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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天的砂锅煮

被簇拥着挤出末班电车走下站台的时候,雨势变得愈加猛烈。本想着樱花终于开了,可还没抽出时间好好观赏,就起了狂风暴雨。连续几个晚上都冷得让人想裹上羽绒服,就好像又回到了冬季。

“糟透了……”城之崎塔子嘴里又嘟囔起了这已经不知是今天第几遍的牢骚。

走出检票口,狂乱的雨点吹打着脸,光是不让雨伞被大风吹走就得拼尽全力。

真是,糟糕透顶。

不管是天气,还是公司,情况都不怎么好。尽管如此,自己跟前的工作还是堆积如山,这已经是她第四天被硬塞进末班车了。

突然,塔子感觉脊背凉飕飕的。她停下脚步,一瞬间,眼前忽地一暗,全身的血液像打着漩涡的潮水一样退去。

糟糕!是贫血。

塔子竭尽全力睁大双眼,想赶紧把意识的闸门关上。

总之,得先试着迈出双脚。

可越是这么想,身体的重心就越发不稳,步子也开始踉跄起来,塔子最终还是弯下腰,蹲在已积有水洼的柏油马路上。她感觉脑袋昏沉沉的,连眼睛都没法好好睁开。

也许自己被别人当成了醉醺醺的酒鬼,不管是谁,都只当没看见似的从她旁边走过。

“你怎么了?”从头顶上传来一个稍显沙哑的声音,吹打在身上的雨点也突然间停了。

自己的雨伞早就滚落在地,被风吹走了,应该是有人撑伞替自己挡了雨。塔子抬头看过去,首先进入视线的是一双高跟鞋和一条长裙的裙角。从鞋子的尺寸来判断,大概是位身材高挑的女性。

塔子努力地撑起脑袋向上看,可与之相反地,意识一落千丈般向下沉沉坠去。

“是贫血啊。好吧,你就到我那边稍微休息一会儿吧。”被“粗壮”的手臂突然拉起,塔子吃惊地哆嗦了一下。

“没事的,你放心吧。”被那充满安全感的女性手臂抱在怀里,塔子紧绷的心弦也随之放松,原本全身勉强硬撑着的意志也一下子松懈下来。

“喂,你打算怎么办?”

塔子稍微扭动了下身子,想把回响在脑海中的声音挥散。

平时明明就没有什么交流,就不要在这种时候,一个劲儿贴过来搭话了。现在,我就想睡觉。

“我说,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啊?好歹你也是名单里的人呀。”

对着坚持不理睬到底的塔子,同期进公司却从来没在同一个部门工作过的同事喋喋不休。

“说起来,城之崎,以前你和人事部的村田女士在同一个部门工作过吧?”

村田?是指村田美知惠吗?

“我说,你能在村田女士面前稍微介绍介绍我吗?”

塔子刚想回头对他说少在那儿开玩笑,突然像从某处“哐当”一声掉下来一样,瞬间恢复了意识。

塔子回过神来,用手按着太阳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感觉很贴肤的单人沙发上,身上还盖了一条薄毯子。

这里是……

她倚着沙发的靠背直起身,映入眼帘的是一根蜡烛所发出的摇曳烛光。巴厘岛宫廷音乐Gamelan Degung[1]的曲子静静流淌着,小小的黄铜青蛙摆设,把插着香的小碟子高举在头顶。

“哎呀,你醒啦?”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沙哑嗓音直击耳膜。

想起来了。

自己出了站台后没多久,突然贫血发作,有位好心的女士帮助了她。

塔子将视线转向声音的源头,瞬间茫然了。

一时间,她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张化装舞会的假面具幽幽地浮在昏暗的柜台深处。

脸被涂得惨白,眼线就好像是用蜡笔画上去的,每次眨眼,假睫毛就好似会发出声音,那张光润鲜红的嘴唇让人不得不联想到达利的红唇沙发[2]。

还有那顶飘动着的亮粉色波波头假发,怎么看都活脱脱像是把这些东西杂乱地拼裱在一起的画框。

塔子惊得目瞪口呆,“假面人”缓缓地从柜台深处露出修长的身材。

“一直到刚才,雷声都好厉害,真的是春雷滚滚呢。”

长裙的裙角飘逸着,脚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的个子非常高,粉红色的头顶感觉都快碰到房梁了。

等那人来到塔子身旁,她才终于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女的——而是男扮女装。

“感觉好点了吗?”

脖子上围了丝巾,穿着装饰有好多花边的酒红色长裙,那身姿就仿若是从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

“这是不含咖啡因的姜汁茶,喝点暖暖身子吧。”

这个身材高大的“女装男子”把带盖的马克杯递给惊讶得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塔子。

仔细看他的脸后才发现,浓妆艳抹下还是能窥见那即使想隐藏也没法完全隐藏的——中年男人的粗糙感。

在层层白粉的遮盖下仍能隐约看到淡淡的胡楂儿,让人不得不感慨即便是化装舞会上的“华丽假面”终究也还是现实中的普通人。

“难道,你是第一次见到‘异装皇后’?”被塔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女装男子”微微轻笑出声。

异装皇后?

当然,关于那些人的存在她并不是没有听说过。

可对于塔子来说,那些人平常都只存在于像是电视、电影和综艺节目等媒体中。至少,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戴着粉色波波头假发、化着浓妆的大男人会出现在与自己日常生活相接轨的地方。

“怎么了?我可没有放什么毒哦。”

塔子终于回过神来,打开马克杯杯盖,一股轻盈的香甜气息扑鼻而来。

她战战兢兢地把嘴凑近马克杯的杯口。

抿了一口后,温热的茶水顿时浸暖全身。除了最开始美味的口感之外,还可以寻到生姜的辛辣风味,以及肉桂那若隐若现的自然芬芳。

“看来,这杯茶非常合你的胃口呢。”

始终在一旁看着塔子反应的“异装皇后”,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我还有事情要去忙,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吧。”说完,“异装皇后”撩起裙角,向柜台深处走去。

塔子留在那里,手捧着马克杯取暖,呆呆地愣了好久。

藤制的椅子、古风式样的竹制桌子、鸟笼形状的灯罩……

回过头来再好好打量的话,这间屋子装修得还真有亚洲那些隐居度假村酒店的风格。

在如此隐秘的地方,陶醉在Gamelan Degung那如同典雅摇篮曲般的音乐里,突然有种白天的情景全都形如虚幻的错觉。

“我说,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啊?好歹你也是名单里的人呀。”

可是,白天和同期进公司的同事之间那段令人记忆犹新的对话,突然鲜明地浮现在塔子脑中,一下子让她愕然失色。

今天,塔子工作了二十年的大型广告代理公司发布了征集自愿离职员工的通知。

大家都知道“迟早会来”的这件事情,虽然传闻已久,可真的被公开后,公司内的人心动荡比预想的还要厉害。

征集对象为四十岁以上、进公司十年以上的骨干员工。塔子也在征集对象之内。

“这绝对是对元老级员工的一场大屠杀。”同期同事发着牢骚。

塔子工作的这家公司,原本人员流动性就很大。

一边是在工资条件相对来说比较优厚的时期进入公司的元老级员工,一边是条件每况愈下却还是被吹得天花乱坠的待遇给忽悠进公司的中途加入的员工,他们之间所存在的待遇差,可以说是一直以来大家在背后谈论的一大“问题事件”。

“也就是说,管理层决定把这个分歧按他们自己写的剧本来进行矫正是吧?什么提早优惠离职啊,说得倒好听,不就是变相裁员吗?不管公司把退职金给我乘以多少倍,往后让我怎么养家糊口啊?”

回想起同期同事的抱怨,塔子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而且居然还拜托她去跟村田美知惠交涉……

这使她越发深切地感受到,男性员工对女性员工的认识似乎真的只停留在表面。

说不定这个同期同事,很可能到现在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在塔子心目中,美知惠是个“好前辈”呢。

塔子努力清除掉脑中的杂念,尽量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现在还有必须要完成的工作。除此之外,就算想破脑袋也无济于事。

当“异装皇后”再次从柜台深处走出来时,塔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朝他深深地鞠了个躬。

“非常抱歉,给您添麻烦了,真的非常感谢您。”

“没事啦,有困难的时候大家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你就算想在这里休息一晚,也完全没问题。”

“不用了,我家就在这儿附近。”

塔子郑重诚恳地谢过“异装皇后”给予的无微不至的关怀,然后就此告别了。

拿上自己被风吹跑后似乎被“异装皇后”捡回来的雨伞,她走出玄关。刚刚雨还下得那么滂沱,现如今已停歇,云团围绕在皎洁的下弦月四周,以迅猛的速度穿驰而过。

塔子回过头才发现,这座独户房还有个小巧的院子,就跟古时的民宅一样。

在院子正中心,能看到山茱萸上星星点点的白色花簇。树下丛生的杂草里,凤尾草和姑婆芋生长繁茂,使人感觉宛如置身南国庭院里一样。树荫丛中,毫不讲究地随便放着一块钢制的小看板。

看板上面能看到写着“MAKAN MALAM”。

塔子去过几次巴厘岛,所以知道那是印度尼西亚语。

“MAKAN”的意思是吃饭,“MALAM”指的是晚上,合起来也就是“夜宵”的意思。

塔子盯着发光的钢制看板看了好一会儿。它的意思是指目前还在经营,还是说只是昔日营业后留下的纪念品?

