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哥哥——”
随着门口传来的太平公主娇滴滴的唤声，婉儿忙从太子贤的怀里退出，往另一处堆满卷宗的几案急走，一面悄悄拭干眼泪。
太子贤虽也尴尬，毕竟从容许多，他徐徐落座回原来的椅榻，一面又拿起书卷，一面摆出一副哥哥的严肃面孔，望着太平公主道：“都是定亲的人了，怎么动辄大呼小唤，没一点公主的样子。”
太平公主嘴一噘，朝他扮了个鬼脸，便一溜儿跑到婉儿跟前，打趣道：“别擦啦，反正眼圈儿都是红的，怎么也瞧得出刚刚哭过了。”
婉儿侧身，竭力回避太平公主的目光，带着鼻音道：“公主取笑了！”
太子贤望着她们。两人年纪相仿，都在女儿家如花美眷的最好时光，却一个是父母、哥哥甚至整座皇城的掌上明珠，一个却万般持重、处处小心，在这波诡云谲的后宫艰难的讨生存，心里藏有许多故事，让人参不透，却也更让人心疼……
太子贤正出着神，只听太平公主脆生生的声音又响起了，“……就这样吧贤哥哥，今天便把婉儿借我一天，让她陪我在宫里逛逛如何？反正——”她的目光从太子贤溜到婉儿，又笑道：“反正你们这会两个在一处待着也会不自在……”
这话倒提醒了太子贤，于是便起身道：“这样也好。我送你们——”
“不用送，你一送，你们一话别，我便又要等许久了——”不等说完，太平公主便拖着婉儿跑出了门。
太子贤轻声笑道：“这丫头，越来越任性了……”忽又喃喃自言道：“婉儿，真希望有一天也能看到你任性娇蛮的样子……”
此时已近盛夏，暑热将至，西北高亮的阳光似也照得整座长安城透着金光。皇宫内更是绿树葱茏，花开烂漫，群莺乱飞。太平公主在禁苑的花丛、灌木中流连，一会儿扑蝴蝶，一会儿捉蜻蜓。
婉儿站在阳光里，恍眼望着太平公主，又抬眸打量这天、这地、这偌大皇宫，才慢慢地从刚才书房的那一方梦境中醒过来。
“婉儿，不管你要什么，不管你想报仇，还是其他，让我来帮你，相信我……”太子贤温柔的话语再次从梦境传来，婉儿像在荒漠跋涉许久渴望甘露的人，一次次温习……婉儿轻叹一口气，又径自微微一笑，唇齿间却只有苦涩。
她不是不信任太子贤。太子贤监国以来，朝野内外备受赞誉，一众臣僚都认为太子贤入住东宫、承继大统，将是大唐之福。但是，当朝已有过两位太子。
第一位，是曾经煊赫一时的王皇后的养子，李忠，现已被武后流放蛮荒。
第二位，乃武后的长子。李弘。却于前几年陪父皇母后前往洛阳行宫休养时，莫名猝死。
李贤，已是当朝第三位太子。他的命运将如何呢？
婉儿的直觉告诉她，武后不会轻易放过太子贤的。
远远地，一位宫人垂手走来。婉儿一眼便认出，她是皇后跟前侍候的。
宫人对婉儿行礼，道：“皇后请上官才人去修文馆！”
婉儿只能答应，待走时却被太平公主攥住衣袖，央婉儿带她一块儿。
那可是修文馆，只有皇后本人、北门学士以及众女官才能出入的地方。
婉儿不敢做主，望向宫人。她亦是低着头，不敢接话。太平公主望着她们战战兢兢的样子，便衣袖一洒，大大咧咧地领头走在前面，一边絮絮说：“瞧你们，我母后有那么可怕吗？不用你们担责，我便是说我自己要去的，反正我也早想去看看了……”
修文馆二楼。
皇后斜靠在椅榻里，慢慢呷着茶，听李夫人汇报近况：“……赵国公李敬玄已领兵符，军队整肃十八万，即日便会出征青海。”
皇后缓缓道：“那李敬玄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吧。”
李夫人微微一笑：“从皇上命他出征那一刻，便没好看过。”
皇后：“李敬玄是文臣，不会领军打仗很是正常，我亦无意给他难看，怎奈他平素与刘仁轨互相挤兑，皇上早看他不顺眼，没法子……”顿了顿，又叹道：“哎，他们三人打机锋，却需我操心着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李夫人沉思道：“皇后的意思是开战后再外派狄仁杰巡查之事？”
皇后不语。
李夫人略一思索，又道：“奴婢还是未能明白，为何要等战争开始才派出狄仁杰……”
皇后只道：“李敬玄这一仗必败，必须一得力人手为之善后。狄仁杰是最佳人选。”
李夫人恍然，道：“届时皇后力荐狄仁杰外出巡视、安抚各方，这样狄仁杰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自然会记挂皇后的推举之情。”
皇后却不以为然，她呷一口茶，搁下茶杯，缓缓道：“狄仁杰岂是人情便可以收买的？我是要他看看他所效忠的皇上因私怨犯下的大错。他皇上做不到的，我却可以！”
李夫人诺诺。
李夫人想了一小会儿，又道：“太子贤与狄仁杰似关系匪浅，当日在朝堂，他是明显站在太子一方的……”
皇后站起身，道：“没错，所以我才让人把上官叫来。”
宫人通报，太平公主和上官才人已在馆外等候。
李夫人略惊讶，望向皇后：“公主也……”
皇后倒是平静，她道：“既然来了，便一起领上来，让她多看看多学学，也不是坏事。”
宫人领旨，下楼。
随即，楼梯上便响起迭起的脚步声，那踢踢踏踏、撒着欢的一准是公主了。皇后与李夫人闻之，相视一笑。
“母后——”随着一声清脆的叫声，太平公主俏丽的身影从楼梯口跃出，一径儿奔向武后。
武后眉开眼笑。这是她最疼爱的孩子。在武后眼里，太平公主与她的哥哥们全不同，因为对她的帝王野心没有威胁。在太平面前，武后也最像一个母亲。
不过，人世到底无常，许多年后，竟也是这个武后认为对自己帝王野心最没威胁的女儿，与婉儿联手，将她逼至绝境……
婉儿已站至武后面前，行礼问安。武后蓦地发现，婉儿与太平竟如此相似，虽然外貌大不同，各有各的娇俏、雅致，性情更不同，一个沉静，一个跳脱，但老练的武后已隐隐察觉她们气质中那相似的部分。那也是最具杀伤力的部分。
武后略怔。
阳光漫进修文馆窗棱，微细的尘埃在书简、书架中穿扬。大唐三个最著名的女人第一次同时站在这阳光里。以后许多年里，她们都将一起成长，趟过人生岁月中的爱恨情仇。
相爱相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