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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3.外勤

徐虎飞拎着鸟笼,小心翼翼地挂在庭院中央,又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锦囊,从里面抖出几粒鸟食在食槽里,看见小鸟叽叽喳喳地欢脱叫着,这才露出一丝放松的笑容。

徐虎飞知道自己这个爱好比不得其他名将的高雅:隔壁金霞城的统军刘云岩爱好山水画,副统军戴月精于音律——那个富裕的地方姑且不谈,同和昌裕南陵接邻的余庆领,领主姚伯每年都和几个将领开赛诗会;就算最没情趣的无名将领,起码也会为了维持领袖形象喜欢一下弈棋,身为排兵布阵的人,这种程度的爱好已经是底限了。

但徐虎飞从统军之时起,他就没有空暇培养过什么爱好。南陵本就是全国最贫瘠之地,连接两任奇人领主又一直没有专业上的突破,境内有能的奇人纷纷另攀高枝,没有支撑大局的人。平治南方出现的邪兽,平均水平比北方要弱一级,一个支配级的奇术师再加他所写的符文,配合上军队几乎可以横扫一切;然而南陵却还以传统兵阵作为主要军事力量,操练队伍跟本不敢停,使用的符文也是随处买得到的通用低级货色,大多数战斗都无法避免人员伤亡,光是维护领内和平就让人焦头烂额。而南陵收入的大半赋税,也都砸在了毫无效率的军费开支上。

最近几天,战事倒是难得的轻松,徐虎飞终于能在欢快的鸟语中闭上眼睛,远离血肉横飞的战场,享受片刻的宁静。

徐虎飞正闭目放松,一个人猝不及防飘进他的脑海——是他可爱又可憎的顶头上司,南陵领主陆璐。

未成年领主亲自上阵,这是近期最让徐虎飞压力倍增的事。陆家的后人怎么就没一个让人省心呢?陆义自暴自弃卖了祖宅,陆璐提枪在第一线捅邪兽……号称南方第一奇术师的刘云岩打邪兽也是几十米开外放大招的好吧!

事后徐虎飞连上多封书信进言阻止陆璐继续随军征战,甚至拿“恐怕背负不起责任只有辞职”做威胁,陆璐终于妥协。徐虎飞又让担任陆家亲卫队队长的儿子徐成日夜密切关注陆璐动静,一旦发现领主又有什么危险的举动,一定要立刻阻止。

一名下人快步走进庭院,刚要开口,见徐虎飞躺在长椅上闭目养神,犹豫着没有发声。

“说吧,什么事?”徐虎飞微微睁开眼皮。身为武将,身边的动静还是能条件反射般察觉到的。

“领主传话,她有事离开温阳一些日子,请放心,不会离开南陵。这期间有黄升大人代行领主职务,请统领知悉!”

徐虎飞差点吐出一口老血。能消停一下吗?一领之主说消失就消失,能讲点规矩吗?

“徐成呢!?那小子都干什么去了!把他给我叫来!”徐虎飞怒道,这事没有提前通报自己,一定是儿子贪玩失职了!

“少爷他……”下人吞吞吐吐,徐虎飞凌厉的目光射了过去,那人赶忙交代,“少爷带着亲卫队和领主一起走了……城门的守卫说,就是少爷叫他们不许第一时间过来报告的。”

徐虎飞身体猛的一弹,几乎直接从躺椅上滚下去。他靠着武人对于身体协调性的精密把控终于稳住重心,没在部下面前丢脸。

“领主应该还没走远,要派人去追吗?”下人揣摩着徐虎飞的心思。

“……算了,别闹大了给领主添麻烦。领主聪慧,应该有自己的打算……吧?”徐虎飞无力的摆摆手,示意下人退去。

徐虎飞是少数几个知道陆璐深藏不露的人之一,但这不足以让他安心,因为他还知道陆璐骨子里是个喜欢冒险的人。可是徐虎飞又能怎样?领主的事务,军事长官能管太多吗?

领导爱涉险,部下两行泪啊。

“对了,给我拿纸笔过来。”叫住刚要离开的下人,徐虎飞像是泄愤般恨恨地说道,“老子要写辞呈!”

