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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80年代(1)

1982年

数九隆冬的北方大地被一场连续两天、时断时续的暴风雪捂了个严严实实。大地仿佛裹了层锡箔,在阳光下泛着银光,黑亮的铁轨像两条炭笔画出的细线互相追逐着伸向远方,几只麻雀在一个小桥边搭着的几捆稻草里探头探脑地啄着,忽然“突”地飞起来,落到旁边一株榆树毛茸茸的枝条上,摇落几条浮雪,给静寂洁白的大地带来一点儿灵动的生气。

代志江在枕木上抄着手,缩着脖子默默走着,像一个随时会被擦去的黑斑:狗皮帽子的前脸和毛边结着一层霜疙瘩,眉毛、胡子也是白的,嘴角叼着的卷得松松的半截旱烟,都快被口水洇湿了。摞着几块棕色、黑色补丁的棉胶皮鞋上沾满了雪末,冻得硬邦邦的,像个冰疙瘩箍在麻木肿胀的脚上。

他已经走了差不多有一百里,从米村到临县的老家吴家街打了一个来回。转过前面低矮的老阎山头就能看见自家院子后的那几株大杨树了。他背着老爹留下的褡裢,后面装着大哥给的三碗碎米,前面鼓囊囊的是堂姐家的那只狸猫。他用棉手套按了按,狸猫扭动了一下。老二的病就靠它了。

据现在活着的四爷爷说,他们老家原来是山东诸城那边的,原姓戴,祖上在清朝时好像出了个知府还是知县,反正有个当官的。在一个年三十晚上,有人给他家通风报信说皇上派来抄斩他们全家的兵马已经快到了,知府也顾不上煮饺子了,慌忙带领一家老小连夜逃亡,已经包好的饺子散落了一地。为防止意外,路上改姓代,逃至关外,兄弟分作两支辗转落脚于相隔五百里的两个地方。为了感恩,直到他父亲那辈家里仍旧保持着年三十晚上不吃饺子的习俗。

他母亲又瘦又小却极能生养,家里兄弟姊妹一共十个,带把儿的六个,不带把儿的四个。孩子多,农村人对生养都浑不在意。生老四的时候,老娘正在外屋扫地,觉得来事儿了,就褪下裤子坐在锅台边,肚子一疼,孩子“咕唧”直接就掉在地上。老老代听见女人喊他,进屋一看,地上血糊糊的一团,也不喘气,就用铁锹搓了,到村子南边的小树林那儿挖了个坑。挖完了拎起孩子,孩子却“哇”地哭出声来,就又用锹端回来。现在老四是吴家街三队小队长。因为他母亲姓黄,村里人就戏称他家是“一窝黄鼠狼”,一到吃饭一张桌子都坐不下,哪个孩子没回来也不知道,常常是饭菜吃完了,又从外面跑回来一个。“妈,我饿。”老老代婆子就骂道:“你个死孩子,吃饭不知道回来,活该挨饿。”孩子多,更是穷得叮当响,一年到头全家做不起一件新衣裳。

代志江的三弟代志河分配到辉城公社中学当老师,落户在米村,他给他介绍了个对象,他就跟着迁到米村来。代志江个子挺高,眼珠发黄,背微微有点儿驼,大伙儿叫他大老代,今年正好四十岁整。日子过得有上顿没下顿,没什么文化,认识的大字凑不够一箩筐。他天生认命,觉得这种生活就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好抱怨的,总是自卑地想:生死有命,饿不死狗就饿不死自个儿。

他每天烟不离手,手指熏得焦黄,浑身都是焦油味儿,似乎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活得浑浑噩噩。爹妈说他们几个孩子都是从大柳树那儿捡来的,他也深信不疑,直到成年了才知道孩子原来是从女人大腿那儿钻出来的。他也从不和别人争论,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见识短浅,说出话来怕让别人笑话。

这些年他的烦心事儿可真不少,孩子们一个挨着一个肩膀,每个只差一两岁,都还没顶上整个劳力,吃的却一点儿都不少,每天把锅盆都舔个干净还总是饥肠辘辘。家里虽然人口多,但都住在那两间小房的南北两铺炕上,他有时晚上睡不着披着衣服坐起来,借着烟头儿忽明忽暗的一点儿亮光,看着北炕上齐刷刷像排木头一样躺着的四个儿子,就觉得心里憋得慌:他妈的,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他本来有个闺女,老四,小名就叫四儿,结果在三岁的时候得痢疾死了,他就觉得自己没有姑娘命。老五更是不省心,生下来时腿就又细又短,竟然先天残疾,今年十五了,人家孩子都能顶半个劳力下地干活了,他的两条腿还像小孩儿的那么细,皮包着骨头,连路都走不了,只能拿着两块木头在地上委来委去,大伙儿就叫他“地委”。

老二上个月突然不知什么原因开始抽风,公社医院的大夫说可能是惊吓,或者生着气睡觉了,也就没给什么药。上个礼拜犯病时把舌头都咬破了,嘴角挂着白沫,翻着白眼儿呜呜叫着,胳膊聚在一起掰都掰不开。老代婆子只好拿了五个鸡蛋去找会算命的老袁头给掐算掐算。老袁头闭着眼睛掐了两遍手指,告诉她这是她家以前打死的一只耗子精闹的,要到十字路口烧点儿纸。老代婆子照做了,可老二的病还是没见怎么好,前天又犯了一回。前院儿陈庆良媳妇大骒马偷偷告诉她,她娘家那个屯子也有人犯过这种病,耗子最怕猫,去找一只狸猫活蒸了保准就好了。“这病就得狸猫,狸猫有野性。我家是黑猫,要是狸猫就给你用了。”

大老代记不起来是哪只被打死的耗子了。狸猫?五十里外堂姐家倒有一只。正好大哥的大儿子结婚,他就揣着三块钱,背着老爹留下的那个帆布褡裢,因为舍不得花两毛钱坐火车,便借着将要隐去的一点儿星光,沿着铁道步行去大哥家。

他写了一块钱的礼,吃了第一拨的酒席,和大哥、嫂子、侄子、侄媳妇他们闲说了一会儿,就到村东头堂姐那里,拉了会儿家常,后躺在炕上醒酒,趁堂姐和外甥女儿去吃席,便将趴在热炕头打盹儿的大狸猫塞进褡裢系紧,把被猫抓破的手背在袖子上蹭了蹭,从后边庄稼地里绕到村子南边林子的祖茔,匆匆忙忙把一沓烧纸给去年过世的老爹烧了,将老袁头告诉的那套说辞说了一遍,又磕了三个头,背着狸猫和大哥给的三碗碎米往回走。

到县城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大老代又从火车站东头拐到北山那儿的六中,给在那里念高三的大儿子代立新留下七毛钱,这是他这趟省下的路费。

“爹,我礼拜天回家。”大儿子道。

“咋了?你不是刚回来才两个礼拜吗?”

“学校厕所那儿昨天有个女的让人给捅死了,同学都不愿意在学校待。”代立新道。听见褡裢里的猫叫,他疑惑地问:“爹,你咋还弄了只猫?”

“仓房里闹耗子。”他心不在焉地应着,大儿子把他送到山下火车道那儿,他又拐到二百货买了三斤粗盐、一包火柴、一包洋蜡、半斤糖块儿,还有陈庆良托他买的自行车链条接头儿和两扇合页,赶巧遇到化肥厂旁边保安大队的一个熟人赵大脖子,就搭着他的马车从县城南边那条路往回走,虽然要绕一些远儿,但可以歇歇腿儿唠唠嗑。

“念书好啊,识文断字的。”赵大脖子抽着大老代从大哥家装的旱烟,轻轻甩了个响鞭,枣红马弓着身子喷了个响鼻“哒哒哒”地走起来,新钉的马掌在冰冻的柏油路面踏出一个个白印儿。

“有什么好,到头来还不是回农村撅屁股蹚地垄沟儿。”他没念过书,对村里识文断字的那些人,在中学当公办老师的弟弟和余德友几个小学老师,能讲《三国》和《水浒》还会算命的老袁头,也算敬畏,但是却不明白儿子为什么非要继续念这没什么用的破高中。读完小学能写会算不让人蒙骗就够用了,每年都要败霍几块钱,还不如买几斤肉啊豆油啦什么的实在,家里还短了个好劳力。

到了保安大队,他从化肥厂边上抄山里的近路,在一个煤球堆上偷着装了一网兜煤球。山里的这条小路一个脚窝儿都没有,两边是一丛丛暗紫色的刺棘和弯曲多疥的柞树,间或也有几棵槐树和椴树,除了积雪在脚下“噗嗤噗嗤”地闷响和偶尔“突”地飞过的山雀,四下里静悄悄的,有时雪片从他身后的树上无声坠下,偶尔有几行不知是耗子还是桦鼠留下的爪印儿,像没有着色的暗花消失在灌木丛边。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个小时才走一半路,又出了一身汗。

过了前面那个胳膊肘弯儿就到老阎山头了,旁边的一小片松树林下是屯里的几片坟茔,上面乱长着几茎光溜溜的蒿子秆儿。转过弯儿向里几米远的地方,有一棵一尺粗硬硬实实的柞树,挂着几片枯叶冷冷地矗在那儿。他冷不丁想起来去年秋天北屯耿志海就是在这棵树上吊死的。是在化肥厂装车的陈庆良下班时发现的,那张紫青的脸好像还悬在那根胳膊粗的横枝上,眼睛鼓突着。“好好的怎么就上吊了呢?”他想不明白这些事,快步走过去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远处的村子在傍晚的余晖中显出一团模模糊糊的颜色,像在暮色中洇湿了。身后化肥厂高高的铁烟囱向外吐出鲜亮浓稠的黄烟,在灰色的天幕中扭得像个妖艳的娘们儿。

终于到了大路,他从袖筒里抽出冻得有点儿僵麻的手,拂掉帽子和眉毛上的白霜,抹了把嘴巴,捏出烟口袋里最后的一点细末儿卷了支烟,在压实的车辙里使劲儿跺了跺脚,震去上面的浮雪,发麻的脚掌也震得有些刺痛。

从屯子西水线边大杨树枝丫间的缝隙里,能依稀看到自家的房尖,还有前院陈庆良家立着的那根细高的松木杆儿,木杆儿上面飘着一个布条。他家的两间房子上的茅草都碎了,等春暖花开也该重新铺缮一遍了,去年秋天下大雨时房檐那儿就有点渗雨。靠柴垛的围栏连根烂了,被风吹塌了一片,都等着开春收拾。

他打小就挨饿,没吃过几顿饱饭,一直到现在,日子过得像被黄泥糊住了似的,总也不透亮。妈的!这就是命!什么时候等自己像豆腐坊那头蒙着眼布转圈的灰驴累死在石磨边儿,或者像耿志海那样找根麻绳在哪棵树上一挂,就他妈的彻底解脱了,管他老婆孩子,谁命大谁活吧,人就得认命,说破天了也就那么回事儿!

上了铁桥,南面水库的大坝灰蒙蒙地趴在上面,前面隐隐传来火车的一声嘶吼,还没走到村口,挂着几节空车厢的货车又“哞”地叫了一嗓子,呼哧呼哧地开过来,车头被白烟和雾气笼罩着,黑乎乎的车厢卷起一片雪末儿,从他身边轰隆隆疾驰而去。大狸猫吓得在褡裢里不停地扭动,尖利的爪子尖儿从帆布里刺出来。跟着起了一阵风,空旷寂寥的田野里腾起一片雪雾,炊烟摇摆着四下散开,远远传来几声犬吠。

夜幕渐落,把这个寂静、瑟缩的小村庄拢在她冰冷的怀里。

第二天早晨吃完饭,代老三把昨晚放在外面窗台的小碗拿进屋,里面的糖精水已经冻成了一个鼓起的冰坨子,他就拿了锥子在桌子上一点点扎出碎冰和老五一起吃。老五吃了一块儿,道:“糖精放少了,不甜。”老代婆子边拾掇一包碎布边骂道:“这两个死孩子,就那么一捏糖精还得留着过年贴饼子蒸馒头用,都被你们给祸害光了。等着把碗冻裂了看你爹不打死你!”

收拾完了,老代婆子就把孩子们都打发出去,在大锅里放上半桶水。大老代叼着烟,把劈好的木头柈子抱进来扔在灶坑口。看看已经九点了,老代婆子把大门上了锁,大老代戴着棉手套把关在鸡笼子里的大狸猫抓出来,塞进网兜系好,丢进锅里。盖上湿重的木锅盖,还搬了两块石头压在上面。大狸猫在锅里拼命扑腾着,发出瘆人的嚎叫。

墙上那台老挂钟的钟摆来回摆动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响声。老代婆子看看时间,九点九分了,就用一把稻草把灶坑里的细枝点着,放进几根干木头。锅里的水很快热起来,水汽从锅盖的缝隙里冒出来,大狸猫在锅里不断地嘶叫着、扑腾着,老代婆子用双手死死压着锅盖,被像小孩儿一样的尖叫声吓得心惊胆战,对在炕上坐着抽烟的大老代骂道:“你是死人啊!我都摁不住了。”大老代靠在炕头抽着烟,抠着大脚趾上裂开的老茧不理会她,只骂道:“妈的什么都干不了!”

过了约莫一刻钟,大狸猫终于不叫了,裹着一股骚臭味儿的热气把窗户塑料布上的霜花都融化了。大老代一边骂着一边把房门打开,热气立刻涌了出去。到后园子倒泔水的陈庆良媳妇大骒马拎着泔水桶笑着问道:“大哥,这大白天的怎么还锁着大门烧火,炖什么好嚼头儿了?”

老代婆子赶紧从热气里出来道:“快过年了烧点儿水洗涮洗涮,也不知道哪个死孩子怎么还把门锁上了,我说锁头挂那儿怎么没了!”

老代婆子掀开一半锅盖,等热气消散了,大狸猫湿乎乎的,弯曲着身子,肚子胀得圆滚滚的,嘴巴从咬坏的网眼伸出来,灰蒙蒙的眼睛鼓突着,带着尖刺的舌头也耷拉着被尖牙刺穿了,拉出的屎尿混在热水里,又骚又臭。大骒马并没有说蒸完后怎么办,老代婆子舍不得扔,就把猫皮扒了填到灶坑里,开膛破肚收拾干净,放上土豆炖了一大锅,全家人吃了顿香喷喷的猫肉,以后也不用担心得鼠疮了。

时候已是腊月二十,风也刮累了,终于有个响晴薄日的好天儿。阳光从窗子上的塑料布照进来,晒得屋子里暖暖和和的。

收拾完碗筷,老代婆子把半锅水烧温了,掀开锅盖,端着一平碗白面舍不得倒进去。过年生产队就分了这么五斤面。老五坐在门槛上道:“妈,用苞米面浆被面儿吧,白面烙大饼吃。”老代婆子叹了口气道:“这傻孩子,苞米面那么粗怎么浆被面儿。”

“都是面,怎么不能浆?”老五盯着她手里的面碗说道。

“你见谁家好好的白面被用黄苞米面浆成屎黄色的了?”老代婆子笑道,半锅水已经响边了。她狠了狠心,散着把一碗面倒在水里,拿过大老代刚用两块木板儿夹好的勺子搅动起来,水一下就变成奶白色。她又往灶坑里填了把柴,继续搅动着,没两分钟水就开了,已经有些发黏的水面下咕嘟起一些气泡。她用勺子把面浆舀起来举着慢慢再倒下去,被柴火和热气温暖的厨房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熟面的味道。

她从柜子里拿出被面和褥面,却见老五正举着勺子在喝浆汤,就一把夺过来,骂道:“你个死孩子,饿死鬼托生的,这没滋没味的喝个什么劲儿!你都喝完了我拿什么浆被面?”说完,自己也把勺把儿上的浆子舔了两口,然后一勺一勺地把浆子倒在大洗衣盆里的被面上,翻来覆去地揉起来。她把全都湿透了的被面搭在院子里的铁丝上,在寒风中被面一会儿就冻成了个硬板儿。

浆完了被面、褥面,老代婆子在柴垛下面又拽了一捆苞米秆儿,找了几个没有发霉的苞米窝儿,捋好了几沓,又从炕头儿线笸箩里找到顶针戴上。先用白线在上面缝了几针固定住,比着炕头儿的几只鞋垫剪好样儿,拿破布头包起来,用大针脚来来回回缝着,一会儿就缝了三双鞋垫儿。

老五也委着出去了。趁着屋子里没人,老代婆子打开炕尾的箱子。这一对刷着亮油的深棕色木箱是结婚时娘家唯一的陪嫁,本来是要留给她弟弟的,她硬给要来,现在依稀能看出木头的纹路,上面的锁鼻还是那种老式圆盘的。她从箱子底角的一个包袱皮里拽出一只黄胶皮鞋,从鞋窠里掏出一只打着几块补丁的薄袜子,解开结儿,从里面拿出一小沓纸票。院子里的狗突然狺狺地叫了两声,她赶紧把钱揣在怀里,爬到窗户前往外看了看,黄狗摇晃着尾巴跑向站在大门口的陈庆良家那只黑公狗,互相嗅探着屁股。

她坐下来仔细把这些一毛两毛钱捋平了,蘸着唾沫数了两遍,都是四块九毛三,其中的一块五还是她秋天上山撸了两麻袋茶笤籽卖的,这是她一年的积蓄。她又拿出豆油卡片和粮票、布票,掰着指头计算着,把毛票分着摆在桌子上,卡片上还有三斤豆油,先买两斤,扯三尺蓝布,买两挂鞭儿,半斤糖块,对了,一包洋火,一轴白线。最近总停电,让男人去管陈庆良再要点儿柴油点油灯,再买一包洋蜡就够了。她看了看手里的钱,又看了看自己裂了无数道细密口子的一双手,指甲又硬又鼓,黄中泛黑。雪花膏就算了,顶多买个蛤蜊油抹抹。唉!过日子哪儿都要花钱。

眼看来到年根儿了,米村人没几个不愁这年怎么过的,既盼着趁过年吃两口好的,又苦于囊中羞涩,想买的总是比手里的票子多。一年跟头把式地忙到头,全家劳力挣的工分就换来这么几块钱,老婆孩子不该添件衣服吗?再买几挂鞭炮崩崩穷气,吃几顿白米饭,包点儿带肉星或者油渣儿的饺子,切几片白肉和着骨头炖一大锅喷香的酸菜。人们咽着口水一遍遍数着箱子底儿攒了一年的毛票,掰着指头翻来覆去算计着,怎么才能买最多、最有用的东西。只有崽子们从腊月开始就一直在这单调热烈的虚幻里保持着永不熄灭的兴奋。

即使箱子底儿的毛票像房檐上的冰溜子总是化得越来越小,老代婆子也从来没想过日子有多难熬,也从不羡慕别人家能吃顿烙饼擀面。她和丈夫一样,觉得自己家的这一切都是应当的,就这么回事儿,是注定的。她对怎么过年并不太发愁,反正也没钱置办新衣服、新鞋,就是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自从嫁给大老代,每年都这么过,毫无二致。过几天扫扫灰,打点儿糨子,用攒下来的课本,再去大队管打更的小瞎宋要些报纸把顶棚和墙糊一糊,给南窗户换两块透亮点儿的塑料布,年前回娘家一趟,白菜土豆的倒腾点儿,孩子再给两毛压岁钱。这年也就这么过了。

她刚算计停当,前院儿陈庆良媳妇大骒马胳膊上挎着柳筐吆喝着进了院子:“老代婆子,走啊上街买年货去啊!”她赶紧把毛票连同从男人那里要来的十块钱包好揣进昨晚新缝的贴肉口袋里,一边应着把箱子锁好。

她俩先去喊上总慢慢腾腾的陈庆喜媳妇,走到火车道南遇到已经等在路边的老代婆子的小姑子大麻子,还有去年秋天刚嫁过来的乡里电影放映员张书林的媳妇和大队的赤脚医生杨淑兰。过了火车道大麻子就扯着嗓子冲着邓文香的院子喊道:“邓大屁股,邓大屁股,卖肉的,上街了!”

邓文香胳膊上挎着个长筐,一边系着暗红格子棉围巾,一边笑道:“就你嗓门儿大,急着去找男人啊!”

