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灵均“嗯？”了一声。
那宫女深深伏首，因为畏惧和不安而瑟瑟地发着抖，她思绪混乱，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呜呜咽咽地哭着。
见她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夏惜往玉灵均身后站了站，她不知从哪掏出一块布巾，撩过玉灵均还带着湿气的长发轻轻擦拭了起来。
玉灵均偏头看了她一眼，便转回头不再管她，等那宫女哭过一会儿声音轻了下来才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不需要思考，那宫女弱弱答道：“奴婢……秋雨。”
“那么，秋雨，”玉灵均温声问道，“你姐姐是有什么难处吗？”
这就是秋雨今天过来的原因，如果她不说出来，姐姐就不能得救。秋雨已经哭过一场，情绪稍稍平稳，又见长公主从刚才到现在的表现都如传闻中那般温和亲切，平易近人，心中不由增了些勇气，就是这丝勇气让她能够开口道：“是、二皇子殿下……”
秋雨说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她和姐姐秋云都是二皇子玉清晏身边的宫女，今天下午她有幸逃过一劫，姐姐却在玉清晏狩猎玩乐的二十几人之中。秋云被玉清晏的箭矢射中了小腿，到现在血都没能止住，玉清晏根本不派人替他们医治，再这样下去，恐怕熬不过明天。
在秋雨诉说的过程中，玉灵均的眉头便越皱越深，等到她说完请玉灵均去救救重明宫的宫人们时，她脸上已经带上了清晰的怒容。
玉灵均一拍案站了起来，冷声道：“去重明宫。”
夏惜领命行礼：“奴婢这就让人准备轿辇。”
她退下后，玉灵均走上前一步把秋雨从地上扶起来，承诺道：“你不必怕，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说完，她点了旁边一个宫女：“锦初，你去趟太医院。”
……
此时已是戌时末，夜色深沉，重明宫中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乒——！”
玉清晏把冰冷的茶水泼到旁边伺候着的小太监脸上，抬手把茶盏掷到小太监脚边，瓷做的茶盏霎时摔得四分五裂，有一块跳起来恰巧在玉清晏脸上割出了一道细痕，那小太监立时跪了下去，有几块茶盏碎片就落在他前面，随着他的动作嵌进皮肉，慢慢渗出殷红的血来。
玉清晏抬手碰了碰脸上的那道伤痕，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周围的宫人立刻屏息垂首，就连颤抖都不敢有丝毫，仿若一个个僵硬的死人，就怕被玉清晏注意到。
“……”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一声报道：“长公主殿下驾到！”
接着是外面的宫人夹杂着微微惊喜的声音：“参见长公主殿下。”
玉清晏抬头望向殿外，阴沉的脸色霎时一缓。
玉灵均缓步走进房间，她一露面，原本窒凝着的寝殿便仿佛缓过气来一般，寒滞之气霎时一散。
“王姐！”
玉清晏见了她，立马脆声唤道，常年拢着一股郁气的脸上带出一个笑来。
玉灵均一走进来，看到殿中场景便皱了皱眉：“这是在做什么？”
“呃……这……”玉清晏的声音霎时一虚，强编道：“我、我的茶盏摔碎了，这奴才打扫时不小心伤到……”
玉灵均淡淡地看着他：“我在你眼中是愚人吗？”
“不是、不是！王姐……我……”玉清晏往玉灵均身前急走了两步，眼中泛出泪光。
玉灵均看了他一眼，越过他走入殿中，对那还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道：“起来吧。”
小太监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
