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的繁华是哪里也比不上的。昀千不知该作何解。明明现今的皇帝是个不爱热闹的人,却要划分出东西两市,前后六坊,让偌大的都城呈现出一派热闹景象。等入了夜,又是一片寂寥。兴许,皇帝爱的就是这样一种随心所欲,尽在掌握?
可繁华究竟只是皮囊。昀千清楚地知道,在这街道上,是完全可能出现一位他脸熟的敕风的。旁人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少年人,懂武功的会从他站立的身形看出他优秀的身手。但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出他敕风的身份。
因此,在这京城里,处处可能存在着不由人察觉的暗涌流动。因为其在暗处,所以只消一股力量,便可成为无所不在的威胁势力。
十年前,朝廷换代,新皇临位。先皇忽然殒命引起的流言已经被镇压下去了。新皇这一派的,一边拎出个御医作证人,证实先皇的确是急病而死的,一边又凭借着新朝大选排斥异己、补充后进。于是,朝中似乎稳定下来了。有大臣向新皇建议开平谷仓救济战乱时背井离乡的老百姓。从前管着平谷仓这一肥差的官吏在朝廷换代的斗争中落了马——又一轮争抢开始了。其间,是新皇在下新一盘棋。
敕风也不过是棋子。
当有大臣建议裁兵撤马、休整养民时,皇帝直接批给他了,还附送了解散敕风的决定。解散敕风……的确是一招险的,是皇帝在试探朝中所有的人,告诉他们,我决定信任你们,可你们能承受我这一份赤裸裸的信任吗?
打了这许多年仗的人,当然明白战场上的风云诡变。皇帝说的解散是真,却并未将所有白刃一般的敕风从王土之上抹除。唯一变化的是作为首领的叶延不得离开都城,而所有敕风都只能在都城获得命令与指示。或许皇帝觉得,反正叶延的谋略也不须亲临现场才能指挥若定。
可皇帝没有囚禁叶延。那石牢里囚禁着不知犯了何罪的允父,却叫敕风之长在都城里随意走动。虽说认识叶延面目的也就是叶延自己手下的这些人,可这样……总是有点奇怪的。
是啊……
在叶延给昀千那枚玉佩,并叫他去保护小城中的一个平凡女子之前,奇怪之处已经多得昀千无暇分辨了。
叶延究竟受何要挟,不“敢”自由?
昀千心中怀抱着这么一个疑问。可他知道,他永远也不会问出口去。一个能解他的好奇心,却会带来危害的答案,他何必要知道呢?
可就在昀千站在酒垆旁的小胡同里,面向着街道张望时,对街上有一人向他招了招手。那人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正是这笑容,叫数年前接到第一个命令的昀千为他拼得一身淋漓——你总不可辜负了他,因为他是信了你的。
可几年时光过去了,那种热情已经褪尽,只剩下心灰意冷。昀千厌烦了那许多斗争与计谋、伪装与叛逃,他厌恶了要为自己的性命,不得不考虑下一个任务是否是算计着他自己的。
兴许很久以前,叶延脸上的笑容亦不是淡淡的。叶延也曾有过真实的表情吧?只是现在都已凝冻住,靠山吃山般消耗着。
昀千走过去,跟随在他身后,转了几个弯进了一间小院。
昀千私自离开怀安回到都城,叶延理应罚他。只是,他不必亲自来。
昀千刚一落座,便被叶延的问话吓得站了起来。
叶延倒着茶,不动声色地问他:“你要进皇宫吗?”
不是“你为什么离开怀安”,而是允庭他们还未有着落的“皇宫”……
昀千转念一想,叶延甚至是不必问出为什么的,他只要给出惩戒,昀千是不会不服从的。
“是。”
昀千仍站着,深吸一口气答道。
“宁侯会帮你们,这是我的筹码。作为回报,我要的是你不去,叫允氏自己去。”
昀千恍惚地听着,忘了回应。叶延将茶杯往桌上一敲,提醒着他,该给出一个答案来了。而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唯有答应这一条。
“宁侯怎么帮我们?”他问道。
“他会带允氏进宫。只要你们向他提出要求,他一定会答应。”
昀千点点头。
“下一次……你想问的时候,便问吧。”叶延抬眼看着这一张年轻的脸,在他眼中,这张脸甚至有些幼稚。在他手底下浴血的,不都是这样年纪的孩子么?他们那一辈的只剩下个宋攸了。
一想到宋攸在动身去长亘之后便没再现身,叶延有些担心。宋攸那个人心思深沉,毓王的死对他打击很大。所以他只敢告诉宋攸,毓王是死于急病,而不敢提及其他。
宋攸会自寻短见吗?为何迟迟不归?