不管是哪一种,在商业街的小巷深处居然会有这样的地方,迄今为止她真的是从来都没注意过啊。这种感觉就像一时间误闯进奇妙的世界里,梦醒后又重新回到现实生活中。

塔子回头再看了一眼山茱萸,然后一边留心脚下的水洼,一边朝大马路走去。

第二天,公司内的气氛依旧非常糟糕。

员工餐厅内,那些在提早离职征集对象范围内的员工围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

“跟在谁的手下的话,就能留在那个位置上,就是必须在谁跟前表现一下。”

各式各样的谣言和猜测四起,其中更有甚者直接露骨地蔑视同事,还有想巴结投靠人事部的人。

餐厅已然成为滋生谣言的巢穴,这使塔子也不想贸然地靠近那里,只好去茶水间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她站在窗边,眺望着下面浜离宫的恩赐庭园。盛开的樱花在寒冷的空气中就像被冰冻住了。

塔子工作的这家广告代理公司从汐留建立总部以来已经十个年头了,而就在十年前,塔子被提拔为企划小组的主管。

之后,直属上司换了一个又一个,属下也基本上都是合同员工和派遣员工的轮番交替,只有她一个人在现场主任的位置上坚持到了现在。

说得好听点是叫经历了磨炼才有站稳脚跟的今天,说得难听点也就是十年如一日的“万年系长”。

不过,在平时毫无晋升机会的现状下,居然会再来一招“提早离职”的大绝杀,说实话,连塔子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城之崎——”

Gr长[3]指原在皮革椅——俗称“G长椅”上向后一仰,叫住了正准备回座位的塔子。

“这一期的预算真的没什么问题吧?”

指原把第一季度的预算表扔到站在办公桌旁的塔子跟前。

“你看看,居然比上一期还要多。”

虽说这男人是从银行业转行到这里来的,但他真的连数字都看不懂。

不过,也有传闻说指原因为在银行业实在混不下去,所以在这家公司做常务的伯父才不得已收留了他。

这个开后门进来的上司长着一张狐狸脸,比塔子还要矮个十多厘米,重个十多公斤,可实际上,比塔子还小两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五岁。

“没有问题。”

“还有啊,现在在做的杂志企划,能顺利解决吗?”

“应该没问题,都在进行中。”塔子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拜托了,往后会怎么样现在还不清楚,但目前现有的项目还是得好好解决才行啊。”指原环视了办公室一圈,悄声说道。

“另外,刚刚着手的企划,包括今后的计划在内,你也都好好安排下。这方面,我是信得过你的,毕竟你可是专业级别的嘛。”

说完指原站起身,把最近他单独来往交易、准备从零开始培养的代理店的名字写在了白板上,看来是打算去那里晃一圈后就直接回家吧。

自从两年前来到这个部门,指原就独占了营业额相对比较容易提升的电视和网络媒体两大块,把进展最慢的纸质媒体丢给了塔子。

杂志本身的销售额持续低迷,已经好久都接不到广告订单了。一些竞争对手的代理店全都在反复搞倾销,塔子也被这严酷的价格战弄得焦头烂额。

可尽管如此,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出路。塔子至今坚信着,只要把企划做好,最后能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肯定还是印刷在纸张上的广告。

目前,塔子正在进行中的企划是以某化妆品厂商为赞助商,与女性杂志联手的合作广告。参考其他各杂志,邀请迎合读者群的女演员和模特来做封面,精心准备文章来进行广告推广。虽然已经连续好几天全神贯注埋头在校对工作里,但从赞助商和媒体的反应来看,效果还是不错的。

余光看到收拾完行装走出办公室的指原,塔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坐下。一边打开未读邮件浏览,一边回想起指原临走时丢下的那句略带讽刺的话。

“毕竟你可是专业级别的嘛——”

这算是上司对属下讲的话吗?愤怒转化成力量积蓄在敲击键盘的指尖上。

同时这句话也让她认识到,原来自己对于指原来说毫无威胁可言,都能让他如此出言不逊。

转职过来第二年的指原并没有在这次提早离职的名单里。就算他在里面,有担任常务的伯父在,他也绝对不会像一般员工那样,面对公司单方面的公告就寝食难安。

塔子其实早就知道指原在背后取笑自己为“冰之女”,还拿她四十岁仍旧是单身为反面教材,吓唬那些年轻的女员工,说“发展到她那样子就彻底完蛋了”。

把邮件按优先等级重新排列完,塔子深吸一口气后,关上了网页界面。

想着要把上面记录的客户的联系方式给调出来,就在包里翻找手机,可一下子让她慌了神。

平时一直放手机的外口袋内侧,塔子摸了一圈没有任何金属物体的触感,她紧张地赶忙探头往口袋里仔细确认。

话说回来——

昨天晚上,在“异装皇后”那里休息的时候,她依稀记得包被雨淋得湿透,因为在意里面的手机,就把它从包里拿出来了。

本来还以为自己又重新把它放回包里了,难道说是忘得一干二净,就那样落在桌子上了?最关键的地方记忆却模糊不清,可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她立马连上网络,开始试着用当地的站名和饭店名来查找。

搜索出来好几家店,就是没有与那家店的地址和外观相近的。用“MAKAN MALAM”这个关键字也试过,可结果仍旧一样。

都这个年代了,网上搜索居然一点儿情报都查不到。

看来,那里应该不是饭店,也许只是私人民宅吧。

今晚,有个不管怎样都抽不开身的面谈会,之后还安排了聚餐。总而言之,只能明天一大早再去拜访一次那家古民宅了。

就算万一没有落在“异装皇后”那里,反正也设置了严格的安全防盗措施,应该不用担心个人情报会被盗走。

塔子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后,切换屏幕画面,开始集中注意力努力看新收到的邮件。

第二天早上,塔子请了半天假,去往站前的商业街。

路上经过的小公园和幼儿园彼此相邻,到开园的时候,总能看到送孩子过来的妈妈们聚在一起的身影。对那些把自行车停在一旁站着聊得兴高采烈的同龄女性,塔子视若无睹,一个人朝商业街的角落走去。

小路窄得两个人都没法同时通过,如果是第一次来的话,大概会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吧。走在空调室外机和塑料桶星罗棋布的小路上,塔子感觉自己成了一只不断向深处探险的野猫。

在能看到山茱萸的地方,塔子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景象和前些天晚上看到的宛如南国庭院的宁静景象可以说完全不同。

密密麻麻镶满亮片的迷你裙,鲜红的真丝长裙,估计超过二十厘米、高得跟高跷差不多的高跟鞋……

从院子到玄关,花里胡哨的衣服和鞋子感觉已经堆得再也放不下其他的东西了。

这里虽然确实是家店,但看上去并不是饭店。

舞蹈服装专门店 查尔

今天,这块手写看板被好好地挂在了山茱萸的枝杈上。

塔子茫然地盯着看板看了好久,不一会儿好像有人从屋里出来,玄关的门被打开,一时间音量巨大的室内音乐“倾涌而出”。

“真是帮了大忙了,这样一来,这次的演出肯定会非常成功呢!”“你穿上这身衣服,简直就跟Yuming[4]一样。”“哎呀!真的?”

带着愉快兴奋的情绪、吵吵嚷嚷地从店里走出来的是一群戴着或大红或耀金的五颜六色各式各样假发的“女装男人”。

每次说话时伴随着那浮夸的肢体动作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虽然穿着打扮相同,但不管是声音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和塔子昨天晚上见到的“异装皇后”不同。

“哎呀呀,欢迎光临。”

注意到傻站在一旁的塔子,他们当中看上去最年轻的、顶着鲜红色长款假发的女装男人向她打了声招呼。

“请……请问……”

话说到一半,塔子被吓得停下了。极其粗犷的眼线,一双双大大小小的眼睛在羽毛一般的假睫毛的装饰下齐刷刷地看向自己。

塔子又往店里面看了一眼,却瞧不见昨天那举止优雅的“异装皇后”的身影。

“那个,呃……”

见塔子愣在那儿没有任何反应,那位年轻的女装男人突然脸色大变。

“你该不会是房地产公司新来的人吧?”