“哎呀,你这件花布衫哪儿做的?真洋气!”大骒马扯着杨淑兰的衣襟问。

“书林去县城买的。”杨淑兰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道。

“多钱一尺?大骒马,你也去扯一件给你家陈庆良新鲜新鲜,省得他整天惦记村里的媳妇!”邓文香笑着打趣道。

“你这个卖肉的,一会儿工夫都闲不住。”大骒马笑着推了她一把。几个人看着火车道上的雪太厚,就并排边说边笑绕到后屯儿东头那条路,在豆腐坊遇到从里面出来的二队队长张书森的媳妇。

“嫂子,刚才我去你家找你,你咋在这儿了?”杨淑兰和妯娌打了个招呼。

“我正想回去找你上街呢。我来让小瞎宋到家里过年,孤零零光杆儿一个,咋说也是沾亲带故的,我家书森就是肠子热,好吃歹吃一起过个年。”张书森媳妇小脚儿道。

北屯东头的这条路,这些天人走车过的,被压得又硬又滑。两边稻田里的稻茬子全被雪盖住了,有一行整齐的脚印儿向地里走了十来米又从旁边折回来。十几只家雀在明晃晃空旷的大地里东飞西跳地找食儿,远处的那几棵大杨树粗壮的树干也在阳光里泛着白光,树丫间两个喜鹊窝在蔚蓝的天空里像两团黑线球。

杨淑兰妯娌两个慢慢走在后面,前面的老代婆子不小心在一个雪棱边滑了一跤,边骂边站起身用手套掸着腿上的雪末儿,又偷偷按了按贴胸的口袋。

天干冷干冷的。

“我说,你们听说粮库小段和西岗子一个小媳妇的事儿了吗?有人看见上礼拜小段骑着自行车驮着人家媳妇,那媳妇还搂着小段的腰,那股子黏糊劲儿就跟刚结婚的两口子,看得真真儿的。”大麻子道。

“真的假的?你在边上看着了还是给人家端茶倒水递卫生纸了?”邓文香看起来有些悻悻的,挖苦道。

“你吃的哪门子的醋!人家现在只驮小媳妇,你屁股再大人家也不稀罕。”大麻子讥讽道,村里人都知道邓文香曾经也和小段有过一腿。

老代婆子瞪大了眼睛嗤嗤地笑着。邓文香就把火撒到她身上:“你笑什么?是不是也想让小段用车拉个狗爬犁捎带上你啊!白给人家捂被窝都不用你!”

“我又没长你那么大屁股。”老代婆子小声道,逗得大麻子几个大笑起来。邓文香使劲拍了她胳膊一下,却打在土筐沿儿上,红着脸骂道:“你这个老贱人学谁不好,非跟大麻子学,蛇鼠一窝,真是好亲戚!”

“你们都打算买点儿啥?”老代婆子笑完问。

“买几斤肉几斤豆油,雪花膏用完好几天了,我家两个崽子非要吃花生,还要皮糖,你兄弟还要打两斤酒,年年就那么几个不够塞屁眼儿的钱,没划拉半口袋就手干爪净的了。”邓文香喜欢炫耀,说什么都要争个头彩。

大骒马道:“我就买半斤糖块儿糊弄糊弄孩子,皮糖可吃不起,一斤够买两斤糖块儿的了。”

“大骒马总是哭穷,谁不知道你家陈庆良活泛。”大麻子语带挖苦,“对了,别忘了买卫生纸。”

“看你心眼儿小得跟针鼻儿似的,就借了你半卷卫生纸还能忘了还你!”陈庆良媳妇把头巾重新系了系。

邓文香道:“哎你们说,人家都是越来越少,我都这岁数了,一来事儿就乌泱乌泱的,一次得垫半卷纸,棉裤都溻透了,到谁家都不敢坐,生怕沾人家炕沿上不吉利。”

“你夹紧一点儿不就没事儿了。”陈庆喜媳妇骂道。邓文香也回骂道:“那你可得回家问问你家大哥去。”说着扬起手里的布口袋作势要打她,陈庆喜媳妇一闪滑了个趔趄。她们走到赵家街西地上坡那儿的岔路口,地上零星散落着几个纸钱,这眼看着来到年根儿了,不知哪家的人又走了。几个人默默往前走了一小段儿,一个人缩着脖子抄着袖筒从去米南那边的路上走过来,到近前原来是小段堂哥大乐子家老二,傻强。

“傻强,你去米南镇那边干啥?”大麻子疑惑道。

“上街买年货。”傻强憨憨道,脚也不停地走在她们前面。

“你说这孩子,上街你往米南走?你有钱买年货吗?”

“有,我爹给的。”

“这孩子,撅屁股就撒谎,你爹都穷得过年在家光腚涮卵子吃了,哪有钱给你?是不是你偷的?”邓文香骂道。大乐子在屯子里是数一数二的穷鬼破落户,就住在饲养所那儿,房子还不如大队的牲口棚,堆委得下场大雨就能浇塌了,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养着个五大三粗就喜欢哼哼呀呀唱戏的弟弟二乐子。傻强从小就半傻半苶疯疯癫癫,大伙儿也不理会他,在后面兀自说着闲话。

供销社外几个孩子手里拿着冒烟的细棍儿在零星地放着鞭炮。屋子中央换了个大炉子,里面的煤呼呼烧得正旺,锃亮的新炉筒子斜着从窗户上的圆窟窿伸出去,往外吐着白烟。新进来的人过去围着炉筒子烤火抽烟,熟识的人互相打着招呼。屋子里混合着酱油、酒精和旱烟的味道,厚厚的蓝布棉门帘儿一掀起来就钻进一股冷气,一堆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长长的柜台那儿挑着年货。

几个女人把头巾系在脖子上,拣了个人少的柜台挤过去。胖??的售货员一刻也闲不着,拿完了这个拿那个,忙得团团转。

大骒马那边买点心,称了一斤“缸炉”和半斤牛舌头,还打了二斤白酒,又买了两沓烧纸。邓文香和张书森媳妇也挤在前面拿着布票挑东西,杨淑兰则打开一盒胭粉凑到鼻子下闻着沁人心脾的香味儿,翻过来调过去地看,舍不得放下,最后还是咬牙买了一盒。

老代婆子个子矮,就站在后边踮着脚,看着架子上被扯得很细的布轴,又相中了一块大红牡丹的布料,把钱攥在手里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犹豫了半天还是舍不得。最后只买了点儿糖块、红纸、鞭炮和洋火。她们出来后在供销社对面的粮油店各自买了点儿豆油和白面,又碰上几个屯里的娘们儿,就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往回走。

这一趟老代婆子收获不小,除了多买了二斤棉花,抓了一把邓文香的花生,又捡了别人掉的一块胰子——等到家从棉袄里面贴肉口袋掏出来时都有点儿捂软了。

晚上吃过饭,老代婆子上完厕所系好裤子,冲西北吴家街方向拜了几拜,口中念念有词:“猫啊!千万不要来找我们,赶紧找个好人家托生去吧!”

就在二队腾瓦匠媳妇生了个尾巴骨上长着一撮毛的闺女的第三天,一大早还没撂下饭碗,看大队的小瞎宋就开始在大喇叭里吆喝着晚上六点开始领年货,整个米村就跟着豆腐坊那口大铁锅里的开水一块儿翻腾起来,几头年猪临死前拼命的嘶叫连南屯夏聋子都听到了。

豆腐坊烟囱里一下晌都咕嘟咕嘟吐着白亮亮的浓烟,大灶下的木头柈子呼呼烧得通红,柞木条案上摆好了剁出来的一条条红白相间、滴着血水的猪肉。旁边架子上是一包一包盖着麻布刚做好的水嫩的豆腐。带着豆腐和熟肉香味儿的热气从糊得不严的窗户和门缝儿冒出来,在干冽的空气中犹疑着飘散开。啧啧啧!盼了一年了,从老人到孩子,每个人都暗自不住地咽着唾沫。整个米村都被裹在浓浓的肉香里动弹不得。

吃完晚饭,老代婆子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冲把弟弟压在屁股下的老三嚷嚷:“该死的崽子,刚吃完饭把肠子压坏了。”她用勺子在盆底儿刮了两口苞米粥喝了,又把铝勺子里外舔了舔。大老代坐到炕沿边儿让老二把在灶坑口烤着的棉鞋拿来,把媳妇用苞米叶新缝的鞋垫放进去,袜子还没干,回身从炕上的箱子底下扯出两块包脚布,边抽烟边半眯着眼睛裹好脚。

“爹,我也去帮你拎肉吧。”老三讨好道。

“大冷天儿去什么去,老实在家待着。”他披上那件三弟给的破大衣,媳妇把一只里面起了水锈的水桶递给他:“今年拿桶,和人家小瞎宋说点儿好话多给你点儿肉汤,也累不死你,别八竿子也打不出个屁来。”

“就你能!整天唠唠叨叨个没完,谁家分多少都是定好的,你又不是书记家的亲戚,凭啥多给你!”他骂了句,戴好磨得油亮的棉手套,冲着灶坑口吐了口痰,拎着桶钻进寒冷的夜里,刚暖和过来的身体立刻就被冻得一激灵,正在吃热泔水的黄狗抬起头冲着他摇头摆尾地晃着。

前院儿陈庆良家两个屋子都亮着灯,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在窗户上晃动着。风又大了些,农历十六的月亮又亮又大,低低地挂在东南角藏青色的天上,几颗星星隐身在天际,望着下面静谧的世界。一路上临街的狗都叫起来,过了铁道就看见豆腐坊外面的二百瓦灯泡被从门里涌出的橘黄色的热气笼罩着,北屯前街几家亮着晕黄的灯光,大地上的积雪在皎洁的月光下闪着淡蓝色的微光。

他从混合着肉香的翻滚着的雾气里钻进屋子,放下水桶搓着手和他们二队队长张书森打招呼。张书森正拿着长柄大勺从大锅里往面盆里舀着肉汤。粮库小段的儿子长星站在边上一手扶着盆沿儿一手拎着一窄条肉。

“回去告诉你爹,明天去你家喝酒。”张书森对端着盆往外走的长星道。

“他今天赶礼还没回来呢。”长星答道,险些被裹着一团冷气进来的小瞎宋撞到。

“这天可真他妈冷,尿慢点儿都能冻到裤裆里!来了。”小瞎宋和大老代招呼着,把没系好的裤带系上,“长星这孩子真不错,又懂事儿又仁义。”他又卷了袋烟,从大灶下拿了根烧着的细枝儿点着,见大老代脚边放着个水桶,道:“哟!还挑挑子,不给别人留点儿了!”说着从案子上拿了条细细的猪肉递给他,“一人三两肉,六口人正好一斤八两,回家秤吧,准保秤杆儿撅到下巴上。”

“你可给足了,咱和小段家、书森家,还有陈庆良家比不了,人家平时也吃得起肉,咱就靠这条肉过年哩。”他提起猪肉凑在眼前看了看,“今年这肉膘不厚啊!”

“没饲料光喂糠喂菜可不长肥膘,比往年至少要少两指膘。”张书森把水桶放在他脚前,伸手接过大老代的烟口袋,“年货儿办置了吗?”

“能有啥好办置的,咱这穷家破户的,平时吃糠咽菜,拿肉皮蹭蹭锅底沾点油星儿就算过年了。这年节好过,怎么都对付了。你家不杀头猪?”大老代道。

张书森抽了口烟,道:“杀猪?我还想杀人哩!这年头谁家杀得起猪啊,我也是指望这点猪肉和肉汤过年哩。你这烟可是真够劲儿,又冲又辣!”

“还是人家吃红卡片的比咱这耙地垄沟的强百倍啊!看看人家小段,每个月都吃两顿肉,咱们啥时候能想吃米饭就吃米饭、想吃肉就吃肉,这辈子就算没白托生一回!”大老代叹了口气,好像憧憬的都是荒唐羞耻的勾当一样。

“你三弟代志河不也是吃红卡片的,日子过得也让人眼馋。都是一个爹妈生的,这命可真是不一样啊!”小瞎宋道。

“这自古就有,书里说杨六郎还是兵马大元帅,杨四郎却当了大辽的驸马爷。”大老代自嘲道,“还是你这活儿好,光闻这香味就能多长二指膘。”

“我是吃啥都不长膘。”小瞎宋拿铅笔头把大老代的名字在本子上勾掉,往豆腐锅里又添了一桶水,把剩下的几根大骨头扔进去,拣了几根木头柈子塞进灶膛里,拿笤帚把灶坑口扫了扫。这几天他算是解馋了,和杀猪的阚宏伟趁着没人,一人啃了根骨头,啃完又扔进大锅里,还喝了两碗汤,太多的油水顶得胃里直翻腾,恶心了半晌。

“就是,你三弟家才两个孩子,又是红卡片,吃香的喝辣的。你家要是就两个孩子也保准能常吃饺子。再熬几年就好了,等都成了壮劳力你家就行了。”张书森笑着道。

“唉!有个屁用,一年满打满算就挣那几个工分,一个和十个能有啥区别,吃的都挣不出来,别说还要穿衣戴帽的了,哪儿都要花钱,这孩子天生就是要账鬼。”大老代说着叹了口气。

“点这么大灯泡也不怕费电!”外面的人扯着嗓门说着,推门进来。

大老代和刚进来的陈庆喜闲说了两句,拎起水桶往外走。“明天晚上分豆腐别来晚了。”小瞎宋在热气里喊道。

“水豆腐还是冻豆腐?”他问。

“都有。”

大老代掂量着水桶里的分量,就这么多,每顿做菜放一两勺沾点儿肉味给崽子们解解馋。他略微侧着身子拎着小半桶肉汤往回走,走到铁道边邓文香家房后时放下桶想换换手,温暖的肉香在凛冽的寒夜里愈发浓郁,在鼻孔里盘桓不去。几个月没沾什么荤腥了,他咽了口唾沫,这半桶肉汤要留一半儿过年再吃。他拎起肉条就着月光凑近看了看膘,太瘦了,烤不出多少油来,多剩点儿油渍正好可以包饺子。他又擤了把鼻涕,在手套上抹了抹,肉香混着寒气直冲鼻子。他四下看了看,俯身端起水桶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温暖香甜的肉汤一路撒着欢儿流进心窝里。

“真他妈香啊!”大老代舔了舔嘴唇和牙缝儿,又用手套在嘴巴上抹了抹,拎起水桶和猪肉往家里走去。隆冬的村子一到夜里就变得无声无息,除了偶尔的几声犬吠,像被冻住了一样。碎雪在他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

过了农历四月十八一个礼拜了,一队二队才顶着小雨把稻苗栽到地里,三队今年晚育了几床苗,还剩下北边大酱缸那儿没有插秧,住在南屯中间、在粮库上班的小段突然死了。

他是在粮库会计马军儿子的酒席上喝了七八两白酒突然昏过去的,被粮库用解放车就近送到米南镇二院,值班大夫说情况危急抢救不了,又转到三十里外的县医院。等小段媳妇汪二姐和弟弟汪玉金接到信儿,连夜坐着牛老板的马车赶到县医院时,小段已经被抬到太平间了,肝腹水晚期加酒精中毒。小段媳妇哭得昏死过去几次,舌头都咬破了。

处理完医院的事儿,粮库的两个人就坐客车回去了。汪二姐几个人默默无语迎着微露的晨光赶着车往回走,没有吃料的枣红色大骒马无精打采慢吞吞地走着,十三岁的大儿子长星坐在用棉被蒙着的父亲尸体旁,一路上不停地哽咽着,妈妈靠在他身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大骒马一侧圆滚滚的肚子。两边的田里刚插完秧,土黄色的稻秧显得稀稀落落的。走到辉发江桥上,浑浊的江水像一条铅灰色的带子蜿蜒北去,一个拴搬网的木架子孤零零地立在北面的江边,几只麻鸭张开翅膀摇晃着滑进路边的浅沟里躲开他们的车轮。

从北道转到大酱缸时已经能望见北屯的几间房子,长星突然哭出声来,汪二姐也跟着扑到丈夫身上哀号起来。汪玉金紧皱着眉头拉着二姐的胳膊安慰了几句,望着四周宁静的稻田和升起的炊烟,一个好端端的家顷刻间坍塌了,有个人支撑着就算瘫在炕上也是个主心骨。姐姐天生懦弱,身体又不好,两个孩子,最大的长星才十三岁,长海九岁,连担水都挑不起来,姐夫走了连带着红卡片也没有了,姐姐家又没有多少地种,以后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可是艰难了。想到这些,汪玉金不禁重重叹了口气。

小段本是村里一个人人羡慕的人物,是米村两个吃红卡片中的一个,另一个是住在北屯、在中学教书的大老代的弟弟代志河。在别人家还填不饱肚皮的时候,小段就买了一个海鸥牌的照相机,一到夏天就穿着雪白的的确良半截袖,蓝色的确良裤子,擦得锃亮的黑皮鞋,脖子上挂着那个金贵的照相机,给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照相。米村家家不多的几张照片几乎都是从他的照相机里咔嚓咔嚓拍出来的。

小段家的房子也是米村最扎眼的,是南北二屯仅有的两间砖瓦房中的一个,就在南屯中间路西,比东头饲养所旁边仓库那个高高的砖瓦房还漂亮,白墙灰瓦,在几十栋土坯房中异常扎眼,别村路过的人总是要放慢脚步多瞧两眼。他媳妇是大队会计汪玉金的二姐,长得白白净净,只是气管不好,一到冬天就哮喘,说起话来慢声斯语的,一副火上房都不着急的城里人模样,除了不能干地里的活计,把这个小白房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嫁给小段,村里人都说她生就了一副享福的命。

脖子上挂照相机的小段也是村子里那些不安分女人的梦,一见到他就忍不住卖弄风骚,大冬天的都恨不得自己脱光了躺在雪窝里等他。能和这么体面的人有一腿可不算什么丢人的事儿,虽然家里爷们儿孩子不能跟着脸上添光,也并不觉得怎么难堪,有几个早就放出话来,就算撇家舍业地跟他私奔喝一辈子西北风都乐意。村里人都知道他和那些娘们儿瞎搞,只有他媳妇被蒙在鼓里,老老实实地享受着村里最好的生活和女人们带着嫉妒的羡慕。

汪玉金和陈庆良张罗着拉席办丧事。院子西侧的角上搭了一个小棚子,小段被蒙着个褥单放在门板上。余木匠连夜赶出来的棺材刚刷完红漆还没干透,搭在西房山角从小学借来的两条长凳上晾晒着。邓大屁股、大麻子几个女人在东屋陪着像摊软泥一样窝在炕脚的汪二姐,其他的人被陈庆良吆喝着屋里屋外地忙活着。

陈庆良的大哥陈庆喜拎着一桶水倒在院子中间的大锅里,伸手抓了一小把刚炸好的花生米,边吃边对在水井边和代老五在地上玩憋死牛的邓大屁股的小儿子小强逗道:“过来过来。”小强看着他手心里的花生走过来伸出手。

“去,先给你爹磕两个头就给你。”陈庆喜坏笑着道。

“我爹没来。”小强舔着下嘴唇盯着他手里的花生。米村人都知道邓大屁股和小段有一腿。有一次代老三领着几个孩子在东边豆地里扯了几把已经变黄、豆荚扎人的黄豆,在地头儿捡了些干枝划着火柴点着了,把豆秧放在上面烧豆子吃,豆子还没烧熟,从粮库方向过来一辆自行车,慢悠悠地骑着,走近了眼尖的代老三发现后面坐着邓文香,搂着骑车的小段的腰,上半身贴在他后背上像是睡着了。等他俩过去三五十米,代老三几个就一起喊道:“大屁股,搞破鞋,戴绿帽,活王八!”气得邓文香红着脸骂道:“这些死孩子!”小段停下车用腿支着,回头高声骂道:“操你妈的死崽子,看我不给你几个大耳刮子。”几个孩子这才不敢再喊了,兀自在烧得滚烫的火灰里扒拉着黑乎乎的豆子吃。

尤其是小强长得大了点儿就更像了,头发也像小段一样有点儿卷儿,眼睛也是细长的,到十来岁时长得和小段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背地里大伙儿都说小强保准是小段的种。

“你爹不是在棚子里躺着呢吗?”陈庆喜还逗他,小强知道不是好话,却受不了花生的诱惑,就站在那儿看着他。正好长星戴着孝推着自行车从长秋堡买肉回来,听见陈庆喜的话把自行车往栅栏上一推就扑过去。

“这孩子,我来帮忙不念个好还动手,算了算了,不和你一般见识。”旁边的几个人赶紧把长星拉进屋里。陈庆良过来阴着脸数落了哥哥几句。陈庆喜自知理亏,嘟囔着走开了。

晚上开饭的时候粮库领导也来了。汪玉金就领着二姐和长星、长海过去,汪二姐抓住主任的手哭着道:“主任呐,你说我们娘仨儿可怎么活啊!撇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你可怜可怜我们吧!”说了几句又哭得背过气去,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西屋炕上。主任临走前抿着嘴表情凝重地对她说:“放心吧,小段走了,我们回去研究研究,会尽快安排孩子接班,怎么也不能让你们孤儿寡母的为难。”

段长星今年到腊根儿才满十四岁,个子倒是不矮,已经和汪二姐差不多高了,他吃东西嘴刁,长得精瘦。父亲的突然病故让他很自卑,自己一下就成了没爹的孩子,往日里的荣耀和尊严似乎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妈会像北屯韩大山老婆那样再给自己找个后爹吗?虽然他觉得妈挺可怜的,但是从心底里觉得不可接受,自己一定有能力养家,让妈和弟弟过上和以前一样的生活,甚至比那还好。那天舅舅汪玉金劝妈妈时就说过这样的话,希望二姐过两年再找个人一起过日子。他就开始觉得舅舅是不想受他们一家的拖累,从心里开始嫉恨起来。

