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沉默了好一会儿。坐了一下午已经有些疲乏,香野子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跟方俞说声去洗手间,便走开了。她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仔细打量自己的脸。这张尚未衰老,在大众审美中算得上耐看的脸,又有多少人看得出它曾被无数不同的男人抚摸,爱怜,留恋,玩弄,摧残过。烟熏妆上的黑色粉粒有些许掉落了,散在眼袋下的部位,看起来脏兮兮的。如同自己的身体。肮脏,污秽。香野子用尾指轻轻拭去两边散落的黑点,再扑上一层粉重新遮补好整张脸。动作过于娴熟,但香野子仍然专注在这些简单的事情上,唯有这样,她的思维才能暂时处于空白游离的状态。她才得以从刚才那些庞大的信息量里跳出来,停止一阵思考。
因为另一个男人的出现让方俞变得气色红润,容光焕发。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爱的力量吧。那自己呢。香野子一边想着一边看着镜子里的她。除了苍白,还是苍白。香野子夹着烟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她不知道是咖啡因在作用,还是因为她看不到那种自己想要的幸福尽头而产生的恐惧,还是因为那个纠缠已久的病。镜子里的自己是那么软弱,招人讨厌。在那一瞬间,她有种想一拳砸烂镜子的自己,所有能看得见自己的冲动,她甚至想要摧毁自己,把身上的皮囊一片片割下。
这种不明所以的狂躁在香野子吸下一口又一口烟后渐渐平静了下来。上下牙关被她使劲磨得咯咯作响,仿佛这样能把心底那种狂躁遏制下去。两拳用力攥得通红,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再打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水一根手指接一根手指的清洗干净。这种状态从和三三分开后便反反复复地持续着,直到现在仍未痊愈。
找个时间,见下你男人吧。从洗手间回来坐下后,香野子对方俞说道。她十分希望方俞幸福。就像方俞一直希望香野子开心就好。可是开心对香野子来说是太艰难的事,至少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她想离开的不止是家庭,还有集体。宋云对她来说,是类似于集体的一种存在,在他身上感觉到的,是自己不想去面对的,连香野子也无法明确诉说的状况。而在夜总会认识的男人,香野子想以自己的眼睛去确认这个人,值不值得方俞为了他而离婚。如果方俞只是因为和王浩过不下去而离婚,香野子倒是可以理解。但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去舍弃稳定的日子,重新回到那种不安定的状态,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担心那个男人给不了方俞想要的东西,更害怕他是骗财骗色的人。
可以啊。找个时间咯。你什么时候回香港。方俞爽快地答应了。
唔……现在还不确定。
那你回家住还是怎样。
不想回家。可能住酒店吧。晚点再看看。思虑过度的香野子打了个哈欠,方俞也随之打了个哈欠。再要一杯喝的吗。香野子问方俞。
都行。
香野子向小舟举起夹着烟的手,向他点了杯冰美式,方俞要了杯热抹茶拿铁。
你的手抖得很厉害啊。方俞说道,是因为咖啡喝多了吗。
不知道,可能是吧。香野子伸曲着颤抖中的五指,尝试尽量放松,如此反复,然而适得其反,停留在空中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除了烟酒咖啡,也有可能是因为你的病引起哦。你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呢。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方俞以试探性地口吻向香野子提出这个被香野子一直极力抗拒的话题。
香野子看向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外面下起了雨。新年后的第一场雨。深圳的春天随这场细雨总算到来了。深南大道的绿化带色彩斑斓,樟树的枝叶绿得蓬勃发亮,勒杜鹃锦簇艳红。海岸城的黄花风铃木开得放肆。公园的木棉花红了一地。街道边铺满了干黄的落叶。香野子的思绪已经飘向了远方。她想到三三,和宋云之后的日子,想方俞的男人是怎样的人。她想起以前在香港住院的日子,想起跟香野子聊自己见闻,为了让她看到活下去的希望的社工。她想起刚得病的日子,两个月窝在床上不见人,不想吃,只是一直睡,无论睡多长时间都非常困。她想着人为什么存在。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在哪里。关于生命的本质是什么,世界最真实的地方又在哪里。
香野子越想越悲伤,绝望。想哭的强烈欲望像跟她打游击似的,随时随地地涌上心头,哽在喉部。
野?方俞喊了一声。
嗯?什么。香野子回过神来,发现烟灰已经掉在了腿上。她起身拍了拍烟灰,把烟头熄灭在烟灰缸后,又坐下。
走神了?
