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的建邺一带穷苦百姓大都住在城南的夯土房中,总是一户紧紧挨着另一户。扶子安和他的母亲程娉衣就住在这里。
黄梅时节的雨总是绵绵不断,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太阳了。扶子安经过一年奔波,已是疲惫不堪。按道理都走到家门口了,应该是迫不及待要推开门去,见过久别的母亲,再好好睡上一觉。但是此时却站在家门口眉头紧皱,迟迟不推门。
是程夫人让扶宁去的永安城。去永安城中找她苦等了二十年的郎君扶长康。扶长康二十年前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离开建邺时。曾在邺江江畔对自己的结发妻子说过:“娉,你只管等我,无论多久我都一定会回来的。你要信我,待我锦衣还乡,我一定要带你去吃玉宝斋的上上上等的冰品,我一定要带你去锦绣坊买上上上等绸缎,我一定带你去珍宝阁买上上上等的步摇……你只管等我……”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乃敢与君绝。”
就是这一句话让程娉衣等了二十年,她这二十年中从未想过去西洲找她的郎君。她觉得,她的郎君不会骗她,只要她等着,他一定会回来的。无论多久。而此次让扶宁去,是因为她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想在临终前最后再见一面她的大英雄。
但是扶子安此时却不晓得如何向母亲解释,自己此去永安城寻找自己的生父,却被其家奴请了出来。扶宁心中一直在想,到底怎么说,才能不伤程夫人的心呢?他这可是要告诉程夫人,你日想夜想的大英雄,心心念念的谦谦君子。在飞黄腾达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后,早就忘了他二十年前穷困潦倒之时,在陈国建邺城邺江河畔弹琴献艺供他寒窗苦读的妻子,那位自己信誓旦旦许下海誓山盟的结发妻子。
他要告诉他的娘,你苦苦等了二十年的人,付于一生昭华的人。如今连你们的儿子都不愿见。
扶子安正站在门口踌躇。隔壁住着的王老太和她儿子以及其他的一些邻居急匆匆地从大门外向他家跑来。扶子安问到:“王老太,你们这么急,是做什么啊,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吗?”王老太远远的见到门口站着的扶宁,是更加急了,拿起脏兮兮的袖子直擦额头上的汗:“你这个臭小子怎么才回来?你娘都快不行了!还站在门口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进去看看你娘!”
程娉衣虽然曾经只是一名歌姬,并不是什么贵族小姐。但是平日里乐善好施,与人温和,凡是有人找她帮忙,她一定会竭尽所能。不仅如此还免费教他们家这些没钱上学的孩子识字,念书。王老太的儿子就是这样考上秀才的。所以邻里都对她敬爱有佳,称一名歌姬为“夫人”。
扶子安听到这句话心中一紧就像是被提了起来,完全顾不上程夫人教他的儒雅从容,塞开腿就向屋中冲去,粗莽地撞开屋内围着的乡邻,一下扑到母亲的床沿跪下,呜咽了一句:“母亲!孩儿不孝,归家晚了。都怪孩儿路上耽搁了……”
扶子安话还未说完,程夫人便用颤颤巍巍的声音斥责他,声音虽然不大,并且很是虚弱,但是字字含有一种威严:“扶宁!为娘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的?你这般冲撞冒失,慌慌张张的样子成何体统?”
程娉衣此时也只有四十岁出头,脸上的皱纹却很多,肤色暗黄,青丝多半已经花白了。加上现在又眉目紧锁,满头大汗,脸色青白。怎么样都看不出来二十年前是一个再顾倾城的美优伶。这二十年以来一个女子只身一人将扶子安含辛茹苦地带大,吃了多少苦,也都刻在脸上了。倒也不出意料这样的一个坚强女子在岌岌病危时还能说出这般有气力的话。
扶子安看见病入膏肓的程夫人,想到她心心念念的人,心中更是百味杂陈,心中想到“程夫人都已经这般模样了,不知该不该告知她真相。”
泪水倏地涌入眼眶,红了眼睑。扶子安将头低下,轻轻握住程夫人的手,哽咽道:“母亲……孩儿……”
程娉衣吃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望着扶子安,神情很是严肃,道:“为娘是如何教你的?”
扶子安正了正身子,跪得很是方正,庄重地说到:“步从容,立端正。”
“那你为何……”
“咳!咳!咳……咳!咳!咳……”程娉衣话说到一半,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浑身上下都在颤抖。额头上流下的汗浸湿了头发。
扶子安撺紧了母亲的手,眼中的泪水已开始打转,扶子安语速极快的说到:“娘,方才是孩儿疏忽了。孩儿已经知道哪里做得不对,孩儿日后一定更加注意。还望母亲勿要动怒。”
“你又错了。”程娉衣虚弱的话语中带有一丝愠色。
王老太一步走到床沿边上,焦急地说:“娉衣啊!你怎么一回来就责罚宁儿啊?他可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啊。你自己都病成这样了,还要责备孩子。”王老太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心肠却是不一般的好。同程娉衣更是亲如姊妹。
程娉衣叹了一口气。
“宁儿,把头抬起来,为娘看看。”
扶子安抬起头。三千乌发用白底的皎月逐云带束起,一支梨木做成的发簪端正地挽在其中。皑皑似雪,皎皎胜月的面庞棱角分明。眉如剑出鞘,眼若映寒星。斯人若笑,则春风遇细柳,夏雨遇初荷,秋月遇桂花,冬雪遇红梅,如此世间绝配,都不过尔尔了。
“真好看。”程娉衣因为疼痛而变得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这般丰神俊秀,和长康当年一模一样。”
雨还在下,还是小小的,细细的,轻轻的。似乎没有准备停。话音刚落,两行清泪从程娉衣的脸上滑落,嘴角还带着笑意。扶宁拉起母亲枯瘦如柴的手放在自己白净的脸上。
“子安,为什么此番长康未与你同归呢?”
