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你一直等一个人,很蠢哎。”
我把手中的抹布过水,继续擦店里的桌子,“说的跟你不是在等人。”
桃花轻哼:“我可是离家出走。不要把我跟你这个可怜兮兮被抛弃的小狗崽子相提并论。”
桃花捏着点心,斜倚在桌子上,我捏着抹布,擦着他刚掉的点心渣,倒真越显落魄。
留愚铺名气渐渐旺,我打算招个小工,路上恰逢这位故友,又诉无家可归之情。谁想到头来找了个祖宗,茶酒净给我糟蹋好的不说,就点心也要眠嬅堂的。
以前桃花明明随性的很,入世不过了了,倒讲究开来。
我想着,微微有些走神,不小心把桃花的厚脸皮也按着擦了个遍。
“呸!”桃花抹着唇上水,忙奔向后厨。
这人赶也不得,一赶就蹲店门口守着哭,梨花带雨,惹得一干莺莺燕燕都心肝疼。四邻八坊,都传我们留愚铺虐待员工。我很是委屈。
幕帘卷起,滚进柳絮几朵,带着花香和尘土气,偷得清风凉露一缕。
“老板,来壶香茗。”
“公子要何茶,这里的名茶甚多,无名茶也甚多。”我应答中悄悄打量他,坦荡荡,腰佩符,衣带尘但煞气不重,应是位小将。但额头饱满光润,眉毛浓淡有秩,眸子中正,皆有发达之兆。
我方落话,便听桃花呦声:“这大好时光英雄就在这独饮茗茶呀,不如跟在下饮上几杯。”
不等那人开口,便朝我吆喝道:“老板,焚香抚琴,来两坛梦里欢!”
我笑着答应,刚刚怎么就没把抹布塞这家伙嘴里呢。
等等,这位……
算了,由他们去吧,左右总不至于砸了店。我呈上酒,行礼下场。
“哦?人生如梦,何为梦里欢?”将军被打断也不恼。
“醉生梦死向来无错,风花雪月也并非无情。与其红尘烦恼,不如梦里欢愉。英雄你说呢?”桃花挑眉。
“倒是无错,只是这酒有毒罢。”将军右手食指轻叩桌沿,一声声沉有力,仿佛能传到破晓。
“红尘三千,何处干净?世间浮华,难得无毒。”桃花笑开,我很久没见桃花这样笑了。
“很有道理。”将军凝视着杯中酒,似乎是沉思话中道。“可是佛机?”
桃花笑眯了眼,“是又有何用,不是又有何用,难道黄沙埋的红金甲,就没有佛教徒?”
“也是。”将军抬头,桃花也不怕与他对视。将军道:“我知道你恼,可战乱又是几人所愿,大多不过他人手中刀罢。”
“什么恼不恼的,将军说笑了。”桃花眯着眼:“哪怕只有一人愿意,全天下便不是刀就是俘。并没人会质疑他的。若他败落,底下便是被蒙骗的可怜虫,若他大获全胜,荣光便是大家所有。”
战争里,除了有怨的便是有冤的。这话,桃花同他讲过。将军是记得的。
许久无言。
终是桃花先开的口,“世间何事皆需代价,英雄讲这些,莫不是怕了?”
“莫用激将法,我自是不怕。只记得一位情僧曾说,世间安得双全法。”将军右手停下,道:“可问一句,当真不得?”
“双全自然是得的。”桃花为二人倒满头杯,“我也听一位僧人说过:‘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都道双全难得,岂不想双失亦圆满。”
“话虽如此,但自古几人能两袖清风,不负初心。”将军扯起嘴角。
“也是,如同斗兽自困,几人不念着双全。”
几个呼吸间无话,将军端起杯,直接硬道:“我有一个故人,你和他甚像,我……”
“我也有个故人,但英雄扯这么远,莫不真是怕。”
桃花眸中有他的倒影,甚是清澈,将军忽的大笑:“那便,只求再见梦中人。”
“好!”一醉定局。
桃花赏着窗外无边烟柳色,将军伏案,偷叹一口气。桃花,算我耽误你,既是你要我命,给你也好。
被晾了甚久的我终于逮到开口机会:“桃花,你等他这些年,就为如此?”
不是呀,他寻我七年。他为良将,我为浪子。虽是欢喜,但柴米油盐风花雪月自不相融,我不愿毁了他,也不愿委屈自己。桃花端起空酒杯赏玩,并不开口。
杯上几枝叫不上名字的花开的正盛,纤纤玉指顺着花枝游走。斜倚墙,青丝留几缕予窗外,不知又香几人魂。桃花轻哈,敛起眼帘:“是啊,就只为如此。”
梦里欢,梦里欢,梦里相见自是欢,醒时忘却故时人。
那沉睡中的将军嘴角弯弯,谁也不知他梦中,自己浪迹天涯是否伴着十里桃花。
将军被扶回去时,桃花还在原地阖眸养神,未移半寸,也不知是醉了没有。
我虽略通几分天机人情,终难道破。曲终,只得舒导桃花:“要不说说你的故事?”
“老板不妨先说你的。”桃花挑眉,还是那般风流标志的模样。
“我没有故事。”
桃花大笑,像初见我时,未顾半分世事情面:“真巧,我也没有。”
“你也要走了。”反复摸着九天琴君弦,我终究不比它冷静。
“嗯。”桃花空手化出一支春桃搁在案上,“如果需要,用它联系我。”
他掀起幕帘,稍一顿,并不回头。“你也别在这死守了罢。”
酒香不散,我安置好琴,将那桃支栽下。桃枝落地生根,四季不息,成留愚铺一奇景。
三年后,我又见到了将军,他如万万人般,惊叹店前那不败桃花树。那时他已是军功显赫,能来这个名不见传的小茶馆喝茶听书,实在是我的荣幸。我上台,弹一出《桃花将》。
将军大悦,觉这故事甚是熟悉。赏金十斛,唤我下场:“这出戏甚好,不知是谁写的?”
“这戏,当然是戏外人书。”
“早听闻这茶馆老板性情古怪,不愿说也罢了。”
“多谢将军体谅。”
“老板不觉得那桃花太傻吗,太平盛世,还是改个结局的好。”
我再忍不住笑的:“戏内事,戏外人如何干涉。”
又一次送走将军,窗外不知何处飘来桃花一朵,正落在将军饮罢的杯中,我拾起,吹干水痕夹在古书中。
我是柳依栖,留愚铺或许真该换换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