,让青春的梦幻珍藏在高原的某个地方,看得见,但是触摸不着的。可是青春梦里有一个不变的主题:憧憬和希望。它们变得活灵活现,多彩多姿,填充着心灵上的空位。可是到了那年的冬天,我还是与她见面了。

那是个阴雨的天气,外面落着温柔的小雨,我静悄悄地看着落雨,沉寂于一种忘我的情绪中。表姐要打扑克,说要把二菊找过来,她找二菊的方式很特别,表姐举着拳头,朝着西面的山墙使劲儿敲了两声:“咚!咚!”然后就静静地等待着。我试探着问:“这样她就会来吗?”表姐笑着说:“会来,我找大菊,就敲一声;找二菊,就敲两声,暗号!”我非常好奇,等待着,心里期盼着,此时,时间因我的期盼而凝滞了。实际上时间并没有半丝缓慢。

果然她来了。她手里打着油伞,进到屋里来,头发上、脸颊上还落着雨珠。表姐递给她一条毛巾,她静静地擦着脸颊,显得更加美丽了。表姐介绍说:“这是我的表弟,她呢,是邻居二菊。好了,咱们打扑克吧!”二菊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我的身旁,洗牌的手指是那样的灵巧。我不敢相信,村里竟有这样白净的女孩儿。

农村终日的劳动,使好多女孩儿的皮肤晒得红红的、黑黑的,而她就像是城市里的孩子。说话时才知道,她正上着五年级,马上就要升初中了。我高兴地说:“初中就在我们村,你就到我家来玩儿。”二菊笑着点头。后来听说,二菊还是没有上初中,因为她的母亲常年有病,姐姐已经升上初中,她就被迫退学了。我一直为她惋惜。

我们打牌的时候,二菊总是向着我,她的脸蛋儿离我很近,呼出的气息是香甜的。我不会玩牌,她帮我出主意,关键时替我出牌,这样我们就熟悉起来了。那年的冬天,我、表姐和二菊到北运河上滑冰,冰车是姑夫替我们做好的,姑夫是个好木匠。我们在冰上,边滑边说话,我问她上学时,她们班男生和女生说不说话。她摇了摇头,头上的红头巾颤动着。我又问:“那你跟我为什么说话?”她笑了,说:“你是我们的亲戚,跟亲戚不说话,还叫什么人呢?”我对她的回答很钦佩。后来我们谈到长大后干什么。她笑着说:“我没有前途,我不能上初中了。”我急切地问她为什么。表姐用手捅我,示意我不要提她伤心的事情。我把话题绕开了,但我的心很凉。

我们滑冰到了夜晚,风停了,冰面上亮亮的,辉映着纯净的月亮。凭借着月亮,我们畅所欲言。尽管是冬天,我的脸却烫得燃烧起来。我喜欢听她说话的声音,还有她那天真的语态。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懂。看见她的笑脸,再晦暗的心也能够擦亮。她对我说:“你好好学习,会有前途,真的!”我问她:“你怎么看出我有前途?”她笑了。我问她:“你这样明白,你为什么不上学了?”她黑亮的眼睛里有些晦暗:“我们女孩子上学有什么用?”我惊讶地看着她:“女孩子上学怎么就没用呢?电台里不是总广播男女都一样吗?”她苦笑着说:“说是那样说,实际就不一样了。”后来我们把话题转开了。我想,还是说点儿高兴的事儿吧。我问她:“你能写字吗?”她笑着说:“能!”于是,我们就拿滑冰用的支柱在冰上写字。我写了几个什么字已经忘记了,可我还记得她写的是“东方红”。我现在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写这些字。我们唱着歌回了姑姑家。我记得跟她拉着手,拉着手,仅仅是拉着手。回到家我梦见了她,她也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她扎着小羊角辫儿,蹦蹦跳跳地迎着朝霞上学去了。

我刚刚升入初中,就要随父亲搬到距村五十里地的唐坊镇,我要转学了。我离开之前,去看姑姑。在姑姑家,我很想见到她,可听表姐说,她到地里干活儿去了。我没能见到她,感觉很遗憾,离开村子的时候,并不知道二菊会悄悄地送我。我徒步走上村东河岸的时候,二菊在目送着我,我竟然没有发现。这是后来表姐告诉我的,二菊已经出嫁了,她嫁给了一个很憨厚的农民。