“小璐,你别这幅脸色好吗?我又不像我爹那样唠叨,哪怕你想亲自讨伐邪兽,我也可以和以前一样陪你作战啊。一个奇人单独出门很麻烦的。”

徐成亲自驾着马车,一边对着车厢里的陆璐说话。他大陆璐三岁,成长过程中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所以没有外人在场时,总是以哥哥的口气自居。

陆璐没有答话,她还在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自责。以为清晨偷偷出门就万事大吉的,不料却被徐成给跟踪然后堵在了城门口,一开始别省钱直接用瞬间移动的符文出城不就没事了吗。

“别生气了。我知道我爹不让你打邪兽你不乐意,现在反正咱都出来了,说吧,你想去哪儿?”

徐成显然完全会错了意,但陆璐也不打算更正。跨世者的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就算是一直效忠于自己的徐家。

“去西南,夕铁城,胡高志的领地。”

徐成脸上掠过一丝疑惑,他扭头想要仔细询问,却见陆璐已经闭眼养神了。徐成也不再多想,一挥马鞭,带着身后十多名骑兵向西南疾驰。

第二天,何流再次来到那个偏僻的村落——对于收留他的老两口来说,是何流又睡了一天一夜终于醒来了。

“你怎么这么能睡?”罗老头很不高兴,“说好昨天带你上工的,你倒是连巴掌都扇不醒!”

“昨天?”何流一愣,今天早上七点离开梦境,晚上十一点左右就睡了,这不才半天多吗?又转念一想,梦境里的时间流逝速度和现实不一样,这也很符合逻辑嘛?

“……可能这种现象也是我体质奇异之处的一部分。”何流倒是适应得很快,自己一切与这个世界的不协调之处甩锅给体质就行了。

罗老头鼻孔里哼了一声,叫于老太拿了一套干净衣服,让何流去邻屋换上。何流进入梦境以后,自带的衣装一直是背心短裤,款式和现实世界不大一样,偏保守,所以何流一直这样穿越荒野也没觉得有啥不对。直到上一次看见罗老头回家后脱掉外套,才知道自己穿的只是内衣,多少有点尴尬。

何流脱下背心,正要放到板凳上,那背心却突然变成一团光点散开,然后很快消失了。

“唔……”何流没有大惊小怪,梦境世界与现实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不可能每件事都去刨根探底。他思考了一下,决定内裤还是先不脱了。

何流换好衣服走出房间,于老太问他要不要吃饭,何流仍是不饿。

“……不错,省粮食。”罗老头盯着何流微凸的肚子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话。

何流跟在罗老头身后穿过村落。这村庄并不大,大约也就是现实世界里一个住宿小区的大小,房屋不是土坯就是木制,看起来就是穷人部落。但最让人不适的还是那一圈栅栏隔板,让整个村落显得压抑,连太阳洒进来的光明也被打了五折。在何流所知的历史当中,人类还不曾被大自然逼迫到这副窘境。

现在正是工作的时间,村里除了有零星小孩妇人晃悠,并没看见闲人。栅栏边和一些破损严重的房屋前,倒是三三两两聚集着人做修补或是加厚,有一侧的栅栏损坏很严重,何流上次围着村子绕圈时没见这么大的缺口,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昏迷”后被穿山甲破坏掉的。村落另一侧模糊听见有复数的声音,规律而工整,像是和尚在诵经,不过何流刚表现出一点好奇,罗老头就冷着脸警告他,“别自找麻烦!”

走进村里唯一一间砖石结构的房子,那就是村长的住所。村长是个头发胡须都已经花白的老人,何流根据于老太提供的常识进行推测,这一定是个均人了。

村长昨天早已听罗老头提起此事,此时面无表情地听完几句补充,斜眼看着何流:“只有外勤缺人手,肯做吗?”

何流点点头,罗老头却是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插话。村长一摆手制止罗老头,唤出一个站在门外的年轻人说道:“阿三,你带带他。”

叫阿三的瘦削年轻人带着何流出了门。罗老头这才开了口:“村长,你什么意思?”

村长用指节轻轻叩击着桌子,仿佛漫不经心:“老罗,你们老两口好好过日子,管什么闲事?”

罗老头绷起了脸:“我那口子一想儿子就乱发慈悲,多事的时候多了去了。但既然那小子留在我家,打狗也该看主人,我觉着你就是在找我老罗的麻烦!”

村长回以不屑地一笑:“谁有空理你这又倔又臭的老东西!再说我这村长现在也就是个摆设,唐队长不喜欢那小子,你有意见跟他说去!”

“你是得罪了村长还是唐倪?”

何流正按照指示把一堆农具打包,身后的阿三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啥?唐倪又是谁?”何流倒是听得清楚,可这话的意思还是不懂。我今天才第一次出门,你说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个得罪法?