望着母亲的眼睛,扶子安目光躲闪,他生平第一次撒了谎——与其告诉母亲那个你心心念念的人负了你还不如说他死了!于是,他说到:“母亲,孩儿此去已经问明白了!爹爹就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大英雄!其实父亲十五年前考取功名中了状元当上了太尉。就准备接母亲和孩儿一同去到西洲永安城居住。但是父亲归家途中遇到一群恶徒强抢民女,父亲大义凛然地挺身而出,怎料寡不敌众。父亲便……”
程娉衣听到自己的夫君身死,顿时泪如泉涌,双眼通红,被扶宁握着的手颤抖不已。嘴角却笑着:“长康。你果然还是一身正气,扶危济困,逢义忘己。你是那位女子的英雄,更是奴家的英雄啊……”
扶子安没有想到他这拙劣的谎言母亲居然相信了。
王老太见程娉衣泪流不止便冲着扶子安大喊了一句:“你个臭小子!怎么净说些不好的话来刺激你娘呢!说些好听的话就不行吗?”
程娉衣目光向着王老太:“王大脚,你听见没?我的夫君啊,是个可以舍己为人的正人君子!。我的夫君啊,眉如剑出鞘,眼若映寒星。我的夫君一笑,万里河山皆不过云烟罢了。王大脚,你就羡慕我吧。”
“咳!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扶子安心如刀割,心中道:“程夫人,你可真是一个痴人儿啊。扶长康那个变了心的人就是用几句好听的话给你下了一个套。你却信以为真。这一套就把你一颗心都套了去了。这一套就套了二十年。这一套就套了你一辈子。”
程娉衣咳出了一大口血。王老太急忙拿起手绢擦掉程娉衣嘴角的血。
程娉衣轻抚扶宁面庞:“咳咳咳……子安,咳咳咳……子安……你父亲是一个英雄,是一个绝世英雄,你要像你父亲一样。扶危济困,置生死于大义之外。咳咳咳……为娘要我儿加入去到极北之地沣沄岛的平惑队伍。待我儿归来,也是一个,咳咳咳……咳咳咳……”
扶子安如玉的脸庞滑落一滴晶莹剔透的泪。
这是扶子安生平第一次流泪。扶子安将母亲全是汗的冰冷的手抓得更紧。
程娉衣的声音越来越小:“待我儿子安归来,也是一个英雄……我儿葬我之后便出发,勿用守丧。咳咳咳……切莫要在家中和路上耽搁日子。待我儿功成之后,告知为娘,为娘也好告知你爹,他的儿子如他一般咳咳咳……咳咳咳……是一个绝世英雄……”
“往后的路,为娘不能陪你走下去了……你孤身一人,凡事须小心,万事需留意。”
程娉衣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再也抵不住了。
嘴角弯弯,眉眼盈盈。像是见到了阔别二十年的那位故人。二十年前,邺江江畔。一素衣女子于邺江畔的烟雨中抱着琵琶,绵绵而歌。抬头望见一青衫少年的灼灼目光,便多看了一眼。
“长康,你且在碧落黄泉等等我。”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句话,程娉衣心中念了二十年。
程娉衣抚着儿子的脸的手垂了下去。扶子安眼中的星就在此刻失了光辉。
窗外的黄梅雨下大了,远处的东西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霭。
扶子安心上也下起了沙沙的雨,将他的心淋湿了。
他从来没有父亲。二十年,只有一个爱他的娘亲啊,程夫人在他这二十年中,教他识字读书,教他成人之道。在他年幼生病时,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给他年幼被人欺无父嚎啕大哭之后,会将他拥入怀中,轻抚他的背脊,用绵绵春雨般的声音给他唱歌,哄他入睡。年稍大,犯了过错,又会像严父一样罚他跪,罚他面壁思过,罚他抄经书。在他临行去永安城的前夜,程夫人挑了一夜的灯,听了一夜的虫鸣,未曾合过眼,给他缝补衣衫。
程夫人走后,便是举目无亲了。从此以后,便要一个人在这人世间的凄风苦雨中飘摇沉浮。他便真的成了一粒芥子,掺在建邺城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人潮之中。
无人在乎。
“娘!”扶子安肝肠寸断的声音在发抖,死死抓着母亲身上被子的手青筋暴露。他把头深深地埋进母亲渐渐冰凉怀中,他希望自己还是一个婴儿,还能在母亲的臂弯听母亲轻哼哄他入睡的歌谣。
母亲,不在了。
他就这样趴在母亲身上,也不知道多久。窗外沙沙的雨停了,天空放晴,他看见远方重山之上的似火晚霞。
一阵吹面温柔的风抚过扶子安的脸。
扶子安想起母亲说的一句话“七尺男儿流血不流泪。”,母亲若是看到我这一番模样,岂不是伤心透了?扶子安便忽的像是被雷击中了似的,唰——的伏地而跪,将眼泪一抹铿锵有力的说到:“母亲放心!扶宁一定不会辜负母亲的希望,扶宁一路上一定会小心谨记母亲教诲!”
这句话是一字一顿“母亲走好。”
房内的人皆异口同声“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