二菊的身影在我的梦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就永远地消失了。而她带给我最初的那些青春梦,是做不完的。这份情感是激励,是温暖,是纯净。表姐和姑姑都病逝了,我失去了获得她消息的来源。那些日子,我负载着青春的梦幻和希冀,她成为我梦想的载体。

二菊是我从没向外公布的一个秘密,我选择了一个黎明与之告别。如今青春的梦也没有了,而内心深处那唯一的蜡烛,一直燃着,闪闪发亮,照耀着人间纯净的梦幻。

二菊,她现在怎么样了?

不能没有温暖的家

我不赞成孩童时代以及后来长大成人,都依赖自己的家。一个有志气的孩子,不能光依赖家庭,依赖父母,还要养成自己的独立性,这样他才能坚强,才能干成一番大的事业,这是我们可以终生依赖的东西。但是,孩童时代不能没有一个温暖的家,这对我们的成长同样是很重要的。

我的孩童时代就有一个温暖的家。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和妈妈只有我这一根独苗儿。我们是满族,我的祖籍是辽宁丹东。祖先闯入关内后,先是到了山东的枣庄,后来又由枣庄迁移到冀东平原的谷庄子村。这是我查阅家谱得知的。我们家几代单传,我的爸爸哥儿一个,我也是哥儿一个,到我儿子这辈儿,必定也是一个了。其实,我有一个哥哥,他在四岁那年患痢疾,爸爸带着一个医生给哥哥治病,不料打错了药针,他很早就去世了。当时的医疗条件差,为此,家里人在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家庭气氛一度陷入难言的悲戚中。妈妈说,1963年的早春二月,当我呱呱坠地,降临这个世界时,给我的家庭带来了欢乐,我们的小家庭才逐渐摆脱了那个阴影。

我上学前从泥墙的报纸上识字。爸爸在机关工作,奶奶把拿回来的报纸糊笸箩,剩下的就用来糊墙围子。墙上到处是报纸,妈妈就教我看报纸上的字,一声声念出来。妈妈指着报纸的一个字说:“我——”我就跟着说:“我。”爷爷给我讲故事,有时还给我做泥人儿。我还有记忆的是,一个傍晚,爷爷带我到后院游玩儿,他抬手指着那一片原野,笑着说:“你看,这是什么?”我摇头:“我什么也看不见。”爷爷笑着说:“这是土地,或叫庄稼地,我们吃的粮食就是土地上长出来的。”我似懂非懂。爷爷带我来到村头的土地庙,那时村村都有座土地庙。庙里供奉着土地神,活灵活现,很是好看。土地爷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袍,俨然一个小判官。我把土地爷的像放在窗台上,笑着问:“爷爷。他是什么官啊?”爷爷拂着白色的胡须说:“他是官,他的权限小得不能再小了,可他的权限又大得不能再大了。”当时我不明白,后来我懂了,自从我们人类懂得栽培谷类及其他植物的时候,土地就获得了它神圣的地位。

我的家庭,不仅使我学到知识,还让我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好家庭带给我们的幸福,不仅仅是对我们的溺爱,而且是对我们成长的呵护,对我们人生的矫正。记得有一次,我与邻居的小伙伴小六,去南街的老董家后院偷爬人家的枣树。我偷了人家的枣,吃着,吃着,就被人家主人捉住了。人家审问我们,还把我扭送回家。妈妈见我犯了错误,当着人家的面,狠狠地打了我的屁股。我被打得哭起来。奶奶心疼我,阻拦妈妈,可妈妈还是不放手。那家的主人走后,妈妈不打我了,她与奶奶一起,对我耐心地进行教育。我也不哭了。妈妈问:“你说,你偷人家的枣,对不对?”我不说话。妈妈接着说:“你说话呀!”然后全家人都给我讲做人的道理。我终于感到自己理亏,低头承认了错误。后来,我再也没有干过这类事情。妈妈带着我到董家道歉,董家主人看我承认了错误,就用竹竿儿打下一些枣送给我。后来妈妈又用鸡蛋,还上了这份人情。