玉灵均注意到他膝上的伤，招了个宫人过来，吩咐道：“带他下去疗伤。”
“是，长公主殿下。”那玉衡宫带过来的宫人应了一声，把人领了下去。
两人走出去之后，玉清晏低着头走过来，挨挨蹭蹭地拉住了玉灵均的袖口：“王姐，我错了……我方才只是一时心气不顺，我知道错了……”
玉灵均面色冷淡，开口道：“那你就说说看，你错在何处吧。”
玉清晏委屈道：“我不该无故发火，不该随意罚人，不该以此取乐……”
玉灵均总算抬眼看他，冷声道：“既然你都清楚，那你方才是在做什么，今日申时又是在做什么？”
“呜……”玉清晏的身体轻轻一颤，泪珠一下从眼眶中滚落了下来，他放开玉灵均的衣袖，低着头跪了下去。
玉灵均看了他一眼，抬头淡淡道：“你们都退下。”
“是，长公主殿下。”
殿内的宫人们压住激动景仰的心，鱼贯而出。
夏惜把殿门一合，对着那群宫人道：“太医已经在偏殿里候着了，你们都去让太医瞧瞧吧，这里有我守着就够了。”
夏惜是玉灵均的贴身侍女，地位极高，大家听她这么说，就顺从地往偏殿里去了。
路上，一个新到这里不久的小宫女忍不住悄声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公主殿下呢，她真好看，二皇子殿下似乎很怕她，长公主殿下一问，他就吓得跪下了，我听长公主殿下问了今天下午的事情，绿音姐姐，长公主殿下会为我们出头吗？”
“放心吧，”年纪稍大一点的宫女拍了拍她的手，“长公主殿下人很好的。”
那小宫女狠狠地点了头，转过去对她的小伙伴道：“太好了，阿墨，你看，我就说了长公主殿下很好的吧。”
她身旁的小宫女低着头没说话。
她们身为奴婢生死全在主人手中，二皇子殿下就算把她们全杀死了也没有人能说什么，所以她听说秋雨那个傻姑娘为了姐姐要去找长公主殿下的时候，是不看好的。她知道长公主殿下为人和善，也知道二皇子殿下有几分惧怕长公主，往年长公主殿下在宫中时，二皇子殿下都十分地消停，但她不认为长公主殿下会为了她们这些下人而去责怪二皇子殿下，她甚至不认为长公主殿下会愿意接见一个小小的奴婢，会听一个奴婢说话。就算她真的见了听了，但一个奴婢去指责她的亲弟弟，她真的不会动怒吗？更何况她们这些下人的命本来就不是命，就算二皇子因为兴起而杀了再多的宫人，外面的人也只会认为他暴虐嗜杀，而不会认为他犯了什么罪，甚至不会认为他做的是错的。
就算是外面家境好一些的富户，打杀下人也是十分常见的。长公主殿下千好万好，还能好到为了她们这些卑微的奴仆而出头吗？
她没想到，长公主殿下真的那么做了，而且做的比她能想到的更好更多，她真的会接见一个奴婢，真的会因为他们这些下人受伤而动怒，真的会冷冷地责备二皇子殿下，真的会让太医替他们医治。
小宫女咬着牙，默默忍住了眼中的酸涩。
另一边，夏惜尽职尽责地守在殿外，而在殿里，确认宫人们已经走远，玉清晏轻轻呼出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玉灵均也走近了一些，伸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拿手绢替他擦脸上的泪痕。
玉清晏仰脸看着玉灵均，眼神明净清澈。
“王姐，”玉清晏只到玉灵均半腰高，待玉灵均替他擦好了脸，便仰着头，声音奶呼呼地道，“李意、乐桐文还有欧阳仁，今天似乎都被吓得不轻。”
“嗯。”玉灵均应道，“我已经派了太医去他们府上。”
玉清晏又道：“其实那稻草编的箭靶中夹了木板，我用鞭时也留了力，一点皮外伤，会些医术的人便能治，还不如让太医留下来瞧瞧那些宫人。”
玉灵均摸了摸他的脑袋：“面上功夫，不好不做。”
玉清晏也知道这个道理，点了点头道：“今日伤的那几个宫人也要像以前那样秘密安排他们出宫，再宣布死讯吗？”
“这次不用。”玉灵均摸摸自家王弟软乎乎的小脸，“我会借着这次的事情安排你去军营。”
玉清晏眼睛一亮。
……
