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90年,南宋绍熙元年。
犍为的山林里,大雨如注,一老一少身披蓑衣,已经徒步行走了多日。后面的少年略显疲态,而前面的老者依然精神饱满。
“父亲,我们已经在这山林里穿梭了多日,鞋都走坏好几双了,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呢?”
发问的少年,正是陆游的第六子陆子布。走在前面的,则是他的义父张縯。
陆子布,字思远,小名英孙。1174年出生在蜀州。淳熙五年,陆游东归之后,陆子布就寄养在挚友张縯家中,拜张縯为义父。
张縯,陆游的好友,爱国志士。张家是当地的大家族。
“思远,你还没发现吗,我们的路线,正是一位你所崇敬的将军当年走过的路线。”
思远这才明白,自己从广汉参与围剿山贼回来之后,义父一言不发就带着征尘满身的自己又徒步出发,原来是在重复赵子龙当年与诸葛亮、张飞分兵之后,平定江阳、犍为的行军路线。
“思远,你在广汉的三个月的事情,我听说了。你在军营里表现得很活跃,很能吃苦,宇文叔父对你很满意,还特意提到你在与山贼决战时候一马当先,运起轻功就冲了出去……”
“是的!我用爹爹的寒压指第一招飞霜掠面,一下子就打倒了三个敌人。”
“思远啊,这我知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不是宇文叔父在后面马上让弓箭手掩护你,你怎么能全身而退?战场非比江湖,哪有时间让你运功起势,一招一式全是杀人招数。你仗着轻功好,就想学赵子龙独闯龙潭,岂不知赵子龙也是从白马义从开始,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大英雄。他的实战经验,远非你现在可以比拟哦。”
“父亲,你带我走赵将军当年走过的路线,是这个原因?”
“远非如此。思远,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赵将军这么英勇善战,打这么几个地方却用了一年的时间,现在你明白了吗?”
“这里山路崎岖,雄关漫道,城塞营寨林立,赵将军偏师沿着洛水逆流而上,大小百战,才打到成都,是这样吗?”
“不愧是思远,一点就透。但义父带你走这些的意义还有很多。你崇拜赵子龙、岳元戎,渴望有朝一日也成为北伐的一份子,这是好事。但是战场上瞬息万变,远非说书的所讲的那么简单。地势、粮草等等缺一不可。而且你虽然功夫已经纯熟,务观所创立的寒压指的十层功力,你已经全部掌握,但是战场上如何运用,又是一回事。”
陆子布若有所思。
“思远,这一路我们没有骑马,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像西牛贺洲的卡西乌斯说的那样,‘要用自己的双脚,确实走过自己需要守护的地方’,你总说要守护大宋的江山,那么如果你没有用脚步去丈量这片大好河山,又怎么去守护呢?”
“父亲,我明白了。但是,我要守护大宋江山,难道就要……”
“……好了先不说了,节省些体力。所幸一路并无耽搁,我们马上就到你何叔父的治所了。你的师叔父、谭叔父和吕叔父都约好了,今天我们都要在你的何叔父家里吃饭呢。”
子布听了之后心情大好,唱起歌来。
“冬风猎猎踏歌行,越陌度阡瀑如霆。
登临白马少歇处,徙倚古城欲暮时。
雨携浓雾遮望眼,云送闪电裂山林。
白衣游侠无所畏,步履刚健盼天明。”
“呵呵,还想当大侠呢,可爱的少年。”张縯心中默念,却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不由得默默祝福这位即将远行的少年。
“思远,今天怎么没唱‘一闪一闪亮晶晶’呢?这是你小时候最爱的歌。”
不久雨停了,张縯带着思远在落山前及时赶到了嘉定府的龙游县。何元立、谭德称、吕商隐早已等候多时。唯独少了师伯浑。
“何兄,谭兄,吕兄,小弟带着思远来了。怎么不见师兄?”
