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巫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动不了。
他来到这世界夺舍原主时就处于这样的状态,第二次都习惯了。不过这次不同,他是双手被麻绳捆在椅子上,置身于潮气严重的小屋中,空无一人,环境黑不溜秋。
易巫云发现木窗没有栓上,便让双脚落地,像背着椅子蹒跚前行,耳朵贴在墙壁上倾听,没听到有人的声音。
他原地蹦跶两次,找准力度以头为锤将木窗撞开。
起跳后落地是椅子先落地,他的背重重砸到椅子上,顾不上疼痛,往窗外望,夜雨浩大。
他双脚往前蹬,想让自己的身体重新坐到椅子上,却听见木门咯吱被推入了一道月光。
“醒得很快。”
依然披着黑斗篷,浓墨平如直线的男人站在门口,身影溶入月光中。
易巫云躺在冰凉地面,问道:“这是哪里?”
叶斐虚鞋尖点了点地面,没兴趣回答。
易巫云已然明确自己的处境,把恐惧抛到一旁,再看向木窗外月亮下的框中世界,说道:“我们还在崖城里,这是……南城,十五日我参加月教祭祀时看到过那座白瓦楼阁。”
成为刺客后信仰就没有存在价值,叶斐虚对他想挑起的话题并不感冒。
他手上提了壶酒,随手牵来的,边走过来边道:“玄教永远掌握着天下,你们这些人从没存在过就好了。”
“可惜我没办法选择我的身份。”这是易巫云的真心话。
他按了按还压在自己背上的椅子,“我说,能帮忙把我扶起来么?”
叶斐虚觉得他这样躺着更有意思。
易巫云发现这厮从进了明月楼到现在就爱盯着自己看,怪发毛的,于是问道:“你认识我?”
叶斐虚席地而坐,提酒壶便饮,但听到问题时眼睛略飘移了。
“我还有多久可活?”
易巫云做出生无可恋的表情。
“逾风兄已经去分堂了,你和我们的命都不是我们自己决定的——”
叶斐虚说着说着倏然唰地立起,把酒壶当易巫云面砸个粉碎,怒色道:“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这下易巫云真的云里雾里了。
叶斐虚语出惊人道:“你要离开找个空地与逾风兄决战,逾风兄要拔刀跟着你,你却又回来了。把人都弄走了,我以为你要和他就地分生死,但你却说什么自愿赴死,我叶斐虚的命需要你来施舍?易巫云,你什么时候变成懦弱之徒了?”
嗯?
易巫云迅速回忆,整理了一遍事情经过,找到自己遗漏的地方,从头到尾自己的方向就是错的。
这两个人……
好像认识自己!
他们就是来找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自己没问,但那个戴斗笠来意就是来让自己和他打一架的,分出胜负,也要分出生死。喂,拜托,那厮连仙人兵家都随手打杀了,自己既不是灵人,连三境刘时乘都不是对手,打得过个鬼啊!
自己为活命,那个戴斗笠的好几次摸刀柄又放弃了,但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却以为自己知道只是顾忌不说,这里头出了差错,还好,没出差错的话自己应该已经被砍死了。
现在问题不是自己是谁,而是他们要做什么。
易巫云思考了几秒,一改迷茫之色,开口静道:“我本不想掩饰。”
叶斐虚看见躺在椅子上的易巫云神色,扬起嘴角道:“哼,这才是你,你过去永远不会有那些俗人的神情,你永远冷静低沉,即使死在你刀下躯体的血溅到脸上时也一样。”
易巫云心头大震,但表情依然沉静,说道:“这段日子改变了我许多。”
“所以,你已经不敢与逾风兄拔刀了?”
叶斐虚摇头道,“连刀都不放在身上,你果真被现下无趣穷困的日子磨烂了。你不认识他,易巫云,那个敢杀教宗的武者,蛛堂的‘刀罗’已经死了。”
我的天!
他们说的那事原来是原主你做的,你藏在暗格里的那把刀——刀罗,好响亮的名头,但有个屁用啊!原主你不留下你的境界力量就死翘翘了,我一具空壳,怎么办?
易巫云低头哭笑不得,抬头时重归淡漠,
叶斐虚脸上出奇地神情复杂,止不住摇头道:
“你逃出蛛堂埋名归隐,害了我与逾风兄,有你本可顺利完成的任务失败了,害我们也只能像老鼠一样逃走,又被蛛堂追杀,又被满青国通缉……我们只能寻踪觅迹来崖城找到你,要么你杀了我们,要么我们拿你的头让蛛堂重新接受我们……但你任由我们捉走,是什么意思?”
