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遐方和崔胄闻声走了过来。
叶萧萧见实在藏不住了索性直接钻了出去。
李遐方看着一身泥水一瘸一拐走过来的的叶萧萧轻轻笑：
“原来是蕙纕姑娘啊。您今天不是寿星正主么，来这野树林里干什么？”
或许是刚刚吐的狠了，李遐方的声音沙哑，嘴唇也有些发白，竟难得的露出几分让人心疼的虚弱。
叶萧萧愣了一下，道：
“蕙纕？你叫我啊？刚取的表字，我还没太适应……嘿嘿……这秋高气爽天朗气清的，你们也是被篝火熏热了过来凉快的吧？还真是巧……”
叶萧萧摇着胳膊傻笑，身上的泥水溅了李遐方一袖子。
李遐方本来还在笑，看见自己突然斑驳的衣袖眉毛又皱起来了。
李遐方振振衣袖往后退了一步，语气略有些恼怒：“屈子的辞里写‘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就你这满身污泥的样子，难得竟有人觉得你配得上这个名字。”
刚刚竟还觉得他虚弱可怜，可真是瞎了自己的狗眼。倘若嘴巴不恶毒，那还是他李遐方么？
叶萧萧咬了咬牙，又露出招牌假笑：“您放心，虽然我在您眼里只是块污泥，可是另外却总还有人拿我当做他的香草美人！”
李遐方嗤笑一声将手臂负到身后，又道：“刚刚我跟崔先生的对话你听到了多少？”
叶萧萧装傻：“啊？刚刚你跟崔先生在聊天么？小的来的太晚了，竟然没能赶上。二位刚在聊什么啊，说的小的都有点好奇了。”
“没听到最好。倘若有什么不该传的传到了外面，我未必能保得住你的狗命。”
李遐方拂袖而去，崔胄尴尬的朝叶萧萧笑了笑，也跟着离开了。
切，你是不是王爷谁关心啊！
我避之唯恐不及呢！
叶萧萧也扭头回了菩提庙。
院子里的篝火会已经散了，客人也已经走了大半，叶萧萧揉着脑袋回到自己的房间，事情还是没有想通。
“你刚去哪儿了？衣服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这么大的人了，都及笄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还没有刚进门，阿秀就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阿秀请了一天的假，第二天中午才回唐府，因此晚上需要跟叶萧萧挤一一个房间。
叶萧萧望着阿秀笑了笑：“没事，我就是摔了一跤。”
“嗯？摔了一跤？”阿秀挤眉弄眼。
“天作证，真的只是摔了一跤！我没跟人打架！”
阿秀半信半疑，放了叶萧萧一马。
叶萧萧解开衣带准备换一身衣服，却突然有人敲门。叶萧萧又重新把衣带系了回去：
“进来！”
大力搀着跛了脚的大宁进了房间。
“老大，我也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好容易回来一趟，我看看大力，也想跟你说会儿话。”
大宁是大力的亲哥哥，都是当年一起跟叶萧萧从枫叶村逃出来的孩子。
叶萧萧把桌子底下的树桩拖出来请他们入座，阿秀去倒了几杯水过来。
大宁摩挲着盛水的竹筒略有些忐忑，半晌才道：
“老大，我要成亲了！”
“成亲？”叶萧萧笑道，“这是好事啊！哪家的姑娘？日子定下了没有？到时候我给你准备一份大礼。”
一提到姑娘大宁有些不好意思，一张黑脸红成了紫赯色：
“是我隔壁张家的姑娘招娣。日子还没有选，但是张伯已经松口说可以把招娣嫁给我了。”
叶萧萧道：“招娣？我见过的。张佃户家的那个姑娘，长得蛮漂亮的。”
阿秀也在一边挤眉弄眼：“大宁你艳福不浅啊！”
大宁笑了笑，又道：
“招娣是家里的独女，张伯嫌弃我是个跛子，本来是抵死不肯把女儿嫁给我的。可是招娣以死相逼，张伯这才松了口。张伯说自己是个佃户，租人家的地紧巴巴的过了一辈子，说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再受这种苦。他说聘金多少倒是无所谓，只要二十两就够了。只要我还能有一块自己的农田，他就放心把女儿嫁给我。”
叶萧萧若有所思：“需要几亩田？”
大宁言语嗫嚅：“得……十亩田……”
“其实张伯的意思是田够吃饭就行。张家二老和招娣一共是三个人，招娣若嫁我，日后再生一两个孩子，家里就是五六个人。哪怕一个人一天只吃一斤粮食，一年也需要两千一二百斤。一亩良田每年最多也只能收三百斤粮食，自己的田不需要向东家交地租，可是每年的赋税也得交两成。如果能有十亩田，差不多也能让全家吃饱穿暖了。
叶萧萧点点头：“确实也得十亩田。这农田常有旱涝，每年的收成都是说不准的事情。倘若没有十亩田，家里人但凡生个大小病症，整个家的日子都没法过了。”
叶萧萧扭头问了下阿秀：“最近城里的田地价格是多少？”
阿秀道：“一亩沙地荒田最少也得四五两，如果是上好的良田，飙到二十几两的也有。不过那种荒田太过贫瘠，种不出什么粮食的。”
大宁道：“我们村上一位大户做生意出了意外要卖田，我托了朋友去问，原本二十两一亩的良田现在十五两就能卖。”
“十五两？”阿秀有些吃惊。
“那你要买十亩田可就是一百五十两。张家嫁女儿有嫁妆银子贴补么？”