“唐倪就是唐队长啊,你们见过的。”阿三也没停下手中的活计,看也没看何流,“搞外勤是最危险的,你等会就懂了。不是惹了那两位大爷的,一般没这么惨。对了,我是给那个唐倪饭里掺了鸟粪才被发配过来的。”

何流顿时冒出冷汗:都是这么大的仇才会被派外勤的吗?

虽然阿三说得很可怕,但真出了村,何流也没觉得这是什么高危职业——他早就在村外浪了好几天了。这次外勤有六人,他们的的任务是挖野菜。附近有两只穿山甲作祟,村人也没敢大大方方跑出去种粮食的,防守期间都是吃存粮,如果不找点别的凑数,只怕没被邪兽咬死也要活活饿死。

“没有官府军队支援的吗?”何流不解。虽然不确定这个世界的政治体制是什么,但朝廷总得管管人民吧,不然何以为国?

“官府?”阿三回答,“不存在的,忘了吧,我们村和上面的人关系不大好,军队出现在村里的唯一情况是征税。哦对了,这么说来,他们应该是知道这里情况的,不然收税的军队前几天就该来了。话说我们的城主似乎并不怎么听领主的话,那个唐倪就是领主派的讨伐军里的,结果一个小队死到只剩他一个人,城主也没给增援——领主的人他都不管,何况我们这些屁民?”

“嗯?人家来帮忙,你还给他吃鸟粪?”何流好奇,虽然之前唐倪对自己言语间也有些不客气,但何流感觉人家好像一直都在谈工作啊。

“他?”阿三鼻孔“嗤”了一声,“我觉得他心里肯定把那对穿山甲夫妇当再生父母吧!当初讨伐军里他就是个副手,整天被队长喝来唤去的。后来其他人战死,他接管全村,不得了哦,简直就是土皇帝,村里人吃喝拉撒都得看他眼色,谁不服就到外勤来和邪兽亲密接触。真要邪兽灭了,他还算个什么玩意儿?!”

阿三越说越激动,何流心里也犯起了嘀咕。这种人,何流在自己的世界也遇到过,不过当代社会已经没有“主子”“奴才”这种划分阶级的方法了,再小人得志的人也不至于如此露骨。不过何流还不至于有对梦境世界的不公进行改革的想法,惹不起,躲着总可以吧,早点存够盘缠去别的城市,眼不见心不烦。

一行的其他四人,见两人对着唐倪大放厥词,有意无意拉开了距离。他们曾经也都不是那么老实顺从的人,但现在已经意识到了权力的可怕之处,不想再招惹是非。

一队人没多久就进入了一片树林,阿三简单跟何流说明了一下能吃的野菜是什么样子,就各自在距离不远的区域分头行动。

何流摆弄着发给自己挖菜的铲子,感觉很不顺手,毕竟从未干过农活。他索性刨开野菜周遭的泥土,直接连根拔起。梦境里的泥土倒是分外松软,刨起来全不费力,没过多久,何流背上的箩筐就被装满了。

“邪兽来了!快跑!”

何流身后突然响起急促的低吼,何流愣了一下,四下望望,却没发现什么动静,只看见不知何时走到背后的阿三。

“……你也太迟钝了吧?真要遇到邪兽,你这样肯定第一个给吃喽。”阿三见没有吓到何流,一脸失望。

何流无语,目测阿三也是二十岁左右的人了,怎么和熊孩子一样皮呢?

“我看你细皮嫩肉的,怕是没干过苦力,要不要帮……”阿三读出何流眼中的鄙视,解释自己不是特意来搞恶作剧的。他本是想好意带带新人,一看对方箩筐冒得老高的一片绿色,呆住了。

当阿三看见何流的满手的泥土时,就更吃惊了。

“你的手不会痛的吗?你也是穿山甲吗??”阿三按了按何流身边的泥土,还是挺硬的啊?

“说起来,我听说你当时被邪兽硬撞了一下,却连伤口都没一个,是真的?”