办完丧事后的两个月,汪玉金陪着二姐去了几趟粮库,终于在七月底先让长星去跟着上几个月班,不给他安排重活儿,只管管钥匙,烧个水扫个地什么的。然后等到元旦后再转正。就这样,还在上中学、只有十四岁的段长星辍学接了爸爸的班,成了粮库有史以来年龄最小的工人。虽然对未来的工作极度不安,但是能够接爸爸的班养家糊口让他觉得异常骄傲。

别看段长星年纪不大,却像个小大人一样挣钱照顾着这个家,现在他每月能挣三十多块,自己一分钱也舍不得花,加上舅舅汪玉金帮着种点园子,日子过得倒也不差。在粮库,他手脚勤快,见谁都叫得亲热。大伙儿都说别看小段整天就知道到处背着相机给女人照相,却生了个懂事的儿子,这小子以后准错不了,一定比他爹有出息。

段长星这天早上起晚了,当妈的就收拾完了把饭菜装好,给送到粮库,看着儿子像个小大人一样做得有模有样的,别人也对他挺客气的,她感到既欣慰又心酸,回来的路上忍不住又想起男人,抹起眼泪。快到往米南去的岔路时,远远地看见有两个人从里面推着自行车转出来,那个女的回头看了看,看样子是催促男的快点,然后男的也回头看了看,就骑上车带着她走远了。

她认出来女人是邓大屁股,那个矮个子是大队长章宝福。看来大麻子她们还真不是捕风捉影,这个大屁股!她一向懦弱、安分,想想刚死没多久的男人撇下自己和两个孩子,自己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但那种无依无靠的无助感让她总是感到恐慌,幸亏儿子有出息。

段长星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一直激动不已,不时回头看看夹在后座上的新黑绒布鞋,这是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在粮库旁边的供销社买的。他早上趁妈做饭时偷偷用一个细枝儿在鞋窠里量了大小,卖货的董姐把那段木棍儿伸到皮鞋里,鞋稍微小了点儿:“穿一穿就泄松了,越穿越合脚,放心吧。”

他去领工资时就强忍着兴奋,这可是他独自挣的第一份工资,现在自己终于成为一个可以把家扛在肩上的男人了,那股自豪、得意,还掺杂着炫耀的复杂心情让他一路上都心绪难平,真想举着这些票子在村子里高喊着转一圈儿,让大伙儿看看他有多能,这么小就可以挣这么多钱。他把车子骑得飞快,车子在干燥不平的路上颠簸着,呼呼的热风从耳边掠过,他感到全身无比轻松,仿佛一使劲儿就能腾空而起。

他一进院子就把自行车往栅栏上一推,拿着书包推开门兴冲冲地喊道:“妈,妈,我下班了。”

汪二姐正往炕上放饭桌,听着儿子急切的脚步声,头也没回埋怨道:“你这是着什么急,鸡蛋糕还没好呢,车子倒了也不扶。”

“妈,给你买的。”他站在地上等她转过身,突然从背后把皮鞋拿出来。

“啊?哪儿弄的?”汪二姐一时怔住了,奇怪地看着满脸通红的儿子。

“我给你买的,我今天开支了。你试试大不大。”他说完就把她推坐到炕沿上,给她脱下胶皮鞋,换上新鞋,抬头得意地望着妈,“你起来走走,小了可以换。”

汪二姐看着自己脚上的新鞋,样子很时髦,村里还没见谁穿过这么好的皮鞋。“你开了多少钱?”

“三十五块。合脚吧。”

“这鞋花了几块?”

“五块,不贵。”

“花这么多钱你还说不贵,咱家现在就你一个劳力,挣点钱不容易,你可不能就这么乱花。”

“咋乱花了,我挣的,又不是偷的。不是还剩三十呢吗。”

“孩儿啊,我说话你别不愿意听。妈这身体也种不了地,全靠你舅舅帮着侍弄,你也不小了,全家都靠你挣钱,你自己可要省着点,挣钱不容易,花起来可快。妈有双鞋就对付了,你自己多攒点儿,以后还要给你娶媳妇呢。”

“你看看你,那都早着呢,我现在开始攒钱也不晚。”他心里那股兴奋被母亲的责怪消解着,感到很委屈,不就一双鞋吗?还是花我自个儿的钱给你买的,倒怪我乱花钱。以后我一定会挣大钱,让你们随便花,你们就不会这么说了。

“孩儿啊,你明天上班去把鞋退了吧。”

“为啥?”

“太贵了,我又不缺穿的。这要在前两年,够过个年的了。”

“我不退。”他眼圈红了起来,皱着眉噘着嘴倔强地站在那儿。弟弟段长海一直在炕上看着他,盯着他鼓鼓囊囊还没摘下的书包。

他和母亲僵持了一会儿,汪二姐拗不过孩子,只好把鞋留下,包好放在柜子里,这么好的鞋一定要等到去县城和过年才能穿。

他这才有点高兴起来。“哥,你给我买铅笔了吗?”弟弟问。

“没有。”他装作生气道,把书包从脖子上摘下来解开,拿出两根铅笔放到饭桌上。接着,又像变戏法一样从里面拿出一个纸包,那是一斤槽子糕,他掰了一半儿给弟弟,又把另一半儿递给妈。

“又乱花钱。”汪二姐接过来,笑着埋怨道,“你把钱放妈这儿给你存起来吧,以后好说媳妇用。”弟弟一手往嘴里填着槽子糕,一手把哥哥的书包拽过来翻着,看看书包里还藏着什么意想不到的好东西。

因为“十一”下了场冷雨,秋割比往年晚了七八天,有的地方水还没有渗干,踩下去湿泥没到鞋面,可是再不收割稻秆儿该泡倒了,黏在一起软塌塌地裹住镰刀,打场的时候也是麻烦,要多费很多气力。大伙儿只好穿上靴子,先拣干爽的地方割起来,祷告老天爷别再往泥里撒尿。收割的那个礼拜倒是没下雨,只阴了两天,收成和往年差不多,就是北面大酱缸那儿的几垧地,因为夏天雨水多减产了三四成,还不如去年天旱收成好。

割好的稻捆被码成十来米长“人”字架,在稻田里通风晒干,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条肥??的毛毛虫。还没到打场的时候,有的人家已经偷着吃上了新米,那些胆大的小子戴着线手套拿着面口袋,在后半夜趁着夜黑风高潜到场院那儿,等看场院的小瞎宋睡着了,把堆成高垛还没脱粒的稻子撸半袋子背回家,用鞋底碾掉稻皮掺在苞米茬子里吃。有时候两伙儿夜游神碰上了,就默不作声地一道偷起来,等到了大路上才互相骂道:“我操,背这么多也不怕把脊梁骨压折了!”“你他娘的都来几趟了?小心被章宝福抓住阉了你!”

眼见稻子被偷得越来越多,大队副书记章宝福就加派喂牲口的牛老板、铁匠阚宏伟和小瞎宋一起打更,牛老板和阚宏伟看上半夜,小瞎宋守下半宿。打场的第三天,代老三眼看着第一次撸的一面袋稻子已经快吃完了,就约上表哥牛老大在后半夜两点去再弄一袋子。

他俩和沈大海、代立强玩了两个钟头升级,腻了又改玩三打一,直到后半夜,看看已经快两点了,就散了牌局出来。半夜里早就起了风,还飘起了碎雪,吹得场院边的十几棵大杨树发出瘆人的呜呜声,吊在木杆上的两盏明晃晃的二百瓦灯泡被吹得摇来摆去,地上的影子跟着不停晃动。代老三和牛老大从火车道那边已经冻得结实的稻地里绕到场院东头。代老三拖着巨大的黑影潜到豆腐坊东屋门边竖着耳朵听了听,那边牛老大已经掀开稻堆上的帆布急三火四地往袋子里搂稻子了。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炊烟还未散尽,满屯子人都知道了小瞎宋屋里藏了个女人,一个只会像狗一样“汪汪”叫的女人,这立刻成为这个枯燥无聊的季节里最热闹的一件事儿。

小瞎宋真的姓宋,大名叫宋卫东,今年四十出头,胸前总是别着一枚团徽,因为一只眼睛瞎了,像粒发霉的葡萄,上面带着一条白斑,大伙儿就叫他“瞎宋”。他在米村是个异类,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他原来并不是米村人,是县城边的,最早的一批下乡知青,瘦小枯干也干不了什么重活儿,人又勤快嘴又甜,就让他打更看场院,帮牛老板喂喂牲口。前些年知青返城,村里原来的几个知青都托了关系回去,他却心甘情愿地留下来,还要把户口也迁过来。小瞎宋脾气好,见谁都笑嘻嘻的。据说他父母都在,不管怎么讲,县城边的日子总比米村好过,莫非他看上哪个女人了?大家一个个琢磨了一遍,没看出来谁对他这么个跑腿子的老光棍有意思。

他不介意大家叫他“瞎宋”,谁没个外号呢。他不愿意回城,老爹前年死了后,养母更是对他不闻不问。他们把老头儿埋完了,养母把烟杆从剩下的两颗大牙间拔出来——他最恨那根玻璃嘴儿的烟杆,从小就不知道敲了自己脑袋多少回——眼睛望着新坟旁那棵结着松塔的松树,冒着烟的大嘴像在自言自语:“以后你别回来了。”

他连老爹的东西都没要,自己一个人冒雨沿着铁路走回来,眼泪止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奇怪的是,他并不真记恨养母,只是觉得有点儿无情,谁让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呢!

他好像从来没有过青春期,似乎也从来没对女人动过心,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也没成个家,这在村里简直就是件怪事,一般人到了十八九就张罗着结婚了。更奇怪的是,村里没人,包括最愿意保媒拉纤的老罗婆子都从来没动过给他找个女人的念头,仿佛他不配一样。

“瞎宋,一个人不独性吗?有骡子有马呢!”大伙儿就哄堂大笑起来,他既不生气也不恼,也跟着笑。“你不是被劁过吧,来,裤子脱了验验。”这时候他被逼急了,脸涨红起来,急怯怯地用手护住肥大的裤裆,回骂道:“回去问你媳妇去。”大家又被逗得哄堂大笑,逗话的人反而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作势要扒他裤子。

有人说他和前几年搬走的马寡妇有一腿,因为他常去余木匠家,帮着干这干那的;有人说他在余家拉帮套,一个礼拜和余木匠老婆睡一次。没过多久,这个传言也没人提起了。

“女人?有没有都行。”他又想起养母叼着玻璃嘴烟杆的大嘴,摸着大骒马光亮粗壮的脖子。它瞪大了湿润鼓突的大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轻轻打了个响鼻儿。他喜欢这匹身强力壮的大骒马,虽然吃得不好,毛色还是挺有光泽,长长的马鬃刚被牛老板修剪得整整齐齐,走起路来威风凛凛,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多带劲!他已经习惯了牲口棚里的这些牛马,还有最边上那头总呲着牙露出紫色牙床的灰驴,一天闻不到那股腥臊味儿就不自在。村里人也都不腻烦他,虽然总拿他那只瞎眼开玩笑,也无伤大雅。所以返城那会儿,队长曾问过他想不想回去,他可以帮着通融通融。还通融个啥!他不傻,那是要钱要送礼的,他一个老光棍,要啥没啥,总不能把那只好眼睛抠出来送人家吧?算了,就待在村里打个更,喂喂牲口,吃不饱,饿不死,挺好。

于是,他就留下来,成了米村一个特别的人。村里人既没觉得他是村里人,也没因为知青的身份额外给他某种尊敬。小瞎宋,就是小瞎宋,打更的,还喂牲口,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女人。

现在,小瞎宋居然藏了个女人,这消息让人们撂下碗筷就聚拢到豆腐坊来。屋子里挤满了人,外面还有二三十人,有的缩着脖子抽着烟,有的贴着窗户上的塑料布往里看,门都关不上。小瞎宋像个新郎官一样红着脸站在门外傻笑着。

“哎哟!我说瞎宋,你这憋了四十来年还真憋出个响屁,省钱自个儿找媳妇了,啥时候喝喜酒啊!”邓大屁股对站在门边的小瞎宋道。

“二嫂你这话说的,我就是看她可怜怕她冻死。”小瞎宋辩解道,红扑扑的脸不知道是冻的还是高兴的。

“瞎宋,你可把裤裆系紧了,别光想着过瘾,这要是把不住门儿再生出窝狗仔儿来!你儿子可真就成了狗娘养的了!”赶车的牛老板说完大伙儿哄地笑起来。

“哎哎哎!你们都正经点儿,人家小瞎宋这是学雷锋做好事儿。哎,瞎宋,别听他们的,没一个好人,你和大哥说说,你们昨晚配对了吗?”陈庆喜道。大伙笑得前仰后合,把小瞎宋推来推去的就像个“扳不倒”。他倒也不生气,还是涨红了脸笑嘻嘻的,仿佛这些尖酸刻薄的嘲弄都是对他的褒奖似的。

大麻子几个后来的笑得腰疼,就进到里屋挤到前面。那个女人还蜷在被窝里,双手抓着被头箍在脖子那儿,乱草一样的头发披散着盖住整个脸,也看不出有多大年龄。地脚扔着一堆破破烂烂到处露着黑棉絮破布条的棉衣,散发着一股骚哄哄的味道。“把脸抬起来。”有人叫道。

她就慢慢抬起头,头发后面的眼睛又黑又亮,突然就呲着牙“汪汪”地叫了两声,把前面的几个人吓了一跳。

“叫什么叫?再叫揍你。”小瞎宋作势扬起巴掌,狗女就像怕了似的往后缩了缩,靠在墙角那儿慢慢抬起头,眼睛里露出恐惧又顽皮的神色。

小瞎宋请几个女人帮着给狗女洗洗头。大麻子就招呼代老二几个小伙子帮着按住给她用肥皂洗脸,用明矾洗头,换了三盆热水才洗干净。她一开始还恐惧地挣扎了一会儿,呲着牙呜呜地低吼着,后来见那些人没伤害自己,还给了一块凉玉米饼,就渐渐安静下来狼吞虎咽地吃着。

狗女长得还挺中看的,只是一侧的颧骨比另一侧高,手、脚、脸、耳朵上都是冻疮,皲裂的手脚像被裹过似的变了形。邓大屁股从兜里掏出蛤蜊油给她擦脸擦手,她疼得哆哆嗦嗦往回拽。大麻子也不嫌弃她,用篦子给她刮头发里的虱子,一会儿水盆里就铺了一层。这几个充满了怜悯心的女人让小瞎宋找出一身入冬时穿的薄棉衣,把男人们撵出屋子给狗女换上。她眼睛也弯下来,汪汪地叫了两声。

“章宝福来了。”外屋的人低声道,大伙儿就住了声尴尬地站在那儿。章宝福皱着眉头进屋看了看,对小瞎宋训斥道:“瞎宋,你这是怎么的?自己还养起女人了?明天给我送走,这南北二屯都知道你干的好事儿,亏你还戴着团徽!”

“往哪儿送啊?我也不知道她是哪儿的。”小瞎宋脸憋得像紫茄子,低头看了眼胸前的团徽,小声嗫嚅道。

“哪儿来的送哪儿去,反正别再让我看到,小心人家说你生活作风不好,弄不好再弄个拐带人口判你几年!”章宝福怒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对看热闹的道,“自己家的还看不够,到点儿了,都出去打场去。”

“操,你又不给人家说媳妇,什么事儿都管,管吃管拉还管人家养鸡养狗,真他妈的操蛋,早晚遭报应!”陈庆良等章宝福出去了随手掰了一块儿门框边的土坯,小声道。

“我往哪儿送?扔外面早晚冻死,难不成送到公安局?”小瞎宋愤愤道。大伙儿也大眼瞪小眼的没什么好主意,邓大屁股突然笑道:“瞎宋,不行你俩就去公社领个证算了!”

大伙儿一边笑着,一边觉得这倒也是个法子,可是连狗女姓什么都不知道,人家一定不会同意,再说,章宝福也不会给开介绍信。

“狗女,你姓什么?住哪儿?”大麻子问。

“汪汪!”狗女呲着牙叫着。

“妈的,就知道汪汪叫,难不成是你那个死爹和野狗配出来的。”大麻子骂道,狗女仍旧略带惊恐地看着大伙儿,不时地呲着牙叫两声。

狗女是水库最上面缸窑大队李家的,生下来手指脚趾就张不开,到了三岁还不会说话。她爹是个浑人,娘们儿生下她后没多久就和一个山东逃荒来的长她十几岁的男的跑了,再也没回来,他就把气撒到闺女身上,不管吃不管穿,存心想饿死她。这孩子慢慢就和家里那条大黄狗住在仓房里,疯疯癫癫的一直都不会说话,只会汪汪叫,人们就叫她“狗女”。不知怎么竟跑到米村来,可能是饿极了进到牲口棚想找点儿吃的,正好被起夜给牲口填料的小瞎宋撞见了。

狗女的事儿是小瞎宋为招待公社的人去水库买鱼时,听巡库员刘歪脖子说的。据说他等水库冻实了还专门从冰面上走着去了趟缸窑。

“你老丈人怎么招待你这个新姑爷的?是不是把叔丈人炖了!”大伙儿没事儿就拿这事儿取笑他。他知道是说那只和狗女在一起的大黄狗,也不恼,还跟着笑嘻嘻地咧着嘴,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儿一样。

小瞎宋和狗女过起了日子,一开始还用绳子拴着她的脚脖子,她就用牙咬,小瞎宋急了就拿鸡毛掸子的杆儿敲着炕沿吓唬她。他自小就没有妈,和姐姐一起长大,等姐姐嫁人了就趁着知青下乡到了米村,看狗女可怜,也心疼,舍不得真打她,后来看她听话了就松开绳子,还给她把扎到身上的席子碎刺都用针挑了出来。夜里,他给狗女抓虱子,一颗一颗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咬着,狗女侧躺在被窝里玩着两个核桃,有时会突然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天儿好时,狗女就坐在窗户外面的太阳底下,摆弄着小瞎宋给她缝的一个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玩具,有时候把它放地上,蹲在一米远的地方歪着头看着,突然汪汪汪地叫起来。

小寒这天一大早,陈庆良老爹老陈头吃完饭,叼着铜锅白玻璃嘴烟袋,拿着铁锹,用冰车驮着那个大竹筐来到街上。入了冬就没下几场雪,只是刮鼻子刮脸地干冷,路面被压得像铸铁一样,又硬又滑,散布着一些磨得黑亮的冰疙瘩。太阳刚从东边冒出个头儿,栅栏上都挂着一层白霜,夜里的寒气还未散尽,像针一样刮刺着脸,一喘气鼻子就被黏住了。

他用铁锹使劲儿撬起冻得结结实实的牛粪,扔到筐里叮当作响,到铁道北时已经捡了小半筐。路西邓文香家的大儿子小龙提着一小桶冒着热气的泔水倒在后面的水线边。

他拖着冰车继续往北走,看见老牛太太弯着腰伸着那根磨得油亮的烧火棍在前面一步三探地走过来。

“大妹子,这么早去哪儿了?”他停下来大声问。

“谁呀?是老陈大哥吧,我去儿子家了。你这是去哪儿啊?”老牛太太围着块破旧的黑头巾,额头散乱着的花白的头发上结着霜,满是皱纹的脸上堆起快要冻僵的笑容,也没戴手套,左胳膊挎着的小篮子里装着十来个生出长芽的土豆和一棵外面被冻得像是起了水泡一样的大白菜。

“闲着没事捡点儿粪。靠右边好走,上坡就到铁道了,别拐弯儿。”老陈头说道,走到前面又撬起一块牛粪,回头看了眼弯着腰往坡上走去的老牛太太,叹了口气,“这老瞎太太也不知前生造了什么孽,养了三个狼崽子,没一个孝顺的,最可恨的就是儿子牛老板,和她就住在前后院,逢年过节都不叫到家里吃口热乎饭,她老头儿牛大个子天天不着家,这么大岁数还自己一个人生火做饭。老天真是不开眼,妈了个巴子的,怎么不打几个响雷劈死这帮狼心狗肺的东西!”

