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理完消息,诸位将领一时无言,实在是这件事情巧合太多,看上去霍倾阳设计了一个离间之局,但只要这件事中一个细节稍稍变动,譬如传言没有那么快被证实,或者乱民兵没有决心反动,甚至刘志没有独占珍宝而是分给众人,其中任何一个环节有差,那么,局不成局。
将领们感叹着霍倾阳的运气。
他们不知道的是,要是他们此时去找那些一开始传出流言的人,领头反抗的人,或者那些说动投降的人,恐怕他们不会找到一个人影。
这时候让他们去找霍倾阳,也是见不到人影的。
因为“玉随心”要离开了。
“就送到这里吧。”玉灵均道。
她与霍倾阳踏在散落着枯草的黄土小道上,身后能依稀看到长霖郡郡城的灰影,行至一个缓坡时,玉灵均开了口。
玉灵均说完这一句,霍倾阳脚步一缓,她还穿着那身玄衣,但今天没有带枪。
二人顿住脚步,霍倾阳与玉灵均相对而立,她问了第一次见面时所问的问题:“你到底是谁呢?”
玉灵均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霍倾阳深深地望着她,这次眼神不再向上次那样冰冷,更多的是好奇与探究。玉灵均眉目柔和,神色坦荡,霍倾阳在心底默默叹出一口气,略觉无奈。
而玉灵均望着她道:“我曾出现在承安军中一事,希望你不要对别人说起。”
晚阳的余晖把两人的影子分开、抻长,霍倾阳凝望着面前人浅淡的面容:“如果我不答应呢?”
玉灵均轻声道:“霍姑娘。”
霍倾阳明白了。
她是女子之身,这是她的秘密,也是她的把柄。
以把柄相胁,往往是敌非友。
霍倾阳睫目微垂,声音沉凉道:“你走吧。”
玉灵均理了理衣摆,轻道了一句“再会”,便继续往坡下而行。
霍倾阳站了一会儿,直到玉灵均的身影彻底消失,她才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往长霖城中走去。
……
玉灵均走在荒凉的大道上。
两边的田垄里枯黄衰败,除了皲裂,就只剩些干刺刺的草茬,她一路走来,甚至没见到几个人影。
其实这样也好,玉灵均想,她可以不必看一些她更不想看的东西。
这条土路通到一个山边的枯井,夏惜在路的尽头等她。
“阿惜。”玉灵均唤了她一声。
“公主。”
夏惜走上前来握了握她的手,感受到指尖传来一片凉意,连忙用自己的手把她的双手都包起来,又看了看玉灵均的脸,觉得几天不见自家公主就清减了几分,不由眉心微蹙。
玉灵均道:“陪我走走吗?”
玉灵均是九月末离开毓国国都的,如今一个月过去,眨眼已经是十月末了,而玉风瑜将在十一月初的时候动身前往央国,从现在开始,她会有近半个月的空闲。
夏惜问道:“公主想去哪里?”
玉灵均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最后道:“我想四处走走看看。”
夏惜点头应“好”。
但玉灵均只是在夜色到来前同夏惜默默走过荒田间的一段路,星空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她就主动停住了脚步,星河在她头顶上静静流淌,玉灵均道:“回去吧。”
夏惜陪在她身边,说:“好。”
于是二人便按着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夏惜忽然想起了这段路程,她的内心变得平静而刺痛,然后一个更早以前的话音伴着这段回忆在她耳际回响。
那个时候玉灵均对她说:“阿惜,你要有自己的想法。”
而她也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公主的想法就是奴婢的想法。”
……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王室的车架辘辘驶过月端城。
时近黄昏,玉风瑜吩咐在河谷中停宿。
奢华瑰丽的车厢中,少女在侍女的扶持下下了车。
“长公主。”车架旁护卫的士兵齐齐向她行礼。
少女点了点头:“我出去散散心,你们不必跟随。”
“是。”
于是少女在她贴身侍女的伴随下往远处走去,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被树影吞没。
树林之中,少女和她的贴身侍女走到无人能看到的阴影处,这才抬头四顾,四周除了层叠的树影就是黯淡的月华,也不知道她们是在找什么。
一点萤火就是这时候出现在她们面前的,它晃晃悠悠地自林中深处飘出,到得两人面前就慢悠悠地绕了一圈,而后又晃晃悠悠地飘回了夜色之中。
少女和她的贴身侍女二人面上一喜,跟着那点萤火往树林深处走去。
流水声渐渐清晰了起来,少女和她的贴身侍女拨开树丛,看到了溪边的两道人影。
