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活中来意不明的窥探者,秦芷桑认为摒弃心烦意乱最好的方式就是大大方方的展示自己,只要证明自己过得很好,对方的寻衅自然无机可乘。
再次见到程非,她已可以冷静的与他对视。程非注重效率,这也培养她习惯集中全部精力做一件事,从而达到事半功倍的成效。
第一次项目碰头会上,一群人拥挤的坐在小会议室里,程非说话言简意赅,句句直击要害,表达自己不满意目前项目的进度和大家交上来东西的质量,侧面质疑了谢鼎的领导能力。
对于程非这样一个有着过硬履历但资历尚浅的空降上司,大家此前多少心存疑虑。冷眼旁观、诺而不服者不在少数,毫无过度的高压模式,让人一下无法适应,谢鼎更是胀红了脸,尴尬的气氛一度凝结。
“秦芷桑,你进度是很快,但你有没有看看你做的东西?翻译的时候你了解这家公司是做什么的么?flexible manufacturing system、turn-key body-in-white行业里的通用名词你真的理解了?翻译不是让你机械的拆解单词,如果你自己都没明白,怎么让看你翻译稿的人明白?”
这。。。很程非。
他一个一个评价大家的工作,语气不至于恶劣,但言辞犀利,连无关痛痒的实习生都囊括其中,“谢鼎,以后她的工作你先review再交上来。丁健将,进度OK,翻译内容很好。”
秦芷桑垂着的头更低了,程非说什么她并不介意,只是初出茅庐的高等学府毕业生,尚未卸去老师及同龄人加冕的光环,更何况一个团队的人好比一条绳上的蚂蚱,领头的已负重不堪,而自以为与众不同的自己竟成为最后拖着绳子的那个,负疚感油然而生。
“桑桑,你不开心?”
紧急逃生通道里,秦芷桑坐在台阶上。
会后,她向谢鼎表示歉意,谢鼎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只淡然表示:“没关系。”
午休将至,这里有与家中关上门的小花园有着类似的静谧,适合释放那个不怎么想笑的自己。
看见身旁落下的西服衣摆,秦芷桑对来人已不意外。
“程老师,还有什么指教?”
离开了工作区域,她私以为不再需要听他教训。
“桑桑,我从不怀疑你是个优秀的学生,但是工作与学习多少有些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做的好与不好不光关乎个人的荣光。一项工作就像个大拼图,不同人分到不同的图案,而任何一个图案上的失误都会影响整个作品,哪怕只是一成不变的天空与河流。”
异于寻常的温柔,放在程非身上让人难以适应,直刺她软肋才是他惯用伎俩,“你交出去的东西代表你的诚意,而你需要为这个诚意向每个人负责,甚至是你无法预期的对象,如此便知道工作所需要的敬畏之心。”
“小非哥哥,别这么说话,很不像你。”她语气懈怠,本能的抵触。
“哦?那我应该怎么说话?”程非挑眉看她。
“这样把我拎起来,”秦芷桑用手打着比方,有模有样的说:“然后恶狠狠的问:秦芷桑,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转头看他笑,然后想起了什么,笑容就凝滞了,与周遭安静的空气一道。
该死,她怎么可以这么轻易的放松警惕!
“咳”,程非轻咳一声,眼睛看向别处,催促:“差不多得了,快回去工作!”