路上每隔二三十米就能有摊牛粪,偶尔会有几粒结着白霜的马粪球,老陈头捡到饲养所西边小桥,书记邹春航骑着自行车应了他一声,说了句“到公社开会”就走远了。

章宝福和邹春航是中午回来的,并排骑着自行车,快进村的时候章宝福阴沉着脸对邹春航道:“走,去我家喝两盅。”

章宝福的女人把已经做好的豆腐汤端上来。“再炒个洋葱鸡蛋。”章宝福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高粱酒,给每个碗里倒了一半儿,捏着碗沿和邹春航碰了一下,先喝了一大口。

“这不明摆着是要走回头路,搞资产阶级复辟吗?国家的地,是咱们集体的,怎么就要分给个人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的反动主意,简直是狗戴嚼子——胡勒!”章宝福愤愤不平道。

邹春航苦笑着应道:“公社不是说这是中央的决定吗,全国都搞,有的地方都搞一两年了。老章,咱们就是芝麻大的小官儿,人家让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了,听人劝吃饱饭,总不会有什么差错。”

“我看公社王书记也不同意这么干,你没见他念文件时一脸的不情愿。我就不明白了,这天怎么说变就变了?还是不是共产党当家做主了?”章宝福支起一条腿,身子向前倾着,激动地说。

“谁说不是呢,咱们有啥法子,又不能顶着不办。”

“这可是原则性问题。我就是想不通,这不是背叛毛主席他老人家吗?要分你们分,反正我是不同意分地,搞什么包产到户?修正主义还反不反了?资本主义还批不批了?我是党员,我坚决反对!”章宝福把在会上的火气都撒了出来,又喝了一大口。他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社会主义建设要搞这些幺蛾子?

“谁知道以后会咋样?”邹春航一向心思阴沉,虽然他也想不大明白,但是中央都说分地好,自己这芝麻官能怎样?上面说什么就跟着做什么,出了问题那可都是上面的责任。

鸡蛋炒好了,章宝福的媳妇坐在炕尾拆着一件红毛衣的袖子。

“嫂子,一起吃吧。”邹春航道。

“她一会儿再吃,咱们喝咱们的。”章宝福道。又端起酒碗。

“我刚吃过了,你们多喝点儿,也没什么好菜。”章宝福媳妇道。

章宝福又给两个碗里各添了一点儿酒,抽出一支迎春烟递给邹春航,自己也点了一支,抽了一口,道:“老邹,你说这地都分了,还要咱们这些大队干部做啥?”

“谁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咱们干部管的就是地,育苗、插秧、打草、收割,哪样不都是咱们组织着干,这地都归了自己了,怎么种、种什么咱们都管不着了。他妈的!离开咱们那地还不荒成草甸子!”

“怎么的水田也不会种上苞米,该种啥还得种啥。再说现在只一半儿的地搞承包,另一半还在咱们手里。”邹春航吃了口鸡蛋,锁着眉头不紧不慢道。

“哼!倒是轻省了。我看照这样发展下去,这党组织也快不要了!”章宝福换了个姿势,把另一条腿支起来。

“我看上面的意见好像也没统一,先看看再说,谁知道会不会再变回去,看看再说。”邹春航喝了一小口,放下酒碗,继续道,“咱们先琢磨琢磨到底哪些地拿出来搞承包。”

“让他们搞吧!等秋天打粮了交不上就有他们好看的了。”章宝福喝了一大口酒,抿了下从嘴角淌下的白酒,仍旧愤愤道。

要分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村子的各个角落。晚饭的时候,全村人都知道要把地分到各家各户自己种。第二天,章宝福、邹春航和会计汪玉金又去公社开了一天会,这事儿八成是准了——分地!

果然,第三天,大队上午召集了所有大小干部开会,下午又召集所有党员开会动员。邹春航在会上传达县里和公社的指示:要搞包产到户,就是分地,年终按照一定的比例交公粮,剩下的归自己。不过今年只分差不多一半儿的地,也就是三个小队,要赶在备耕前把所有的田地重新丈量完,然后抓阄分地。章宝福吐出一口浓烟补充道:“今年就是搞试验,来年怎么弄,弄不弄,都要看县里的指示。哪三个队试验,要抓阄定,搞实验的小队再抓阄分地,抓哪儿算哪儿,不准反悔。你们回家都把手用刷子好好洗干净了,倒霉的抓到试验的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们!”

本来要在大寒前把队里积攒的粪都拉到地里,因为不知道哪几个小队要分地,就只好等着。邹春航、汪玉金领着几个人拿着绳子、杆子、皮尺在大地里丈量。按照要求,这次要把所有的田都丈量一遍,邹春航、汪玉金就知道这事儿恐怕不是只搞个试验这么简单了。包括陈庆良在内心思活泛的人对分地的事都不热衷,只觉得这好像是个大事儿,但无非就是自己安排自己种,其他的倒也看不出来什么区别。但究竟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没人能讲得清楚,离开了大集体谁的心里都没底儿。

连着折腾了几天就快到大寒了,再过六七天就过年了,大队决定就在大寒那天上午抓阄定哪三个小队搞试验,晚上进行试验的小队抓阄分地。

下午,结果出来了,陈庆良所在的五队、张书林的三队和北屯的六队抓到了那个打着红“×”的纸阄。陈庆良吃过下午饭,拿着镐头刨后园子边上的粪堆,正是隆冬,不大的粪堆冻得像块铁坨子,镐头奔上去就是一个白印儿,他戴着棉手套还是震得双手生疼,只刨了有一土筐就累得额头见汗。

大老代叼着烟从西边回来,凑到栅栏边问:“这地冻三尺的,等开春了就轻省了。”

陈庆良把镐头放下,笑着道:“闲着也是闲着,活动活动筋骨,早晚这力气都省不下。”

大老代眯缝着眼睛问:“庆良,你见多识广的,给说说分地到底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我看都一样。从锅里倒腾到盆里,背着抱着一般沉。”

“章宝福说就是试验,就像当初搞食堂一样,说不定来年就又变回来了。”大老代从栅栏上掰了一块干树皮道。

陈庆良又抡起镐头边刨边喘着气道:“都一样,该咋样就咋样!”对于分地,说实话他也不知是福是祸,反正又不是自己一根出头的椽子,要烂大伙儿一块儿烂。现在他只想运气好点儿,晚上抓个好地块,可千万别抓到大酱缸那里,十年九涝白费力气。

大老代背着手进了自家院子。他最不喜欢折腾,心里暗自有些得意没有抓到自己在的二队,不然开春了雇犁杖、买种子什么的都要花钱,去哪里弄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这样挺好。

晚上吃完饭,陈庆良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去了抓阄的汪玉金家,在门口碰到牛老板:“你家老头儿怎么没来?”

“去米南亲戚家还没回来,估摸是喝多了,抓到什么算什么吧。”牛老板说着和陈庆良进了院子。屋子里已经烧得暖暖和和,大伙儿一边抽着烟嗑瓜子,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着。老瞎太太也来了,儿子牛老板满脸不悦道:“你这老太太黑灯瞎火地来做啥?”邓文香半扭着身子伸手招呼老瞎太太,笑道:“你这老太太又看不见来凑什么热闹?快来上炕暖和。”

“听说又分地了,我来听你们热闹热闹。”老瞎太太满脸堆起皱纹笑着说,大伙儿就把她送到炕上,塞给她一把瓜子。

“我操,比过年还热闹!”二乐子也推门进来。汪玉金道:“二乐子,你家又不分地来凑什么热闹?”

“我来看热闹,再吃点儿毛嗑。”二乐子说着凑到前面抓了把瓜子。

“跟吃奶孩子似的怎么哪儿都有你。来一段儿!”有人骂道。

“别光顾着吃,来一段儿十八摸。”大伙儿立刻就发起哄来。二乐子臊得满脸通红,瓜子皮沾在下巴上:“十八摸,把你媳妇叫来我就唱。”

“你妈的,老母猪都嫌弃你!”

“二乐子,你嫂子摸着软乎吧!”

大伙儿哄笑起来,二乐子更是窘得像被揭了伤疤,脸涨得跟紫茄子似的。他三十多岁的人还没有成家,跟哥哥嫂子住在一起。

装着纸阄的大碗端了上来,大伙儿一下子安静下来。汪玉金简单说了说,问:“谁第一个?”大伙儿互相看着,都怕抓到大酱缸那块十年九涝的地。

“你们都咋的啦?我来。”陈庆喜站起来,伸手从碗里捏了一个,打开,“十号”,汪玉金拿过画着地块儿的那张纸找到十号,“哟,手气不错啊!”

“我说,你手气好,替我抓了。”牛老板道。

陈庆喜幸灾乐祸道:“谁管你家那屁事儿,咱们是自个儿抖自个儿的。”

轮到牛老板时,他在里面翻来翻去,陈庆良就骂道:“你他妈过年烙饼呢,翻个没完。”他才捏起一个,也是个不错的地块儿。轮到陈庆良时他心里也有些打鼓,装作满不在乎,心里默念着祖宗保佑,却抓了一个两块地的,其中的两亩地就在大酱缸那儿。“操他妈的,这爪子该剁了。”他恨恨地吐了口唾沫坐下来,后悔没抓旁边一开始相中的那个。很快就剩下个空碗了,大伙儿或兴高采烈或愁眉苦脸,又说了会儿闲话就散了。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人还没起来,就听见牛老板家传来一阵阵哭丧声,原来是一早起来到西山下夹子打黄鼠狼的老夏头,发现牛老板的爹牛大个子死在老阎山头那儿的路基下,仰面躺着,一条腿半蜷着,不知是从嘴里、鼻孔还是耳朵里出来的血漫过半张脸,像个紫红的冰罩子。眼睛半张着,右眼角被什么豁开了,眼睛里也都是血。从旁边路基上的雪印看,他是从那上面滚到下面的。

村里的一些人总是扒火车去米南,再扒火车回来,等到屯子的道口那儿火车减速时跳下来。大伙儿就都说大个子看样子要么是天黑错过了村口,要么是喝多了睡着了,等醒了发现已经到了铁桥那儿,就想趁拐弯减速跳下来,结果脑袋直接撞在枕木上,当时可能就死了,也可能是摔昏了冻死的。他像条死狗一样躺了一宿,被冻得硬邦邦的,拉到家里在外屋缓了半天才变软了。

陈庆良就安排起丧事来,那边先把来帮忙的人都写到白纸上,各自分好工,搭灶的搭灶,挑水的挑水,买菜的买菜;这边让牛老板到后屯阚宏伟家借来人家给老头儿预备的棺材板儿,请余木匠赶紧打棺材刷漆,那边对几个等着哭灵的女人交代着。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这才坐在设在东屋的账桌旁边抽根烟喘口气,并说起牛大个子当年的那些英雄事迹。

牛大个子当过兵,当年跟着一个国民党的团长做勤务兵,这小子能说会道的,胆子又大,深得团长信任,据他说团长家里的事儿都他来打理,一来二去的,竟然和团长的三姨太眉来眼去地勾搭上了。眼见着奸情要败落,这小子竟然色胆包天,也不知怎么就说动了三姨太,竟然领着她一路从河南跑回老家,没想到只过了两年,那个妖娆的三姨太太有一天说是去辽宁一个亲戚家,结果再也没回来。牛大个子也没去找,就娶了现在的老瞎太太,那时她眼睛可是没什么毛病,是到了四十多岁突然得了场大病,才逐渐看不清东西了。

村里的老人们到现在还能记起三姨太的样子,个子不高,人长得又白又软,说话也软腻腻的,走起路来就像电影里的一样,摇摇摆摆,逢年过节就把那两件旗袍拿出来穿上,平时也很少出门抛头露面,总是坐在后窗子那儿,手里拿着把绣着仕女的团扇,呆呆地望着空洞的远方。

1983年

转眼就开春了,西南风带着温暖的气息吹起来,房檐上的雪水连着滴了好几天。大地里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露出剩下的小半截稻茬儿和黑魆魆将醒的土地。路上又是泥又是水,一队把剩下的几车粪送到地里,来来回回轧出又深又宽的车辙。日益升高的气温让村里到处弥散着暖烘烘的腐烂的稻草味儿。过完清明的第二个礼拜,村子里分到地的、没分地的都开始在稻田里育苗,整个村子都湿漉漉地等待着太阳的暴晒和犁铧的翻耕。

该育苗了。陈庆良听在公社做农业技术员的大舅哥大老吴说秧苗不用一定在水田里育,可以旱育,比水育长得结实,返青时间短。他就在园子里打了个苗床撒下一半儿的稻种,另一半儿还育在水田里。等到快插秧时,旱育的苗碧油油的,长得又粗又壮。

插秧时,中学也放了几天假,代志河到教育局开了一天会,第二天早晨说头疼,只喝了碗苞米粥就躺在炕上,媳妇催了几次才磨磨蹭蹭穿起高靿水靴,儿子立强挑着一担稻苗,上初一的闺女小秋拎着装着炒鸡蛋、咸萝卜和大饼子的两个铝饭盒,一块儿来到西边的地里。

他家的地紧邻路边,旁边是一个水泡子,边上的水草刚刚长出一两寸,水上一角浮漂着一些枯草细枝,在微风中微微涌动。旁边是公社电影放映员张书林家的地,再往里是张书森家的。

代志河是米南二高中毕业的,是中学的公办老师,性情阴沉,平时话不多,求到头上也捏着架子,在村里人缘并不太好,因为是中学的公办老师,对地里的活计也不上心,家里家外的农活都是媳妇和已经十七岁的大儿子立强担着,对于分地反倒觉得还不如不分的好。

九点多钟,太阳已经热辣起来,插了不到一分地,他就拿过暖水壶往壶盖里倒了半盖水,坐在扁担上喝起来,闺女小秋也凑过来接过壶盖喝水。

一辆吉普车从村子方向开过来。附近干活的人也都停下来直起腰望着这辆拖着一条黄龙疾驰而来的吉普车。吉普车在地头儿停下来,下来四个人,副书记章宝福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的是中学的孔校长,还有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公安。

“代志河,你被捕了。”两个公安腰里别着枪套,一个从后腰上掏出亮晃晃的手铐。

“咋了?他咋了?为啥抓他?啊?他犯啥法了?”代志河的媳妇这才反应过来,一边拦在男人面前,一边惊恐地问道,又回头看着失魂落魄的男人。

“弟妹,你就别问了,不是啥好事儿。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孔校长阴沉着脸对代志河媳妇说。代志河耷拉着头,脸苍白得像张没写字的纸,哆嗦着被戴上手铐。吉普车呼啸着绝尘而去,立强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觉得丢尽了脸面,拎着扁担挑子在尚未散尽的土灰中走了,留下坐倒在地垄上拉着闺女呼天抢地羞愧得号啕大哭的妈妈。

章宝福阴沉着脸走到张书森的田边,接过旱烟口袋,撇着嘴道:“把人家闺女给糟蹋了!”

代志河昨天去县城开会,还和中学的黄主任挤在人山人海的电影院门口等着看电影《少林寺》,回来后在中学遇到二年级的一个女生,借着给她补课的名义,就在办公室把那个女孩子糟蹋了,临走还给了她一块钱。女孩儿就是辉发江边任家的,不敢回家在同学家过了一宿,第二天回去被爹妈发现不对劲儿,衣服下摆内衬上沾着血,逼问之下才哭着说出来。

代志河媳妇第二天拿着二十个鸡蛋托了章宝福去公社问,说头一天公安的人问了一会儿就直接送到县城北山看守所了,“能咋样?回去准备给送点儿衣服用的吧,估摸着十年八年的是出不来了。”值班的公安小赵道。

到了七月中旬,田里的水稻已经长到一尺来高,陈庆良带着媳妇、儿子顶着小雨又薅了一天稗草,终于把这七亩七分地清理了一遍。他扛着铁锹沿着两边的稻埂又遛了一遍,把被雨水冲窄的地方加固加固,站在地中央左右环顾了一圈儿。灰蒙蒙的天空下,深绿色的稻秧被雨水冲洗得格外干净,往北一眼望不到头。在刚插秧时还看不出来分别,等过了一个来月,自己种地的人家稻秧都长得格外壮实,也不用补苗,尤其是在西边水线两侧一队和二队的地里,可谓泾渭分明,从颜色上就能看出来,二队的就像黝黑结实的小伙子,一队的却像闹饥荒长得又细又黄,补了两遍苗看起来更是一块青一块黄的。

最初种地时他没有觉得怎样,可是心思却不知不觉都放在自己家的一垧多地上,先是把房东头的一堆粪送到地里,肥多点儿总不会有坏处,然后就三天两头到育苗地里转一圈儿。插完秧开始担心苗缓得不好,返青了又担心肥力不够。从分地到现在,他就一直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精心侍弄着这几块秋天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收成的田地,老婆孩子几个人也付出了比在生产队多一两倍的力气。

他的力气没有白费,其他分到地的人也都欣喜地发现自家的秧苗比生产队的从一开始就长得壮实,秆儿粗叶儿宽。也难怪,生产队地里的草还像往年一样铲了一遍又很快长出来,他们家地里就干净多了,那些没分到地的一开始还庆幸不用自己借钱买化肥农药,也不用提心吊胆怕庄稼长不好,现在都揣着酸溜溜的心思看着人家长势喜人的秧苗。不用说,要是没有什么大涝大旱的,他心里盘算着,到秋收的时候估摸着一亩地怎么也能达到八百多斤,要是年成好,不旱不涝的搞不好能有九百斤,这可是打他记事儿起大队都从未有过的亩产纪录,一般的年份都是六七百斤。要是能有九百斤的话,除去交的公粮、化肥、种子薄膜,也会比在生产队时多剩些,孩子老人每月能多吃两顿白米饭,这一年就算没有白忙活。

他又把一个下水口扩了半锹。一只不大的蛤蟆从田里跳到田埂上,蹲在那儿,两侧的肚皮一鼓一鼓的,一转身跳到另一边的水里。雨仍旧不紧不慢地下着,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媳妇和孩子已经走得没了影。他咳了一声,朝它吐了口浓痰,沿着田埂往回走。

陈庆良在北屯南边村口遇到代志河的媳妇,她打着一把褪了色的油纸伞,胳膊弯挎着个用塑料布遮着的篮子,低声和他打了个招呼。代志河媳妇看起来瘦了不少,脸色蜡黄,自从上个礼拜男人最终被判刑之后,更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她刚刚把自己家大狗下的一窝没人要的狗崽扔到火车道东边的路基下。

“十一年,可是不短啊!”他想,代志河只比自己大一岁,等出来了也五十多了。陈庆良一直想不明白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干出这种见不得人的傻事儿,哪怕是偷是抢也能落个不那么败坏的名声,糟蹋人家那么小的闺女,这叫人家以后怎么过啊?

这两天,代志河的闺女小秋一直躲在西屋不出来,爸爸带来的羞辱像阵痛一样折磨着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她。她认识任霞,和她班上的卫生委员是邻居,长得挺好看的,不过没说过话。她想去找她问问,是不是她陷害自己的爸爸。爸爸那么老实,那么好,现在却要在监狱里受苦,十一年都见不到爸爸了,自己成了没爸的孩子。她有半个月没有上学,央求哥哥去和南屯的老何太太说说,他儿子在化肥厂中学当校长,她希望到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努力学习,考个好大学,给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争口气,让那些总在背后说三道四的人看看,代志河家永远都值得全村人尊重!

八月的第一个礼拜天的下午,代志江的大儿子代立新垂头丧气地从六高中骑着自行车往回走。分数下来了,离最低录取线差了十二分。他一刻也不想在县城逗留,不想见那些心花怒放、喜形于色的同学们,就和住在县城边上贾君店的也没考上的一个同学郭小刚一起骑车往回走。

过了贾君店,他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快到辉发山时突然刮起一阵旋风,掉了几颗粗大的雨点儿。他把自行车锁在桥头,沿着一条小路爬到山上,脱下有些发黄的衬衫擦了擦汗,穿着背心站在断崖上面的那块大石头上,望着下面浑浊涌动的江水。几只燕子在江面追逐着急速掠过,飞到差不多和他一般高时又像片柳叶般斜着飘到岸边的树林中。

教政治的班主任刘老师劝他再读一年,可他知道自己的大学梦就此终结了,爹一定不会同意他再念一年,要是三叔在就好了,当初读高中就是三叔的主意。雨点密集起来,江面漂过一段粗枝,上面的绿叶随着水势起起伏伏,被桥墩挡住横在那里。他坐在大石头上,一辆牛车从江桥的另一头上来,后面还跟着一辆汽车,汽车一加油从牛车边上超过去,牛车上的一个小孩儿就站起来冲汽车直摇胳膊。

坐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几颗雨点儿落在面颊上,他深吸了口气,突然觉得呜咽的江水中有股神秘的力量在拉扯着自己,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定了定神儿,沮丧地想:“以后该怎么办呢?”