“欸——”“异装癖军团”里一下子悲鸣四起。

“肯定没错!居然还穿一身时髦的长裤套装。”“简直难以置信。姐姐不都说过很多次了嘛,这里不卖。”“你们真是太烦人了!”……

他们光嘴上你一言我一语还不算,还从自己包里拿出纸巾或是发票揉成团,扔向塔子。

“你……你们误会了。”

就算再怎么反驳也来不及了,那些“异装皇后”已经完全听不进任何解释,只顾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消失、消失、恶灵、赶紧消失”,用力把塔子推出小路外。

就算把名片给他们看,解释给他们听,他们也根本不当一回事。

没办法,塔子最后只能把名片丢进带来的见面礼纸袋内,再把礼物硬塞给冲在最前面的朝自己威吓的年轻女装男人,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地方。

来到公司的塔子坐在电脑前陷入了沉思。

真的没想到,晚上看上去像餐馆的那家店竟然是间服装店。而且,没想到竟然还是“异装癖”御用店。

一想到今天还要再饱尝手机不在身边的烦躁不安,她的心情就很郁闷。自己刚进公司那会儿,别说手机了,连电脑和邮箱几乎都还没普及,看来IT通信便捷的另一方面确实隐藏着无法倒退的依存性。

总之,她想得先去办一下中断服务的手续,正当刚连上通信公司的主页网址的时候,自己的座机响了。

“你好,我是城之崎。”

“喂,你是不是那个贫血的小姐?”

电话那头传来耳熟的低沉嗓音,塔子屏住了呼吸。

“我,把手机——”

“没事的,我替你好好保管着呢。”

慌忙之间,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笑着打断了。

“我听看店的‘小姊妹’说了后,就知道肯定是你。难得你特意过来一趟,我正好不在,真对不起啊,还带了小礼物过来,谢谢了。”

“不用,前些天多亏有您的帮助。”

“其实我也可以把手机按你留下的那张名片的地址给你寄过去的,不过你要有空的话,今晚要不要再来店里坐坐?”

“不了,今天晚上加班会弄到很晚。”

塔子想都没想就先搪塞了一个借口。上午请了半天假,攒了一堆工作要处理也是事实,当然也不否认那大音量的室内音乐和吵闹烦人的女装异装癖军团的身影一瞬间在她的脑海闪过。

“不要紧的。”

“今天晚上店也会开,所以到深夜很晚也没事。那就这样,工作结束后,不管到几点都可以,一定要过来拿落下的东西啊,我会等你的哦。”

他单方面说完后,就顺势挂了电话,让人无所适从。

那一天,连续出了好几桩突发性案件,结果塔子还真的跟电话里说的一样,接近深夜才走下附近的地铁站,一看时间,已经快二十三点了。

塔子走在店铺全都打烊了的商业街内,那句低沉有磁性的“不管到几点都可以”回响在耳边。

继续来到商业街里面的小路内,在能看到种着山茱萸的院子时,塔子微微叹了口气。

山茱萸的根部竖着一块“MAKAN MALAM”的钢制看板,在深处的玄关附近,点燃的灯笼投射下柔和的影子。

她犹豫不定地按下门铃后,不一会儿就传来“马上来”的回应,还能听到走廊上“吱嘎吱嘎”的脚步声。

“欢迎光临。”

厚重的实木门被打开,之前戴粉色波波头假发的“异装皇后”,身着宛如中世纪晚礼服的优雅装扮出现在她的眼前。

“呃,深夜打扰,非常抱歉。”

“没关系的,快请进。”

“不用了,已经很晚了,今天,我打算拿个手机就告辞的。”

塔子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屋子里面看。

到目前为止,还没听到室内音乐那吵闹的旋律,也看不到全身充满刺鼻香水味的异装癖军团的影子。

“我就问一句——”

看着心神不安的塔子,“异装皇后”径直走到她跟前。

“莫非那天晚上你那样突然贫血,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被他带着稍许严肃的口吻一问,塔子瞬间支支吾吾起来,最后终于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这样。”“异装皇后”挽起手腕,“就我看来,你应该是有阴性贫血症。大概是一天到晚猛喝咖啡,工作到实在撑不下去才会想到吃饭,我没说错吧?”

确实,如果工作太繁忙的话,塔子一般都是把吃饭放在最末位的。

“再加上晚上入睡困难,睡眠质量也不佳,每隔两个小时就会醒,早上却又很难醒过来,我说得有错吗?”

“为什么你会知道……”

因为都被他说准了,塔子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之前,感觉你的手脚冷得跟冰块一样,身体感觉完全被阴气控制住了。”

冰之女。

塔子感觉仿佛听到有谁在讽刺自己一般。

“那你……今天晚上,有好好吃饭吗?”

看着心不在焉的塔子,“异装皇后”告诫般地问道。

回过神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温暖香气从店里面飘荡出来,突然间,之前一直没意识到的空腹感袭上心头,塔子稍稍吞了口口水。

跟上次放的Gamelan Degung不同,这次室内静静地流淌着古典音乐的旋律。

是长笛和竖琴所演奏的稍显伤感的曲子。塔子喝着飘着肉桂香的姜汁茶,坐在舒适贴肤的单人沙发上。

“这里其实还是咖啡馆吧?”她冲柜台里面问道。

只听到在厨房里忙碌的“异装皇后”回答的声音。

“虽说是咖啡馆,但说实话,我们家之前都是以白天开的时装店为经营主体的哦。”

因为灯光比较昏暗,上次没注意到,她仔细观察后才发现屋子角落里能看到堆放着白天店门口放着的那些夸张的裙子和小饰品。

“这些东西全部都是私人订制,只有一件呢,基本上都名花有主了。你坐的沙发后面放着的那件镶了施华洛世奇水晶的长裙,是要给在站前超市收银的大妈们参加社交舞爱好会用的。”

原来不光是跟参加表演的异装癖们做生意啊,塔子慢慢欣赏起背后的长裙来。

站前超市,塔子也经常光顾。真是连做梦都无法想象,那些头上戴着同样花色头巾的收银员大妈,居然会穿这种如同玛丽·安托瓦内特[5]一般华丽的裙子跳社交舞。

“值得庆幸的是,接到的订单越来越多。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所以才拜托擅长缝纫的‘小姊妹’们过来帮忙做做针线活儿。不过,大家白天不是都有工作嘛,所以晚上请他们来帮忙的时候,就会随便做点儿东西犒劳一下他们。”

MAKAN MALAM——所以才起“夜宵”这个名字啊。

“一开始只准备做员工餐的,后来也慢慢开始招待来买衣服的客人和一些朋友,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之后也会经常过来坐坐。不知不觉间,就变成深夜做咖啡简餐的了。为了这个,我还特意去上了食品卫生责任的相关课程,拿到了卫生站的经营许可,当时真的够难的。”

就算是像这样发着牢骚,站在厨房里忙活的“异装皇后”的声音听上去还挺高兴的。

塔子透过蕾丝窗帘,眺望着隐隐约约能看见的山茱萸,突然间,心中涌起一种奇妙的、令人无比怀念的感觉。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一边和厨房里的人聊天,一边等料理上桌了呢?对自己来说,这种时期早已一去不复返,也许正是这份丧失感,总会使得一抹寂寥萦绕在怀念之情的周围。

“让你久等了。”

耳边传来羊毛拖鞋发出的声音,“异装皇后”端着料理走了出来。

他把一人份大小的陶制汤锅放在桌上摆好的锅垫上。

“这是春季时蔬砂锅煮。很烫,不要用手去碰锅啊。”

这道料理看上去既像是用烤箱烤的芝士焗菜,又像是炖锅。

煮透的表面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烤得恰到好处的芝士编织出一张金黄色的网。

“砂锅煮其实是一种北美的家庭料理,原本应该是要用壁炉来烤的。今天晚上挺冷的,正适合暖暖胃。”

用勺子挖开烤焦的芝士后,能看到下面烤得软乎乎的卷心菜、洋葱和土豆。

她舀起一勺子放进嘴里。

刚放进去,唾液腺就受到刺激,耳朵下面感到一阵酸痛。

春季时蔬温和的甜味在嘴里扩散开来,塔子情不自禁地陶醉起来。盖在上面的应该是马苏里拉芝士,口感清爽,咸味也很淡,不光如此,柔软筋道的口感还能让人品尝到一抹浓醇。

不能喝酒的塔子在过了饭点后,经常不吃晚餐。

深夜开着的,大多都是居酒屋或拉面店,像这些店里也没有什么菜能让胃肠不大好的塔子点。

有一次,她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餐馆里吃过意大利面,但可能是用的油不大适合自己,刚吃完就感觉不舒服,全部吐了出来。这样的话,不吃会好受一些,所以后来她都只喝点儿浓缩蔬菜汁就去睡觉了。

不过,塔子惊喜地发现,如果是像这种味道温和的料理,自己不管有多疲惫也绝对能欣然接受呢。

“每天晚上都不吃饭工作到这么晚,你的胃肯定已经很虚弱了。”

“异装皇后”在完全沉迷于进食的塔子的邻桌坐下,支起手臂,投来担心的视线。

“不过啊,这个季节的卷心菜有很多可以调理胃和十二指肠的成分哦。汤的勾芡用了葛粉,葛粉可是有能让疲劳的胃部血管重返年轻的效果哦。”

看来他还懂得一些料理以外的知识。

“请问和卷心菜煮在一起的这一粒一粒的东西是什么?”