关于何流之前撞伤邪兽的事,村里早就传开了。不过当时村人都集中注意力防守在自己的区域等待命令,并不是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幕;就是看见的人,也未必就看清了。阿三对此当然是不信的,如今见何流徒手挖土,才又想起来。

“……不清楚,当时太害怕,我就闭上眼睛,然后就被打晕了。”何流含糊着回答。

阿三托着下巴,想了想说道:“这要是真的,我倒是知道唐倪为什么讨厌你了。”

阿三没把话说透,何流自己也没追问。知道那个唐倪是什么人以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横竖没别的事,何流索性帮着阿三也拔了一筐子菜,两人又闲聊了一阵,太阳升到最高,差不多中午了。其他几个人也聚了过来,看着两人满载的箩筐都有些吃惊,但阿三没有搭理他们,他们也不好意思询问。

“回村吃饭吧,下午还得采一筐才算完。”阿三招呼何流。

“外勤就这样?没你说的可怕嘛。”

“你这人怎么回事?没遇到危险你是不开心咋的?”

阿三刚说完,树林深处传来一声野兽的咆哮,除了何流,几人像是约好了一般同时伏下,把身体隐入草丛之中。

“说曹操曹操就到!”阿三脸色煞白,使劲拍了一下依旧傲然挺立的何流小腿,“趴下!想死呢!?”

何流反应过来,立刻照做。不过他很快有些在意阿三吐出的那句俗语,“曹操”?你们世界也有这人?你们这儿的国情看起来也不像和我共享过同样的历史啊?

野兽的吼声并没有逼近,阿三冷静下来,对其他人小声喊道:“没事!穿山甲又不会吼叫!”

说得好有道理,那你们趴着干嘛呢?

一行人快步脱离树林,身后的吼声越来越微弱,最后甚至听起来更像是在悲鸣。

“邪兽也要吃饭啊,附近的活物都可以是它们的粮食,你有什么好奇怪的?”阿三看懂了何流一脸“这是为什么呢”的表情,在不降低速度的前提下不耐烦地回答。

“希望吃的是普通野兽,否则两只畜生再变强的话,我们都要完蛋了。”

终于有惊无险回到村落,正值饭点,村里突然热闹了许多。战时的村人大多是全天按命令工作,所以午饭也是统一安排。取饭的窗口有俩,各自对应一列队伍,何流跟着阿三进了其中较长的一列。终于轮到自己,面无表情的大厨递过来的饭菜比之前于老太端出来的还要差点,灰色米饭和野菜汤。

“古代人民的生活条件确实很差啊……”何流忍不住感叹。

心怀时代优越感的何流,不经意望了身旁另一个队伍里人的碗一眼:白米饭,新鲜蔬菜,肉汤。

“凭什么啊!?”

不患贫而患不均,虽然何流不大饿,但这个差别对待很出他的意料,不禁叫出了声。旁边端着肉汤的那位被吓了一跳,惊问道:“怎、怎么了?”

何流喊完的时候,自己脑子已经转了过来:旁边这一队人普遍矮瘦,联想到之前唐倪对全体均人的群嘲,想来这是专门给奇人开的小灶了。

“没啥……我就是觉得我们搞外勤这么累,怎么也不给点肉吃……”何流声音小了,想明白了这不是针对自己而是体制问题后,他觉得自己冲动了。自己已经被地头蛇看不顺眼了,这么一咋呼不是又惹麻烦吗?

何流说完便捧着碗想溜,以免节外生枝,不料那个奇人拉住了他。

“我也觉得你们是不容易,要不……我匀点给你?”

那奇人把碗递了过来,何流突然泪流满面。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哐当!”

何流正准备象征性地夹一块肉然后致谢离开,那碗突然被一掌打翻了。所有人视线都随着响声聚焦过来,焦点的中心却是唐倪那张冷笑着的脸。

唐倪先看向那奇人:“自己吃不下的话,明天起可以减配。食物很宝贵,不要浪费。”

那人面红耳赤,立刻低着头离开了。

唐倪再对着何流说道:“你好像能扛住穿山甲的攻击?别藏着本事了,你要能帮忙猎杀邪兽,明天起,你的碗里也有肉。”

哇,有肉耶。何流这辈子还没遭遇过这么廉价的诱惑,他愣了半晌,对唐倪说了句“告辞”,转身就走。

“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众目睽睽之下,唐倪完全没想到何流这么不给自己面子,脸色铁青。但何流并没有回头,唐倪尴尬地站在不敢直视他的人群中,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你惨了,这下彻底得罪他了。”

阿三拉着何流走开。何流这会火气一上来,倒又觉得不怕麻烦了,反正不是现实,就算惹到大佬有什么关系?

阿三走到自己房前,门前坐着一个神情呆滞的独臂妇人,何流霎时间有点茫然:这谁啊?