家教对孩子的成长意义重大。比如,有一些家庭,明明知道自家的孩子犯了错误,还要在别人面前护短,这样对孩子的成长就起到了破坏作用。又比如说,我们看一个孩子懂不懂礼貌,就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这孩子家教好!”或是:“这孩子家教不好!”我知道一个家庭,他家有七个孩子,他们的姓氏又是村里的大户,家长和孩子都有这样一个概念,“谁也别想欺负我们”。如果说仅停留在防范的基点上,还是不错的,最后发展到这家的孩子倚仗人势,欺负柔弱的孩子,几乎成了村里的一霸。后来这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有出息的,都在村里种地。还有一个孩子,偷了农用电缆,锒铛入狱。这个家庭对孩子的爱,是畸形的,是不可取的。

人生的意义就是把个体的天然悲剧演成喜剧。家的意义同样是把悲剧演化成喜剧。每个人对喜剧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但都渴望着家庭的幸福。幸福的家庭对孩子身心的培育是那么有利。我认识一个小家庭,因为这个家庭主妇没有生养,抱养了一个孤儿。这孤儿叫雪儿,她是个女孩儿,父母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爱她。我记得这个女孩儿上三年级的时候,与街上的孩子玩耍,有个孩子骂那个女孩儿是野种。她哭着回家问她的后妈:“妈妈,他们说我是野种。”养母听见了,就耐心地安慰她,说她是妈妈亲生的孩子,若是抱养的孩子,妈妈和爸爸能对她这样好吗?女孩儿信了,她觉得妈妈爸爸对她太好了。当她长大之后,妈妈才把实情告诉了她,她也更加爱她的养父养母。她考上大学,毕业留在了天津,为了尽孝心她把养父和养母都接到了天津。可以想象,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家庭。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由于对大海的偏爱,对大山有种本能的陌生。当我看到山海关的老龙头,便真切地感受到山与海是对应相连的。让我展开联想,想象便如海鸥盘绕在遥远而陌生的群山里。大山的高洁粗犷,大山的雄浑美丽,化作从心灵释放出的自由的磁场。一万种倾心的聆听,吸引着我去体味山坳里的人生、蓝天、树木、石屋,让我从高耸的抒情中去描述生命背影。1994年秋天,我终于有机会去了一趟北京市云蒙山森林公园。这是由中国作家杂志社与北京市林业局共同组织的一次活动。高洪波和杨志广老师临行前嘱托我多带些衣服,说山上冷,还特意说有一项登山捡红果的活动,希望我能带个包儿。我没在意也没带包,只想去看看大山的英姿,另外想换换空气,都市待得太久了,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一种陈腐的商品味儿,让大山清凉洁净的风水将我清洗一下吧!

过了怀柔县城很快就进入山区。我一直感觉山峦是静止的、沉睡的。眼睛瞅累了,便也想眯起眼睛打盹儿。一觉醒来便到了云蒙山森林公园,吃过午饭,我们一行几人就急着登山了。我久久凝望着山脉,既有清新的感觉,又为之感动,也在心里埋怨着山峦总是固守于历史为它划定的界线,把欢乐埋在心底,将病苦冶炼成顽石。这里确实很美,森林茂盛,植被的覆盖率达百分之九十一。云蒙山以峰、石、潭、瀑、云、林取胜,又以雄、险、奇、秀、幽和旷著称,有的专家考察后冠它以“黄山缩影”之美誉。虎穴潭、海身池、石蛙望月等景观确实令人着迷。我努力去看、去品,心里也没荡起异样的感觉,心想,山终归是山,景终归是景,山山脉脉大同小异。我麻木地随着大家走,机械地看,随声附和地叫好。大山睡着,我的心也睡着。