算了!由他去吧!叶延心想着,烦躁地拍了几下桌子。几度为之担心,只换来对方的轻蔑。他也不是个不知深浅的人,既然宋攸无需他的担心,他只管由着他去吧。
他没想到眼前人登时便问了话。这孩子原先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他叫昀千,继的是他哥哥的名字。
昀千两眼闪烁着,泄露出他的不安,可他嘴里问出的话倒是最为关键的。那枚玉佩,以及……那个女子。
“那是……给你的任务。”
叶延支吾着站起身,想干脆丢下他自己走掉。总之这孩子是不敢来追他的。
这一起身的工夫,叶延念头一转,又抛给昀千一句最为模糊不清的话。
“以后你会知道的。那枚玉佩就放在你手里吧……不过,也不会放得太久了。”
京城中许多事靠那枚玉佩便可解决,但手里握着真正重要的秘密的人,是不会因为那玉佩而泄露秘密的。
吴闻倾不会因一块敕风的玉佩就说出“石牢”二字……那未免太简单了,简直惹人怀疑。只有亲自去闯过了,方可相信拿在手里的消息是真的。
叶延本意是叫昀千就宁侯一事问他。这孩子却提起了那一档子事。的确,把保护一个寻常女子的命令和那玉佩放在一起是有奇怪之处的。叶延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他舍不得改掉计划中的这一部分,好像是为弥补些什么似的……
他习惯了不对自己的许多念头深想。
及时止住对自己的探求,有时候比杀掉一万个敌人还要来得重要。
叶延再去看站在眼前的昀千,不知该不该笑。到底是个才及冠的孩子……见他那神色,已然放弃了猜测他方才一番话里的意思,只顾着为自己不必受罚了感到庆幸。
既然如此,昀千又何必冒这个险,一定要离开怀安呢?叶延摸不清楚这一点。不过,这孩子为何如此,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凭一个昀千,挽回不得什么的。更何况昀千现在亦奔波在棋盘纹楸之间,尚在控制之下。
之前昀千只当是潇洒助人一回不计报应,说来心里还是发慌,担心着叶延真的因失职杀他。这下总算放了心。此外,有了宁侯帮助,进皇宫一事总算有点眉目了。他脸上竟不觉露出了一点得意。
昀千等叶延走远了,这才绕出来回到酒垆。因为按照他们的约定,敕风之间传达消息完毕,是不能有意无意地知晓对方的去向的。
允庭正倚在门口,见昀千回来,调笑他道:“我还当明天才能看见你呢。”
昀千将叶延所说的事告诉给允庭,说毕,胸有成竹地等着允庭的回答。谁知,允庭却叹了口气,道:“他为什么帮我们?是承蘶儿的情吗?”
“什么?”
“我说蘶儿。她冲动之下回了玉楼,是为了我云斋的事情吧。”
昀千点头,道:“那倒是没错。只是……叶延恐怕不像能求情通融的那般人。方才有机会问时,我脱口问起另一件事,他丢下句不清不楚的话便走了。再要问别的,没机会了。”
允庭皱眉问他:“那你问的是什么事?”
昀千却步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话音刚落,允庭一拳打在他的肩膀上,因其突然,昀千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既知道是不重要的事,你还问出口?”
昀千只犹豫地看着允庭,嘴上无处辩驳,手揉着吃痛的肩膀。当时他只把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问了,而他看重那问题的原因,却是不能告诉允庭的——因为南星。
允庭支着下巴思忖道:“不过,我们的确只这一条路。宁侯府是非去不可的了。以前为了吴熙介的消息要去,现在为了见宁侯霄序更要去。这里面不管有什么陷阱,我们都非走一趟不可了。”
于是,允庭叫来大哥,三人便定了今晚母亲入睡之后动身。因担忧母亲的安全,由熟悉敕风那套刺客行径的昀千留在酒垆周围,而允氏二人往宁侯府去。
计划进行得很是顺利。允庭没想到霄序的宁侯府竟这么冷清。半个侯府里一个侍卫也没有。除去门口站着的一个看守,侯府里竟无半点人气。
他二人匆匆穿过前院,边走边聆听着四下的动静。谁知刚迈过院子回廊的台阶,便被一人拦住了。
说是拦住了,不如说是碰巧撞上了。这人独个儿站在檐下,沉默不语。
允庭与允深互换眼神,猜测着阴影中站着的这人是谁。他们已经被发现了,只能解决了这人再去找霄序的卧房。
当这人从阴影中走出时,允深见到他一身装束,拉了拉身旁站着的弟弟,低声道:“这人便是宁侯了。”
允庭正犹疑着是否拔刀,霄序慢慢踱步来到阶下。就他的步子来看,与其说是从容,不如说……有点惊慌。
当他的脸清楚地出现在允庭面前时,允庭手中的刀脱了手,幸好刀鞘还别在腰间,才不至于在旁人面前失了分寸。
只听得霄序颤抖着声音答道:“你二人,来这里做什么?”
允庭急忙望向兄长,想从兄长那里得到一点线索。凭着才华获封侯爵的霄序、经皇帝赐婚要迎娶惠王府千金的霄序,如今就站在他眼前。可他明明见过这张脸。
“昨晚……在王府里截住我的护卫里……你在其中?”
霄序左手包着右拳放在身前,皱眉道:“你的记性……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