“那个啊,是荞麦米和稗子。煮得好的荞麦米可以中和身体里的阴气,平衡体质。”

“那用什么调味呢?”

“基本上都只是用高汤和胡椒盐,因为我们这里主要是做深夜料理,为了不给第二天的身体造成负担,都尽量不用动物性的食材。有时候会用鱼来熬高汤,今天的汤底是用海带和香草熬制的。剩下的就是放些大蒜、芹菜等带香味的菜,味道自然而然就会出来了。”

“材料只有蔬菜,味道居然会如此浓郁。”

“这是谷氨酸的功劳呢,可不要小看蔬菜的美味哦。”

“还有,现在放的是什么曲子?”

“哎哟,关于料理的问题问完了吗?”

脸上带着无法完全隐藏的青色胡楂儿,“异装皇后”轻轻一笑,告诉塔子这是德彪西的《阿拉贝斯克第一号华丽曲》。

“在德彪西的曲子里,它和《月光》、《亚麻色头发的少女》都算是热门金曲了。原版虽然是钢琴曲,但我个人比较喜欢这首长笛和竖琴合奏的版本。阿拉贝斯克指的是一种当时在巴黎很流行的蔓藤花纹……”

抛开工作,和初次见面的人居然能聊得如此畅快,这对于塔子来说实在是很难得。

虽然多年的公司职员生活多少也锻炼了一些交流能力,可是一直以来塔子并不很擅长人际关系。还是学生的时候,每次换班级,她都要为重新找一起吃午餐的同班同学而烦恼。

缓缓流淌的德彪西音乐、美味的夜宵和身穿晚礼服宛如化装舞会的假面人一般健谈的博学家……

真想就这样一直沉醉在奇妙氛围中,但是突然被打破了。

“哎呀!冻死我了!”

玄关的门被粗暴地打开,粗厚的嗓音响彻屋内。

“明明都四月了,这么冷是怎么回事啊?这天是要反了吗?啊!这味道真香啊。‘大姐’,今天的夜宵是什么啊?”

这个人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从走廊那边“咚咚咚”地走过来。

在门口现身的瞬间,戴着鲜红长款假发的年轻异装癖,用挑剔的眼光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塔子,然后用手指着她,“啊”地叫出声。

“你是昨天那个房地产公司的人!非但不吸取教训,居然还闯到店里来了!”

他粗鲁地扔掉头上的假发,瞬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平头、面露凶相的男人。

“你这家伙,竟然还有种在这儿吃夜宵啊!”

被态度骤变的异装癖大声叱责,塔子吓了一大跳。

“快住口,嘉达!这位小姐并不是房地产公司的人。”“异装皇后”当即对他喝道。

那个被叫作嘉达的平头男顿时闷声不响了。

“真对不起啊。”“异装皇后”回过身子,对着完全不知所措的塔子说道,“嘉达是我的干‘妹妹’,以前做过一段时间不良职业,有时候会管不住自己……”

这个平头男,该不会还是帮忙缝纫那套玛丽·安托瓦内特式礼裙的“针线小妹”吧?

“看什么看啊?!”

见塔子一直盯着自己,男人的火气又上来了。

“你这家伙,心里肯定在想我是不是异装癖吧?开什么玩笑!”

男人唾沫四溅地想要逼近塔子。

“快别这样!”“异装皇后”立马上前将他挡住,“你给我适可而止,这位是我请来的客人。你闹够了的话,赶紧先把手洗干净,一样的料理,你的那份我也做好了。”

见平头男不情愿地走开后,塔子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真抱歉啊。那孩子的警惕心稍微有点儿强过头了,相处习惯之后就知道他其实人挺好的。”“异装皇后”弯下身,在塔子耳边轻声说道,“不过啊,那孩子说的也并不是毫无道理。我们可不是异装癖,是品位高尚的‘异装皇后’哦。所以,你以后叫我,也请用‘查尔’这个名字。”

“异装皇后”绽放出妖艳的笑容。

“我每次都会做很多员工餐。以后你只要看到门口挂上灯笼和放着看板的时候,就可以过来光顾一下。”

查尔对着又在发呆的塔子眨了一下眼睛后,踩着优雅的步伐向柜台深处的厨房走去了。

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塔子成为“MAKAN MALAM”的常客之一。

每次加完班走下最近的地铁站,她总是会不经意地看一眼查尔的店是否开着。

那家店有时候开着,有时候又不开,全看查尔的心情。

白天的时装店姑且不论,晚上只做消夜的员工咖啡简餐店的营业日看来毫无规律可循。大门关得严严实实、房子里漆黑一片的情况有,门口灯笼高高挂起、屋子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的情况也会有。

营业的日子里,周围总是充满好闻的味道。

塔子看到门外挂着看板,心里顿时有种安心感,摁下门铃后,查尔总是带着毫不做作的笑容出来迎接:“哎呀,欢迎光临。”

但凡女性一个人在大半夜出去吃饭,多少会吸引周围一些人好奇的目光,而大多数情况下这也会成为某种精神压力。

不过,MAKAN MALAM的熟客也基本上都是一个人过来的。

“针线工”嘉达也好,刚认识的一位温文尔雅的白发老妇人也好,还有虽然彼此连招呼都没有打过,但经常会看到坐在柜台那儿读报纸的中年男子也好,大家都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

店内默默放着古典乐或是巴厘岛的Gamelan的曲子,大家都享受着自己的美味夜宵,在晚上这个时间里悠闲地徜徉在各自的精神海洋里。

查尔的员工餐人均只收七百日元的超低价格,所以塔子每次去店里,都尽量会买一些店里的小东西或是带点小点心过去。其他的熟客似乎也都会这么做。

就算加班加到大半夜,只要看到山茱萸的深处有灯笼亮着,塔子的心里顿时就会轻松起来。“这个食材有什么功效,这个季节吃什么对身体比较好。”查尔那些渊博的知识听起来也非常有趣。

吃完消夜,查尔会观察每个人的脸色,根据每个人的不同情况泡制餐后茶。

化装舞会般的华丽假面上露出令人舒心的微笑,他那仔细挑选经过干燥处理的香草和茶叶的身影,看上去就宛如妖美的魔女。

“你有些用脑过度了。”

查尔一直给塔子端来的是据说有软化脑血管功效的薏米和玉米混合在一起的芳香茶。喝一口这种茶,感觉脑子里原本紧绷着的一部分仿佛慢慢得到了缓和,塔子轻呼一口气。

这个时候,连自己还在提早离职征集对象内的事情也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反而还想尝试做点儿新的企划——查尔渊博的知识正适合比较关注健康的高龄层媒体的口味。

塔子一边喝着餐后茶,一边开始在手机上搜索会对这个企划感兴趣的赞助商,回过神来后,想到自己刚刚才被查尔叮嘱“不要用脑过度”,只能苦笑一声。

不管在公司里毫无晋升机会的压力感有多大,塔子终究还是喜欢现在这份工作的。

“要是光靠茶和食物就能把病治好的话,那还需要医生干吗?”

