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mpire Bar最后一桌客人已经离去。时雨擦拭刚清洁的酒杯,叠放在一层层倒放的空玻璃杯上。右区间的照明灯已被关闭,黑暗的空间与布帘融为一色。除了吧台顶上的一排灯光,左区间只留了数盏昏黄的照明灯。整个空间的色调显得更为幽暗。原先播放的blue jazz已被换成了如月色阴柔的钢琴曲。
穿过黑色布帘,香野子一脸阴郁地靠立在黑暗墙角,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宋云的被动,冷淡,以及回避使她从理性的克制中挣脱了出来,那一刻她才确切地感觉到内心有一股被本能抑制的情感在不断涌现。恼怒,伤心,失望,自责如黑色浓雾笼罩在眼前,努力隔离的抑郁最终被触发,瞬间崩塌,像蜂群倾巢而出般扩散至整个黑暗的空间里。
时雨端来两杯Nothing到跟前,面向香野子坐立在沙发的靠背上,并递来一杯酒。专辑《Chopin Nocturnes》一首首地播放,轻柔的钢琴音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出乎意料地与酒吧阴郁而突兀的格调相契合,像大自然孕育的生命体在对立中又完美地协调共生着。两人在咫尺之间喝酒,抽烟,沉默相对。
你在干什么。宋云突然出现在布帘下,一脸愠色地问道。
香野子转头盯了眼宋云,没有说话。回头看见时雨露出疑惑的神情,于是对他说了句是我男朋友后,时雨点点头,识趣地走开了。
你刚在干什么。宋云走到面前,压低声嗓又问道。
听着宋云不明所以的厉声责问,香野子一脸怒气瞪着他说,什么干什么。
你刚跟那男的在做什么。宋云指向站在吧台的时雨,瞪着眼又问,他是谁。
香野子没好气地发出一声冷笑,说道,这里的老板,我朋友。在喝酒啊,能干什么。
喝酒?!喝酒要搂搂抱抱的吗!?宋云扯高了嗓门,指着香野子嚷道,居然敢背着我跟别人鬼混!
神经病啊你!你哪只眼看到我搂搂抱抱了?!喝多了吧你!香野子声嘶力竭地说道。莫须有的罪名使一肚子的委屈瞬间化成怒气爆发,面对体型高大的宋云横眉怒眼,她毫无退让之意。
没有搂搂抱抱躲在乌漆墨黑的地方做什么!?宋云气得嘴唇发抖,像要失控似地举起右手,往香野子肩上一推。
面对宋云的无理取闹,香野子自觉可笑之极。看着宋云被怒气硬生生扭曲的面孔,知道这个男子已经被酒精和愤怒冲昏了头脑,他要失控了。对着不可理喻之人香野子不想再作争辩或解释,于是二话不说转身走出吧台。
走哪去!?宋云追了出来,一把扯住香野子的手冷笑道,心虚解释不了是吧!?
你有完没完?!香野子用力甩开宋云的手吼道,凭什么心虚啊我!?冤枉我还好意思在那发酒疯!香野子气得喘不过来,冲上两步指着宋云声线发抖道,你当着我面跟别的女人搂抱又算什么!?我还没生你气呢!
所以你在报复我是吧?!宋云面红耳赤道。
你……简直不可理喻!她转头指向门口吼道,滚!懒得跟你吵!
宋云突然拽住香野子的衣领,猛力往外甩出。一切来不及反应,只听见衣线被扯裂的声音。香野子迅速倒地,头部猛烈撞击地面发出了巨响。阵阵嗡鸣声即刻在脑中回荡。酒精,目眩,耳鸣使她无法起身,甚至睁不开眼。有那么一刻,香野子感觉自己看见了绝地的黑暗,一种从未见过的幽黑,仿佛身体被掏空一切,皮囊下充斥着黑暗在涌动,像一个黑色影子逐渐与周围的黑暗融合,失去重量,失去感知,失去自我。像在浩瀚的宇宙中孤身飘荡至死。
直到嗡鸣声渐渐消失,头部传来被撞击的疼痛,香野子才恢复知觉。她睁开双眼,摸了摸受伤的部位,确认自己身处之地。
你没事吧。时雨蹲在香野子身旁扶起她。
因为嗡鸣和疼痛,流窜在体内的酒精骤然间被挥发。恢复了神志的香野子对时雨轻轻摇头表示不要紧,并站起身。
宋云站在对面一动不动。香野子淡定地看着他,愤怒逐渐从他脸上退去,清醒一格格地爬上来,最后变回她熟悉的冷峻模样。然而,在宋云傲慢的外表下,香野子看见了隐藏在他眼神里的仓皇,恐惧,逞强,自责。那是她不陌生的眼神,在成长中曾多次窥视过,也直视过。
年幼的香野子被大人挡在身后,并告诉自己勿听勿看。而自己透过人群间的缝隙窥视一切。地上的陶瓷碗碎片,父亲和母亲的僵持对峙,哭叫的母亲右手紧握一片尖利的碎片架在左手腕上,旁人在劝阻。中学时偷偷看见母亲坐倒在浴室泪流满面,身上的多处淤青。父亲对自己最后一次的拳打脚踢。父亲离开前对母亲动粗并用枪指着母亲时的怒不可遏,母亲蜷缩一角瑟瑟发抖。
每一幕父亲对母亲和自己使用的暴力历历在目,最终父亲露出和宋云同样的眼神。在香野子了解到暴力背后的真相后,她选择了用异常冷静,几乎冷血的方式看待发生在母亲和自己身上的暴力。面对年幼的恐惧与困惑,她最终做到了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香野子看着宋云,仿佛看到了远去的父亲,看到了自己。面对熟悉不过的场面,她一如既往的冷静,甚至感觉不到心脏跳动,像没有情感的机器般面无表情地看着宋云。她等他作出反应。事实上,她太了解事件的走向。同样的事情经历多了便有迹可循,也再无新意。正如在这个世间,人类重复地经历生离死别,大自然重复地经历枯荣繁衍,所有事物都在规律下严格生长。在众生命运的洪流之下,一个人发出的声音如同蝼蚁,轻易就被踩死。情感的接收输送被猛然切断,身体和感官被黑暗一并吞没。
此刻,香野子不再感觉恐惧,愤怒,没有悲伤没有绝望,也没有欢喜和希望。麻痹情感,保持沉默是以往习得的自我保护。
跟我回去。宋云平淡地说道,并向门外走去。
香野子不作声。当初为了逃离而随宋云来到香港,除了宋云的家,香港再没有别的栖身之处。如今不能回去深圳,也不想去打扰与家人同住的时雨。她想离开,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往哪里。天地之大,哪里都不是家,哪里都没有容身之所。从一地逃往一地,反复挣扎地活着,如果生存是周而复始地千篇一律,那么活着的意义何在。
香野子想起方俞,渴望见她一面。然而眼下唯有顺从宋云的意思,跟他回去。她走向吧台,示意结账。时雨担心地看着香野子,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几秒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