阿三走进屋拿出一个空碗,把本就稀薄寡淡的午饭分了一半倒进去。

“我妈。被穿山甲咬断了一只手,人都给吓傻了。做不了活,唐倪就不给分吃的。”阿三简单解释。

“……这么过分,你们的官府真的不管?”何流庆幸自己的疑问没有说出口。

“都说了官府只管收税。”阿三苦笑着说,“而且这事,闹到哪里都没用。被邪兽侵攻期间,负责人只要能挡下攻击,他做了什么都不会被追究的。”

何流无话可说,毕竟他对这个世界还知之甚少,想安慰对方也无从说起。

“……没有邪兽的时候啊,我也经常对村长那家伙恶作剧,他虽然讨厌我,却也最多到我家拍一阵桌子了事……唉,以前不懂事,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肯定不惹那个小心眼了。”

室内的光线很暗,阿三服侍痴呆老母一口一口地进食,不时有米汤从妇人嘴角流下,阿三不厌其烦地拿起一根残破的手帕擦拭。这压抑的光景突然让何流很不舒服,他突然仿佛看见坐在那里被喂食的人变成了儿子何韵,端着碗的阿三则成了自己。

何流揉了揉眼睛清醒,把自己的那份食物放在桌上,跟阿三打了声招呼,转身回了罗老头家。

罗老头依然臭着一张脸,却斜着眼睛打量着何流双手,最后问道:“你没去打饭吃吗?我明明看见你排队了。”

何流如实回答,罗老头冷哼一声,说道:“你少操心别人,那小子自己老娘都要人养,还敢去惹事,纯粹脑子有坑!你要真不用吃饭,就直接换领没下锅的粮食给我,我跟你买。你存够钱早点走人,我家房子也不大。”

何流诺诺点头,他始终觉得这老头不好相处,不过看在于老太的面子上,他还不至于像对唐倪那样直接还以颜色。一旁埋头吃饭的于老太这次倒是没有指责男人,只是叮嘱何流外勤时小心些。

没过多久,阿三主动来找何流准备下午的外勤。可能是受了一顿饭恩惠的缘故,阿三比起上午又热情了许多。罗老头倒是言行一致绝不虚伪,说看不起阿三,就真连招呼也没跟他打一声。

几人拿好工具正准备出门,房顶放风的人突然慌张地大喊:“邪兽又来了!!大约三百米距离!”

村里顿时沸腾起来,人们纷纷丢下手上的工作,青壮年男人举起了手中的铁器,老弱妇女跑到屋里把门关得死死的。这次的预警实在太晚,村民们来不及像以前那样做好埋伏。邪兽的具体动向只有屋顶上的人才知道,村民们像是一群无头苍蝇般乱跑着,却没能组成象样的队形。

何流虽然没见过几次村人防御邪兽的准备场面,但他明显感到这次的村人很慌乱,不像之前那次的井然有序雷厉风行。

唐倪一边顺着梯子快步爬到哨兵身旁,一边怒斥:“这么近才发现,你都干什么吃的!?”

那人被吼得一哆嗦,插在怀里的右手一抖,掉下一块肉干。身为均人的这名哨兵方才是想避开其他人的视线偷偷享受这私藏的美食,不料却错过了第一时间发现邪兽的动向。

唐倪看着顺着斜坡滚下房檐的肉干,恨恨瞪了那人一眼,把视线转向疾驰过来的穿山甲。还好,依旧只来了一只。唐倪对于这对穿山甲近期总是单独行动有不好的预感,但至少在眼下这是件好事。

唐倪居高临下向所有村民喊道:“只有一只!邪兽从西南方直线接近,那边的栅栏还没有完全修复,均人都列队挡在那边!死也不许退!”

均人的村民们立刻跑动起来,却不是奔向唐倪指示的防卫地点,而是村落一角的仓库——唐倪和村长一直清楚均人群体的不满,所以为防万一,每次击退邪兽以后,都会把作战的兵器收缴到仓库统一保管。这样做自有其好处,但遇到此时的突发情况,便显出了其中的弊端。

唐倪急了,继续喊道:“来不及发放武器了!手里有家伙的都先去堵住入口!你们是不是不想活了?!”

只有很少的均人调转方向响应了唐倪的喊话。村里的均人本来看唐倪不顺眼,这一句动员更是起了反效果:不想活?难道拿着农具甚至赤手空拳去对抗邪兽看起来就会像想活的样子了吗?

