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棠棣花，在绿杨树的底下。开得多美丽呀！仿佛天空的繁星，放出闪闪的金光。顽皮的风时时推着摇着，棠棣怕羞，只将身子轻袅。风觉得有趣，推着摇着，再也不肯罢休。棠棣的腰肢袅得疲倦了。
在花丛的旁边，躺着一个可怜的小东西。他张开嫩黄的小口，等待母亲的慰爱的接吻。可是母亲的吻在哪里呢？这时他只是悲哀地叫。他有金光的羽毛，红色的围颈，真是个美丽的小东西。他背部的羽毛上有点血，表明他是受伤了。
他哪里知道世间有伤害呢？他清早醒来，唱罢了晨歌，亲过了母亲的吻，娇笑着对母亲道，“我要去看看春天的景致，听听我们邻族的歌声，母亲，让我去玩一会吧！”
他的母亲应允了，她亲着他的红颈道，“好好儿去罢，我的爱。”
他于是旅行了。他听过了密语的流泉，看过了浅笑的鹃花，在小山的顶上唱了几曲歌，在明丽的溪边洗了一回浴。他觉得累了，须得休息休息，便停在绿杨树上。
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一颗泥弹丸，正中他的背心。他一痛，就跌下来，躺在棠棣花旁。小嘴修剔背上的羽毛时，沾着湿漉漉的东西。一看，红的，不是血么！他更觉得痛不可当，于是哀哭一般地叫。“母亲在哪里呀！你的爱受伤了。母亲在哪里呀！”
但是母亲哪里听得见。
绿杨树听着他的哀叫，安慰他道，“可怜的小东西，你吃亏了。你不要相信世间没有伤害呀！你的母亲在哪里呢？可惜我的手臂太柔软。不然，我扶你起来了。”
池水听着他的哀叫，安慰他道，“可怜的朋友，你吃亏了。你不要相信世间没有伤害呀！你的母亲在哪里呢？可惜我的身子给河岸围住，不得自由。不然，我替你洗去血污了。”
蜜蜂听着他的哀叫，安慰他道，“可怜的朋友，你吃亏了。你不要相信世间没有伤害呀！你的母亲在哪里呢？可惜我的翅膀太单薄，不然，我抱着你，送你回家去了。”
棠棣花听得他的哀叫，最亲切，因为就在身边。她觉得十分可怜，便甜甜蜜蜜地安慰道，“美丽的小东西，你的母亲总会来的，不要啼哭。我这里你暂时可以将息，我替你覆盖，我替你看护。你好好儿将息一会罢。”
他听了许多好意的话，似乎痛得好些。他小小的心里想，“这些都是好意呀。但是他们都教我，不要相信世间没有伤害。难道世间真个还有伤害么？”
这一天小小的青子正放假。她独自走到野里，采些野花，预备送给她的小友玉儿。她穿着湖色的衫子，两条小臂几乎全露。软软的发披在她的肩上，时时给风吹起。看她轻松的步子，知道她心里，装满了快活。
她手里有了红的白的花，心想这鲜黄的棠棣花也得采一点。正要采时，一声哀苦的叫使她住了手。原来一个可爱的小燕子躺在那里。呀，金光的羽毛上有血斑呢！
她放下手中的花，将小燕子捧了起来；取出雪白的手巾，给他拭去血污。更轻轻地抚摩他的羽毛；将右颊亲着他，柔语道，“可怜的小宝贝，你吃苦了。是谁欺侮了你？是谁欺侮了你？现在你的痛苦过去了。我给你睡柔暖的床；我给你吃甜美的食；我给你做亲爱的伴。你跟我回家去罢，小宝贝呀！”
小燕子睡在她的手掌上，又温又软，非常舒适。他又叫了，但不再含哀痛的意思，只有怀念的神情。“母亲呀，我遇见可爱的小姑娘了。她欢喜我，带我回家去了。你到她家里看我罢。我很安好呢。但是，你要马上来呀！”
绿杨树、池水、蜜蜂、棠棣一齐放了心，和声欢送道，“她是个仁慈的小姑娘。她能代行我们的心愿。你跟她去罢。倘若你的母亲到这里来，我们会告诉她。再会了，幸福的小燕子。”