我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经过叶斐虚这番话指引,易巫云拼组完毕了原主的大致身份。
易巫云,这个与自己同名,生长在山海世界中的原住民他是个刺客,非常厉害的刺客!他心性寡淡,但十分脆弱,因为某件事情心如死灰了,从刺客组织蛛堂中逃走了,而叶逾风与叶斐虚两人是他过去的同伴。
叶逾风与叶斐虚失去了易巫云这个强力同伴,在某个任务中失败了,而蛛堂的规矩大约是失败就要付出代价,他们没有用命偿还败果,蛛堂就要收走他们的性命,于是他们凭借过去相关信息挖掘出了易巫云的所在。
在此之前,易巫云成了明月楼的厨子,他对灵食有些研究便顺带着做了个灵食师。
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为逃走事郁郁不乐整日寡言少语的他选择了自杀,被一样叫做易巫云的异世灵魂找到空隙顺利入主。
空有武力,心智却是残破的。
原主啊原主,你连上任玄教教宗都宰了,以后可是大有作为的,你自杀归自杀,留本强力秘籍也好呀。
易巫云还是对丢失了一切,毫无境界的身体耿耿于怀。
此念一了,他心头顿时涌起一股热意。
丢失了一切,
没有了力量与境界,
不能成为灵人,
穷困,
那又如何?
易巫云已经失去了一次生命,这次他绝不会再这样丢失。原主的困境,他会解决,原主没能过好的人生,他会过好,尽管没有其他穿越者的身世、金手指、青云直上的运势,那又如何?
易巫云眼神坚定下来,他躺着,被绑在身下椅子上的手动了动,勾到什么,接着背脊挺起站稳,说道:
“我任由你们捉走,是因为我已经死了。我应该去死,我不会对你们出刀,不该逃走,我拿我这条命来救赎过去的罪恶!”
“巫云兄,感激不尽。”
叶斐虚感动道,“天路遥遥,从此分别。”
叶逾风已去了崖城中隐藏的蛛堂分堂,他见到管事人后便会说明情况,再割掉易巫云的头颅,以此作为补偿任务失败错误的契机,有重回蛛堂逃过通缉的活命机会。
叶斐虚手指一抬,地面泼洒的酒水被凭空出现的冰杯收揽,落入他手中,他独饮,怀念起过去的日子。
无论是六境还是八境,灵人还是武者,他们都依然活在世界的规则下,很少有人真能去打破什么。道山上乃至更远世外到达止境,也就是仙四境的灵人们就可以,他们视众生如蝼蚁,万物不过是圈养起来的牲畜,他们保护牲畜以此获利但全然无须在意牲畜的规律与感受。
到达仙人止境者少之又少,叶斐虚和叶逾风是无数追求至高点的人其中之二,他们适应着挣扎着,为登高而活,首先是要活着。
易巫云自愿代他们去死,便是断绝了登上绝顶的路。
这种行为是令修士耻笑的,但六境的霜者叶斐虚很感激,烈酒入喉竟十分苦涩,他放空心神,细想自己或许是不适合登山的,山路崎岖不慎便坠入深渊,他却抛不掉无用的感情。
接着,
一抹锋利瓷片告诉了他,他的确不适合。
六境灵人完全没有防备,瓷片刺入脖颈处薄弱的肉里再拉动!
很快,非常快,灵气甚至没能涌上去化作冰层防护。
叶斐虚周身霜气刚起,又散去。
灵气化作的冰质酒杯咔嚓碎裂,无形。
他残存灵感往身后去,发现椅子和麻绳落到地上,易巫云不知什么时候捡到了他砸碎的酒壶残片,割掉了麻绳趁他空想时快步而来,快速抹了他脖子。
“你?!”
六境,不是这么好死。
声音中充满不解与后悔。
友情?
他又错了。
但这次不是将军的“雷自来”,是故人的再抬手,瓷片从他太阳穴灌入!
易巫云费力推倒又冰冷又沉重的将死躯壳,丢掉瓷片叹气道:“没留下记忆倒是件好事,不会因为认识而不好下手。唉,多亏了是你而不是叶逾风,不过朋友诚不欺我,灵人的确脆弱。”
浓眉不再浓墨般,淡去了。
易巫云不会浪费时间和死人说话,他们要杀自己自己就得反抗,很简单的道理,把自己命不当回事是原主会做的事,可不是自己会做的。他舒展被捆红了的手腕,趴到窗缘看外头,夜雨没有要停的意思,环境脏乱的居民区除了赌鬼对媳妇的打骂声和几声狗吠,没有其它动静。
这几条街很破旧,蛛堂坐落在此有他的道理,想必衙门的人不会经常来这里走动。
易巫云把沾有血液的衣服翻面穿,开门走出去。
在崖城这么久自己都是安全的,也就是说蛛堂在此地分部是不知道自己是逃亡刺客的。现在叶斐虚死了,叶逾风还活着,他很可能已经暴露了自己,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对付叶逾风他没有任何机会,现在不能回去。
如果寻求官府庇护,刺客找来倒还好,就怕刺客当着自己面被活捉了,这世界上又有玄妙至极的灵人存在,很难说自己不会刚送走麻烦又招来更大麻烦。
那么只能寻求苏先生的帮助了,与他的利益关系决定了自己活着更好。
易巫云走在月光下,惊奇于自己第一次杀人没有反胃,大致是原主已经见惯了鲜血的原因。
远处层层叠叠的屋顶上坐着个人。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朝那边看去,却没看到。
修长的身形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