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微亮，便有人领着折子，将天牢大门打开。
时辰尚早，旁边白岚还在呼呼大睡，而秦臻却睡得不是很安稳，听到外面大门处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便醒了过来。
外面的狱卒恭敬的领着一个人，四面守卫都陪在那人的旁边，小心翼翼的保证着他的安危。
被簇拥着进来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两鬓斑白，穿着暗青色的衣袍，看上去颇为得体。
那人走到秦臻的牢房前，旁边的狱卒手里提着一盏灯，灯笼摇晃着，照出那人脸上一双睿智而锐利的眼睛。
秦臻刚睡醒，双眼朦胧的看着他们。
小天窗里投下几缕早晨的阳光，那个老人看着秦臻，眉头一皱，问道：“陛下把她药傻了？”
秦臻一脸茫然，还有些刚起床时脑袋没清醒的不知所措。
旁边的侍卫都默不作声，旁边一个宦官摸样的人垂下头，声音尖细：“没有，这一点柳相请放心。”
哈？柳相？
秦臻打了个激灵，当即反应过来，连忙低下头。
柳相狐疑的看着她，继而又看了一眼那宦官，冷笑着说道：“没有？那你的意思是老夫看错了吗？”
这个老头一看就是官场上的老油条，这双眼睛又尖又利，活像是只老鹰似的，仿佛和他对上一眼，他就能判断自己跟过去的苏流云不一样。
那个宦官被他这句话吓得直直地跪下去，声音都发了颤，磕着头说道：“没有没有，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柳相这才挪开目光，隔着栏杆，继而望着躺在稻草垛上的秦臻，出声唤道：“苏流云？”
顿了顿，他稍微放缓了些语调，带了些怜悯的语气，问道：“苏流云，是你吗？”
这语气听起来仿佛一个祥和的老父呼唤着自己的儿子。
在秦臻听起来，这却仿佛是冤魂索命一样的可怕。
秦臻窝在稻草堆里，低着头，既不动作，也不回答，摆明了一副抗拒的模样。
柳相披了一件大衣，脸上狐疑之色愈发浓重。
他想要走进牢房，却被人拦住，那个宦官哭哭啼啼的跪在他的面前，低声下气地哀求道道：“相爷，牢房污秽不堪，让相爷身处这种地方，实在是有辱您的身份。”
柳相尖锐的目光扫过前方的秦臻，顿住脚，对着那个小宦官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陛下那里我打过招呼了。活了七十年，老夫还是懂些分寸的。”
秦臻心如擂鼓，听到他们在门口说着些十分有深意的话，额头冷汗都快要渗出来了。
实在是太可怕太恐怖了，她对苏流云这个人根本一无所知，就知道那么些皮毛，要怎么面对这个抚养着苏流云长大的柳相？
她这一举一动，都会被这个老狐狸给记在心里，要是哪一点漏了馅，自己就玩完了。
唉，为什么这个苏流云会有这么多故交和仇人？简简单单做人不好吗？非得牵扯到这么多利益交错？
秦臻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柳相一抬手，冷冰冰的说道：“真是什么阿猫阿狗也能来拦老夫的路了。”
旁边一个侍卫当即毫不客气地抬起脚，那跪着的宦官被他给一脚踢开，闷哼了一声，滚到一边口吐鲜血。
秦臻偷偷的看了眼那个小宦官，顿时心一凉，糟了糟了，这柳相这么残酷无情的吗？！
好紧张！
柳相走了进来，几个侍卫围在他的旁边。柳相一挥手，说道：“让老夫和他独处一会儿。”
那几个侍卫低声劝阻道：“相爷大人，镇北将军他可能会伤到您。”
柳相掀了掀眼皮子，淡淡道：“无妨，退下。”
那几个侍卫便退了出去，将门虚虚掩上。
秦臻一颗心几乎跳出了胸腔。
柳相俯下身，锐利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犹如高空之上俯视猎物的雄鹰，说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秦臻依然低着头，不听不听，只当王八念经。
柳相哼了一声，直起身：“他在哪里？”
秦臻心里一跳，依然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低着头。
柳相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凑近了她的脸，低声问：“苏流云在哪里？”
秦臻没说话。
