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那幢机关大楼有四个子弟高考，其结果一人上《复旦》；一人上《民院》；一人离本科录取分数线硬是差了50分；最后一个人一点儿希望也没有。
考上复旦的子弟，那个兴奋劲头与家长的自豪样儿叫周围的人认为他家这孩子简直是个天才。没考上的那个子弟几天不好意思出门，家长也跟着他灰头灰脸自感低人一等。
本科录取只差50分的考生家长，他既不喜也不忧，说：“不就差50分？给学校交一万多元钱，去省师范院校读成人本科班，谁说不是大学生？我儿子比我强多了，我小时候读书读了三个一年级。现在又不是精英教育，是全民教育，是终身教育，只要你愿意读书，一辈子有书读。孔子也说过，活到老学到老呢。”
我说的这事儿是前几年的事。如今他的儿子是一位中学教师。那个“没一点儿希望的考生”是一位货车司机，他每月的收入比“复旦那个骄子”还拿得多，自己买了房子还结了婚。
今年又临高考，报上说，全国千万高考大军，又是什么施工单位嗓音不能扰生，又是什么决定他们一生命运的时刻到了等等，宣传的老调重弹。
如今，大学多了，只要你非不名牌大学不上，你有得书读。各大学也顺民意地发展，不断地扩招，还有民办高校大军突起，只要你有钱，还可以花三四万元钱买进什么军地联办的什么大学，还穿军装呢。
高考用得着那么紧张？前几年是三比一录取，现在，可就是人人可以上大学。名牌大学有什么呢，还不是吹起来的，你读书能行，读“夜大”也行，总不是用脑子去记东西。真能读书的人十之一二，大多数是“赶旱鸭子下水”，家长要我读书我就读，别人读书我也只好读书。
读书，高考的状元，我还没有见到，出一个大科学家。北大清华的毕业生和我们常人一样没什么大出息的人占百分之九十九，恐怕还不止这个数。
我说这世上的路万千条，为什么只有读大学这一条路呢？据说亿万富翁还没一个是北大清华毕业的。只有初中文凭当大老板的好多好多，博士硕士给他们打工的好多好多。还有在国内读书不行，就想去国外读书。〈如果是为学外语还是可以的〉似乎有“留洋”这个字眼就把国内大学给盖了。
外国的学校就是你读书的脑子？我邻居的女儿，在马来西亚读了四年，她父母把房子都卖了供她读，可她四年回来，连毕业证书也没有。据说可以买一单假证来代替，父母大人，你们可得再给我钱买啊。
我说，你就别指望你的儿女出人头地，儿女比你强一点点就行了。十年树树，百年树人，真培养出一个有用之材，是要几代人努力的。我说的有才不是丁俊辉打那个桌台球。
当然，生活是多元的。你在某一个项目上是个佼佼者，也不失是一个人才。我要说的是，一切顺其自然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想操心，你想儿女有大作为，那只是你一厢情愿。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就是对子女的关心与爱护。但愿这次高考的独木桥，别把你挤到河里去了。
2007，11，10
52，家书
景文：我给你发了一个《高考》后，还想对你说点什么，但如今的年轻人有几人愿意听上一辈人的说教呢。可最近几天我真想对你说点什么，因为我老了，不趁现在大脑思路清晰说一说，以后就难保不说瞎话，再说我又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六十年代初，你的祖父总见我沉默寡言，认为不是一件好事。他听别人说吃乌龟肉可以使我多说话，就在田野里一次就抓了八只乌龟，用黄泥巴加藕荷叶包好，烧熟了给我吃，吃了好几天。
扯远了，打住。你上次在QQ上说，你在读书的那些年里，父母一直在外面打工……还有“自卑感”什么的；还有以前你曾对我说过，你祖母只是带大了你，没有教育好你或者说是她老人家不会教育人。总之是一个意思。还有就是，你不喜欢我的书。我记得的就是以上这三点。我只所以敢说我写的小说为“书”，这是中国国际出版社，中国作家出版社等好几家出版社是这样说的，我只要出一万元就出书了。但我不想出书，因为我不是名人，怕没有多少人买我的书，因为连你都说不喜欢我的小说，可见你也是代表一些年轻人的。不说这。