中午,程非请大家到附近五星级酒店的西餐厅用餐,以示慰藉。
这里单客价昂贵,即使是收入不菲的金融“民工”也不会随意在这打发午饭。秦芷桑不以为然,程非负担的起,哪怕是更贵的,所以她要了最贵的套餐外加饮料。
然而不得不承认收买永远是笼络人心的有效方式,很快碰头会上的紧张气氛消弭。
离开办公室,程非很随和,聊了很多在美国工作的经历,倾听大家在永泰各种项目上的沉浮。一顿饭下来,关系融洽不少,大家恢复理智后思考,不得不承认他的意见虽犀利但中肯,省略了迂回曲折的提点,直接表达的不满正是亟需改进的地方。
随着工作中深入接触,他严格要求的同时也乐于听取意见和分担工作,并不是象牙塔里颐指气使而碌碌无为的领导,更是个极力为下属争取利益的上级。久而久之,团队的人说不上心悦诚服,但不便水土的反对声不再。
永泰这种以人为唯一生产资源的金融机构,不如企业里复杂的人际往来,权力斗争,算是个能力、资源、成果定天下的地方。通过口耳相传,程非建立了自己的口碑,在部门里也有一席之地。
周末,赵勇奎帮程非约了一席同学,他回国后只见过赵勇奎和极少数大学同学恢复了联系。
工作后的同学各散东西,几个月后他才首次与大家聚首。
聚会地点选在了学校边上新开商城里的高档粤菜馆。
走入社会的名校毕业生早已不会在学校后门的小饭馆济济一堂,谈论的话题也与毕业践行宴上截然不同。
一番旁敲侧击暗自比较彼此的收入、见识和未来上升通道后,同学聚会进入了标配的怀旧环节。
程非是耀眼的,无论是能力、工作还是家境,但他从根本上厌恶炫耀,加诸在他身上的这些标签,除了自己应得的,并未给他带来比别人多一分的幸福感。
性格张扬的一位同学,热烈的讲述在场某人学生时代的糗事,引得大家一同陷入欢乐的回忆。程非置身其中仿佛四年的岁月未曾走远,自己还是校园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大学生活什么最值得反复谈论,程非认为是荒唐,无论是荒唐的生活还是恋情。
当夏依然推开包间门,连声抱谦因加班太晚而迟到时,程非心中还是荡起了丝丝涟漪。
她并未有太多变化,除了得体的淡妆和职业着装,她还是那个既可以娴静温婉又可以谈笑风生的美女。
大学时代女神的到来引发男人们热烈的回响,在一阵簇拥下,她理所应当的被安排在程非旁边的座位。
夏依然与赵勇奎均在庆大继续攻读研究生,因程非这一层关系,两人非但没有尴尬,还有着不错的交情。
这样一场聚会她的出现合情合理,并不需要他首肯。
成年人的优点不胜枚举,例如理性、客观、礼貌等,其中虚伪也算不错的一项。多年后再次见面,两人用从容自若的神态不约而同的回避了当初分手的尴尬。
聚会结束,不乏喝的酩酊大醉的同学,程非以开车为由婉拒劝酒,这样的夜晚尚不需要沉醉。
赵勇奎将护送夏依然的“重任”留给程非,临走还不忘向他眨眨眼,一脸“机不可失,时不我待”的笑容。程非纳闷都说大奎性格阳光开朗,难道没有人发觉他笑起来很猥琐?
酒阑人散,留下曾经的一对。
两人默然对视,夏依然率先打破沉默,客气道:“我今晚就住在学校边上的小公寓,走过去就行,不用送我。”
“不远,我们一起走走吧。”程非自然垂眸,走向熟悉的方向,夏依然很快跟上。
“最近工作怎么样?”许久未联系,他与她聊天已需要从基本的问候开始。
“能怎么样,忙呗。”
夏依然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一家国际知名咨询公司,该公司门槛极高,除了世界顶级名校留学生外,只招收国内少数几个高等学府优秀毕业生,但收入可观,像夏依然这样研究生毕业工作尚不满一年的,年薪已足以让混迹社会几年的同学望尘莫及。
唯一的缺点就是非常忙,周末加班早是家常便饭。
“顶级咨询公司的专业人才总是要有所付出的。”
“有什么专业,唬唬人的。”夏依然工科出身,研究生修读金融,毕业转去做高大上的咨询。但她认为除却表面光鲜,她的工作更像是万金油,远比不上科学来的专业严谨。同事们个个手持名校文凭,腔调气质俱佳,但说难听点他们的工作就是一群聪明人糊弄不太聪明的人为他们的“专业”买单。
“那怎么没留校做老师?”这是程非认知中夏依然的人生规划。
“突然觉得留校没什么意义了。”对这个曾经的规划,她点到为止,不想将话题引向尴尬,“你呢?为什么不去你爸爸的公司。”
“成熟的公司,并不需要我,况且我不喜欢做生意,远比数学模型费心思,与其为了利益时时警醒,算计人心,我更喜欢简单的卖卖专业技术,哪怕是唬唬人的。”程非停顿,给予礼貌不失尊重的微笑。
“不愧是徐教授的爱徒,思想觉悟就是不一样。”夏依然还以调侃。
“徐老师还那样?”