对面江堤外的苞米已经长到一人多高,墨绿色的一大片看着就有些压抑。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了无希望,那截折断的树枝已经不见了,自己会漂到哪里呢?没有考上大学已经让他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要是再像父母一样种一辈子地,娶个农村媳妇,再生一堆孩子……自己这辈子就算完了,那可真是难以忍受的羞辱。他捡起一块石头使劲儿扔出去,在浑浊的江面上溅起一小朵水花。

雨渐渐大起来,他仍旧站在那儿,一会儿就被淋湿了,心里既有一种对未来的疑惧,又有一种莫名的悲壮。远处已经烟雨朦胧,他从山上下来,不想回家,就推着车往前走着。从辉山屯穿过去走了一段儿才骑上车,打算去前面的姥姥家待两天。

代志江的丈母娘今年已经快七十了,仍旧耳聪目明,两只小脚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每天拎着那根白玉嘴的烟袋锅儿东家窜西家的,像只永远也闲不着的蜜蜂,隔三差五地就会出现在米村的街上,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互相传递、印证着各种小道消息。

外孙子进院时雨已经停了,她正跪在一块板子上歪着身子用炉钩子往外扒鸭圈里面的蛋。

“姥儿。”代立新把自行车靠栅栏歪放下,掸了掸头发上的水珠。

“大孙子,你怎么都浇透了,快进屋换身衣裳。这边也没下这么大雨啊!该死的,这只麻鸭老是把蛋下在最里面,早晚哪天剁了它吃肉。”她把沾着根软毛的绿皮鸭蛋拿在手里,慢慢直起腰道。

代立新打了盆凉水洗了洗脸,到园子里摘了根黄瓜,用手撸掉上面的刺儿,边吃边跟着姥姥进到屋里,一只还没有鞋大的小狗从柴堆边站起来摇晃着小尾巴想从门槛上进来,扒了几次都没上去。代立新走过去抱起小狗,问:“舅舅他们呢?”

“这不刚才下点雨就回来了,雨一停又去帮你大姑家盖仓房,一会儿你也过去吃饭吧,有好吃的。晚上屯里还有电影哩。大孙子,你大学考上没?”姥姥坐在炕上填上一袋烟,又拿起碎布在一件斜襟儿褂子上比量着问。

“没考上,我们老师想让我再复读一年,我爹一定不让,要是三叔在就好了,保准会再让我念一年。”他一边掰下一块黄瓜喂小狗吃,一边嘟囔道。他打定主意一会儿就回家,免得让他们问来问去的难堪。

“可不是!咋说你也是你三叔亲生的。”老太太划了根火柴没点着,又划了一根儿,满是皱纹的嘴巴紧嘬了几口,随口道。

快半夜,代立新才一身酒气地回来。

“这么晚了干啥去了?”大老代披着衣服坐起来生气地问道。

“喝酒。”

“和谁喝酒?不年不节的喝什么酒?”

“我愿意喝就喝。”他气呼呼地坐在北炕炕沿上解着鞋带。

“这么多年没打你,你是不是欠揍了?”大老代气得扭着头好像想看看有什么顺手的东西。老代婆子袒护道:“喝酒咋喝这么晚?都几点了,快脱鞋睡觉。”

“以后你们别管我,反正我也不是你们亲生的。”

“你喝糊涂了,谁告诉你的?啊?儿子,你是不是喝多了?”老代婆子吓得浑身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心里一阵阵发冷。最担心的情形终于来了。大老代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老大,又看了看揉着眼睛醒来的几个儿子。

“几点了?刚睡着就给你们吵醒了。”老三使劲儿眨巴着眼睛适应着灯光。

“妈的,睡你的觉。”大老代恨恨道。

“儿子,咱先睡觉吧。”老代婆子眼巴巴地望着大儿子道。

“你也不是我亲妈。我亲爹亲妈都不要我了,你们还管我干啥?”他突然呜呜地大哭起来,几个弟弟都醒了,一脸惶惑地看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幕。

大儿子衣服也没脱,蒙着头躺下。大老代看了一眼女人,关了灯,他们知道瞒是瞒不住了。老代婆子一宿都没睡踏实,这就像她的一个梦魇,像个幽灵一样若隐若现,有时候躲得远远的,有时候像个讨债的一样如影随形。这突然的打击让她有些发蒙,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心里更不知道该咋办。他要是想回去怎么办?就这么送回去?白费了二十来年的心血。不是亲生的终究还是和自己有离隙。

第二天,老代婆子早早就起来做好了饭,还特意买了两个面包,蒸了一小盆鸡蛋糕。从锅里拿出来的热面包散发着诱人的香甜,几个孩子都暗自咽着口水。叫了两次,代立新都蒙着头不起来。快到中午的时候才起来,洗完脸在外屋碗架边吃了老代婆子特意给留下的半小盆鸡蛋糕,什么也没说就骑着自行车出去了。

自从代立新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就整天坐立不安,觉得受到了双重羞辱。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深深地困扰着他,和大老代夫妻俩就像两条永不交叉的铁轨,在心里逐渐隔得远了。后屯的那两个人——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称呼他们——他们虽然没有尽到抚养的义务,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是自己就是不明白当初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给他们的哥嫂,他们的条件不是比哥哥家好得多吗?难道自己不是他们的骨肉?现在三婶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怜爱,让他又重新感受到一丝母爱的温暖。虽然妈,现在应该叫大娘,对自己也很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自己,有什么贴心话也愿意和自己说。现在想起这些,那层明显的隔阂逐渐消减了他们的付出。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弟弟们看自己的眼神也变了,既不是同情也不是理解,倒显得挺尴尬的。

尴尬凝重的气氛每天笼罩在这个家里,吃饭的时候大家都默不作声,对三叔三婶儿的观感也变得复杂起来。大老代几次有心和他说道说道,犹豫了几回,实在是怕他问出难以启齿的事儿来,终于什么都没说。也许真是小燕儿养大了,要自己找窝了。当娘的呢?别看老代婆子平日里叽叽呱呱的,一碰到正经事却没了主意,尤其是遇到这么大的事儿更是六神无主,只每天在心里祈求老天就让这事悄无声息地过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自己还是老大的娘,还会像以往一样心疼他。

说来也怪,老代婆子对大儿子格外好,即使现在他知道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她仍旧怀着那种浓浓的母爱,仿佛只有大儿子才是自己亲生的,其他的几个孩子是别人和大老代生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老大和自己最亲。

代立新自己也每天都被这件事困扰着,吃不香,睡不甜,觉得自己被所有人都抛弃了,要不是这个当娘的,自己可能早死了。这时候他对这个他一直叫妈的小个儿女人心里充满感激,但是一想到若是当初她没抱自己回来,也就没有这么多烦心事儿了。

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他第一反应就是应该回到亲生父母那里,否则总是觉得挺遗憾的。再说,那边的条件也比这边好得多。但是这么多年的亲戚突然变成了更亲近的关系,他还是觉得有一道坎儿横亘在眼前。也许家里的弟弟妹妹会排斥自己的加入。立强原来见到自己总是挺亲近的,现在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合适。小秋倒是显得比以前更亲近了,但是他也不知道如果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想回那边去。”他找了个只有父母在家的时机,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儿子,你要回哪儿去?这就是你的家,你怎么就不体谅当妈的心呢?妈疼你比你几个弟弟都上心,有口好吃的都给你留着,还供你上学,你可不能撇下妈啊!你这是要把妈逼死啊!”老代婆子立刻就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述说自己怎么艰难地把他养大,怎么比别的孩子更偏心疼爱他,说到后来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代志江皱着眉头看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对哭哭啼啼的女人骂道:“哭什么哭?又不是你亲生的,人家翅膀硬了想飞你拦得住!就当这么多年都喂狗了!”

“你这个老鳖犊子就不能少说两句,不说话能憋死你啊!”老代婆子拉着儿子的书包哭着骂道。

“你们放心,以后我会把欠你们的都还给你们的。”

代立新的话气得代志江把烟笸箩摔到墙上,结结巴巴嚷道:“我他妈的养你还养出忤逆了,要不是把你捡回来你早被扔东山喂狗了,真是白养活你这么些年!你给我滚!”

代立新也脸色通红,站起来往外走。老代婆子死命拽住他的书包带,他就把她手掰开,道:“妈,你让我走吧。过几天我再回来看你。”

老代婆子哭着追到大门口,眼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大老代气呼呼地摔门而出,一脚把冲他抻着脖子嘎嘎叫的白鹅踢了个跟头,从栅栏上摘下镰刀往坡上去了。他在东山上气呼呼地砍了一捆架条,出了一身汗,把镰刀使劲儿往地上一掷,刀尖没进树林下松软的土里,他把褂子脱了搭在肩头,坐在架条捆上抽着烟,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做错了,这十八九年的付出就换来老大的一顿责难。他越想越觉得憋屈,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说书的不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养了!狼崽子养到最后还反咬你一口,真是不值!

女人的话勾起了他对往昔艰难生活的回忆,既有些舍不得就这么失去这个给自己带来些尊严的儿子,又在心里攒了一肚子替人做嫁衣的怨气。

大老代是二十五岁那年八月结的婚,在村里算晚的了,媳妇是三里地外北边西岗子的,只比他腰窝高一点。刚结婚时他们借住在陈庆良他爹家西仓房,每天天一擦黑就搂着媳妇在憋闷的小黑屋里办事儿,像个找不到种配的生牤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可奇怪的是,整整两年竟然没带来一胎半崽儿。陈庆良他们逗他“是不是捅错地方了!”他心里就觉得羞愧不安,还是精力旺盛,行房的次数却少了,打架的次数越来越多,到后来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被媳妇气急了就拳脚相加揍她一顿。这样又过了一年,看样子这辈子算是绝后了。他到爹妈的坟上蹲了一下午。“你二老总不能偏心啊,三弟都有个小子了,这又怀上了。你们要是心疼儿子,就别让我绝后了。”

过了三个月,三弟媳妇竟然早产了,整整早了三个月。“养不活了。”老罗婆子给接完生,在外面偷偷对代志河和代志江的媳妇说。孩子太小了,像只褪了毛的猫崽儿奄奄一息。“别让孩子遭罪了,到东山扔了吧。”老罗婆子临走时拿了十个鸡蛋说。

嫂子看着小叔子,道:“给我吧,我养。”就这样,她把孩子抱了回来。大老代看着包袱皮里这个又丑又小,眼睛都睁不开的小东西,像大队那头大白牤牛一样暴跳如雷,满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骂了半天,把脸盆也摔掉了一大块漆。

老代婆子却显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决心和勇气。没有奶,用鸡蛋换了点大米,把煮熟的蛋黄捏碎了放米汤里喂。这孩子命真硬,慢慢地小嘴儿也嚅动起来,也不那么喘了,看来一时还死不了。大老代咬咬牙,到西岗子大舅子那儿用东凑西借的十五块钱买了只奶羊,每天挤出小半铝盆羊奶煮开了给孩子吃。孩子有了奶吃,小脸蛋儿上渐渐有了光泽,过了一个月,眼睛也能睁开条缝了。媳妇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这个孩子身上了,常常整宿不睡觉守着,等她熬得病倒的时候,孩子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大老代给起了个名儿:代立新。也不知道是他们感动了菩萨还是祖宗怕他这一支儿绝了后,第二年媳妇突然就怀上了,生了个大胖小子,代立成,他买了两刀烧纸,到海龙的祖坟烧给爹妈。这回可坏了,老代婆子就像开了裆的母鸡一样,接下去的几年丁零咣当一气又生了三个才消停下来。

大老代原来觉得孩子就应该像地里的庄稼,自己负责种上,他们就应该自己长出来,但是事与愿违,自从有了孩子,日子越来越难,好吃歹吃的都要先留给这些小嘴巴,他和媳妇也就将就着填填肚子,这些年基本没吃过什么饱饭,一年吃不上几顿米饭,一年到头都是苞米粥、疙瘩汤、大饼子就咸菜。卡片里那点油也吃不了几个月,省下来的钱还要买几斤肥膘炼油,才能将就到年底。对孩子的爱惜从老三开始就消减了,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把火撒到孩子身上。

“家鸡再打团团转,野鸡不打绕山飞。”在他心里,老大还是弟弟的孩子,早晚都要回去。他也闹不明白为什么媳妇那么疼爱老大,什么好吃的都偷着留给老大,自己也从来没揍过他,而这个老大却毫不领情,老天怎么他妈的不开眼这么作弄自己!

代立新自从知道了自己是三叔的儿子后,给在监狱的生父写了封信,信里还叫他三叔。他本来就最和三叔说得来,现在他知道原来自己能念到高中全是因为三叔是自己的生父,虽然在心里怨恨他们,但是骨肉亲情却越来越重,只是自己的亲爹做的事也连累了自己抬不起头来,他整天都无精打采的,不是去别村的同学家就是和几个同学到水库去钓鱼玩儿,直到晚上才回来。

过了有半个多月,他接到了三叔一封很短的信,除了希望他原谅自己之外,还给他指了条未来的工作之路,做代课老师,然后再做民办老师,找机会转正。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不知道和谁说去。赶巧在小学教四年级、住在长秋堡的孔老师托了在县里教育局工作的亲戚关系调回中心校,现在的代课老师赵桂珍本来就是小学文化,这次也是赶鸭子上架,学生都背地里说她教得不好。刘校长也想就此把她撤换了,就亲自找到代立新,想让他先代段时间课。代立新想了想,说要是民办老师就做,代课不做。

他是村里这么多年唯一的一个高中毕业生,论条件比那些初中都没毕业的几个代课老师强多了。校长就找中心校领导商量,最后还真给了他一个民办老师的名额。被撤了的赵桂珍气得在学校操场上指桑骂槐地闹腾了一下午。

就这样,代立新在小学一开学就成了四年级的班主任,正好借机搬到学校打更的小屋自己住,惹得水库和村里几个春情萌动的姑娘总是找各种借口晚上到学校找他。

就要到期末了,晚上八点多钟突然就停了电,代立新正在刻卷子准备明天的测验。他放下铁笔,在抽屉里拿出半根红洋蜡,把炉子上的水壶拎起来,蜡捻一碰到通红的煤炭就着了。他端着蜡到外屋看了看灶坑里的木头,已经烧了一半,他用脚把木头往里推了推,又滴了几滴蜡油,把洋蜡沾在锅台上,到外面花坛那儿装了满满一水桶雪,倒在滚着热气的大锅里,回到办公室在窗台上找了个空瓶子,把蜡烛插在上面。

他把最后两道题刻完,拿起蜡纸借着烛光看了看,淡黄色的蜡纸上的字迹像是透明的一样。他伸了伸胳膊,扭了扭腰,把那个旧油印机的木盖子掀开,把蜡纸夹好,倒了一些乌黑的油墨在滚匣里,用滚子蘸着油墨在里面滚匀了,然后在蜡纸上从上到下,再从下往上滚了两遍,支开蜡纸框,拿出下面印好的一张卷子看了看,有个逗号刻成句号了。他一张一张地把卷子印出来放在一边晾干。现在他的心里平静了许多,只想着早点考上公办教师。

过了几个月,他又到水库办的夜校去教职工识字,其中一个叫韩子美的朝鲜族姑娘喜欢上了他。他们彼此喜欢,偷偷约会了几次。没想到韩子美和父母说了之后,遭到她爸爸的强烈反对。他是个老八板儿,族群观念强烈。韩子美生性善良软弱,不敢过分违逆父亲,这段短暂的恋情还没开花就被生生扼杀了。没多久,韩子美就匆匆嫁给了化肥厂一个姓崔的吃红卡片的朝鲜族人。

从米村去县城除了起早走四五里路到光辉车站坐五点钟的那趟火车,还有一趟上午八点多的汽车,或者赶着牛车、马车去,或者骑自行车去。代老三中午着急忙慌地喝了碗粥,拿了半个大饼子往北边大酱缸那里走,在北屯遇到袁老大赶着牛车去江北亲戚家,就坐上去。

“老三,这是要去哪儿啊?”袁老大问。

“去县城。”他满腹心事,闷头儿抽着烟,心不在焉道。在丁字路口他跳下车在那儿等西岗子的东子,又抽了一根烟,东子还没见影儿,他不禁有些焦躁起来,不时抻着脖子往东看。又过了会儿,东子才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从东边的坡上探出头。他跨坐在后座上,把嘴里的烟紧抽了两口,“噗”地吐进旁边的水沟里,骂道:“你他妈咋才来?”

“我妈非让我给她捎块布,找布料了。不会赶不上吧?”东子道。

代老三自从中学毕业后就跟着家里种地,也不怎么出力。他生性不喜农活儿,一天到晚在外面闲逛,总是想出去见见世面。大老代却不想让这个“吃肥走瘦”不得消停的儿子到外面惹是生非。代老三从前年开始就和东子随着姥姥后院儿一个外号叫“大刀”的混,没事儿的时候不是在一起打扑克耍钱就是偷鸡摸狗,从去年开始每个礼拜天他们都会跟着火车“洗车”,手气好的时候每人弄个十块二十块的,也有什么都偷不着的时候。

“三哥,你说大刀能判几年?”东子歪着头问。

“我又不是公安局的,哪知道,一会儿公审大会完了不就知道了。”他不耐烦道,大刀“进去”之后他想去看看,听无事不知的陈庆喜说不是亲戚不让看。最近他发现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也在跟车“洗车”,要是大刀在就好了,好好教训教训那两个瘦猴似的愣头青。

“小娟儿可真不够意思,跟了大哥几年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不愿意就算了,还告他强奸,大哥白他妈对她那么好了,你说是不是?”车子被一道土棱颠了一下,东子断断续续道。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小娟要告大刀强奸,不就是因为大刀晚上带着王芳去星光看电影去了吗?他想等小娟儿从鞍山亲戚家回来当面问问她,做人也不能太不仗义了。

“我昨晚越想越不对劲儿,觉得小娟就是故意的,她又不是只和大哥睡了这一次,为啥一早醒了就非要说大哥强奸她?大哥也是,忍忍就算了,非打她两个嘴巴子,小娟可能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说呢?”

“谁知道他们到底咋回事!睡了分,分了睡的。”他心不在焉道,呆呆地望着向后掠过的田野和已经变得金黄的稻浪,不知道大刀到底能判几年,作为拜过把子的兄弟现在就应该去劫法场。他在后座上闭着眼睛,想象自己挥舞着一把青龙偃月刀所向披靡的光辉形象。

在圆林子,一辆解放车在铁道口下停着,发动机冒着白烟。他俩在旁边看了几分钟热闹,等他们赶到设在火车站前的公审大会现场时,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了,最中间是学校组织的学生,两侧是看热闹的人。两辆大解放尾对尾停在那里作为公审台,面向道路和人群一侧的挡板打开,每辆车驾驶室上都架着一挺机枪,后面是一个表情严肃的解放军,他做出准备射击的样子。那些罪犯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一个写着罪名和姓名的白纸糊的牌子。每人身后站着两个解放军,解放军一手抓着犯人的一条胳膊,一手按住肩膀往下压头,犯人都低着头、身子前倾着。车厢面对车站的一侧站着四个解放军,面朝外,背对着人群,手里握着的半自动步枪紧贴在胸前。旁边还有两辆警车,有几个穿着雪白制服的公安站在车前。代老三在心里数了数被押着的人,一共十八个。

一个穿着白制服戴着大盖帽的公安,看样子是个领导,手持喇叭声音洪亮地在念着手里的判决书,从左边那辆车依次开始,念到哪个人,哪个人就被押前一步。“根据中央依法严厉打击犯罪分子的指示精神,维护社会秩序,依法判处抢劫犯顾明友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押赴刑场,立即执行。”旁边的一个公安立刻拿着毛笔在罪犯身前的纸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代老三突然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伸手抓住东子的胳膊。等念到大刀的名字时,他几乎觉得那个领导在用严厉的目光瞪着自己。“罪犯王建国,犯流氓强奸罪……依法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押赴刑场,立即执行。”大刀在听到判决的一刻双腿抖了抖,努力地想抬起头来,旁边的解放军把他使劲儿往下一压,还耸了他一下,警告他老实点儿。

代老三这一趟吓得够呛,鼻子里似乎还能闻到白色脑浆那股让人恶心的浓浓的腥味儿,他一路上都在想:“幸亏三叔前两个月就判了,这要是拖到今天,非和大刀一样给一枪崩了不可。”

秋收了。

小瞎宋去帮张书森家割地,回来打开锁才发现狗女不见了,他屋里屋外找了半天也没见个影儿。小瞎宋心里微微有些失落,在一起生活的这半年多,狗女胖了,手脚上冻疮留下的疤瘌都好了,穿得暖吃得饱的,怎么就走了呢?过两天就该割稻子了,眼看着天已经凉了,不知道她在外面又要受多少苦,要是挨饿受冻的,最好再自己找回来。

昨天夜里又刮了一宿的风。风停了,太阳出来了,萧索的大地暂时又恢复了往日的静穆,似乎还没有从前几日的大风中缓过神来,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连鸡鸭鹅狗都欢实起来,叫声格外响亮。学校边上的一棵烂了一半芯的大杨树被大风拦腰刮断了,压塌了下面的铁栅栏,上面的喜鹊窝竟然还安然无恙,放了几天也没人清理。陈庆良家的牛就拴在旁边的一棵小树上,他把手里的稻草打开放在它前蹄边,那头牛瞪着鼓突的大眼睛看着他,然后低头闻了闻,衔起一绺横在嘴里嚼着,抬起头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操场,过一会儿又低下头衔起一绺,一边吃一边不停地摇着尾巴。

喂完了牛,他拎着锹在院子里转悠了一会儿,这瞧瞧那瞅瞅,紫艳艳的沙果挂满了枝头。他捡起落到地上的三颗吃起来,又甜又沙。他看了看,在离旁边的海棠树三四米远的地方挖起来。眼看着再过十天八天的就要秋收了,那么多白菜土豆要有个地窖存放才能吃到来年清明。挖了三锹深,下面的土坚实起来,他就抡起镐头刨着,刨一会儿就用锹把碎土清理到一边,不到两根烟的工夫就堆了一堆土。他从一米深的坑里爬上来,脱掉外衣又跳进去,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又哼哧哼哧地挖起来。

吃过晚饭,陈庆良拿了碗水,坐在院子里在那块弧形的大磨刀石上磨着几把镰刀,来回磨几下就用大拇指肚儿在刀刃上刮擦着试试刃口。大公鸡咯咯叫着钳住芦花鸡后脖子,踩在它的背上。那只黄母鸡扒着栅栏边的浮土啄小甲虫吃。他抬头看了看天,蔚蓝色的天空飘着几朵棉絮般的白云。明天就要割地了,这几天最好别下雨。

对于包产到户,一开始人们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也觉得和以往大帮哄没什么分别,无非就是凡事都要自己张罗,其余的该干什么还是要干什么,什么心都要自己操,什么主意都要自己拿,指不定比在队里种地更累,也不知道自己付出的这些辛苦到头来能换回什么。难道就比挣工分强吗?随着秧苗越长越好,这种担忧越来越重,那天章宝福突然在街上对大老代他们几个说:“让他们先蹦跶几天,秋后说不定就把粮食收上去重分。”大伙儿现在可都巴不得这样,这年头儿再给你弄个打土豪分田地都不稀奇。陈庆良也忧心忡忡,又多少抱着一点儿希望,最后干脆就先把地种好喽,妈的,到时候该怎么样怎么样,大不了收上去重分,大家再一块儿吃稀饭啃窝头。

到九月份稻秧开始变黄的时候,看着沉甸甸籽粒饱满的稻穗,大伙儿心里的希望又多了几分。他捏着还没完全上饱浆的稻粒儿,放进嘴里嚼着,估摸着差不多能打到一千斤,这可是整个公社都没有过的纪录,除去每亩上缴的二百来斤,自己家的地还能剩四千斤,按照六个出米量算还能有两千五百斤大米,一麻袋二百斤,他吓了一跳,那可是整整十二三麻袋大米,一家人一天三顿都吃大米饭也够吃一年多。从他记事儿起家里的米袋子就从来没满当过,他心里抑制不住地激动——这么多大米堆哪儿呢?