哦。有点累。可能搭车回来需要缓一缓吧。香野子喝了口冰美式,提了提神說道,下雨了。
嗯。方俞顺着香野子的目光看向窗外说道,深圳的春季总是从一地落叶开始。
香野子点点头,表示认同。她喜欢深圳的绿化,这也是她唯一喜欢深圳的理由。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虽然和方俞一样是土生土长的深圳人,但她对深圳并没有方俞所说的归属感。淡薄的亲缘关系以及常年的搬家使她对归属感早已陌生。儿时开始俨然生出的疏离感,随着年龄的增长愈见清晰。对香野子来说,哪里都不是家,哪里都可以是家。
那你最近跟宋云怎样了。方俞搅动着她那杯抹茶热拿铁上面的那层甜甜的奶油泡沫,试图把香野子从低迷不振的情绪中拉出来。
唉。没怎样。香野子停了会说道,听说他妈要回来香港住一阵子。
然后呢。
不知道。他没跟我提前说。我是平安夜那晚在他朋友家聚会时才知道这个消息,搞得我好尴尬。
这有什么好尴尬的。方俞不明所以地问道。
就他那些朋友都以为我已经知道啦,而我原来是最后才知道的那个。我还得在那里装作早就知道的样子。
哦。就是没面子嘛。一语戳破的方俞让香野子无言以对。
我觉得不是因为没面子吧,是尊重的问题。宋云看起来像是个很容易了解的人,但是他机械般的生活节奏和他喝酒后的表现形成的强烈反差,却让我感觉越来越看不懂他了。而我们之间,也因为各种鸡皮蒜毛的事争吵。通常吵一两句就各自冷战了。
比方说呢。方俞问道。
嗯,就我把自己看的书籍,都堆在了客房的梳妆台上。后来墙上发霉,他就怪在我头上,说是因为我的书引起的,说以前没试过这样。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等管理员来了才解释道其实是因为最近气候太潮湿而导致墙上起霉了。
正想继续往下说的香野子突然打住了,她看见方俞认真地听着自己讲,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在方俞面前唠叨跟自己交往的男人的生活细节,并且越讲越无法遏制内心那股刚被平息的怒火。香野子不再说话。她厌恶这样喋喋不休的自己,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她憎恨无法很好处理个人日常生活的自己,她责怪自己的软弱无力,以至于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以至于和宋云之间的冷暴力,以至于深爱的父亲离开了这个家,以至于三三的背叛。想到这些,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顶着桌脚的脚尖也无意识地快速抖动起来。放在桌上的玻璃杯里的柠檬水轻微地左右摇晃着。香野子再一次点起根烟,连忙抽上几口,又喝了好几口冰美式。
方俞察觉出香野子的异常,但她没吱声,也没打算问香野子身上到底了发生什么。在她看来,一切早已了然于心。她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但她更清楚稍一处理不慎,便会彻底摧毁了香野子。而问题要不要解决的主导权并不在方俞手里,它仅仅只在香野子要不要去的思想斗争中。方俞不愿意对香野子采用强迫的方式,她希望可以循循善诱地让香野子从心底上接受并处理这个存在已久的问题。她信任香野子有一天会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去解决,就像她信任香野子的创作能力那样。
你最近烟好像抽多了哦。方俞假装不在意地问道,眼神露出已然看穿一切的目光。
香野子没有回答。她撅起一边的嘴以示默认。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见见你的男人。香野子转移了话题。相比自己的问题,她十万个情愿把话题重新拉回方俞的男人身上。
我看看他什么时候有空呗。
那他现在还在那上班吗。
对啊。不然呢。
被方俞这么一说,想到自己跟宋云也是在酒吧认识之后才在一起的香野子,一时间接不上话。
所以你相信一见钟情?香野子直接换了个话题。
不信。方俞毫不犹豫地回道,理性来看,爱情是人类见到异性后体内产生多巴胺,然后做出了一系列非常态举止这个过程的总结。这个情,只停留在好感或者喜欢上。远远谈不上爱。爱需要时间去酝酿去发酵。一见钟情是浪漫的人幻想出来的邂逅罢了。
那你对你男人,他叫什么来着。
兔子。
哦。香野子并没有对这个名字产生任何疑问。倒不如说,名字的存在对香野子来说,只是一种符号,以便区分人群而已。就像父亲在她出生时给她取名香野子,她跟随父亲的姓氏铃木,直到父亲一声不吭,没有说明任何理由便断然离开家后,她在二十岁那年独自前往入境处改随母亲的姓氏蓝。那你对兔子是一见钟情吗。话音刚落香野子便觉得自己问了句蠢话,现在的她脑子已经转动不起来了。
不是啊。方俞一本正经地回答了在香野子看来是个愚蠢的问题。我一开始对他并没有产生任何想法,只是单纯觉得这个人的气场不太一样。是后来我朋友在我们玩游戏喝酒时看出了他在护着我不想让我喝太多,然后跟我说他对我有意思,我才有意识去留意他这个人。
然后就一起了?
没有。后来再见过几次吧。
香野子没再问下去。她对着上方吹出一口烟,放空地看着烟雾从她嘴中出发,慢慢在空中散开,最后消失不见。她想起了十五岁那年,有一回她从十一楼的家阳台往下张望,看见有个人躺在儿童滑梯的顶端。在她看来,那个人应该是在晒太阳,或者打盹。夏日午后,阳光刺眼,那个人戴着墨镜,一头鲜红短发在阳光下同样刺眼。如同那个人散发出来的惬意,张扬,自由。那一刻,她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她从不知道的陌生的东西被唤醒了,那个人就如同一道明媚耀眼的光射进她从未知晓的,最阴暗的内心深处。她就这么一直从高处俯看那个人,直至那个人起身离去。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三三,也是她唯一一次的一见钟情。而现在,她终于再度跟三三共处一个城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而三三却像吹出来的那团烟雾,散在空中,化为了空气藏进这座城市里,也深埋进了她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