庆大这所老牌名校的教师中不乏愤世嫉俗的、自命清高的、思想怪异的学术专家,而他们口中的徐教授更是极品中的极品,可谓痴迷于专业,成天摆出不为五斗米折腰之架势,好似这世俗欲望均是他学术专业的天敌,各个得而诛之。
“嗯,就你走后那年,他给管院大一新生上高数,管院你知道的,庆大唯一盛产美女的地方。去了几个信工的男生,高数课上看美女。你看看也就罢了,跑课上给新一届院花丢纸条,没砸中院花,倒把自己暴露了。徐教授什么人,这种行为简直是对他神圣专业的亵渎!直接闹到信工院长那里要处分那个男生。”
“那信工院就真因为这个给处分?”程非饶有兴趣,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他满腔义愤、痛心疾首的样子。原来大学生活这么深刻。
“当然没有,信工院长口头批评就搪塞了他。又不是自己院里的专业课,再说谁没年轻过,哪至于那么兴师动众。不过,那个管院院花就惨了,当众就被他训哭了,后来上课更是从没给过好脸色,期末差点让她挂科。”
管院新生、院花、信工学院、高等数学让程非很难不想到一个人。看他若有所思,夏依然狭促一笑:“放心,院花不是你那个“表妹”,虽然她也很漂亮。”
程非走后,夏依然在那年穿着迷彩服的新生中一眼就认出了秦芷桑,那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她,女孩白皙的面庞,秀丽的五官,立刻唤起她并不遥远的记忆。
大三那年,正是她与程非你侬我侬之时,他回家,她便找了个理由一直陪他到西苑门口。
两人在小区门口恋恋不舍的告别,远处突然传来自行车急刹车声,紧接着是身体惯性跌落的惊呼声。
看过去,一个清丽的高中女生骑着自行车因避让电动车跌倒,车篓里的书包大开,课本、试卷散了一地。
程非急切的与她告别,慌张的向女孩跑去。
电动车扬长而去,而她并未走远。
程非站在女孩面前时,她已挣扎着爬起来,他低头检查她的膝盖,轻拍她裤腿上的灰尘,开合的薄唇,眉心微敛,似乎不停在教训她骑车走神。
女孩闷声不响,沮丧的低头配合他的动作,待他检查完她手肘直立于她面前,她才小心翼翼的抬眼看他。
她有迷人的浅色瞳仁,受惊的样子我见犹怜。
程非与她短暂对视,无可奈何的叹口气,薄唇轻抿不再说话,转身去捡散落的课本和试卷,女孩却在他身后悄悄弯起嘴角。
书包收拾妥当,他推起自行车,用手擦擦后座,拍拍,女孩自觉的跨坐上车。
程非推着自行车走进小区,女孩不停伸头兴奋的与他说话,而他一直未回头,仿佛对她的话兴致缺缺。
夏依然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背影消失在路尽头,心中有说不出的异样感觉。直到他们分手后,她仔细回想才发现他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那种忧心忡忡而无可奈何的情绪。她记住那个女孩,高高扎起的马尾,额前自然散落碎发随微风拂动,掩不住的青春洋溢。
程非没有辩解,只转而问道:“为什么要责备那个院花,她也就是被动的接受者。”
夏依然拉回思绪,“可能认为美丽也是一种原罪吧,会扰乱专注学习的心。”她仰头观察程非的表情,“就像你的“表妹”也不知道伤害了多少专注学习的少年。”
程非嘴唇微抿,看不出情绪,“既担心被扰乱,岂不是如世俗般默认美丽女子本就比学术知识更引人向往。”他只在说徐教授。
夏依然饶有兴趣的问:“那你怎么认为?”
“我不是徐老师,或许只能做个世俗之人。”
两人说这话间走到了公寓楼下,刚要道别,夏依然的手机铃声响起,熟悉的童声歌曲,扰乱了整晚的宁静。她接起电话,似乎是来自恋人的暖心问候,黑暗夜晚路灯下的阴阳分割称出她甜美的笑容。
“男朋友?”待她挂了电话,程非问。
“追求者而已。”夏依然羞赧。
“你也喜欢。。。麦兜?”
“嗯。”她从前并未关注过这个卡通人物,一直到那首电影插曲成为终结她恋情的导火索。她听了电影原声带,欢乐中带着忧伤,就像那个喜欢麦兜书包挂件的女孩给她的感觉。
“其实,你有更适合的曲子。”程非沉吟。
“程非,你喜欢她吧?”夏依然淡淡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清晰入耳。
“也许吧。”程非望着不远处路灯深思,昏黄的灯光也为他们拉出长长的影子。
那个断送彼此初恋问题的答案,他尚不通晓。
夏依然却扑哧一笑,“我是说那只小猪。”
“我说的也是。”他会心一笑。
程非看着夏依然打开单元门,她却回过头好奇打量告别后仍未离开的他,用略带顽皮的口吻问:“要不要上去坐坐?”
夏依然活泼的笑容生动而迷人,与记忆中另一个笑容模糊重叠。
程非故作吃惊,继而温柔地回应:“我看你上去。”
他知道她的邀请是对往事的揶揄,这段无疾而终的初恋最终留在回忆里的除了那个犀利的问题只剩温馨。程非疑问多年后两人轻松相待是时间冲淡了伤痕,还是本就不够刻骨铭心,他同样不知道答案。
相比于学术知识,有关美丽的女子的研究他远不算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