开始割地了,陈庆良觉得磨得异常锋利的镰刀怎么也割不完地里的稻子,一铺炕那么大的地方就割了足足有十几捆稻子,乐得他像喝了蜜似的合不拢嘴,一天下来全家五口人才割了二亩地。他和家人把铺满稻地结结实实的稻捆码起来,每排二十捆,他来来回回数了两遍,不住地嘟囔着:“我操!怎么这么多?”这可要比大队的多出两倍来。他走到西边不远处一队的地里,那里已经都收工,在一亩地里他数了数,心里更有数了。他在心里高兴地骂道:“妈的,早这么干早都吃饱了!”

陈庆良家七亩多地一共打了一万两千多斤稻子,按六个半出米量算也要出将近八千斤大米,一家人一天三顿白米饭两年也吃不完。到了年底,陈庆良打算把家里的那头大白克朗杀了,除了自家留的还能卖些,好好过个年。

这天吃完早饭没一会儿,陈庆良就用新买的大竹扫帚把院子里的清雪扫了一遍,阚宏伟就带着磨得锃亮的杀猪刀来了,后面还跟着二乐子,两只手抄在油亮的袖筒里,怀里抱着刮了毛的白铁皮板子,一进院儿就冲着陈庆良喊道:“二哥,我来帮忙,吃你二斤猪肉不心疼吧!”

陈庆良媳妇虽然不待见他,也笑着道:“别说二斤,就是十斤八斤的也管你饱。”

陈庆良本来打算也就请请左邻右舍的,烀两根大骨头,切个五六斤白肉炖一大锅酸菜,大伙儿乐呵乐呵。没想到屯子里一听说他家杀猪,竟来了十七八个人帮忙,搭不上手的,就站在院子里一边抽烟,一边乐呵呵地看热闹。

用砖新搭的大灶下木头柈子呼呼地烧着,从大队饲养所借的十二印大铁锅里的水已经从锅盖缝隙里冒出白气。阚宏伟让陈庆良、陈庆喜几个去圈里抓猪,自己指挥着把学校的两条长凳子并排放在一起,上面放着几块两寸厚的木板。

圈里的猪喝喝地吼着被放了出来,几个人围着它,二乐子想显示自己真不是来混肉吃的,第一个弯下腰一把抓住它的一条后腿儿。白猪尖叫着一挣,把二乐子带趴在地上。

“你他妈就是个吃货,拽耳朵,拽耳朵。”阚宏伟指挥着。陈庆良一把拽住一只耳朵把猪头扯得斜歪过来,二乐子爬起来和几个人赶紧去抓猪腿。白猪尖叫着狠命一挣,又挣脱了,耳朵都扯出血来了。

“我操,这没吃肉就是没劲儿哈。掏住后腿一掰就倒。来来来,我掏后腿,你们按倒它,别咬着啊!”二乐子自嘲道。阚宏伟只好自己亲自上阵,绕到团团转的惊恐愤怒的公猪一边,蹲下身子,等它把屁股掉过来的时候,一把抓住外面的那条后腿使劲儿向上一提,公猪身子就被扭得斜过来,两只前腿儿不住地倒腾着,这时几个人抓耳朵的抓耳朵,推身子的推身子,一下子就把它推倒在地,用膝盖死死地压住身子和脖子。阚宏伟接过小明手里的绳子,麻利地把两只后腿捆住,又把两只前腿绑好,大伙儿才站起身,个个竟都出了一身汗。大白克朗不住地在坚硬的地上尖叫着、扭动着。

“先过过秤。”陈庆良拿过从大队借来的大秤,用大拇指粗的秤钩把猪的前后蹄子上的绳子一块钩住,把一根小臂粗的杠子从秤头上的大铁环里穿过去,二乐子和陈庆喜弯下腰,把杠子放在肩膀上,“哼”的一声慢慢直起腰,悬空的公猪又惊叫起来。陈庆良把秤砣向后拽着,在二百三十三斤那儿停下来,秤杆微微向上撅起。

“还不到二百五十斤,再喂两个月就好了。”阚宏伟接过递过来的烟点着抽了两口,指挥大伙儿把公猪抬到木板上,让二乐子和陈庆喜按着,拿起杀猪刀,用手试了试刃口,然后拿脚把旁边的洋瓷盆蹚过来放在猪脖子底下,摸了摸猪脖子下面,用锋利的刀把那儿的硬毛刮了刮,拿刀尖抵在那儿。二乐子伸着两只胳膊按着猪肚子,陈庆良媳妇吓得赶紧扭身进了屋子。阚宏伟使劲儿把刀向里一捅,锋利的刀身悄无声息地滑进大白克朗肥胖的脖子里,血立刻就从伤口冒出来,公猪最后的尖叫声整个村子都听得见。他把刀在它身体里左右动了动,公猪的叫声突然就弱下来,变成了哼哼,他这才把刀拔出来,鲜血立刻就随着刀哗哗地涌出来,泻进下面的盆里。陈庆喜把剥光了干叶子的苞米秆折成个三角,在盆里搅着冒着热气的猪血,免得结成块。脖子里涌出的血差不多有半盆。大白克朗一动不动地躺在木板上,下体的毛滴着几滴尿,还拉了一截粪,像是吃饱睡着了。

大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开,上面垫着两块半尺多宽的木板。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死猪抬起来,横着放到木板上。阚宏伟扎好了他那个油亮的帆布围裙,拿起水瓢从大锅里把滚烫的热水一瓢瓢浇在死猪身上。死猪身上立刻就腾起一团团的热气,带着一股淡淡的腥臊味儿。他拿着刮板试了试,又从头到尾浇了一遍,这才用双手握住刮板开始“沙沙沙”地刮起来,刮完一面再把死猪翻过来,把没浇透的地方浇上热水,没一会儿就把一头猪刮得干干净净。

几个人再把猪抬到旁边的木板上,阚宏伟先把猪头和四个蹄子割下来,让陈庆喜拿着在旁边的小灶上把上面的猪毛燎干净,院子里立刻就传来一股焦香味儿。锋利的刀从猪脖子一路滑下来,猪皮裂开,下面的白肉随着刀尖儿翻出来。他用小斧子把后腿与躯干接合的地方劈开,整只猪就被平铺在木板上。

“膘不厚啊!”大伙儿看着破开的肚子,用手在膘厚的地方比量了一下,也就顶多四指膘,“不喂粮食就是不行,再养两三个月就能有一巴掌膘了。”

阚宏伟刚把热乎乎的肠子捣出来,代志江就抄着袖子走进了院子。“来得正好,你和二乐子把肠子赶紧捣干净了好灌血肠,肠皮翻过来,多放点儿盐好好搓搓,弄干净点啊!别吃出粪味儿。”代志江就笑着过去蹲在装肠子的洗衣盆边,捏着青灰色肠子的一端走到栅栏边,一手高高拎着,从上往下沿着滑腻的肠皮往外挤着里面的粪便,挤完了就用一根细棍儿顶着头上的肠皮从肠子里穿过去把肠皮翻过来,然后扔到装雪的大盆里,二乐子就用雪先揉一遍,再用盐揉一遍,然后再冲洗干净。

屋子里,陈庆良媳妇和她嫂子,还有黄淑芝已经开始在菜板上叮叮当当切酸菜了,一会儿就切了一大盆。“够不够?”

“人多,再切几棵。”陈庆良媳妇又挽起袖子从到胸口高的大酸菜缸里捞出几棵来。

“哎我说,这么大个事儿你不弄两挂鞭炮放放?”阚宏伟忙活完了,把刀收起来道。

“就杀个猪,又不是娶媳妇。”陈庆良笑着道。

“宏伟说得在理儿,咱就是要亮亮堂堂的,让那些气迷心的人看看,咱可是村里头一份儿杀猪过年的。别说人了,就这猪都觉得脸上有光。小明,去拿两挂鞭炮去,再放几个二踢脚,崩崩穷气。”陈庆喜冲小明喊道。

小明就把前几天刚买的一挂鞭炮挂在大门上点着,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得纸屑纷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儿,立刻就有了股过年的气氛。

天一直阴沉着,中午时飘起了雪花。院子里的血腥气已经变成了浓郁的肉香,四下飘散。人们一边忙活着,一边吞着口水,等着这顿酸菜白肉,还有一水壶已经坐在小灶上的老白干儿。雪势渐渐大起来,不一会儿就在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陈庆良接过小明和小瞎宋从学校搬过来的两张长条课桌,并排摆在地上。炕上已经放了两张饭桌,邹春航、会计汪玉金、小队长张书森几个人围坐在炕上一边嗑着瓜子、抽着烟,一边高声说笑着。

“行行好,可怜可怜要饭的,给口吃的吧。”一个老头拄着根棍子,肩上背着褡裢,一进院子就对旁边的人拱手作揖道。

“你这老头儿可真会挑人家,闻着肉味儿来的吧!”二乐子笑着道。

“行行好,行行好,都是善人积德,儿孙享福。”老头儿用棉手套抹了把鼻子,满脸堆笑道。

“咱们穷人不嫌穷人,吃口热乎的暖和暖和。”陈庆良高声道,把大锅盖侧着揭开,腾起一团白雾,乳白色的肉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骨棒上的肉都煮滑脱了。他盛了一碗酸菜,上面放了两片白肉,又叫人从屋里端来一小碗二米饭:“吃吧,别嫌少啊!”

老头儿接过饭菜,就站在旁边的案板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了咂摸咂摸嘴,对在旁边张罗着摆桌子拿碗的陈庆良道:“好人啊!好人有好报!”却站在那儿不走。大骒马就拿了两穗巴掌长的苞米给他,老头儿笑着放进前面的褡裢里,这才慢腾腾地走了。

酒席摆好了。陈庆良看着摆在桌子上的一大盆酸菜炖肉,两盘子白肉,一盘子血肠,从炕上站起身,提起那一水壶从壶嘴儿往外冒着热气的老白干,给每个人面前的小碗倒上,心里像喝了蜜似的,朗声道:“今儿就是吃肉喝酒,也没多准备啥,大伙儿敞开吃,咱们穷人也热闹热闹!”

地上的一桌儿也都坐满了人,代志江、小瞎宋、二乐子和家里人也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每个人都笑吟吟的,脸上的皱纹都绽开了,就像过年一样高兴。陈庆良媳妇虽然有些心疼炖了那么多肉,但听着大伙儿不住口地夸着自己家,也觉得脸上有光。

“二舅,啥时候盖个大瓦房啊?”小瞎宋只喝了两口酒脸就跟抹了猪血似的红起来,筷子上穿着一块儿血肠,扭过身子道。

“这房子也真是挺不了几年了,等种完苞米了就盖。”陈庆良原打算来年再攒一年,盖房子的事儿要排在买个手扶拖拉机之后,听大伙儿一嚷嚷,立刻就觉得盖房成了今年最大的事儿,自己要盖村里第一个三间大瓦房,亮亮堂堂的。

二乐子一直闷头一筷子一筷子夹着肉,狼吞虎咽,不住嘴儿地吃着。“我说二乐子,你他妈的是不是一礼拜没吃饭了?瞅把你急的,快赶上狗抢食了。”陈庆喜看到二乐子只两筷子就夹了小半盘白肉,笑着骂道。

二乐子把一筷子酸菜往嘴里放了一半儿,鼓囊囊的嘴里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两根粉条从嘴里滑出来吊在那儿,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吃吧,乐子,今天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管你一顿饱饭。”陈庆良媳妇看着二乐子的狼狈相,心里也不痛快,嘴上却道。

“操,你们哪个少吃一口了,我又不喝酒,多吃两块儿肉咋了?又不是从你屁股上割下来的,要是你家的,请我吃我还得寻思寻思哩。”他嘴里终于倒出一点儿空,含混道。

大伙儿又笑起来。一会儿就加了两次肉,半水壶白酒在人们的肚子里烫着兴奋的神经。二乐子吃完第二碗饭,站起身来:“我去看看火。”他把敞开的棉袄抿起来,走到鸡窝旁边弯下腰就吐起来,没有嚼碎的肉菜撑得他嗓子直疼。他用手背抹了抹嘴,抓起鸡窝上的雪搓了搓手,咳嗽着吐出一口黏痰,回去坐到桌边又吃起来。

天已经有些暗了,雪还下个不停,大灶下未燃尽的木头还呼呼地烧着,带着肉香的白气像在逗引着飘落的雪花,雪花躲躲闪闪地飘散开。大黄狗趴在鸡窝另一侧,神情专注地啃着一块已经被舔得干干净净的大骨头,不时地哼哼两声,瞪着大眼睛望着屋子里仍旧在肉香和酒气中吃着喝着、说着笑着的面红耳赤的人们,还有站起来扬着手比画着开始唱起小调的二乐子。

天还没亮,陈庆良推醒了女人起来做饭,自己先去给大黑牤子添了草料。

吃完饭,他从褥子下掏出放了一宿热乎乎的鞋垫儿,又用布把脚裹得暖暖和和的,戴上棉帽子,出去把背上结着层霜的大黑牤子拉出来套在辕上,扔了小半捆稻草在车上。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又去牛老板那儿借来大骒马,用绳套套在右辕外。村子南边那个坡,一头牛再有劲儿也拉不上去。他和陈庆喜一起把十几麻袋稻子装到车上,把那几麻袋籽粒不饱的压在最下面。他浑身冒着热气站在高高的稻堆上把绳子系好,又拉着试了试,绷得紧紧的。

他俩一前一后赶着牲口在暗蓝色肃杀的寒气中出了村子。东边的斜坡有两百多米长,地面已经被送粮的车轧得结结实实,陈庆喜一手扬着鞭子在空中不停地打着响儿,嘴里不住地“驾驾驾”地吆喝,一手拉着车辕。陈庆良戴着棉手套在后面用力推着,大黑牤子低着头,弓着厚实宽阔的脊背,黑亮的鼻孔里喷出一股股白气,新钉的铁掌踏出一道道白印;骒马也梗着漂亮的脖子一顿一顿地使劲儿拉着,车轮碾着碎雪发出沙沙的声音,等到坡上时无论牲口还是人都出了一身汗,大黑牤子发出低沉的吼声,黑色的大鼻孔里流着长长的黏液,大骒马也摇着脑袋“突突”地喷着响鼻。

天还是干冷干冷的。他们停下来喘口气,掏出烟各自卷了一支。陈庆喜坐在车辕边,陈庆良爬到麻袋堆上裹紧棉大衣缩着脖子坐着,车轮慢慢转动起来,过了前面的饲料地,两边光秃秃的树干树枝都挂着层霜,山里面被前几天的那场中雪盖住了一半儿。村子里早起的人家已是炊烟袅袅。

他们转到去粮库的那条路上时,远远就看见粮囤的一圈儿尖顶从围墙上露出来。粮库大门口已经排了十来辆车,拉车的牲口都冒着丝丝热气,呆呆地站在原地,嘴里嚼着白沫,偶尔倒腾倒腾腿儿,有的在吃地上的稻草,只有一头土黄色的断了只犄角的大牤牛骚动不安,不停地用后蹄刨着地,发出低沉挑衅的吼声。

陈庆良挨个看过去,没有米村的,倒是碰上前面排在第二位的一个缸窑的熟人,就站在那儿聊起来。

“你们那儿是不是有个像狗一样叫的女的?”他把帽子摘下来,拂掉边上的白霜,接过烟纸边卷边问。

“你说马木匠家的狗女啊,好像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哪儿冻死了。”

他就把话岔开,问些产量的事儿。前面那辆车上的人突然和检验员争起来,气呼呼地嚷道:“我这稻子都是挑家里最好的装的,八个水!不卖了。”

“验得这么严?”他有些担心地问。

“这个小年轻的验得严,昨天那个年纪大的松多了,又不是装自己家囤子里,那么严干什么?”