脚下的震动越来越强烈,这意味着邪兽越来越近。站在武器库门口队列后方的罗老头面色凝重,提着一把锄头,突然大声喊道:“手里有家伙的先跟我来!其他人等会帮我们把武器一起带过来!”说完就转身向着防卫点跑去。这次二十来个手里拿着农具的村民也跟了过去,毕竟罗老头的操作比站在安全位置吆喝的唐倪要有说服力得多。

阿三之前抢在其他人前面已经领到一支自制长矛,不跟上实在说不过去。于是他装作矛头松动重新绑紧,等其他人先行动了,才跟在后面迈开步子,顺便拍了一下何流:“快跟上,这种时候逃跑的,要按军法处置!”

何流这才懵懵懂懂跟在队伍后面,他感觉自己和梦境里的这些人始终很脱节。干杂活时还挺好,但此时全村人个个如临大敌,自己却并不大能产生危机感,站在这样的集体里,实在是很……别扭。

穿山甲身高接近两米,这么大的体积并不是几个拿着简陋装备的村民就能挡住的,一旦进了村,均人建立的防线就等于崩溃。栅栏缺口处在午饭时堵上了几根木头障眼,还顶上了几袋沙包,排头的村民们故意聚在另一处坚固的栅栏前对着穿山甲吆喝叫骂吸引注意力。距离已经不到百米的穿山甲倒也配合,略微转向,立刻冲向他们。到了近点距离,村民们将石头和为数不多的长矛稀稀拉拉地扔了过去,可惜命中率感人,偶尔打中的,甚至也并不能让穿山甲有丝毫停顿。

何流有些惊讶,倒不是说才知道穿山甲的壳有这么硬,而是想不通双方战力差得这么远,村民是怎样数次打退穿山甲的,据说以前一般来的还是两只?

等到更近了,毫发无伤的穿山甲突然团起,猛撞向栅栏。简陋的栅栏剧烈晃动起来,但总算是撑住了这一击。穿山甲舒展开身体,用锋利的指甲继续划向这层阻碍——很多人注意到穿山甲两手的趾甲长短差距明显,看来这无疑还是上次和何流碰面的那只了。

村民们也没有坐以待毙,从栅栏的缝隙捅出长矛砍刀锄头,也有人踩着各种垫脚,半身伸出栅栏,举着大石头往下砸。这一波攻击的效果就好了不少,巨大的石头明显在穿山甲的鳞甲上留下了些许裂痕,而那些从下方伸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令穿山甲不得不顾忌自己柔软的腹部,对栅栏的攻击频率也降低了不少。

罗老头蹲在地上把锄头伸出去刨了一阵,一回头发现何流和阿三两人还站在后面一动不动,怒喝道:“还傻愣着干什么!”

阿三这才有些不情愿地凑了过去,也对着缝隙胡乱捅了几下。何流根本没拿武器,一直茫然站在后场左顾右盼,就看见唐倪带着另一群人分成几队爬上几处平顶的屋顶,居高临下俯瞰着前线,也没有一点要搭手的意思,他正想问阿三那些人难道就这么看着,就被罗老头给当头棒喝。现在何流当然不打算继续呆在原地等罗老头再来一波关怀,他四处张望想找东西来代替武器,这时罗老头的声音突然再次响起。

“我×你大爷!”

何流这就很生气了,我这已经在动了,干嘛爆粗啊。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次罗老头并不是冲着自己。他转向罗老头那边看去,只见罗老头伏在地上,不停叫骂挣扎着,旁边两个村人死死拖住他,把他向后扯,却被什么力量往栅栏外牵引着,连自己的身体也失去了平衡。

何流赶快几步上前挤到罗老头身旁,只见一根暗红细长的线缠在罗老头右手上,把他身体往外拽。何流顺着缝隙往外瞅了一眼,这线却是从穿山甲的嘴里伸出来的——话说近距离看着这妖魔化的穿山甲面容还是挺可怕的,何流竟颤抖了一下。即使知道梦境里的东西伤害不了自己,本能却是理智所不能控制的。所以无神论者看鬼片一样可以害怕,所以何流虽然敢亮出脖子让野兽啃食,但一定得闭上眼睛才行。

罗老头的右手小臂已经被从缝隙中拉了出去,全靠肩膀卡着栅栏,痛得他又是一阵叫骂。有人拿刀去割穿山甲的舌头,却碍于慢了一步,不好避开罗老头的手臂,再加上晃动厉害,几次也没能挑断。