不过,总有一位熟客会对查尔的养生知识不屑一顾。

就是那个就算进餐的时候也在柜台那儿、眼睛不离开报纸、戴着一副眼镜、板着一张脸的中年男人。

听嘉达说,这个男的是查尔中学时期的同学,现在是他们母校的教师,而且似乎还是年级组长。

塔子总是不可思议地在一旁偷偷观察着:这个男人摆着闷闷不乐的表情,毫无乐趣地吃着查尔的料理。这个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色戒指的男人,虽说以前跟查尔是同学,但为什么要到“异装皇后”的店里来吃消夜?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包括自己在内,接近二十三点的深夜,只身一人过来吃点儿简餐的人们,或多或少肯定都有自己的故事。

不知不觉,塔子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

第二周,是从每月一次的干部会议开始的。

从靠近浜离宫恩赐庭园的玻璃窗那儿连续不断地传来嘈杂的喧闹声,指原站在白板前面继续着他的报告。

“这一期的预算,电视通信、网络和纸质类产品预计都能够百分之百达成。”

指原向那些董事出示的《营业额报告书》,是塔子昨天晚上整理的。他还特意吩咐塔子要根据不同媒体,把担当责任人的名字列进去。

把重点放在营业额上的话,自然而然单价高的电视通信和网络媒体的比重就会变大,相对地,纸质媒体的比重就会变小,就会让别人觉得,这资料上企划小组营业额的四分之三都是指原担当的部分。

用得着这么幼稚地显摆吗?公司Gr长的职位真的就让他那么无法知足吗?塔子受不了他如此虚情假意,转头望向窗外。

“城之崎主管。”

好不容易熬完持续了一个小时的报告会,刚走出会议室,塔子就被同一小组的森纪实子喊住了。

“主管,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在乎吗?他那样太狡猾了。”

走进员工餐厅,纪实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个没完没了。

“他那种说法,会让别人觉得你好像什么事都没做一样。”

纪实子突然降低分贝,凑过脸来。

“知道吗,其实指原Gr长才是,他自己才什么事情都没干呢。电视那块儿的营业工作那么轻松,交货也就只是把原材料直接转交过去就行了,而且就连这种事也是让承包的代理店去做的。”

指原把各种各样的工作全都丢给他在培养的代理店,这些事塔子当然心知肚明。

“而我们这些纸质媒体的担当,从企划立案开始到交货为止,全都是自己做的……那个小老头子,在董事跟前摆出一副多亏自己才把这整个小组支撑起来的嘴脸,这怎么想都有问题吧?”

看着一腔愤懑之情无处发泄的纪实子,塔子苦笑着说道:“确实有问题啊。”

“不过,就算是董事,应该也不会不知道媒体的单价吧?那种报告,我感觉连蹩脚的障眼法都算不上。”

“而且还不止这些哦。”

纪实子晃动着垂在胸前的栗色长发,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听说那个代理店每月会热情地招待指原Gr长一次。”

“欸……”

塔子不禁发出了奇怪的惊叹声。

这事她还真的不知道。

仿佛像是从红标题时尚杂志[6]里走出来的纪实子,妆容和服装搭配都沉稳淑女,有传闻说,她现在和营业促销小组的和气Gr长有婚外情关系。

也许就是因为如此,纪实子对公司内情报的精通程度让人实在想不到她其实还没入公司正式员工编制。

“主管放假回来,也要开始参加个人面谈了吗?”

她再次压低声音问道,塔子吃了一惊,转过头看向比自己还要小一轮的年轻后辈。

“要是不趁现在好好表现一下自己的话,到时候可会吃亏的哦。”

紧锁眉头的表情,乍看上去像是在替塔子担心,但眼神深处却流露着无法隐藏的好奇心。

“要喝点儿什么吗?我请客。”

塔子向纯粹是出于兴趣想试探一些情报的纪实子回以微笑后,避开了视线。

把奶茶递过去时,从纪实子的表情来看,很明显她对塔子冷淡的反应感到很不满足。

那天晚上,塔子在办公桌旁加班时,难得下班之后还留在公司的指原正好回办公室。他看上去像是被董事训斥了一样,脸色不高兴地朝塔子瞥了一眼。

“喂,不要让短期合同员工加太多班。”

女性杂志企划进入了最后关头,最近在晚上八点过后,让几个短期合同员工留下来加班的情况也增多了。

“如果不赶在黄金周之前的话……”

“都说了这不是我的要求,是上头的人这么说的。”

面对反驳他的塔子,指原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他们的加班工资要是上去的话,会降低支出回报率,上头都再三强调过了。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把他们全辞了,让转包公司来做这活儿了。”

指原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后就立马下班回家,目送着他的背影,塔子呼出一口气。

“城之崎主管,真是无欲无求的人呢。”

白天在餐厅,纪实子冲自己说的话回响在耳边。

一时间,塔子感到有些许不愉快。

自己并非没有任何欲望。

只不过是在这二十年间,公司里各种各样的事情看得太多了。

而且,她也不想在那种场合说些接近自己真实想法的东西,那只会成为纪实子和其他部门Gr长的枕边谈资。

总之,不管是对上司还是对下属,塔子都不是那么信任。

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种样子的呢?

冰之女。

指原确实找了个无比形象的比喻,塔子心里默默自嘲。

以前的自己并没有如此麻木,也会哭也会笑,就像今天的纪实子一样,好多次还会对某件事感到愤愤不平。

可尽管如此,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变得像冰块一样,紧紧地锁上心房了呢?

塔子大学刚毕业进入这家公司的时候,是《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实施后第九年的春天。同样,也是“女性综合职位”[7]好不容易在社会上站稳脚跟的开始。

泡沫经济虽然早已开始,但是女性的职业种类日趋增多,所以不管在哪里的职场,都会看到一些工作积极性比男性还高涨的女性。

经济崩溃后,支撑起日本经济的不正是这些女性吗?塔子时不时会有类似的想法。那个时候的女同胞,就像和长久以来在经济萧条中身心俱疲的男性成反比一样,对恋爱、工作和娱乐的欲望日益膨胀。

不过最近几年,塔子感到公司乃至整个社会,像自己这样一心只顾工作的未婚女性已经过剩,倒成了一大社会问题了。

尤其是过了四十岁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塔子所在的公司就算是社会上所说的大企业,但做到相当于部长待遇的Gr长的女性,在非营利部门里也就只有一位。

至于塔子所属的营利部门,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先例。

曾经华丽地驰骋于职场、被誉为泡沫世代女性综合职位第一期的前辈们,还有和自己同期进公司的女同事,现在又都身在何方呢?

到头来,这个社会也就是把我们的青春和热情随意剥削而去,降下梯子让我们尽自己所能往上爬,之后的事情却不做任何保障。

“城之崎,平时休息日你一个人都会做些什么啊?”

忽然间,塔子回忆起这个公司唯一当上人事小组Gr长的女员工——村田美知惠。她曾经悠悠然地这么问过自己,记得那是在一个派对上。

光是工作的话,就算不上是人生了嘛。

嗜好美酒的美知惠,旋转着玻璃杯中的红酒,露出优雅从容的微笑。啊,她这是在高傲地藐视自己啊,塔子感觉像是发现了某种新鲜事物。

比自己大两岁的美知惠,在塔子刚进公司的时候曾经和她在营业部一起工作过。

和不管是外表还是行动力都华丽张扬的女性综合职位第一期的前辈们不同,美知惠是个给人低调质朴印象的前辈。

当时,塔子身边有一个叫希和的海归同期生。在希和身上虽然也有海归子女所特有的自视甚高的态度,但塔子对这种表里如一的直率性格抱有好感。

当初美知惠过来接近她们的时候,塔子一度以为那是出于亲切的交好。

因为比她们年长的前辈们全都忙于出差或是外勤任务,连在办公室里坐坐的时间都没有,当然也就没有工夫来搭理新进公司的她们。

就好比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会把它第一眼看见的东西认作父母一样,刚入职的塔子和希和同样对美知惠信赖有加。

从某个时候开始,当美知惠把另一个人支开,单独约她们其中一个出去,打算巧妙地把她们拉入自己的阵营时,塔子才慢慢意识到,这个第一眼看上去知书达理、沉着冷静的前辈有些怪异。

原本就不大擅长人际关系的塔子,一开始完全没看懂美知惠的意图,没能做出令她满意的回答。最终,美知惠和希和顺利结成一帮,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二对一的关系。

打破这一均衡的,是美知惠推荐希和为组长的“女性职员项目企划”严重碰礁这一事件。

事后,推荐希和当代表的美知惠从综合职位被调到行政职位,无论如何也不想离开综合职位的希和实在无法妥协于调动,最后被迫主动离职。

当初塔子还以为责任是她们两个人平摊了,但后来才慢慢认识到,也许是自己想错了。

某个董事一时心血来潮发起的“女性职员项目企划”,原本就是个没什么实质性内容的空头企划。不得不应付现场的工作、忙得焦头烂额的第一期前辈们对这个企划置若罔闻,而此时把新人推荐上台一起参加的,就是当时在综合职位里还一直默默无闻的美知惠。

到现在,塔子还在怀疑,美知惠是否真心在乎过那个企划能不能成功。

美知惠真正想要的,难道不是从旁协助新人成长的“好前辈”的头衔吗?