他走到大院里面问了两遍,长星还没来,他不禁焦躁不安起来。直到前面那两头乳牛拉着车去称重,段长星才骑着自行车来了,过去和年轻的检验员指着陈庆良的车说了几句就进去了。

段长星趁着年轻的检验员把取样的等子插进中间的袋子里,把一盒迎春塞到他手里。检验员什么都没说,给了六个水儿。过完秤到窗口拿上一沓崭新的票子,他出来对哥哥道:“你先赶车回去,我正好赶火车去趟米南买点儿东西。你回去和嫂子说晚上做点儿好吃的,晚上咱两家一起吃。”

本来他想过两天去县城,县城的东西多,也可以好好挑挑,可现在陈庆良却等不急了,中午有一趟货车经过旁边的板杖子车站到米南镇,买完东西搭个车天黑前就能赶回来吃晚饭。

米南镇只有一个商店,售货员告诉他,最近电视都被卖完粮的农民买走了,新货要等下周才能到,只剩下一台十二寸的三环牌的。陈庆良发现这台电视右下角有一条细缝儿,售货员说可以给便宜五十块钱,一共三百二。

“就是外壳裂了道缝儿,一点不影响效果。”搽着胭粉的售货员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把电视打开,节目时间还没到,只有一个下面有时间显示的图像,哗哗地响着,“要是有问题,不出影儿,可以拿回来换。”

陈庆良围着电视左看右看,着实犹豫了一会儿,想给孩子老婆一个意外惊喜的心情强烈地侵占了他。

“拿回去晚上正好能看上《霍元甲》,武打片,我们这儿的人都看疯了,一停电就都跑到庆阳去看,我都跟着跑了两趟。”售货员继续鼓动道。不管怎样,他决定把这个金贵的东西抱回家,这样,晚上一家人就可以坐在自己家热乎乎的炕头上边嗑瓜子边看电视了,再也不用厚着脸皮到阚宏伟家了。这个可比阚家那个九寸的大多了,坐在炕里就能看得真真儿的。虽然美中不足有条裂缝儿,可是又不影响出影儿,还便宜了五十块钱。售货员给他试验天线的空当,他在另一侧的柜台边看中了一双翻毛皮鞋。他还想过两天让老婆领着孩子去趟县城,每人买一双新鞋,再买几身布料。

陈庆良用包袱皮背着电视机,又买了两块猪头肉,两只酱猪蹄儿,在汽车站旁边的饭馆要了个菜,把自己的猪头肉切了半盘,又要了三两老白干,喝两盅暖和暖和再回去。他吃两口菜喝一口酒就看看放在对面凳子上的电视,忍不住找话和饭馆的人炫耀。

吃完饭,他站在往粮库去的路口搭上一辆往造纸厂送稻草的牛车,正好可以坐到长秋堡东,两个人边抽烟边闲聊着,他的手一直按在电视上,生怕它飞了。

他从长秋堡背着电视走到火车道时天已经有点儿擦黑了,旁边村子的炊烟已经升起。他加快了脚步,一步跨过两根枕木,现在他浑身还蓄着使不完的劲儿,恨不得长对儿翅膀飞回去。秋去冬来,铁路两边的稻田重新又被雪覆盖,显得空旷荒凉,一群麻雀突然在他前面的一小堆稻草里惊起,飞到旁边几株胳膊粗的杨树上。走了一半儿,他把电视换到另一侧肩膀,心里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盘算着以后的生活,盼了多少年了,终于不用再为几毛钱的咸盐、洋火纠结了。虽然自己不是当官的,可却是村里最有头脑的,等过年再买一台手扶拖拉机,盖三间砖瓦房,自己家的日子在全村一定是数一数二的,大伙儿都会对自己刮目相看,仿佛整个村子的人现在都等着他大展宏图。他现在心里像喝了蜜一样,对以后的日子充满了憧憬和期待。

一路上他都想象着自己抱着电视进门的情景,媳妇、儿子一定乐开了花。在他看来,这可是村里第一台电视,阚宏伟家的那个和这个一比就和戏匣子差不多。明天晚上自己家就会被挤得关不上门,这可是从未有过的荣耀。

1985年

米村原来的房子和全公社其他大队的没什么区别,除了小段家的白墙灰瓦和大队仓库那栋高大的老集体户红砖房,其他的都是土坯茅草房。打土坯要用黏性好的黄土,拌上铡成一段一段的稻草或者细一些的茅草,然后装在长方形的木条模具里用锹压实,抹平晒干就能用了,有的在里面再加一两根竹片、木棍儿增加韧性。土坯一般只能垒到窗台高,再上面就要用泥滚子,也是黄泥加稻草,却是草多泥少,稻草拧成麻花状湿着围着柱子一层一层编着倒“8”字,就像巨大的粗针毛衣,编好了,外面再用黄泥抹平。房顶多是用茅草,也有像大乐子那种拉屎都懒得捡根草棍儿刮屁股的,就用现成的稻草,草秆粗软中空,看着厚实,禁不住风吹雨淋,两年不到头就会漏雨渗水。

自从去年夏天陈庆良家盖起了外墙面是水磨石的三间大瓦房,整个米村就变得骚动不安起来,从春天到入秋,不是这家打地基就是那家上梁,叮叮当当的就没消停过,只有在冬天了才迫不得已地安静下来,等到了五六月份,锛凿斧锯的大合唱又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也就一年多的工夫,除了大老代、老瞎太太、大队、饲养所和小学,家家都起了瓦房,人少的盖两间,人口多的盖三间,在信用社上班的老钱更是起了个二层小楼。整个米村仿佛一夜之间就焕然一新,显出勃勃生机来。

只有张书森盖了个平顶的,地基和屋顶都是加固的,以后儿子结婚还可以在上面加盖一层。张书森是个精明人,已经当了几年的小队长,这一次被公社选了书记,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乐开了花。

名声本来就不好的章宝福这一次被从队长的位置上一撸到底,不像邹春航刻意经营这么多年,虽然在村里名声不佳,却调到公社做了林业助理,成了国家干部,腰杆儿挺得笔直,乌黑油亮的头发往后梳着,那派头儿比县长也差不了几分。心里憋屈的章宝福这天把邹春航找到家里喝酒。

他从抽屉里找出几颗秋皮钉,把剪好的一块长方形胶皮钉在拇指粗的柳枝上。邹春航进来时,他正拿着这个新苍蝇拍“啪啪啪”恶狠狠地追打着几只飞来绕去的苍蝇。

“张书森?那可是个人精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不定又送礼了吧?”两个人刚坐下,章宝福就一肚子气说道。

“上次县里不是来人到咱这儿蹲点吗,对张书森印象不错。”

“就待了那么屁大工夫就把人家给黏上了!”章宝福哼了一声。

邹春航笑了笑,举起他的白瓷小酒盅和章宝福碰了一下:“书森还是有点能耐的,能说会道,这屯子除了代志河就数他了,说不定以后还真能混出个样儿来。”

章宝福又哼了一声,一口把酒喝尽了。“他妈的,现在是你一下来,他们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给个梯子就能上天。他妈的,当初就是少收拾他们了。”

章宝福“文革”时候可是个红人儿,和那个搬到县城边上去的叔伯大哥没少整治屯子里的人,把余木匠吊起来打过。所以邹春航和他搭班子的时候,一直不愿意和他有什么不痛快,这种没文化没见识的浑人,少惹为妙。

“春航,你说,我就觉得现在不如以前生产队那阵子,现在人心都散了,修个路,出个工都推三阻四的,哪像那会儿,喇叭一响就都乖乖地扛着锹集合。现在可倒好,工分没了,他就是不出力你也没法子治他,他妈的,搞来搞去早晚都搞散了架子,我看啊,早晚还得回去。”

“治他们的法子永远都有,现在就是当官儿的也不愿意操那个心,都在打着自己的小九九,能多弄点票子才是真格的。”邹春航道。

“你说咱俩搭班子那阵儿,什么事儿不都摆弄得顺顺溜溜的,哪像现在乱成这样,真是黄鼠狼下豆鼠子,一代不如一代。连个像样儿的都没有。那阵儿咱俩也从来没红过脸儿、闹过离析,不知道上面咋就相中张书森了,说什么我岁数大了,我才比你大几岁,真不知道他用什么蜜把他们嘴堵住了。”

“现在的事儿谁也说不清,都在瞎折腾,早晚折腾出事了就都消停了。”邹春航一开始还觉得和章宝福有点儿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听他话里话外自己这岁数也应该跟着他一起下来,就从心里觉得不痛快。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比?比我大了五岁不说,人缘臭得苍蝇都不落脚,还和我比,当初说岁数大那是给你找个台阶,谁不知道你那套不得人心。这要是真让你一直当头儿,说不定哪天就闹出什么荒唐事儿来,还和我比!他一边想着,一边笑着给章宝福倒满了酒:“要说书森还是年轻,挺多事儿大伙儿反映也不好,可是没人去说,上面也就不知道。就这么回事儿,想开点就好了。你这酒量又长了,来,再干一个。”

张书森平时不苟言笑、心机过人,人们对他都敬而远之。过了几天,有人风言风语说章宝福是因为和大王媳妇的事儿被人告到公社,村里人就觉得那个举报的人可能就是张书森,不然就算论资排辈也该做了七八年会计的汪玉金了。

张书森当书记后,就想把村里仅有的四个草房也变成瓦房。这三家都是困难户,爱打猎的老夏头和独居的老瞎太太倒是想住瓦房,可是没钱。他觉得自己这第一步要是踢不响以后就难以服众了,就到公社申请困难补助,最后老夏头因为参加过抗美援朝,又是老党员,给解决了砖瓦木料,工钱自己出。但是老瞎太太有儿有女的却不行,否则旁人也不服气。他只好用村里的钱给老瞎太太把墙面抹了层白灰,看起来不那么扎眼。大乐子家的就算了,一来拿不出这个钱,二来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资格。

他在大柳树那儿碰到大老代和陈庆喜几个人,他们正在那儿说临县那边一只老母猪生了一个头上长角的怪物。“我上次去海龙我大哥那儿,离他们那儿十几里的一个村子一头小母牛还生了个两个脑袋的牛犊。你说这事儿怪不怪?”大老代道。

“这算啥怪事儿!”张书森道。

“张书记,你见多识广,去的地方多,还有啥更怪的?”大老代满脸堆笑道。

张书森看了看他,一本正经道:“全村都盖了瓦房,就你大老代家还住泥房,你说怪不怪。”大老代就尴尬地笑着,道:“谁不想住大瓦房啊!我家这么多人口,盖小了不够住,盖大了没有钱,要不村里赞助赞助我就盖。”

“操,你是抗美援朝了,还是皇亲国戚啊?还想要赞助,不罚你落后拖后腿就烧高香吧!”陈庆喜调侃道。

张书森见大老代没担当,装作打哈哈凑趣地闲说了几句。算了,他想了想,这也不是强逼着的事儿,等过一两年他儿子大了该结婚了,自然就张罗着盖房子了,总不能全家十来口人都挤在一个屋檐下吧。

他转悠到东头大队的仓库,这还是“大跃进”那年为了放粮食盖的,比村里的住房高了一大截,后来集体户就住在这儿。现在都包产到户了,里面只放了一些没人要的杂物和一台推土机,显得空空荡荡的。这么大的房子既住不了人,又空着可惜,怎么处理好呢?他想过些天开会商量一下,把房子扒了,用这些砖瓦在学校操场北边盖个新村部。

包产到户了,村里的事儿一下子少了起来,书记当得也轻松不少。他心思活泛,可是这穷山恶水的也实在是没什么可搞的,他想了想,先稳当两年,他知道汪玉金心里可能不平衡,哪天一起好好喝顿酒,过两年找机会一起到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去考察考察,看看人家都是怎么搞的,顺便也见见世面。

插完秧,县财政局的一个人到镇里任镇长,为了丰富农村的文化生活,特别申请了一笔资金给各家安装小广播,这可是件大事儿,立柱子,拉线,入户,折腾了一个多月,家家户户都在屋里装上了一个小广播,就是一个带眼儿的四方盒子,其实只是喇叭,有一个像电灯一样的开关拴着根细绳,除了村里有事儿的广播,其余时间上午、下午放二人转,《回悲记》《马前泼水》《猪八戒拱地》一遍一遍地唱着,中午和晚上转播评书《呼杨合兵》。平时一到中午就聚在大柳树下听评书的大老代、陈庆喜他们现在都躺在炕上支着腿就能听了。

过了两个月,县里又号召各村建图书馆,张书森就让余木匠给打了个玻璃书柜,又找代立新给列了个书单,特地到县城新华书店,什么“四大名著”呀,还有《七侠五义》《说岳全传》《聊斋志异》《封神榜》《水稻栽培技术》《农村养猪实用方法》……买了百十本,还买了个双卡录音机,让小瞎宋偶尔换着放放李谷一、李双江和郭颂他们的歌儿。学校的篮球架也修好了,那些小伙子们没事儿吃完饭就到操场上打篮球,男男女女的好不热闹。

“锔锅,锔碗,锔大——缸——嘞!焊——洋漆盆——哩!”吃完午饭正在喂猪的老代婆子隐隐约约听见锔锅匠悠长的带着点南方口音的吆喝声从后街那边传来,赶紧把桶里的猪食都倒进槽子里。把炕板掀开,用扫帚蘸着刚才调好的敌敌畏水淋到炕板、炕柜下,然后把窗户门都关上,用不了一个钟头,那些虱子跳蚤就都被药死了。锔锅匠又吆喝了两声,她就到仓房里把冬天冻裂的咸菜坛子拿上,放在漏了米粒大的小眼儿洋瓷盆里端着,一路紧走赶过去。

四十来岁的锔锅匠戴着一顶已经掉色有些发白的蓝帽子,推着那辆大梁上掉了一半漆皮的自行车,刚走到大柳树下就把车支起来,往下卸着后座两边的工具箱。卖货的余木匠推着小车站在那儿,把一个掉了一大块碴儿的大碗递给锔锅的。

“大叔,这还能补上吗?”老代婆子笑着问。

“碴儿都碎了,能补吗?”余木匠也问。

“补不了,这缺一块呢。”锔锅匠笑着道。

余木匠就拿了个黑枣放进嘴里,一边用残缺不全的牙齿碾着,一边把那根手杖横放在扶手下,推着吱吱呀呀的小车慢吞吞地往学校走去。

天儿一好起来,余木匠就开始准备起来,把儿子前几天从县城给他捎回来的黑枣,大拇指甲盖大的、上面带着粉色和蓝色条纹的糖豆儿,还有新炒的瓜子,一件一件地放在小车的每个格子里。他用下脚料做了个格子,正好放进小车里,装满了孩子们梦寐以求的小食品。

因为怕别人说在小学教美术和体育的儿子余德友闲话,他就把车停在学校大门里靠边儿的杨树下。太阳暖洋洋地晒在身上,他掏出放在格子下面的一个卷了边儿的演算本,看看还有哪几个孩子欠的钱没还。一只小黑甲虫东瞅西看地爬过来,他用手杖头儿一下就把它碾死了。

从去年开始他的手就突然抖起来。岁数大了,也做不了木匠活儿了,再说二儿子余大福现在手艺也成了,该让他独当一面了。村里几乎所有的箱子、柜子都是他做的,年轻那阵儿,除了白天下地干活挣点儿工分,他就喜欢鼓捣木匠活儿,后来跟西岗子的赵木匠学了一年徒,加上他心灵手巧,乐意琢磨,很快就出了师,把屯子里的木匠活儿都担了下来,甚至连一开始不碰的棺材也做了。他有些迷信,怕鬼魂报应,就在家里偷偷刻了个巴掌大的关二爷供着,“文革”的时候险些成了他搞封建迷信的罪状。当时他正给邹春航家打立柜,多亏了邹春航说他是自己刻着给孩子玩儿的,烧了就算了。所以不管别人说邹春航什么,他都对邹春航心怀感激。不然以章宝福和他哥收拾人的那股狠劲儿,自己非被折磨一顿不可,轻则赏一顿嘴巴,严重的就像二乐子打老闫头儿那样被自行车上的铁弓子抽得皮开肉绽的。

在家里憋了两天了,虽然代老五他们几个孩子也偷偷跑到家里来买,毕竟不如在学校,一下课孩子们就围过来,三分钱、五分钱地买两块糖块、几个黑枣。他那个铁皮点心盒子里全是一分、两分和五分的硬币,一毛、两毛的毛票只有那么几张。

过了几天,老代婆子找到学校,说他撺掇老五从家里拿鸡蛋和大米换糖。妈的,他们欠了好几毛钱,难道就赖了不还?再说了,又不是自个儿让他们去拿的,是他们问能不能用鸡蛋和大米顶账。

“苞米呢?”代老五眼巴巴地望着他问。他想了想:“不行。”他就只收鸡蛋、鸭蛋、鹅蛋和大米。这法儿是代老五最先想到的,他对黑枣情有独钟,每次一看见老余头就忍不住撑过去,没钱就先赊着,一来二去,一个月就欠了七毛钱。这笔巨债让代老五坐立不安,终于想出了这么个好主意。“鸡蛋行吗?”他问。老余头没搭茬儿,又赊给他十个黑枣。

老代婆子偶然发现自己家的连蛋鸡突然就不连着下蛋了,一开始还很纳闷,后来有一天在后园子边儿的稻草垛那儿发现了五个鸡蛋。怪了?自家的鸡从来都是在窝里下蛋,怎么跑这里来了?莫非是后院陈庆良家的鸡在这里做窝。她还暗自高兴,隔两天就去稻草垛下看看。后来一天中午她又发现了五个鸡蛋,这次是用一块布包着,谁家的鸡也不可能自己把蛋包起来啊!她把鸡蛋拿回去,偷偷看看是谁放的。结果下午一放学,撅着屁股在掏蛋的老五就被她抓了个现行。她气得连打带骂,老五就撒谎说是老余头让他偷的,还有娄小西他们都偷。老代婆子于是就问他还偷什么了?他嘴倒是严实,只承认偷了两次鸡蛋,从来没偷过大米。

老代婆子找到还在学校等着收蛋的老余头。老头儿装糊涂说自己可不知道他们偷鸡蛋,也从来没收过他们的什么鸡蛋,自己家里有六只鸡,下的蛋都吃不完,怎么会让孩子偷蛋。

“到底欠了你多少钱?”老代婆子气呼呼地问。

“不欠不欠,孩子吃几个枣儿就当解馋了。不欠。”

老代婆子没敢把这事儿告诉男人,不然他非揍死代老五不可。“你这死孩子,再敢偷东西我就告诉你爹,把你腿打折了,让你偷东西。”

代老五吓得安分了几天。可是债还是要还的,老余头已经不再赊给他东西了,除非把欠的钱还上。“你妈说我让你拿家里东西,是我教你的吗?我这么大岁数了,会教你偷东西吗?真是的,我还差你们家那点东西了?真是的。”代老五发现鸡蛋已经不可能再得手了,妈每天都看得严,母鸡一进窝就坐在窗台那儿守着,每天早晨把鸡从架里放出来的时候,还会一个一个地抠着屁股摸摸,看看有没有蛋。可是大米却是没数儿的,多点儿少点儿也看不出来,于是他就每次捧两捧,用书包装着去还债。他也不知道该还多少。“够了吗?”他问。

“你家米这么碎,再拿一次就够了。”

还完了七毛钱的巨债,代老五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娄小西的事儿被老代婆子告诉了他妈,结果也挨了一顿揍。余德友知道这事儿后,就不让老爹再收人家东西了。从那儿以后,收不到农产品的老余头儿生意多少也受了一些影响。

现在他的货品变得丰富了一些,进了泡泡糖和芝麻糖,尤其是泡泡糖最受孩子们喜欢,几乎每个孩子嘴里都吹着个泡泡。玩累了就拿在手里捏着,过一会儿再放嘴里吹,直到嚼得太稀了吹不出泡儿来,就拿在手里抻成线一样的两米来长的丝拉在几棵树间。

“能不能进点能吹完泡儿还能再吃的泡泡糖?”孩子们问。“哪有那样儿的?”他让二儿子进货的时候在县城找了几家,都说没有又能吹又能吃的。

陈庆良的堂弟陈庆功家的坟茔没有入到江堤边的祖茔那儿,就在水库和南屯间的几个养鱼池边上,从坡上的学校那儿就可以望见。那里有三棵高大的榆树,一到夏天就像个巨大的伞盖。那天晚上,大骒马去学校把两条板凳还了,回去时突然看见大榆树下坟地里冒出一团一团蓝色的鬼火,一会儿就连成一片,火焰里依稀有个人在跳着。过了一会儿,火焰大起来,然后突然“砰”的一声像炸开的烟花,一弯新月从云际间露出来,远处的一切重新隐藏进神秘的夜色里。连着两天,大骒马都看见了这一奇异的景象。

第二天上午,陈庆良的大舅哥,住在米村西边的秦家大队,在公社做农业技术员的大老吴过来给陈庆良家的两棵李子树剪枝,还带了两根胡萝卜大小的人参。大骒马就对大哥说了鬼火的事儿。大老吴站在梯子上把头伸进树枝间,剪断了两根细枝,道:“庆良不是想开煤矿吗?你最好找人给掐算掐算。”

“我也是这么觉得,可是我家那个死鬼什么也不信。对了,大哥,你种参的事儿合计得咋样了?能行吗?”