玉灵均坐在一块白石上摆弄算筹,夏惜站在她身后默默为她梳理着长发。
“鸾主。”少女和她的贴身侍女向玉灵均行礼。
玉灵均略略抬眸:“沐雨,沐雪。”
被叫了名字的两人一齐抬头,同声应“是”。
玉灵均停下手中的动作,向她们招了招手:“过来吧。”
姐妹俩走到玉灵均面前微微俯首。
玉灵均并指点了点两人的眉心,有青色的光华自她指尖散去,玉灵均解除了幻术,露出姐妹俩原本的面貌来。
沐雨和沐雪姐妹俩暗暗松了一口气。
幻术虽然由玉灵均施展,但维持的术力还是由姐妹俩自己提供的,每天光是维持这个术法,就足够让她们感到吃力了。
玉灵均道:“辛苦了。”
姐妹俩连忙摇头,姐姐沐雨从袖中掏出一本薄册道:“鸾主,这一个月来我们的言行都记录在此。”
玉灵均点点头,接过册子翻了起来。
她向来博闻强识,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那些记录,觉得没什么问题,就开口让姐妹俩回王都继续接受秦拂衣的调度。
姐妹俩离开以后,玉灵均继续摆弄手上的算筹,片刻后她对着白石上列好的算筹微微皱眉。
她的表情变动只在一瞬,这一瞬间过后,她收好算筹,站起身来,对夏惜道:“走吧。”
……
毓国的王都十月便开始落雪,他们一路向南行,到十一月末的时候才见到今冬的第一场雪。
玉灵均站在驿馆门口望了望,伸手接住一抹飘落的雪片。
“长公主殿下,陛下说此处往西行三五里有一处碧潭,景色尚佳,您可以去看看。”同行的一个小宫女在她身后传话道。
玉灵均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温声道:“也好。”
她偏头去看夏惜。
“公主稍待片刻。”夏惜把温好的袖炉塞到她手里,一边给她理了理斗篷,一边道。而后退到后面,让人拿了一把伞。
馆外的雪花飘得纷纷扬扬,夏惜走出几步,撑开了伞。
玉灵均迈步而出,那伞便随着夏惜的动作,稳稳当当地遮在她的头上。
她身后的宫人也迈步要跟出来,玉灵均回身道:“阿惜随我去便好。”
宫人们垂首应是,听话地止步不再跟随。
这场初雪从晨时便开始落下,到如今,已经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不知道南方的雪和北方的雪有何不同。”
玉灵均把手炉收进袖中,薅了一把枝上的积雪放在手中拿捏。
夏惜盯着她指尖上泛起的红,皱眉道:“都是雪,哪有什么不同,公主莫要受冻了。”
玉灵均把手上的积雪揉成一个圆团,赞同道:“确实如此,都是雪,没有不同。”
她把雪团往上抛了抛,又由它砸回掌中。
玉灵均笑了一下,开口唤道:“阿惜。”
“公主?”
夏惜见玉灵均似乎有话要说,便更凑近了些。
玉灵均趁她不备把久触雪水的手掌贴到她额上,冰凉中带着一股湿意,足够冻得任何一个毫无防备的人一个激灵。
夏惜抖了一抖,但是没有把身子退开,而是有些无奈地对玉灵均道:“回去要煮些姜汤喝。”
喝自然是玉灵均喝。
玉灵均收回手,重去玩她的雪团,嘴上叹了一声:“你太紧张了,阿惜。”
夏惜不觉得自己的小心有什么不对:“前年冬日您雪日出行,回来就染上了风寒。”
玉灵均:“那是个意外。”
夏惜:“大前年您启窗观雪,当天晚上发了一夜的高烧。”
玉灵均:“嗯……”
夏惜:“四年前您雪夜披衣夜读,病了半月有余……”
玉灵均捂住她的嘴:“好了,够了,很多了……”
夏惜默默望着她。
玉灵均退了一步,把手里捏着的雪团放到她手里。
夏惜把雪团收起来,满意道:“姜汤还是要喝的。”
碧潭离驿站不管三五里,二人走了一会儿,很快就望见了目的地。
只见群竹掩映中,一汪玉璧似的碧潭就静静地缀在那里,潭水清碧澈凉,潭边奇石杂布,三面围山,山间尽是青松翠竹,很有一股清幽幽的绿意。
玉风瑜说此处景色尚佳,确实如此。
玉灵均在潭边一块青石上坐下,山林寂寂,鸟鸣嘤嘤,几尾青灰色的小鱼在潭中隐现。
玉灵均落坐处有青松遮雪,于是夏惜收了伞,从袖中掏出一纸包点心。
梅花糕、红豆饼、桃酥、蜜饯果子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果干和肉干。
玉灵均挑了个糖渍梅子含在嘴里,遗憾道:“可惜无酒。”
夏惜没有万能地给她凭空便出酒来,她捧着方才玉灵均塞给她的雪团,又就地捡了两片竹叶,给玉灵均捏了个兔子出来。
“颇有神韵。”玉灵均伸手往雪兔子上戳了戳,一下就在雪兔子的身上戳出了个浅坑。
夏惜给她又捏了一只小狐狸。
玉灵均赞道:“阿惜真是心灵手巧。”
她吃着点心赏了一会儿景,小路那边突然传来了一串脚步声,玉灵均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奶乎乎的声音道:“王兄,我不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