何流以前觉得,这村里他最讨厌唐倪,其次就是罗老头了。但是此刻他的内心却突然产生了不希望罗老头就此阵亡的想法,于是何流挤开那个拿着小刀满头大汗的村民。经过和其他村民一起劳动,他已经很确定了,自己的身体和力量,在这个梦境世界里是非常强大的。他拿捏好力度握住罗老头的手臂,又用了更大一点的力量往回拉了一下,穿山甲的力量却还是强了一些,罗老头虽然没被继续往外移动,但也没有要回来的意思。何流眉头一皱,持续提高了用力。

“啪。”

和之前弄垮栅栏一样,何流仿佛又感到体内一根弦被绷断了。

与此同时,二者的角力形势突然逆转。那舌头立刻扯得细了不少,罗老头的手如此轻描淡写就被拉回了栅栏里。

周围几个一直关注罗老头的村民纷纷露出震惊之色,而随后,身后传出爆炸般的惊叹声。所有看清这个场面的人全都叫出了声,这种等级的邪兽不是不可战胜的,但直接和邪兽角力并且占据上风的人,他们还真没见过。

何流忽然有一种满足感在内心深处膨胀,涌出,急促地冲向脑海,炸开充满了整个思绪。以前知道自己不会被猛兽伤害也没什么可开心的,但这一刻自身成为了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存在,何流心中升起了一股熟悉的愉悦和成就感!

这就和何流最喜欢的格斗游戏一样。格斗游戏有让很多人望而却步的门槛,但何流还是沉迷其中,因为他喜欢那种人无我有的感觉。

何流一兴奋,头脑运转也快了,迅速开始回忆上次和穿山甲交锋的结果,得出结论自己应该各方面都强于对手。何流回头望向房顶上那群看客,只见唐倪也张大着嘴巴,顿时更有快意,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膨胀一点。

“看看我有资格吃肉不!”

穿山甲的舌头已经放开罗老头,迅速回收,何流手快一把抓住,用力向后一扯。

可是舌头只是又细了几分,并没有出现何流预想中那样把对方扯翻过来,穿山甲反而是主动后退了好一段距离。何流有些意外,这舌头虽然更细了,却依旧没有断开。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何流索性扯着舌头大踏步向后退去。穿山甲的力气似乎还真比不过何流,它慌忙把指甲插入地面,阻止身体就这样被拖过去,那舌头的韧性确实一绝,就这样被扯得细如针线,居然依然没有断掉。此时的何流还无从得知,穿山甲的舌头之所以比它的指甲和甲壳更加棘手,那是因为有了“器官堕化”的特征。

何流所能察觉的是,自己拖不动了。他觉得自己不只有这点力气,但这毕竟是梦,身体还是很钝,很乏力。

村民们早已一片寂静,默默注视和邪兽角力的何流。何流对于自己高开低走的表现有点脸红,琢磨着要不要再拼一下,就在这时,栅栏边的村民突然有人大喊起来。

“别拉了!……糟了!!”

穿山甲收起了插在土里的指甲,那韧性极好的舌头快速收缩,竟把穿山甲巨大的身体腾空快速扯了过去。而穿山甲似乎并不慌乱,顺势在空中又团成了一个球,像一枚炮弹般射向已经承受了数次攻击的栅栏。

“碰!”

如果何流亲眼看见穿山甲的举动,一定会为自己被一头野兽给算计了而羞愧不已。很幸运的是何流来不及意识到这点,他循声一扭头,正看见本就伤痕累累的栅栏散开了,一个球体沿着舌头的轨迹笔直飞向自己。

在空中疾速飞行的穿山甲伸出脑袋,狰狞地望向前方。虽然不知道这群人类用了什么方法把它搞得这么难堪,但如今进了村,自己就可以大杀四方了。

然后,穿山甲看见了一脸茫然的何流。

穿山甲迅速伸出前肢,将指甲重新划入地面,试图降低速度。撞不起撞不起,穿山甲还记得上次发生的事。

地面被利爪划出两道长长的拖痕。距离何流三五米开外,穿山甲终于停了下来,它舒展开身体,何流甚至恍惚看见它像个人类似的吁了口气。穿山甲“嗖”一吸,舌头从发呆的何流手中窜回嘴里。

一人一兽对望着,仿佛都忘了接下来的操作,空气突然安静。

“包围它!”