“张家的嫁妆是五间草房和一头牛，买田的事情他们不会再出钱了。这两年我给人家当长工，自己攒了点，又跟朋友借了点，现在手头已经有二十多两银子了！”
阿秀这才算听懂了怎么回事。
“姚大宁，你跟老大说这些什么意思？你攒的钱刚够聘金，所以这十亩田你是想老大给你买是吧？”
大宁涨红了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萧萧确实也为这些出了菩提庙的的小伙子们准备了一些钱给他们成婚用。大宁有点跛，找媳妇有点困难，她确实也额外多准备了一些银子。
但是一百五十两，委实有点太多了。
李遐方今日送来的三百七十两银子，再加上她手头的一百多两现银，拢共不过小五百两银子。之前她去黑市买买机关盒和琴谱还差八十两银子没有给，上个月买米面粮食和棠棣的笔墨纸砚也还欠着三十五两外债没有还。
若是债务都还清，她的所有积蓄统共不到三百八十两。菩提庙还有二十个个小孩子要养，他一个人就要拿走将近二分之一的钱，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老大，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没有田，张伯是不可能把招娣嫁给我的！”
大宁“扑通”一声跪倒在叶萧萧面前，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阿秀不太领情，冷笑道：
“十亩良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你的日子是舒服了，菩提庙的这二十个弟妹的死活你就不顾了是么？你别忘了，现在这群孩子还每日沿街乞讨呢！”
阿秀指了下一旁一言不发的大力，又道：“你亲弟弟还养在菩提庙里，你也是从菩提庙里出来的。老大这些年养这群孩子有多难你也看在眼里，你竟然还要从她手里抠钱？你出去做了两年工，挣了钱往家里送过么？难不成只是缺钱了就想起家里？”
“我送过的！”大宁的情绪也有些激动。
“我每年过年过节都往家里送东西的。麦子、芋头、鸡蛋、羊奶，我没有一个节日拉下过！”
阿秀嗤之以鼻：“就算你每次都送，一年送的东西顶多不过一两银子。你才送了几年，如今就要狮子大开口了？”
“可是我哥一年统共挣的银子都不到四两，你还想让他怎么样？”一直在一边不说话的大力此时也有些忍不住。
大宁拦住暴怒的大力，哽咽道：
“我知道我不要脸，但是招娣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她等不起我了。我若是今年娶不了她，张伯一定会把她嫁给别人的。老大，我是往家里送的东西不值钱，可是我可以送一辈子的啊……”
“你这是要逼死老大么？姚大宁，无论如何没有人欠你啊？”
阿秀也十分生气，几个人吵得不可开交。
叶萧萧低着头不说话，内心犹豫不决。
大力突然站起来大声问道：“你们还记得我哥的腿是怎么断的么？即便是老大不欠我哥，棠棣也不欠我哥么？这些年他老子悄悄往菩提庙里送钱送粮，杂七杂八少说也有千余两，而我大哥的腿就一文钱都不值么？”
唐家往菩提庙里送钱的事在菩提庙里一直都是个不能说的秘密，而今却是正式破开皮肉直接剜出了脓疮痈血，既恶心又难看。
叶萧萧脸色发青，手掌心都被掐出血。
大力看了叶萧萧一眼，冷哼一声抱着大宁的胳膊就要往门口走。
“站住！”
叶萧萧高声喝道。
正要离开的二人停下步子回头望了一眼。
“阿秀，去柜子里拿一百五十两银子过来。”
叶萧萧把银票搁在大宁的手心：“走吧，好好把婚事办了。”
叶萧萧再一次一夜无眠。
最近这些时日跟着李遐方跑腿卖命，好容易攒够了钱买铺面。本来以为之后的日子终于可以不用卑躬屈膝，跟着二十来个孩子体体面面的过日子。这一次把银子给大宁，买铺面的事情算是又泡汤了。
可能真的是有命运在操纵的，可能他们这一群人命中注定，这辈子只能当乞丐吧！
叶萧萧辗转反侧，刚刚入睡不久的阿秀也被她吵醒。
“大晚上的，你烙烧饼呢？”
阿秀转过身与叶萧萧面对面。
叶萧萧沉默不言，眼珠子转了几个来回。
“阿秀，我问你个问题啊！”叶萧萧终于开口。
“什么问题？”
“是不是庙里所有人都知道唐大人常会送来钱粮的事情？”
“嗯……基本上吧……除了棠棣。”
叶萧萧有些无语。
其实棠棣也不用“除了”，他也早知道了。
“那我再问你一句，是不是庙里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是靠着唐大人才活下来的，认为我从外面带来的每一笔钱都是唐大人给的？”
“嗯……基本上吧……除了我。”
“就你自己，管个屁用啊！”
叶萧萧几乎要抱头痛哭。
就是因为她手贱收了唐文度的钱，所以之后无论她再努力，再挣多少钱，那钱也全部都是唐文度给的，她的努力全都被抹杀。
可是他们一开始奉她为丐帮帮主，尊她敬她，不就是因为她八面玲珑到处搞钱的本事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