青子将小燕子带到家里，先去告诉了玉儿，顺便送与采得的野花。玉儿听了，非常欢喜，说她们必须好好儿给他调养，使他恢复活泼可爱的精神。于是她们俩有新鲜的事情做了。
青子调些很好的东西给他吃；玉儿采一种柔软的草，铺在一个匣子里，做他的窠。他吃得很饱。受伤之后，有点疲倦，此时昏昏欲睡。青子和玉儿看护着他，轻轻地唱着睡歌道，“小宝贝睡呀！猫来打他，狗来骂他，小宝贝睡呀！”他渐渐熟睡了。
小燕子一觉醒来，只见两个笑脸紧贴着看自己呢。他略一回思，便记起自己受伤被救的事情，“母亲为什么不来呀？你一定在寻我呢，我却在这里等你。小姑娘待我好，为什么不将你也接来呢？”他怀念的泪滴下来了。
青子看了，心里也觉得难过，举起手巾轻轻按着眼睛。“小宝贝，且耐着。没有方法寻到你的母亲呢。暂将我这里作你的家罢，好好儿静养着，待你的伤势复原。一面，我们加意找寻你的母亲。”
小燕子只是滴泪。
玉儿说，“你善于唱歌的，定必喜欢听歌，我唱一支歌给你解闷罢。”
玉儿唱了：
树头的红哪里来？
山头的绿哪里来？
红襟的小宝贝呀，
你带来的春消息！
绿碧池波哪里来？
甘芳土气哪里来？
红襟的小宝贝呀，
你带来的春消息！
醉人暖风哪里来？
迷人烟景哪里来？
红襟的小宝贝呀，
你带来的春消息！
青子唱着和声，使这个歌格外好听。她面贴着匣子软语道，“你总快活了，这个歌比你的怎样呢？”
小燕子本来喜欢唱歌，现在听了歌，禁不住也要试一试。他悲戚地唱了：
爱的母亲在哪里？
爱的母亲在哪里？
你的爱在这里呀，
谁与你传个消息！
你在山头寻我么？
你在水边寻我么？
你的我在这里呀，
谁与你传个消息！
我在这里等你呢！
我在这里等你呢！
我要睡你怀中呀，
谁与我传个消息！
青子忽然拍着玉儿的肩道，“忘记了，我们何不替他在新闻纸上登个告白呢。”
玉儿马上去取了铅笔白纸来，口里嚷道，“我来写，我来写。”玉儿写以下的告白：
“亲爱的母亲，儿中了一个轻微的伤害，受了点伤。现在青子小姑娘留我在她家里，一切都安适。你不要起一丝儿惊恐呀。可是儿盼望你立刻到这里，尽你翅膀的力——但不要太乏力了。快来！快来！你所爱的小东西。”
青子笑着对小燕子道，“这就好了。明天你的母亲在新闻纸上看见了这个告白，一定就来。现在可以收住你的悲戚了。”
小燕子方才不再滴泪。青子玉儿伴着他，讲些黄金洞小女王的故事。晚上点起了挂灯，她们又在金色火光底下，唱些神仙的歌，直到他进了梦乡。他在梦乡里，同他的母亲去访竹鸡的家，小竹鸡取出松子款待他，好不快活。
明天上午，他的母亲急急地飞了来，一看见他便扑开翅膀抱住了。“寻得我心碎了！伤的什么地方呢？可爱的……”
小燕子乐得只是流泪，他张开了黄的小口，不住地亲母亲的嘴。“你来了，一切都安适快乐了！何况伤口已经结拢，痛楚已经消失呢。”
“这回还是幸运，以后你不要相信世间没有伤害呀。”
小燕子娇语道，“我真实遇到的都是好意。伤害之来，我没有知晓，可知他的性质是虚空的。我相信这是末一回了——遇到这虚空的伤害。”
“我们回家去罢。”母亲甜蜜地说。
青子玉儿流泪了，她们舍不得他回家去，又不忍叫他不要回家去。
小燕子安慰她们道，“小姑娘，小姑娘，不要哭，我天天来望你们呢。我有新鲜的歌，总要唱给你们听，我有好东西，总要送给你们，因为你们待我好。”
小燕子跟着母亲回家去了。他每天来看望青子和玉儿，唱一回歌，又飞舞一回。每年春天，他从南方回来时，总带些红的白的珊瑚、美丽的贝壳给她们玩。
青子和玉儿见他来了，取出当时那个匣子说，“你又归来了，这是你的旧居，来歇歇罢。”
一九二一，一一，一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