现在回想起来,在当时的美知惠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像综合职位第一期前辈们那样对营业工作所抱有的强烈热情。

在要求比男性员工还要勤奋努力的女性综合职位世界里,与其拖着没有胜算的仗打,还不如转到加班和风险都相对较少的行政业务上,看她的样子也许暗地里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事实上,在当营业员时没做出过多少大贡献的美知惠,在转到非营利部门后,反而因为自己是有“营业经验的行政职员”的这一优势,给自己创造了非常好的开始。

“一切都是我指导不到位。”美知惠在总结会议上深深低下头道歉的身影,似乎在董事们的眼里留下了非常良好的印象。

而另一方面,强烈希望留在营业部的希和前去找美知惠商量,她却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听说一直回避,彻底把希和拒之门外。

“本来,在营业部根本就没有那个人想要干的事情。”

坚持拒绝调动到业务小组,结果被逼到写下辞职信的希和,在最后一天苦水决堤般倾泻而出:

“彻头彻尾装着理解者的样子,真正跑去找她商量就完全不把你当回事了,亏她还拿我当挡箭牌吸引了全公司的关注度。从来没见过跑路速度这么快的人。”

希和那天悔恨万分的眼神,塔子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事到如今,塔子也终于理解到,美知惠是利用希和做“逃生跳板”而已。

不光如此,曾经耀眼一时的前辈们有的在竞争中被淘汰,有的被剥削完就被扔在一旁最后辞职离开。之后,美知惠在上司的介绍下相亲结婚,育有一子,现在已经升到唯一的女性Gr长的位置。

想了这么多,塔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希和也好,第一期的前辈们也好,为什么就不能再稍微忍耐一下坚持到现在呢?

其他小组也有几位和自己一样的女性主任,但是大家都在比她们年纪还小的男性Gr长手下工作。男女真正算是平等的,也就只到在车间忙忙碌碌打工的领班为止吧。

并且,女性里混得最出色的,就是把别人当挡箭牌、规避风险、巧妙地钻营于职场的、嘴里说着“一味工作,就算不上人生”的村田美知惠。

“城之崎主管。”

背后突然有人叫她,沉浸在回忆里的塔子,肩膀不由得一震。

她回过头看去,小组里最年轻的芳本璃奈,手上拿着纸筒站在那里。

“芳本,你还没有回去啊?”

“是的。设计初稿已经完成,我去拿过来了。”

璃奈把纸筒递过来。“我看看。”塔子也站起身。

两人把初稿平摊在办公桌上。以三十岁时从偶像华丽变身的女演员的笑容为卖点,赞助商的化妆品被巧妙地植入。

璃奈努力收集来的——女演员和同年代普通女性的评论也被排在了显眼的地方。

“挺不错的嘛。”

听塔子低声这么说,璃奈的眼眸都闪亮起来。

看着她的表情,塔子的内心一下子明亮了许多,感到自己还能体会到这份充实感。

“那……我马上展开,去申请承认!”

璃奈开始拨打那位女演员事务所的电话。虽然身材娇小、线条纤细的璃奈总是躲在声音洪亮的纪实子背后,毫不起眼,但丢给她的工作,她总是能毫无怨言地承担下来。

可塔子想到刚刚才被威胁“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把他们全辞了”的话,保险起见还是先让璃奈早点儿下班回家。

塔子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一边着手预定摩托车快递,一边在想需要解决的问题应该是找到充实和疲劳的平衡点。

“连休结束后,就要开始个人面谈了啊。”

回想起纪实子白天说的话,塔子突然停下手上的活儿。

在摸索着充实和疲劳的平衡点的同时,好不容易努力坚持到现在的自己,所找到的结果,难道就是这个吗?

一想到只要繁重的黄金周赶工噩梦[8]结束,接下来又会被人事组的美知惠叫过去面谈,塔子的心里就再次蒙上一抹忧郁。

虽然黄金周已经开始,女性杂志企划的交稿也早已完成,但塔子的节假日却没有其他特别的安排。

无非就是为了消除平日积累的疲劳,饱饱地睡上一觉,认真把房间的角角落落打扫一遍,早晨偶尔到区营游泳馆游几次泳,去图书馆看看书,就像这样过得还算充实。

可是等自己忽然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就像用手去触摸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一样,脑子里又回忆起提早离职的事情。

如果不接受个人面谈的话,就无法知道今后自己的待遇会怎样。就算现在去考虑,也于事无补。尽管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塔子还是会不自觉地去触碰那些只会惹自己不愉快的地方。

每次途经商业街,塔子总会往查尔的店里走去。但查尔似乎出远门了,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山茱萸前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连休过半的一天晚上,塔子在准备一个人的晚餐时,电话响了。

是分居两地的母亲打过来的。

“今年连休你不打算去哪里玩玩吗?”

张口第一句就被这么问,塔子含糊其词地回道:“反正也没什么精神。”

“那你干吗不回趟老家啊?”

害怕母亲像之前一样来这么一句,塔子只好先发制人,说道:“最近稍微有点儿忙。先不说这个了。妈,你的身体还好吧?”

在母亲进入盘问模式之前,塔子接连不断地抛出各种问题。

健康问题呀、父亲怎么样啦、住在老家附近年迈的祖母的情况呀……

母亲的话匣子也顺势打开了:“对了,你爸他啊……”一般只要让她把牢骚吐个痛快,大多数情况下母亲都会心满意足地挂上电话。

塔子的老家,在房总半岛尖端的一个小港镇。

每当说老家在千叶后,别人都会附和说“离得挺近的呢”,但和大型商区云集的船桥,或有迪士尼乐园的浦安不同,房总半岛的尖端不光交通不便,而且离东京也很远。再加上镇上又那么小,什么事情都能传得街坊邻里全知道。

留在老家的同学们基本上都已经结婚生子,塔子要是回去,会被说成什么样儿一点儿都不难想象。

表面看上去通情达理,还有耐心倾听母亲的牢骚,塔子内心却觉得自己很狡猾。

母亲真正想抱怨的,应该不是退休后沉迷于玩小钢珠的父亲,也不是越来越难伺候的祖母,而是自十八岁离开家到东京,除正月以外基本上都不回老家的独生女吧。

塔子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没能为双亲尽到哪怕一点点的孝心,内心深处很不是滋味。

喜欢孩子的母亲,到底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去看自己的同龄人带孙子一起散步的身影呢?光是这么想想,塔子心里就感到很愧疚。

尽管如此,她最终还是没答应跟她的前男友一起走,原本,他打算一敲定要调去名古屋就向她求婚的。

那男人愤怒地对着当时已经三十岁过半的塔子,说都这个年纪了还装模作样摆什么架子。

就算去了名古屋,塔子也肯定马上就能找到新工作的。从此以后,只要找一份不是非常繁重的、能稍稍贴补家用的轻松工作就可以了嘛。

当时盘踞在内心的委屈,塔子到现在都难以忘记。

如果,决定调到别处工作的是塔子,他自己又会不会放弃现在的工作跟塔子走呢?

为什么只有自己非要被迫面对这种抉择呢?

不过,当听到“真正的郁愤无从言说,好似在四周踌躇徘徊的母亲那孱弱细小的声音”时,塔子的心里就满是对母亲的过意不去。

在这种“庞大”的愧疚面前,不管什么样的主张、借口或是正确言论,都弱小得毫无搏击之力。

“你自己呢?一切都还好吧?工作顺利吗?”

“都还好。”塔子双唇颤抖地回答。

连这都保护不了怎么行?——不知何处回响着这个声音。

挂断电话后,雷声轰然而起。

刚从屋内来到阳台,哗啦哗啦如决堤般的冰冷雨水倾盆而下。

塔子就这样茫然地看着像是要慢慢沉没于这场滂沱大雨中的都市街道。

连休结束,公司内的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

开始个人面谈后,被转告要给予不合情理的调职和降薪的骨干员工耷拉着肩膀陆陆续续从会议室走了出来。

偶尔从他们身旁走过的塔子,从没有关紧的门缝里,能稍微瞥见和股东们坐在一起的美知惠。那张侧脸,浮现出一种沉醉在自己的权力之中的表情,塔子慌忙地低下头。

这周末,要轮到塔子接受面谈了。

本来,这次面谈就是以劝告提早离职为目的的,所以对方提出的条件,也根本不是什么能息事宁人的好条件。

现在餐厅里全是结束面谈后的员工,塔子没心情进去,最后只能走向茶水间。

“我说,面谈已经开始了吧?城之崎主管也会被调走吗?”

突然,听到有人在说自己的名字,塔子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偷偷探头看过去,原来是同一个小组的后辈们,正在往手边的茶壶里倒着茶叶。她们平时很节俭,总是自己带便当来吃,顺便利用下茶水间的免费茶水。

“到底会怎样呢……女性杂志企划也算告一段落了。不过,就我们的立场来说,还是希望主管能留下来的。倒是赶紧把那游手好闲的小老头儿调走吧,要是主管不在的话,感觉好多事情都会变得很棘手、很困难啊。”合同员工中资历最老的纪实子悠然地回答道。

“不过主管跟我们这些合同工不一样,是正式员工,不管怎么说薪资都应该蛮高的吧?”