以上说的“教育”“自卑”“书”三点，说明你还是一个老实的孩子。心里怎么想的，要说什么就说出来了，这是你心里的感受，没人能干涉你怎么想。但今天我想说的是，过去的已过去了，没法更改。怕的就是你身上正在发生的自卑感，不能让它影响到你大好的青春的发挥。在这个青春期中你该做的事还很多啊。我说起来也好激动，不知要说什么了。你祖母死去几年了，你父母仍旧在打工，我也承认在你少年时期是少了那么一点点父母爱，但没影响你身体的长大，比较那些孤儿没有给读书机会的孩子们，你是不是幸福多了！
说从前没用，说你现在的自卑吧，你有什么好自卑的？不就是没有读个正规的大学吗？这社会上的工作不是每一个工作非大学生不可吧！你要看到你是个高高的帅气的小伙子，当然，要是能挺胸起来，不驼背就更好了。不错，你在读书[失去读大学]方面是慢了别人一拍，但愿你看了我的《高考》后能有一点启发。我要说的是，你有大把的青春赌明天，学会并学精一技之长，将来也不失一个人才。江浙上海这一块缺的就是技工人才，他们的月工资一万多元，是大学生工作后的好几倍，你就好好努力奋斗吧。从现在起，发挥你最大的能量往前冲。
反正我是想到哪就说到那，前三年一次回杨寨，我在你三婆面前说：文强不能好好读书，将来怎么办？
你三婆说：你莫端心文强，他将来是个会赚钱的人，[也就是有作为的意思]。
我说：“会吗？”
她说：“不信？你会看得到的。”还说你比她的孙子[小毛的儿子]强。
说别的没用，说你紫卷姐吧，自卑，她也曾有过。读高中最后一个学期开始，她患青春期甲状腺炎住院一个多月，学习下滑，高考时只有468分。只超过三峡大学本科录取线4分。别说进一类大学，二类都休想。她的班主任还气她，说：你就是不住院也考不起一类大学。她自卑，又生气，一气之下不读三峡大学，去了西安翻译学院。大一，英语过四级，大二过六级，三年级口语比赛全系第一名。在那三年中，她还为治甲状腺炎吃药不间断。大学四年她只读三年半[当然学费是交了四年的]就工作了，只身闯荡深圳，在一个一万多人的新信利公司工作，任开发部英语资料翻译。
她干了三个月就不干了，从1200拿起，到三个月才1800，而她的目标是2800一月。她辞职。我说，你好好干，工资总会加起来的。可她还是辞职了。找了半个月工作，应聘了17个单位，无一处愿意给她们2800。找工作，钱早用完了，每天只能吃两个馒头，喝自来水，后来，她说上楼梯脚都发软，眼冒火花。因为我不同意她辞职，她不好找家里要钱。我那会儿说：你找不到工作，回来吧，我给三百块钱把你养着。第三天她就进了她现在的公司，还是从一千二百元拿起的。那时叫市场价。后来，1500，1800，2500，到春节时，她进公司有四个月了。说她干得好，奖她八千元。她自卑感的克服，自信心的提升都是她一步步做到的。还有在工作的头三年中，她边工作边读物流师学习班，在第一批十人只能考起一个的竟争中，她考上了。当年升了主管，第四年就任操作经理……你紫卷姐的这些进步在我那个系统的子女中是个姣姣者。当然在我眼里，只是认为她尽了她的本份——实现她坐小车上班的目标，在这个世上在她的同龄人中比她行的人多的是，没有什么好高兴的。
为什么坐小车上班是她的目标？因为在她读小学四年级时一次上街，我问她：这街道上有人走路上班，有人骑自行车上班，有人坐公共汽车上班，有人坐小轿车上班，当然也有拖板车去上班的，还有挑大粪上班的，那么你将来要怎么样去上班呢？
她高声并严正地回答：我要坐小轿车上班。
我说：那好，从现在起你就好好地读书，为了你自己将来能坐小轿车上班而努力，你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指望父母帮你实现目标。反正，以上之类的话后来也说了几次。我就是要让她知道靠父母是靠不住的，父母无权无钱无关系也无心帮她。
在这里我不是说拖板车挑大粪的人就低下，主要是看你愿意不愿意做那种工作了，工作是没有贵贱的。六十年代北京的时传祥掏大粪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
还是说你吧，你没有种田种地，没有做家务，过日子没有与父母分忧，什么事儿也没干，就是读书加上混日子，已经21岁了。过着幸福的日子还不知是幸福。我21岁时已经当刑警了。在此之前，才十八岁，你的祖父死了，我当家作主，种地一年半，后来当兵每天站桩子八小时，除眼睛能动，其他身体部位不能动，再后来当刑警，每天晚上两三点才睡觉，一干十几年没有星期天，只是后来调到审查站才好了些。刑警既是脑力劳动又是体力劳动的活儿，这个中的辛劳与辛酸只有干这一行的人才知道。比一比，你难道不幸福吗？也是21岁的青春啊。