没有想到这次使我难忘的一件事却是在山上捡红果。上山途中,我们不断看见有游人提红果下来,也有山民肩扛整麻袋的红果下山。同行的高叶梅不断感叹,怕是等我们上去就没有红果了。我们登上一个山寨,林业局的人说可以摘红果了。我扭头看去,红果树成片成片,落地的红果铺了满地碎红,日光照下来晃人眼睛。我们开始捡地上的红果。这对我来说挺新鲜挺有情趣的,有一种在海滩上捡蛤蜊的感觉。红果熟透了,没人采摘,林业局的人说,今年红果便宜,弄下山去还抵不上运费。所以这里的山民没人理会红果,红果轻轻落下来,毫无声息地融入山地。我捡了一些之后,就捡个儿大的擦擦放进嘴里吃。满口酸酸的,心里格外畅快。这时我听见不远处红果哗哗落地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红果树下有位小姑娘在拼命地摇动树身。她摇动几下,就闭上眼睛享受着红果劈头盖脸砸在头上、肩上的乐趣。我不再捡红果了,也找了一棵红果树摇动起来,红果砸在脑袋上的感觉的确有一番情趣,特别是红果噗噗落地的声音十分好听,就像无数只山兔的小蹄轻轻敲打着山地,引发某种关于大山里生命的启示。我不摇了,那小姑娘换了一棵树还在摇。当我走近她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脸亲昵地贴着树皮,警觉地立起耳朵听动静。这时我才发现小姑娘是盲人。她穿得很旧,脸上红扑扑的。我走近问她:“你为啥光摇不捡呢?”我见她没说话,埋眼看见落满树叶的山地上有一条灰不溜秋的麻袋。小姑娘说:“我摇,哥哥捡。”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冒失,小姑娘是盲人,怎么能捡红果呢?每一双眼睛都是心灵向世界敞开的窗子,可她的窗子早早地关闭了。我不由得为小姑娘惋惜。一片枯黄的树叶贴在她凌乱的头发上,日光透过树杈漏下无数碎碎的影儿罩着她。小姑娘说:“我摇,你捡吧!”我逗她说:“我都捡走了,你不就白摇了吗?”小姑娘天真地摇摇头说:“红果遍山野,是捡不尽的。我就爱摇,不愿捡的,不管谁捡我都乐意!”她说着又摇坠一片红果。我看出来,她真真品味到了红果落身、落地的快感,她在凭一颗心感受这看不见的山峦的馈赠。我又好奇地问她:“你哥哥捡红果卖吗?”小姑娘说:“弄回家的红果由娘切成山楂片,晒干装进塑料袋,卖给山货贩子!娘做的山楂片可好吃呢!哥哥说卖了钱给我治眼睛。”她轻轻地笑了。我见她自己提到了眼睛,就试探地问:“你的眼睛啥也看不见吗?”她嗯一声。我问:“怎么失明的?”小姑娘皱着眉头不说。我不再追问,劝她:“你的眼睛一定能治好的。你上学了吗?”小姑娘又摇头:“哥哥都没钱上学,我能上学吗?这里哪有盲人学校呢?”我问:“你想上学吗?”她说:“我治好了眼睛跟哥哥去城里卖红果,有了钱我们都上学。”我又追问:“上学后你想干什么呢?”小姑娘说:“我想当医生。”我问:“当医生有什么好呢?”她说:“我们山里人看病太难了,三爷看病没钱送礼,就再没回来!我娘买一袋药,哥哥下山卖了十袋红果都不够用!我当了医生山寨人就啥都不怕了。”我的心震动了,小姑娘把自己的命运抵押给了无涯的盼望。她尽管看不见这个世界,可她心里装着大山。她心灵的眼睛睁开了,大山在她心灵的眼睛里呈现五彩缤纷的颜色。

不一会儿,小姑娘的哥哥来了。小姑娘又摇红果了,哥哥默默地往麻袋里捡。我久久注视着小姑娘摇树的倩影,聆听红果落地的声音,竟不知不觉地走到那株树下,再感受一下小姑娘摇撼红果树落下红果砸头的快感。红果轻轻敲打着我的心灵,敲打着沉睡的大山,敲打着这个世界。这种声音是带韵的,摇一摇,便会摇出山里人的信念和希冀。这种声音将使一切艰辛和苦难埋葬于夜晚的山坳里,化为醉人的甘美。为什么,每一座大山的面容都是寒冷的、残缺的,而我眼前带着对明天一片渴望的山寨盲人小姑娘却是健全的?在一株红果树上停留一个春天,在每颗红果上飘移一个日子。在这种美妙的声音里,我懂得了如何抬起脚步,去珍惜人生的每个过程。我们应该有一颗心,比眼睛看得更远……

我们背着红果下山了,可是山上不仅仅有红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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