师伯浑,游侠、隐者,与陆游一见如故,成为挚友,多有书信与诗歌来往。陆游著名的《记梦寄师伯浑》就是写给此人。他曾经指导陆子布拳法,独创了一套将书法融入拳掌的巨笔拳法。
“师兄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的儿子日前带着书稿来过,说他的父亲不辞而别,说是要找个地方安静地离开。”何元立说道。
何元立,陆游的挚友,此时正担任地方官。
“思远,你已经长这么高了。尽管今天没有见到你的师叔父,但是今天是你十六岁生日,我们特地来为你庆祝的。”谭德称说。
谭德称,也是当地有名的才子。
吕商隐点点头。他虽有才名,但是不得志,因此几乎不说话。
陆子布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生日。
“好了,快吃饭吧,菜都凉了。”何夫人催促道。
今天的主角是陆子布,几位长辈都对这个年少有为的少侠充满了期待。当年陆游东归的时候,并没有带着子布,就是因为他早已爱上了川蜀大地的人杰地灵与大好河山,因此托付给张縯这位挚友,希望子布能够在这里成长为国家的栋梁。
酒过三巡,一贯沉默的吕商隐突然开始感慨。
“他们或许都曾经被深爱过,去又被十倍奉还地刺痛灵魂,沦为社会的边缘人。”
“叔父,您在说什么?”
吕商隐话匣子被打开了,似乎攒了一年的话,都要在今日倾吐。
“思远,那些曾经立志变得伟大,去改变世界的白衣少年,最终无可避免地苟且、挣扎、迟钝、麻木,最后只会喟叹自己的无能,却又只会指手画脚打压他人。还有人不想看到自己逐渐腐朽,于是选择挣扎着跳出游戏,化身蜉蝣于天地间,很快就被世人忘记。思远,我只希望你永远是这样的少年侠气,永远是那个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少年,永远是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的英雄。”
吕商隐分明说的就是他本人蹉跎的岁月。
“思远,人无法为所欲为,时时受到命运的钳制,意识到自己的脆弱与渺小,才会产生一种被拯救的渴望。但是,天空不会降下救赎,你求破天,也不会有一滴雨为你而降。神不救人,唯有自救。纵使江河已不能流向大海,纵使大海亦不能倒映繁星,也要去寻回夸父的火种,引爆这漆黑的夜空。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
陆子布凝神倾听着吕商隐的教诲。
“思远,你的志向,还是侠客吗?”张縯借机问道。
“没错,我还是想当一个大侠,行侠仗义,保护黎民苍生。如果为官,未免太受牵绊。”
“思远,那你说,什么是侠客?”
“仗剑行侠,笑傲江湖,快意恩仇,浪迹天涯,为国为民,方是侠之大者。”
陆子布似乎对自己的回答很有信心。
“但你有没有想过,江湖人物不事生产,弄不好,反而成为社会的累赘。你行侠仗义,又怎么能确定你所保护的就是大义呢?”张縯反问道。陆子布一时无从回答。
“还好,现在大环境对侠客比较友好。”谭德称接过话来。“现在我大宋境内,帮派林立,朝廷也默许了帮派的存在,似乎是有意培养人民的尚武精神。就说咱们川蜀大地,就有余沧海为首的青城派,白老疯子的雪山派等等,毕竟如果早有这种精神,岳元帅也不会惨死风波亭。但是你记住,暴力永远不是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你看那萧峰,英雄盖世,最终不还是进退两难,不得不以死换来和平。”
“然而,真正换来和平的,并不是英雄一怒,而是边关的将士与无定河边骨。”吕商隐接着说道:“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无论是文人还是侠客,归根结底也是为大众服务,不要把自己想得那么清高,把自己搞出一个很高的姿态的。寻幽、酌酒、抚琴、莳花、焚香、品茗、听雨、赏雪、候月,这些清闲雅事,不属于这个时代,更不属于你。”
“没错,思远,北方的人民日夜盼着王师北上,不要让春花秋月,误汝芳龄。‘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张縯作为义父,充满期待地说着。
“思远,记住,你不要歌唱红色的花朵,蜻蜓的翅膀或者轻风的絮语,不要歌唱这些悒郁虚无的东西。你要歌唱那北风下坚挺的枯枝,歌唱行将干涸的瀑布残损而高亢的回声,以及鼓舞斗志的热血胸膛,因为那些和我们是一样的,是真正属于我们的。”
这一夜,在几位贤者的促膝长谈下,在经历了与山贼的作战与长期徒步,重走赵子龙入蜀的路线之后,这位少年,似乎一夜间长大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