“就算降薪,城之崎主管也会选择留下来的。”

“我觉得也是。她貌似还是单身吧?现在再找别的工作也不太现实,从事其他行业感觉也够呛的。”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噗”地笑出声。

“但是,到了明天我们就没大山靠了。在那之前,不采取点儿行动的话,恐怕连我们也自身难保哦。”

现在正在搞婚外情的纪实子说了句大实话。大家听完,“确实啊”“好恐怖啊”“真糟糕呢”此起彼伏地出声附和道。

塔子无奈,只能放弃喝咖啡,安静地转身走开。

芳本璃奈也在那一群将自己当作话柄的人里面。看到璃奈跟纪实子她们一起叽叽喳喳地嚼舌根,塔子感到有些失望。

那天,塔子像是豁出去了一样,下班准时离开了公司。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在天还没暗的时候就坐上电车了呢?她穿过商业街,去店里望了一眼,正好碰到查尔在收拾时装店准备打烊。

“哎呀,今天难得来这么早啊。”

头上缠着一条具有民族特色披巾的查尔,摇晃着硕大的耳环回过头来。

他现在正打算去买夜宵店用的食材,塔子要求同行。

“抱歉让你久等了。”

看到行装准备完毕,再次出现在院子里的查尔,塔子不由得惊得瞪大了眼睛。

查尔戴着尼特帽,脖子上围了丝巾,穿着斜纹粗布衬衫和丹宁牛仔裤。脸上没有化妆——还是第一次看到查尔没化妆的脸。

在化装舞会的假面之下,竟然是一张眼神清冽的中年男性的脸庞。

“在店里或是晚上的话,平时的装束就可以了,但这个时间去超市的话,实在有些惹眼过头了。别看我虽然这样,但起码也是知道要注意TPO[9]的‘异装皇后’。”

面对塔子的视线,查尔露出羞涩的微笑。

“查尔妹妹,查尔妹妹!”刚进到站前的超市里,收银员大妈们就小声地向他招手。

“查尔妹妹,今天新到的土豆很便宜哦。”“新洋葱的话不要选店门口袋装的,散装称重的更好吃。”“蘑菇也刚进了很不错的哦。”“国产柠檬也到货了哦”……

大妈们一个接一个地过来跟他打招呼。查尔向她们眨了眨眼睛,立马根据刚才的情报挑选好当季的新鲜蔬菜,放进购物车里。

并肩一起走着,塔子突然看到映在冷冻食品柜的玻璃门上的他俩的倒影。身为女性的塔子也算是个子比较高的,站在一起的查尔却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个头。

年轻的时候,莫非是练什么运动的?斜纹粗布衬衫下显露出的胸膛,比想象中还要厚实。

想到这个手腕应该能轻轻松松地抱起高个子的自己,塔子的心就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可是,在超市亮堂堂的灯光下,查尔那张“不施脂粉”的脸却显露出些许疲色。

那之后,两个人把采购的大量食材平分后拎在手上,并肩走过长长的商业街,最后回到店里。

“抱歉啊,还让你帮忙提食材。”

“不用客气,一直以来承蒙您的款待。”

一起进到屋内,他们把东西搬到了柜台里面。

塔子还是第一次踏进厨房。

厨房虽然空间并不是很大,但可以让料理人随便施展身手,打扫得也很干净明亮。柱子上贴着东京都食品卫生协会的蓝色证书。

责任者一栏里,用油性笔写着“御厨清纯”这个名字。

这难道就是查尔的真名吗?

居然姓“御厨”,这名字用来形容他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好了,能买到这么多东西,这下什么都能做了。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

被重新围上头巾的查尔这么一问,塔子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今天,感觉你一直恍恍惚惚的。工作不是暂告一段落了吗?”查尔如此问道。

塔子稍稍摇了摇头:“这星期,我有一个可能会被劝告提早离职的面谈会。”

她说完才发现,连对母亲都不敢说的话,居然一不小心就从嘴边溜了出来。

查尔深深地望了塔子一眼后,手脚麻利地开始准备食材。

“肚子应该饿了吧?”他温柔地小声问道,“在夜宵的准备工作前,先简单吃点儿什么吧?”

于是,塔子就看见他灵活地挥动菜刀,唰唰唰地开始切起大蘑菇来。眨眼间工夫,被切成小块的蘑菇就堆满了砧板。

再拌上芝麻菜,淋上柠檬汁。

紧接着,查尔又从冰箱里取出自制的色拉调料混合在里面,最后盛在盘子里,端到塔子跟前。

“法式蘑菇沙拉。”

面对这没一会儿工夫就做好的一道菜,塔子发出惊叹声。

自己还是第一次吃生蘑菇。

挖了一勺入口,“咔嚓咔嚓”的感觉很有嚼劲,齿颊间也都是一股香甜味道,紧接着蘑菇在嘴里很快就被轻轻地嚼碎,仿佛像是溶化了一样,瞬间就消失不见了。这种美妙的清爽口感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真好吃……”

“好吃吧?我自己也最喜欢这种丝毫不华丽做作的料理。”

但就是这种没有任何准备、信手拈来的普通料理,才是真正考验刀功和调味的经验和技术的。

能够如此游刃有余地完成于间隙,也正说明查尔确实具有相当出色的料理天赋。

她自己曾经也非常向往成为这种行家。

可是……

“虽说我自认为一直努力踏实地工作到现在,可是,我眼中看到的这些东西,也许,全部都只是我的错觉。”

全身心地忘我工作不顾一切,还没回过神来岁月就如白驹过隙般弹指而过。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能够理所当然地做到家庭和工作两不误,塔子并没有他们那种张弛得当的调节本领。

所以她才竭尽全力,认真面对“自己的工作”,并坚持到了现在。

可尽管自己如此拼命,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或许,打从一开始,所谓的属于我的工作就根本不存在吧……”

也许应该更早一些认识到这点——在鼎盛时代活跃耀眼的第一期前辈和希和都不知不觉间离开自己的那个时候。

“从此以后,只要找一份能稍稍贴补家用的轻松工作就可以了。”

“现在再找别的工作也不大现实,从事其他行业感觉也够呛。”

回想起以前的恋人和年轻后辈口中的无心话语,塔子用力闭上了双眼。

这二十年来,自己一直在找寻的地方,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正确答案。

“对不起,突然说这种话题……”

从刚才的忧郁中平静下来,塔子抬起头。

向查尔这种与公司和社会基本没什么联系的人吐苦水,也只会让他为难吧?

“确实啊。”

然而从刚才起就一直默不作声的查尔,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也经常会听到一些大型企业把自己培育出来的员工赶出公司,再从同行业其他公司内挖一些薪酬相对低的员工的事。”

查尔两手交叉在胸前。

“还有啊,要是能多几个看得清下面一线岗位情况的股东,上头应该就会知道把那些真正支撑起全公司的骨干员工赶出去会对公司造成多大损失吧……像这些人,又会去硬扛一些力所不能及的工作,然后不知在哪儿就被推了一身责任,最后落得个马失前蹄啊。在大公司笑着活到最后的,都是那些不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如鱼得水般圆滑巧妙地在公司内周旋的‘政客’。”

查尔非常精准地指出了企业内泛滥的恶性循环。

褪去平时浓妆的素颜,虽然面色稍稍泛黄,却是一张精悍且知性的壮年男性的容貌。

说不定,他还……

查尔朝呆呆地望着他的塔子回以微笑。

“不过,你刚刚说,怀疑自己看在眼里的东西都是错觉,对吧?但在我看来,其实这个世上的所有东西,都是每个人的错觉,不是吗?”

“欸?”

“错觉这种说法可能有些奇怪。只是,不管怎样,我们都只能通过自己的眼睛来观察和感受事物,那你不妨这么想——”

查尔双手搭在塔子的肩膀上。

“我要是用别人的眼光来试着重新审视自己平时的穿着打扮,毫无疑问,我肯定难为情得想死。”

查尔忍住想笑的冲动说完后,打开了厨房上面的橱柜门。

从里面取出一个一人份大小的锅,把它递给塔子。

那是塔子在这里第一次做客时,吃的春季时蔬砂锅煮用的锅。

小巧浑圆的土制砂锅,手感朴实无华,让人心情舒适。

“这个砂锅,你拿去用吧。”

“欸,可是……”

“我希望你能收下它。”

看塔子犹豫不决,查尔稍微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说道。

“厨师的话,经常会说那些陈年土锅越是经历过漫长岁月,越能赋予食物更加醇厚的美味。”

查尔把两个一模一样的砂锅放在桌上,继续说道:

“这只锅已经用了二十多年了。也多亏了它,才能一直做出特别好吃的烘焙料理。虽然肯定会有很多人说,不管是用新锅做的东西,还是用用惯的旧锅做的东西,味道其实都是一样的,会觉得有差别那不过是错觉罢了。可是我……”

查尔转过身来,眼睛盯着塔子,慢慢说道:

“我觉得,这种想法对我们来说是非常珍贵的。”

一瞬间。

鼻腔深处涌上一股暖流。

眼前这个把披巾当头巾缠在头上的男性的脸庞,逐渐模糊扭曲。

“查尔先生,”塔子努力抬起头,尽量不让渗出来的泪水被发现,“今天晚上……我想吃春季时蔬砂锅煮。”

查尔不施脂粉的脸,看上去果然给人一种褪了色的感觉。

“知道了。”但他还是露出满脸的笑容,回答道。

周末,塔子在会议室接受了与股东和人事部的面谈。

可他们提出来的面谈内容却让塔子瞬间不知所措。反应过来后,塔子想都没想就直接反问了一句“什么”。

面谈的内容是委任塔子做企划小组的Gr长代理。

“请问,公司打算怎么安排指原Gr长呢?”