玉清晏七岁的时候已经不再向小时那样常年缠绵病榻了，玉风瑜便为他请了先生，并挑选伴读，那时候玉清晏还并未向外展示出暴虐的个性，一些坚持认为国主之位不该由女子继承的大臣们纷纷推出了自家年龄合适的孩子，玉风瑜以正可一起受教为由同意这十几个孩子都可作为伴读入宫读书。而李意、乐桐文、欧阳仁就分别是左相、太傅、礼部尚书家的孩子。
如玉灵均所料，昨日他们三个在宫里受了伤，今日他们的父亲就联系了其他几位伴读的长辈一起入宫来了。
他们入宫是为昨日之事向他们的陛下要个说法的，但是他们在御心殿中见到的却并不是玉风瑜。
“参加长公主殿下。”
玉灵均在桌上的折子上写下朱批，这才抬头淡淡看向他们：“诸位此时前来，想必有话要说。”
各位大臣前来本来是想向玉风瑜告状的，此时见到这个比他们还要晚上一辈的长公主便有些不好开口起来。但是，状还是要告的。
他们并未觉得身为长公主的玉灵均出现在御心殿代玉风瑜处理政务有什么问题，在开始的前一两年或许反对过，但一方面玉风瑜坚持，一方面玉灵均处理的政务实在让人挑不出错漏，四五年下来，大家也都接受了。
先开口的是身为左丞相的李经。
“启禀殿下，老臣今日前来是为二皇子殿下之事，长公主殿下昨日晚间派了太医前来，想必也是知晓的，我那儿子实在胆小，昨日受了惊吓，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入宫伴学了，老臣便像为他告个假。”
李经说得圆滑且委婉，却点明了玉灵均是知道昨天的事的，既然知道了，他这样买惨，还能不给点表示吗？
玉灵均容色淡淡，不去接他的茬，而反问道：“此事我已知悉，李相今日前来便只为令郎告假吗？”
不待李经回答，她又淡淡扫视了殿中站着的诸位大臣，问道：“诸位皆是如此？”
大臣们读不出玉灵均的喜怒，不明白她这样说是不是想把这件事就这样轻轻揭过。
“长公主殿下。”太傅乐居亭板着脸开口道，“二皇子殿下心性顽劣，往日里不过折腾些宫人，这倒没什么，但昨日之事属实太过了，诸位伴读皆是朝臣之后，怎可如那些宫人一般任他随意打杀取乐。”
玉灵均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开口。
这是真的就想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了？
礼部尚书欧阳春站出来道：“长公主殿下，现下若纵小错，将来则恐成大祸，为二皇子殿下着想，此事也不可轻忽啊。”
另外几位大臣的孩子也是玉清晏身边的伴读，为了自己孩子将来的安全，此时也纷纷出声。
玉灵均不动声色，待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便抬手一压，肃然道：“诸位的来意我已知晓，昨日之事是清晏之过，诸位所言甚是，错不可不罚，林将军不日便要动身前往北疆，我欲令清晏随同前往。”
诸位大臣霎时一惊，他们虽然想让二皇子受到教训，但没想到长公主殿下罚得会这么重，他们来时只想过最多打打板子抄抄书，让二皇子受点教训也就过了，哪想到长公主竟然会把二皇子罚到边疆啊！
大臣们哪能想到惩罚会那么硬核，一个个惊愣在原地，好半天过去，还是左相李经先开的口：“这……倒也不必如此，北疆之地毕竟……”他想说点边疆危险、苦寒之地什么的，转念一想，长公主之前大部分时间就是待在北疆的，你跟她说这个，难道她能待得二皇子就待不得吗，而且她待在北疆的时候那里可还在打仗呢，现在仗都不打了，难道还会更辛苦？这话真不好说。
大臣们再劝，玉灵均就拿刚才他们说的话来堵他们。
大臣们又支吾了一会儿。
玉灵均面色一冷：“此事本宫已经决定，诸位不必再劝。”
她一改自称，大臣们便知道此事绝无转圜了，玉灵均很多地方和玉风瑜很像，比如聪慧的头脑，比如坚定的心志，比如处理起政务的得心应手，比如在玉风瑜还是皇子时，一旦他改换自称，手下人便知道此时他心中已有定见。
诸位大臣退出御心殿，走出宫门的时候，他们又一次在心里偷偷遗憾，为何长公主殿下就不是个男子呢。
很多时候，出现这种想法，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