在这里，一说起来就变成责怪你的不是了，但没有办法，反正这是我最后一次说你了，以后不会再说。你是我的亲人，你心里承不承认我，我管不了你的心，但我是这么看待的，尽管我对你没有什么帮助。我有两个弟弟，也有两个侄儿。
再说说，你说你祖母只带大了你，没有教育好你……我认为带大你也不容易，负责一个孩子的衣食住行，还要放牛，砍柴，做家务，那会儿对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来说，这是多么大的爱心耐心小心。等你将来有了孩子要养时就知道了，不说。再说祖母的“教育”，我和你二伯就是被她打大的，特别是我，挨打最多，不过到了十三岁就一次也没有挨打了，因为我读五年级寄宿在小学了。其实有好多的为什么我都写进《岁月的回声》了。祖母打我的那个时代，祖母那时也年轻，缺吃少穿辛苦劳作，没过一天好日子，那有什么好心情与耐心去教育孩子们，只有打，来得快；再说她大字不识一个，又为一日三餐发愁，能有什么好心情，不打孩子才怪呢。
又说远了，我说的意思一个人有不有出息有多大的作为，父母关爱教育很重要，但是发挥作用的主体还是他本人。难道你大伯不就是一个例子吗？是的，我不算成功的人，但我的起点低，可我尽力了，当然，我也不是没有可以总结应当吸取教训的地方。如果从当官的角度看，如果当年不那么耿直，直率，并因此得罪人，那我就会当一个较大的“官”了。还有就是在我犯错误的年龄，由于我狂骜不训的性格，犯了五次错误。我这人最明智的地方就是：犯错时首先衡量一下我犯不犯得起这错误，不能把自己的饭碗弄砸了。弄破了自己的饭碗就是叫自己一条后路也没有，何谈东山再起。
在后辈人面前说自己不好是要有点勇气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吗？有人犯一次错就完蛋了，而我却犯了五次错误，还有人同情我，帮我说好话，主要原因是我没有一次错误是因为金钱。有八年时间，每年有一百八十万元的资金供我经手使用，而我没有贪污挪用一分钱。这就是我的伟大之处。我所犯的错误都是讲江湖义气与情感方面的。
我不是叫你学我，时代不同的两个人是没有什么可比性的，只是叫你以后干什么要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要犯致命的错误，还有同一个性质的错误不要犯两次。
我们在这个世上，干什么，机会很多，然而，能供我们去选择的机会并不多。我们只能是去适应环境，而不是叫环境来适应你，尽管人，某个时期能改变一下环境，就大多数时候来说是不行的。人，能叫天不下雨？不能。但天上乌云密布，可以人工降雨一下。
人在自然界面前，总是束手无策。说到这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其实我要表达的意思是想叫你，今后的人生要做到随遇而安，要适应环境，脚踏实地，一步步去实现自己的目标。从目前的情况看，你也是个起点低的人，这就决定你没有什么捷径可走。无论你干什么职业，你都要干好你的本份。千万记住就算是同样的青春，同样的水平，同样能力，同样环境的两个人，别人也许就比你“混”得好，也还有可能能力差的某个人来领导你呢。怎么办？你只有认命，忍受，忍耐，等待，也许再过五分钟，形势就会朝着有利于你的方向发展。当然也不排除什么变化也没有，但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好了。这世上，行行事出状元，讨米讨得好的还做楼房呢。我不想再说了，打住。在有生之年，我只静观你如何成长，看你是不是像你三婆说的那样，是个有作为的人。
大伯 2012，11，12写于上海
后记：我没有彻底想明白为什么要发这么一封家信，既然发了，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家那个景文是千万个90后中的一个，他的思想总会代表一部分90后的人，希望有缘人看了，对我们上一辈人的想法劝说等不当之处予以理解体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