两年前才刚转职过来的指原应该不在这次提早离职对象的名单里。

“指原的话,会把他转去物流部。”

物流部——传言说是公司员工的流放地的配送中心。

塔子茫然地把视线看向窗外。没有升温的微寒天气一如既往,明明五月都已经过半了,窗棂上居然还有结露。

“城之崎小姐,我们非常期待你的表现。”

突然,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塔子收回视线。

美知惠“堆”出社交笑容,身体朝她这边倾来。

“从今以后,希望你能和我一样,作为女性管理层候补,尽自己所能好好做出成绩来啊。”

冷静的声音中带着亲切感继续向自己袭来,塔子始终低着头默不作声。

“城之崎主管!”

离开会议室,走在走廊时,纪实子从茶水间一下子蹿出来,顺势搂住了塔子的胳膊。

“主管,您这次升职了吧?真是太好了!”

“你怎么会知道?”

听到这突然间的祝贺,塔子大惊失色。刚刚才被告知的内部指示,纪实子居然都能打探到,真是让人汗毛直竖。

“这个嘛……”

纪实子一点儿都没有顾虑的样子,把塔子拉到茶水间。

“其实还没有对外公开,指原Gr长貌似做了坏账。”

“坏账?”

“请不要说那么大声嘛,这还是秘密的。”

虽然压低了声音说话,但纪实子看上去一点儿想保密的意思都没有。

估计是促销小组的和气Gr长透露给她的吧。塔子从纪实子这里了解到,指原手下的一家转包代理店挪用营业额,最后还破产了。

“事情貌似闹得还挺严重的。现在监察机关已经去做审计了,指原Gr长好像从这家代理店接受了利益供给[10]。”

就像是第一时间在网上获取艺人花边新闻的网民一样,“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天诛啊!”纪实子不负责任地兴奋道。

看来,纪实子很早之前就知道了内部指示的内容,然后特意在茶水间候着塔子从会议室出来。

“不过,那个人是靠常务的后门关系进来的,最起码不会被开除吧。主管,真是太好了呢!我们几个也非常高兴,这样一来企划小组终于能离开魔爪走上正道了,形势一下就逆转过来了呢。从今往后,还要请您多多关照了啊!”

那天晚上,塔子在查尔的店里,一边品尝着浓汤,一边把自己得到晋升的内部指示说了出来。

正在芭蕾鞋上认真做串珠刺绣的嘉达抬起头,用中气十足的男低音回道:“嗬,挺厉害的嘛。”

查尔也微笑着说:“太好了。”开始准备平时的餐后茶点。

“不过,今年的天气真是让人难以理解。说好的春光无限五月天根本就是骗人的嘛,等到现在还是这么冷。照这么下去,地球该不会要进入冰河期,夏天就此永远不会到访了吧?”

塔子心不在焉地一边听着彻底放弃女性用语的嘉达絮絮叨叨,一边喝着“能软化脑血管的药茶”。

脑海里,只有那句“形势大逆转”像是山涧回响般反反复复。

进入六月后,每天都毒日当头,让人感觉之前一直持续的低温都是骗人的一样。

日子看似不管何时都过得重复单调,但季节还是在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推移着啊,塔子再次深有感触。

六月的傍晚,天还很亮,就算过了六点,太阳还宛若枇杷般鲜艳红润,阳光把整间屋子都涂上了暖暖的金黄色。

在天色还亮的时间里,为之后的大餐精心做准备,真是一件让人心情无比愉快的事情。

塔子现在做的是从查尔那里学会的砂锅料理。

卷心菜和新鲜洋葱这些春季时蔬,再加上芦笋和西葫芦等初夏时蔬,她试着做了一些调整。

一边计算着蔬菜煮透的时间,一边用芝士碎丝器来削糙米糕,再把削成丝的糙米糕和豆奶、白味噌、白醋一起放进小锅里,拌烧至完全融合。

其实,在砂锅上面编织出金色网状顶盖的那风味浓厚芝士的“真面目”,正是这个糙米糕。

医生跟塔子说,让她以后尽量少吃肉,虽然鱼肉多少还是会吃一些。

在查尔教授烹饪方法的时候,从他无意间透露的话语中,塔子能够察觉出,他应该患有某种宿疾。

浓妆下面那张素颜的蜡黄脸色,绝对不是自己看岔眼了。黄金周那会儿,查尔好像住了一段时间院。

“我也无可奈何,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脱离一切、获得真正自由的人根本不存在。”

“不管是谁,要活下去的话,或多或少都会身负某些包袱的。”

带着微笑的查尔没有再说下去,塔子也不敢追问。

可是,当时查尔说的那番话,带给了塔子某种觉悟。

上个月末,塔子最终还是拒绝了内部指示的晋升机会,选择了提早离职。

并且,在这个月,她终于离开了工作二十年的公司。

之后打算干什么,她现在还完全没有计划。

塔子的辞职举动,在一段时期内掀起了巨大的反响。

劝告骨干员工们提早离职的明明是公司,可一旦像塔子这样身上压了很多工作的骨干员工真的要离开,以美知惠为首的人事部和一帮股东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纪实子那群后辈也都苦苦挽留说“请不要辞职”。

但塔子认为,提早离职对自己来说应该是一个良好的全新契机。

公司拿女性管理职位来试探塔子的意向,绝对不是出于看好她平时业绩的原因。

只是前Gr长在阴沟里翻船后丢下的烂摊子急需有人来收拾,再加上正好迎合了现在的执政党发表的《推进女性管理职位录用声明》的意向,他们的这些如意算盘其实早已昭然若揭。

当然,如果在那个职位上留下来的话,应该也会有所收获吧。

就跟当初乘着《劳动法》改革的风浪,进入女性综合职位的塔子自身在公司里一路学习并且吸收各种各样的知识直到现在一样。

可是,也正是靠那样不断学习和经验积累出来的自己,才察觉到这次与之前的情况“有所不同”。

会议室里,从美知惠对自己说“希望你能和我一样”开始,那份奇怪的异样感就越来越明显。

在诸如营私舞弊、贪污私吞、婚外不伦之类的魑魅魍魉在水面下滋生蔓延的大型企业里,当上第一位女性管理职位的美知惠,绝对不会那么轻松好过。

但塔子应该背负的包袱肯定和美知惠的不一样。

当感受到这一觉悟时,塔子听到自己身体里,像是长时间冻结起来的积雪一样的某种东西,发出了“吱吱嘎嘎”开始融化的声音。

塔子用木质锅铲搅拌着糙米糕,等确认它化得跟芝士一样柔软时就关掉火。

接下来就轮到从查尔那儿继承来的砂锅登场了。

在它滴溜浑圆的肚子里倒进煮得透软的蔬菜,再浇上糕芝士,准备工作就大功告成了。

今天她打算带上这个砂锅料理作为礼物去拜访“MAKAN MALAM”。

最后一道工序就用店内厨房里的烤箱,烤至恰到好处的焦色,然后献给一直以来为她做消夜吃的查尔。

用的是“服役”二十多年的陈年老锅。

绝对没道理会做得不好吃。

仔细体会着掌心内砂锅所带来的令人安心的触感,塔子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又产生了某种奇妙的错觉?

从现在这兴奋的情绪中醒来后,等待着自己的,或许是无法挽回的后悔。

可尽管如此,从今以后,也要用自己的目光,去面对和接受不确定的未来。

为了能够将工作二十多年的自己所应有的“风味”展现出来,还是要耐心努力找到下一个舞台啊。

用一时的安宁为代价,自己也能就此别过始终遭他人的眼光接受评价的过去了。

在装满丰盛料理的砂锅上盖好锅盖,塔子走到了阳台上。

眺望着西边天色依旧明亮的天空,不管冬天的余寒拖了多久,待到夏至,太阳的放射线仍旧会源源不断地发送而来,如此忠实守律,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以后自己也要学习自然界这周而复始的规律。

不管冰冻了多长的岁月,不管多少次,新绿破土的季节还是会降临在积雪融化后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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