柳相笑了笑：“这个世上，你装疯卖傻可以骗过绝大多数人，但是骗不了我。”
他紧了紧自己的披风，望向小天窗，和外面飘落进来的雨丝，低声问道：“是楚帝让你假扮苏流云的？真正的苏流云在哪？被楚帝藏起来了还是一直在外面？？”
望见秦臻毫无所动，他微微低头，叹了口气：“敬酒不吃，就得吃罚酒。好好地问你你不肯回答，就非要受点皮肉苦才会招吗？”
秦臻心里飞快的谋算着，柳相望着她，眼睛紧紧的捕捉着她每一个表情，继而笑了：“流云的部下都不怕死，我想你也是一样。”
秦臻算好了时机，脸上浮现一抹毅然决然的冷漠，抬起头来，直直的看着柳相，冷笑道：“义父还想要怎样？”
叫义父没错吧？
她可记得柳相就是苏流云的义父。
这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表情没错吧？
她可记得柳相也是密谋害死苏流云的其中一人，而且还是他往日里，最信任的人之一。
秦臻心里忐忑，但还是咬着牙迎上了柳相的眼神。
柳相愣了一霎。
秦臻毫无惧色的看着他，仰着脸，脸上是昔日一般邪气而桀骜的神情，乌黑的发，潋滟的眼，白皙得几乎透明的皮肤，宛若一块冰冷的玉石，带着极度的怨恨和冷漠，径直的盯着他，仿佛望进了他的眼底深处。
柳相蹙起眉，望着秦臻。
秦臻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跟苏流云往日里的简直一模一样。他的身体曾受过重伤，鬼门关走了一遭，捡回条命。但每逢阴雨天，就会嗓子嘶哑，说话的时候，往往都带着一丝漠然的语调。
如果说这都是假货，那这个假货必定有着和苏流云一样的脸，又是从小跟着苏流云一起长大，一言一行极尽模仿，连嗓子都要习得相同的语调。
这样的替身，就算是寻遍天下，也不一定找得到。
秦臻望着他，冷笑一声，不再说什么。
言多必失，这个时候，还不如不说话。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柳相一时也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正的苏流云，只是松开刚刚紧皱的眉头，淡淡的说道：“你还记得我这个义父？”
听到这句话，秦臻便知道，刚刚机智的回答奏效了。
她都快为自己的一时机智和临场发挥而感动哭了。
秦臻低下头，没再说话。
柳相望着她，眼里的狐疑被压在眼底，略微恢复了一点祥和的模样，轻声问道：“你可曾怨过义父？”
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这不就是昨天白天的时候，在大殿里，楚卫风跟她说过的话吗？
这两个人，不愧是当初苏流云最信任的人，联手害死了他之后，还都来这里问他，可曾恨过怨过他们。
秦臻不知道真正的镇北将军会怎么说，但是换位思考，站在苏流云的角度上，秦臻觉得，她必然是会恨的。
秦臻低声说道：“我若是说心怀怨恨，义父又当如何？”
柳相叹了口气，道：“流云，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秦臻低着头不语。
“当初除掉你，也实在是情非得已。义父尽心尽力养育你长大，又一路送你踏上权重之途，与楚帝结盟杀出血路。到最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实非我所愿。”
秦臻装作木然的点了点头，在心里替苏流云不值。
倘若现如今在这里听到这话的人是苏流云，估计还真的会是很伤心吧。
一个义父，一个义兄，在将他利用到极致后，毫不留情的用一杯毒酒赐死。
尽管他爱民如子，不曾想踏入任何皇权势力里。
哪怕现在死而复生，这些杀死他的曾经最亲近的人也不曾流露过一丝后悔，只是问“恨不恨”“怨不怨”，好来揣测他是否还肯给自己卖命。
秦臻突然觉得，苏流云这个人也没那么传说里那么可怕。
他也是有血有肉，有信任旁人的初心，会感激自己的义父义兄，遭到背叛之后也会伤心的一个人。
只不过他是个功高盖主的将军而已。
这样一想，秦臻心里也叹了口气，低声幽幽的说道：“义父，苏流云只能恨自己，怨自己。”
怨恨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对他们的信任。
毕竟一个是养育他长大的义父，另一个是他年幼的时候帮助过他的义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