被分到武器的村民们围了过来,喧哗声让穿山甲率先清醒过来,它转身一甩,覆盖鳞甲的尾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时扫到两名冲在最前面的村民。那两人立刻飞出数米远,倒在地上吐血不止,再也站不起来。穿山甲顺势转进,再一挥爪,又一个冲在前面的村民立刻被指甲开肠破肚,那人瘫在地上惨叫着捂住腹部,却挡不住里面血糊糊的脏器往外掉落。

一瞬的变故让何流彻底呆住了,和自己的强弱无关,这种冰冷的场面对于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他来说,过于刺激了。

眼看穿山甲就要冲入人群,一直观望着的唐倪终于下了命令。

“燃符!”

房顶上的的几队奇人也一直在随着穿山甲的动静移动,此刻正分列四角,将穿山甲置于一个矩形中央。他们各自都拿出一张符文,然后凭空燃烧起来。而就在符文燃尽的刹那,冲向人群的穿山甲速度顿时慢了下来。

穿山甲很快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而它对这种情况也并不陌生,立刻抬头张望,只是就连抬头这个小动作都显得迟缓了不少,就仿佛是慢镜头播放。

后退躲避穿山甲的村民也同时慢了下来,直到像是越过了某条界限,立刻又恢复了正常速度。

“这就是……奇术?”

这奇异的景象终于令何流从先前的震撼中清醒过来。他也立刻理解了这个村子是如何击退邪兽的。

长舌从穿山甲嘴里射出,直奔唐倪,可惜依然没了速度。唐倪往旁边移动两步,轻松避开。

一个奇人看着放在屋顶边缘的一块巨石,凑到唐倪身边,小声说道:“唐队长,位置不好,邪兽在空地上,预备好的大石就算几个均人合力也只能从屋檐推下去而已……太远了。”

“我知道。”唐倪不耐烦地回道,“我就在这里引他过来,你找几个均人准备好动手。”

说完,唐倪又上前一步,挑衅般望向被困的穿山甲。不料穿山甲看了一眼唐倪,又望望何流,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这畜生!已经有学习能力吗!”唐倪气得一跺脚。下方的均人们也意识到唐倪的老办法已经失效,又不敢靠近穿山甲,再次纷纷投出手中的武器。但投掷武器的力度本就对穿山甲效果不大,现在更是一进入奇术的范围也受到阻力,很多还没碰到穿山甲的身体就缓缓落地。

“唐队长,第一张符文差不多失效了,继续下去的话……”

“闭嘴!不用你提醒!”

唐倪越发焦躁,他不耐烦地来回张望,终于又瞥到了还傻站在原地的何流——能和邪兽角力的猛人,直接扔块巨石过去砸死那穿山甲应该可行吧?但又想到对方中午才折了自己的面子,唐倪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喊出了口。

“那个谁……!外来的那个,上来一下!”

何流慢一拍才反应过来唐倪在招呼自己,扭头看过去。这迟钝的举动,在唐倪眼中越发像是刻意的怠慢。但唐倪还是憋住了脾气,甚至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朋友,过来帮个忙!你想要轻松的工作或是直接要报酬,完事以后好商量!”

何流这才完全听清楚唐倪的意思。虽然他看对方不顺眼,不过情况紧急,人家也低头了,似乎也没必要继续别扭下去吧?

何流正要回应,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泛起了白色光芒。

“等……等等!?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唐倪看见的却只是,何流瞟了他一眼,然后突然趴在地上,再怎么呼喊也一动不动。

“喂?……喂!!你××就是在刁难我唐倪!?我跟你没完!!”

何流猛然从床上坐起,睡意全无。电影看到高潮突然出现结尾字幕是怎样一种体验?这就是了。

而且何流的情况还更恶劣一点,他把邪兽拉进了村里,然后突然消失。这简直就和玩网游时,把怪引到队友阵列后面然后立刻下线的猪队友一样。

已经知道了即使自己醒来,梦境里的时间仍会继续推进,何流有点担心下次进入梦境所见会不会是一片尸横满地的废墟。他又很自然地联想到在那个自己眼前开肠破肚的村民,不禁打了个寒颤。何流挥了挥手臂,这种自如的感觉将现实与一切动作都很迟钝的梦境很好地区分开来,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血色似乎也因此被减淡了不少。

何流洗漱完毕,走出家门去吃早餐,清晨的阳光已经把整个过道铺成金色,四周传来忙着准备上班的居民们的嘈杂声,何流纠结复杂的心情也条件反射般收敛起来。

“还好只是个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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