大老吴把梯子挪到另一棵树上架好,把剪子插进后屁股兜里,点了根烟道:“报纸上说现在人参供不应求,正好老阎山头那儿种参就挺合适,我打算这几天就和村里说说,包个十亩山地,也不耽误种地。全国就咱们省产参,我估摸着这事儿能行。庆良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今天晚上和松岗煤矿的技术员一块儿回来,谁知道是不是喝多了。”大骒马道。

五年前,在米村南屯东南的旱田地里曾经开了个煤矿,出了百十来吨煤矿脉就断了,废弃的老井没有回填,周围已经长满了荒草。陈庆良一直听人说米村确实有条连着西边煤矿的矿脉,规模估摸在万吨以上。他就和大哥陈庆喜、堂弟陈庆功商量,托人到松岗煤矿请个探矿的行家来给看看。

松岗煤矿技术员老林来的当晚,老袁头的二儿媳妇邓文香碰巧来陈庆良家换几个能孵崽儿的鹅蛋,人家一客气她就歪着屁股坐上桌喝起来,推杯换盏地和林技术员喝了五六杯,当场就认起干哥哥来,那个殷勤劲儿让大骒马险些把眉头拧断了。

“妹子,今晚干脆把你干哥哥领家里睡吧。”大骒马送她到大门口戏谑道。

“二嫂,瞧你说的,我这不是觉得和我干哥哥有缘吗!再说了,这不也让人家对你们的事儿上点儿心吗?你不谢谢我就算了,吃的哪门子的干醋啊!”邓文香喝得就像一朵要败了的大红芍药,摇摇摆摆地走了。大骒马在后面重重地吐了口唾沫:“呸!这骚货隔着八百里都能闻到腥味儿。”

不知道是因为林技术员在米村结了亲,还是好酒好菜的吃着顺口儿,那两天他拿着手电和陈庆良几个从废弃的坑道里进去,用精致的小尖镐敲敲打打的,上来后看着手里的几块带着黑白色条纹儿的矿石,伸出下嘴唇举着在阳光下看了看,点了点头。

第四天,大骒马先去武家屯娘家的坟地给死去的爹烧了两刀纸,晚上梦见老爹眼睛里流出黑血,吓得她一宿都没睡好。马上就要动工开矿了,这让她坐立不安。就拿了十块钱去找老袁头给好好算算。开矿这种事儿老袁头还是第一次碰到,乐呵呵地收下十块钱,显得尤其郑重其事,斋戒了一日后才摆起卦。过了半晌道:“我昨晚特意看了看你家上面的云彩,形状不错。这个矿要是开好了可富贵三代。不过,凡是矿山都属阳性,被属地神的阴性压着,男属阳女属阴,开矿那天尤其不能有女人近前,你和庆良前七天也不能行房。”

“啊?我还想到矿上去看看热闹呢。”大骒马心有不甘道。

“哈哈,大侄女,你在家准备好个结实点儿的钱匣子就行了,凑那热闹干啥。”老袁头给她画了道符,开矿那天在白酒碗里烧了浇在动头锹土的地上。

煤矿沿着原来的坑道向右挖了有三十多米就出了煤,和以前的硬煤不同,这次的煤质很好,轻轻一磕就碎了。陈庆良望着堆起来乌亮的煤堆,不禁意气风发,打算干个一年半载的就买辆大解放拉煤。哥仨眼见财源滚滚,一商量,打算请个戏班儿唱两天热闹热闹。

请剧团的消息像一阵风一样刹那间就传遍了整个村子,每个人都兴奋得坐不住,多少年没看过戏了。这些日子这事儿就像粘在人们嘴巴上,各种关于戏班儿和剧目的小道消息满天飞。

最高兴的莫过于二乐子了,他一听说唱戏的事儿就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白天也是满面红光,仿佛要登台的是他自己一样。他早打算好了,想等唱戏的时候去找找那些角儿,要是能收下他这个徒弟那这辈子可是值了,即使人家不同意,指点他一出半出的也够自己这辈子受用的了。到时候自己就更有本钱在村子里唱了,谁也不会说自己是个二把刀、驴叫天了。

戏台是在唱戏那天下午开始搭的,就是戏班儿那辆卡车,算上拉弦儿打鼓吹喇叭的,一共八个人,就住在大队和老袁头家。各家该炒瓜子的炒瓜子,炒豆子的炒豆子,天还没暗,大队院里的戏台周围就有些人搬了小板凳儿坐在那儿了,连瞎眼的老牛太太都被用棍子牵着来了。余木匠早早就推着那个小车占据了旁边一个最好的位置,从大人那儿要来几毛钱的孩子们一直围着他,一会儿买几分钱糖块儿,一会儿买五分钱黑枣,他觉得这一宿可是能挣不少。

天色终于在期盼的目光中渐渐暗下来,旁边几棵榆树边一群一群的小咬儿在飞舞着。陈电工把吊在戏台两边松木杆上的两个二百瓦的灯泡点着了,这在昏黄的夜色中并没显得有多亮,那些小飞虫立刻被灯光吸引过来,在灯光下乱纷纷地飞着。台下已经挤成黑压压的一大片。

小瞎宋领着二乐子、牛老大、代老二几个半大孩子把大队里的几把有靠背的椅子搬到台上,放在左边靠车厢边的角上。人群立刻有些骚动起来。又过了一刻钟,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又高又瘦、戴着个便帽的男人,手里拎着把胡琴从后边走到台上,扭着头左右看了看两边榆树杈上站着的几个人,把胡琴放在一把椅子上,从左边走到右边,有时候使劲儿用脚踩一踩,像在试跳板结不结实。最后他走过去拿起琴坐下来,先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看不清是什么牌子,在一只手掌上顿了顿,倒出一支,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拨了两下,闪出一些火星。他抖着腕子甩了甩,又打了两下才冒出火来,点着烟吸了两口,然后在嘴边斜叼着,把一块手绢大小的布垫在右腿上,把琴竖起来左右摇晃了两下。人群静下来,他的右手缓缓地从左向右地拉了两下,立刻发出两声绵长的低音。他又用左手拨了拨琴弦,拧着上面的横木把琴弦紧了紧,吱吱呀呀地又拉了几下,然后却斜扶着琴抽起烟来。

又过了十几分钟,打鼓的、吹喇叭的都走上来坐好。几个人凑过身说了几句,那个打鼓的把两支鼓槌都扬起来,停了几秒钟,然后敲起一阵下雹子一样急骤的鼓点儿,下面的人群有的就开始边鼓掌边喝起彩来,夹杂着尖锐短促的口哨声。敲了一会儿,那个长着连毛胡子吹喇叭的把吹嘴儿放到嘴里,又拿出来,用舌头在牙床上拱了一圈儿,咽了口唾沫,这才吹起来,那声势立刻就高涨起来。他耍了几个花活,鼓足一口气,左右腮帮子里像塞着两个大核桃,那个打鼓的就停下来,吹喇叭的突然把头扬起来,喇叭就像一个插在头上的漏斗,那声音高亢得直冲云霄,连绵不绝,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低下来,就在将断要断的时候又突然高扬起来,再低下来,来回几个往复才歇住了。人们扯着脖子鼓噪着,为他精湛的技艺叫好。接着轮到拉胡琴的,他几乎是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拉起来。大伙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就是觉得辗转缠绵,过了一会儿,调子突然变得欢快起来,到最后竟学着马惟妙惟肖地嘶叫起来。人群又是爆出一阵叫好声。这时候,随着小锣当当当地敲了几声,三件乐器才真正在一起演奏起来,那两个化着浓妆的演员穿着戏服款款登场了,人群又发出一阵喧嚣。

陪着他们一起登台的张书森先向大伙儿讲了一段话,底下突然有人喊“下去吧”。他停下来装作很严肃地向喊话的方向看了看,接着又说了几句,这才请站在旁边的那两个角儿说话。他俩父老乡亲地叫着,先自我介绍了一番,插科打诨的,逗得大伙儿一直笑个不停,然后小锣先当当当地敲起来,各种乐器接着加入,大戏终于开始了。

那男的长得很精神,个头不高,举手投足都似模似样,声音很亮,开口唱起小调儿《送情郎》:“送情啊郎啊,一送那送至在呀,炕头上啊啊。”

那女的立刻用手里的扇子示意他停下来:“哎,我说你个臭不要脸的,咋还直接上炕了呢?”

“外边冷,炕上暖和。”

“那也不能上炕啊!”

“对,不能上炕。‘送情啊郎啊,一送那送至在呀,苞米地啊啊。’”下面的人就哄笑起来,几个面嫩的姑娘却在黑暗中羞红了脸,偷偷瞄着不远处自己的意中人。

“嘿!你咋净不往好道儿领呢?咋又钻苞米地了,不剌得慌吗?”

“没事儿,有老妹儿在,忍一会儿完事儿就好了。”

“干啥啊?完什么事儿啊?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算了算了,我可跟你说,这最后一次了,你可别动那小歪歪心眼儿,别又给领高粱地里去,再到处乱钻,我可不让你送了。”

“行!送情啊郎啊,一送那送至在呀小村外啊。”

他们终于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唱起来。台下的人听得如痴如醉,在心里小声跟着哼着。一段小戏很快就唱完了,接着唱起大戏——《王二姐思夫》,女的悲悲切切,男的笑料不断,足足唱了一个小时。台下的人还觉得不过瘾,有人喊着《猪八戒拱地》《大西厢》,最后他们给唱的却是《马前泼水》,女的唱得俏皮:“梳洗打扮喜心头,去到人前卖风流,卖风流……”又足足唱了一个小时。

二乐子站在戏台的最前面,再往前一步就能碰到架子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脸上充满了崇拜兴奋的神情,嘴里还小声跟着唱着,有时候还半抬着胳膊耍两个花活。他暗暗记着一些新的唱段和花腔的唱法,对他们高亮的嗓音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段“王二姐独坐绣楼眼望京城,思想起我的二哥哥张相公”婉转的腔调一起来,他就热泪盈眶,心里道:“他妈的,咋能唱得这么好哩!”他今天算是真的开了眼,不但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偶像,还在后台和他们说上了两句话,这让他早就望眼欲穿的心里充满了得意。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台上角儿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幻想着自己化身张相公和王二姐缠绵相思,刻骨铭心。

唱最后一个单出头的时候,人群后面突然一阵骚乱,牛老大几个人追着辉城的两个年轻人打起来,灯光里扬起一阵轻烟,牛老大把一只鞋向那两个人跑的方向使劲儿撇出去,扯着嗓子骂道:“操你妈的,再敢来米村装逼把你屌蛋剁下来喂狗!”

戏班唱了两晚走了,第三天大伙儿才发现邓大屁股和吹喇叭的跑了。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她自己拎着个编织袋子回来了,穿着一件新的浅粉色花布衫,一双黑凉鞋,在火车道那儿碰到陈庆喜几个,陈庆喜就笑嘻嘻地问:“这么快戏就学成了?看你都累瘦了。”

“你挺大的老爷们儿在这儿甩什么哈喇子?磕三个头认我当奶奶我教你一出《马前泼水》。”邓大屁股扭扭哒哒像得胜的母鸡,走了。

“操,这大屁股越来越肥实了,袁老二他妈的真是窝囊,要换成我早把她腿打折了,还让她像野鸡到处下蛋!”陈庆喜面红耳赤地对哧哧笑着的几个人道。

陈庆良的煤矿只开了一年就卖给了一个山东人——老孟。还没等他认得村里的十个人,邓大屁股就和他打得火热,大伙儿就笑话她:“我说大屁股,敢情这煤矿既不是陈庆良的,也不是老孟的。”

“那是谁的?”她疑惑道。

“你的呗!”大伙就哈哈地笑起来。

她也不以为耻,也跟着笑:“要是我的就好了,我把炕都扒了全铺上煤。”

“你就不怕你家袁老二晚上偷着把你点着了。”

“他敢放个屁我就把他劁了!”

六月,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声音又回荡在树林里,树上的叶子已经变得异常稠密,要是从山边经过,还能听见啄木鸟时歇时续空洞的敲击声。新生的刺棘条的颜色还嫩,一场新雨过后,草甸子里鸭跖草蓝色的骨朵都绽开了,在微风中像一只只落在草尖休憩、随风摇曳的蝴蝶。老代婆子在从包家屯回来的路上拐进东山,摘了两朵骨朵还没长好的黄花菜看了看,再等半个月应该就能采了,要是能晒一小簸箕,等老二办喜事时就省了一个菜了。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她挎着装满猪草的篮子从路边的山坡出来,手里拿着几棵酸木浆,揪了片嫩叶边嚼边想着刚刚给老二相看的姑娘,说话办事儿都没得挑,回去和男人商量商量,等割完地卖完粮就把喜事儿办了。她从孩子刚舍奶就憧憬着当婆婆抱孙子的时刻,现在终于要在老二身上实现了。

原来她指望老大当了民办老师后就赶紧找个相当的把婚结了,有个自己的家,也让她这个当妈的别再那么操心。但是老大似乎自己并不着急,水库穆主任的闺女也看不上,后屯儿腾瓦匠家那么好的二姑娘也不行,一问就说不着急。最近她听老三说,老大可能和一个长秋堡中心校的女老师好上了,还一起去了县城,就是长得不耐看,还挺黑的。她就晚上拿着几个煮好的鸡蛋到学校拐弯抹角地问,老大却道:“就是认识。”“这孩子,长大了倒和当妈的隔起心来。”她笑着嗔怪道。

代老二今年虚岁刚二十,还不到结婚登记的年龄,老代婆子已经央着娘家人和老罗婆子给张罗介绍了几个,最后都没成,不是嫌他太老实,就是嫌他家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彩礼来,结婚了也没有新房子住。这次北屯儿许万芝给介绍的这姑娘真是可心儿,要说不称心的地方就是属狗的,从属相上看倒也不犯相,只是比老二大两岁。她在心里合计着,自己比男人大一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这两岁?女大二,抱金块儿!她一想到这个就高兴起来。老二天性老实懦弱,有这么个媳妇给算计捯饬着最好不过了。

她和儿子、媒人又去了两趟,亲事就这么定下来。老代婆子就像只刚下了蛋的小母鸡儿一样迫不及待地咯哒咯哒叫着来到街上,逢人就说:“我这个儿媳妇真是哪儿哪儿都好,要模样有模样,要手艺有手艺,居家过日子给个好老爷们儿都不换,那可是百里挑一,这南北二屯的姑娘都没一个能比得上的,提亲的人隔三差五地就找上门儿,可人家姑娘就相中了我家老二,别说三大件了,连彩礼都不要,一门心思就想好好过日子。你说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呐!”邓文香这些人对老代婆子的话将信将疑,谁相信这么好的一朵鲜花会插在代老二头上。代老二每天都在街上晃悠,脸上也洋溢着遮掩不住的幸福,全家人筹划着等秋后卖完粮就办喜事儿。

办喜事前,代老二这个百里挑一的对象连老代家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彩礼确实没要,但有一个条件,结婚后分家单独住。大王家原来的两间草房,就在陈本志的西院,因为地方窄,就在前面一趟街的最西边新批了三间宅基地盖了新房。老代婆子和大王家讨价还价了七八次,最后买下来,重新把屋里屋外抹了一遍泥,外墙用白灰刷了,收拾了一番,看起来倒也干净规矩。

到了农历十月末卖完粮,老代婆子找老袁头算好了日子,代志江就请陈庆良主持张罗老二的婚礼,该收拾的收拾,该采买的采买,该准备的准备,一直忙活了半个多月。到了结婚那一天,早晨四点钟大老代就拿着大竹扫帚把已经挺干净的院子又扫了一遍。刚刚五点钟,那些帮忙的就都陆陆续续聚拢到代家来,院子里的大锅已经咕嘟咕嘟熬了一锅粥,帮忙的就着饼子、咸菜吃了早饭。代老三放了一挂鞭,把晨霭中的村子给唤醒了。

到了八点钟,在岗上一直打探消息的几个孩子飞一样跑进院子,喊道:“来了来了,新媳妇来了!”望眼欲穿的人们一下子就又忙碌起来。迎亲的人们刚一露头,挂在门外杨树上的鞭炮就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代家的第一个儿媳妇穿着肥大的大红袄,在硝烟喧闹中坐着四轮拖拉机,在人们异样期待的目光中进了院子。

新媳妇姓花,叫花万巧。几个坐在新房热炕头儿等着张罗接待新媳妇的女人发现,传说中代老二千娇百媚的新媳妇不但看起来如同患了肺痨,喘起气来嗓子里咝咝作响,像藏了个风匣子,而且背上还鼓了一个包,驼得比代老二还厉害。大伙儿都说佝偻娶了个“齁巴”,这两口子出去要饭都不用化装,拄根棍儿就行了。

晚上,闹洞房的小青年们终于被陈庆良给哄走了,老代婆子又把二儿子偷偷拉到外面叮嘱了一遍,她知道儿子老实,怕他弄不懂夫妻间的那些事儿。

村里人渐渐发现可是小瞧了这个齁喽气喘的驼背女人,她说话做事儿头头是道,为人处事也没得挑,可是比代老二强百倍,而且家里的活计也都拿得起放得下,除了大儿子代立新外,简直就是老代家的当家人,家里外面安排得井井有条。没多久,齁巴就和屯子里的人打成了一片。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齁巴用二十公分宽的木板钉了一个长方形的框子,然后把一整块塑料布铺在底下,从方框内侧把塑料布向外包住,像做了个塑料盆,里面倒上一巴掌深的水,上面再铺一层塑料布,插上一支温度计,等温度上来了,把鸭蛋放在塑料布上,盖上薄被孵起鸭雏来。女人们将信将疑地都盼着那些鸭蛋变成臭蛋。过了十来天,邓文香几个又过来看,拿起一个鸭蛋举在眼前,用右手掌遮在上面对着窗户,发现里面的蛋黄已经开始有了黑影,过了半个多月,已经能看到里面的动静了。一个月后,除了一个没有孵化的,其余的都破壳而出,长得都挺壮实的。村里的娘们儿们都觉得这个齁巴可是不简单,连那些老爷们儿都不知不觉把她当作了女人的榜样。

五月末的时候,天气已经热起来,地里的稻子栽完了,有的已经开始返青。齁巴坐在院子里,靠着篱笆边择小白菜,边琢磨着这日子,新孵出来才十几天的几只小鸡叽叽叽地从栅栏缝儿里钻出来,啄着她扔到地上的菜叶。虽然她知道婆家过日子一贯节省,但是也实在是没什么指望,自己的男人老实又懦弱,也没什么主意,自己的户口刚迁过来,地要等到年底才能给,靠着这不到两亩的水旱薄田怎么撑得起一家人的日子。等以后有了孩子,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怎么办呢?她知道自己身子骨弱,也就是拿个主意,地里的重活全靠老二自己忙活。怎么办呢?她因为先天残疾养成了倔强不服输的刚毅性格,凡事都不能落在别人家后面。当人家给她介绍代老二时,她只看了他一会儿就应了下来,除了男人老实可靠外,她可不想变成个老姑娘,在别人歧视的目光中活一辈子。她要活得有滋有味儿,让人羡慕,活得有尊严。

过了一会儿,代老二拿着小半碗从老妈家借的粗盐回来。齁巴把洗好的小白菜放进滚开的锅里,望着深绿色的菜叶慢慢变成娇绿色,她突然有了个好主意,这让她激动得浑身直哆嗦。

第二天,她回了趟娘家,借了五百块钱,让余大福给打了一个玻璃柜台和两个货架子。第三天和代老二起早赶着驴车去了趟县城,晚上回来时拉回来一车东西,油盐酱醋什么的应有尽有。看着一件件摆在柜台和货架上的东西,她觉得生活突然泛出无限希望。

米村第一个小卖店在淫淫细雨中开业了,这是老袁头给看的日子,宜开业。齁巴特意让大哥代立新在一块刨得光溜溜的松木板上用毛笔写上“米村小卖店”,因为下雨就先竖放在窗台上。代老二高兴地把两挂鞭炮挂在大门框上,划了两根火柴才点着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在米村上空回响着,被雨淋湿的碎屑像血水一样流得到处都是。

人们顶着小雨来看热闹,把小屋子挤得满满当当,都夸齁巴精明能干,这以后买个油盐酱醋的就不用再特意跑到长秋堡去了。每半个月,齁巴就把需要进的货写好,要到哪儿,进多少,多少钱,然后代老二就一大早赶着小灰驴车慢腾腾地去县城,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回来。媳妇仔细检查一遍,看看是不是又像前几次买错了、买贵了。她对男人着实放心不下,他既认不得多少字儿,也算不明白账,常被人连唬带蒙地多花冤枉钱。他脾气倒好,怎么说都只笑嘻嘻的,露出一嘴土黄色的四环素牙。

小卖店的生意还不错,也有人挑剔说她家的东西贵。齁巴很会做人,没带钱就先赊着,实在没钱就等到了秋天粮食下来再一块儿算。谁家要是急着挪个五十一百的,她也从不拒绝。虽然大伙儿都瞧不起代老二,但是对他这个齁巴媳妇却赞誉有加,都说这个齁巴真不简单,不知道是不是大老代家祖坟冒了青烟,捡了个这么能干的好媳妇,不知不觉连带着对代老二也有点儿尊重起来。

又过了两个月,地里的苞米已经长到半人多高,代老二和大老代去给苞米施肥去了。老代婆子去小卖店拿瓶酱油,发现儿媳妇好像怀上了。

“媳妇,你是不是有了?”她笑着问,心里却紧张得像叼着骨头的野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等着。

“我也觉得这几天直犯恶心,嘴里总是冒酸水儿。”齁巴道,不自觉地搓了搓肚子。

“我看那八成就是有了,你身子骨软弱,可别累着,有啥活就让老二多干点儿。”老代婆子喜上眉梢,不停地嘱咐道。

齁巴的肚子越来越大,本来就佝偻着,现在看起来更痛苦了,前面抱着一个包,后面背着一个包,像段儿长了两个大疖子的病树。自己的男人就是那么老实窝囊,她一个人左右逢迎,让这个家在人前活得有点儿尊严,现在她怀着极其强烈的愿望,企盼孩子顺利生下来。

代老二还像往常一样,媳妇让做啥就做啥,这个家对他仿佛就是个窝,他是一个溜边儿的鸡崽,全靠能说会干的媳妇支撑着,这也让他觉得心里异常踏实。他从小就总被别人欺负,这么多年才第一次觉得自己家的小卖店给自己带来了一丝尊严。他站在柜台里,笑嘻嘻地望着推门进来的人,就像人家求着他把东西施舍出去一样。有时候小孩儿来买东西,正赶上缺货,“你家咋什么都没有?”小孩儿不屑地问。

“去去去,小卖店是你家开的啊?想要什么有什么。”他显出从未有过的威严,板起面孔训斥道。遇到大人时则满脸赔笑,“过两天就去进货,过两天就去。”

过年的时候,生意好得让他俩闲不下来,四五天就要去进次货。代老二弄丢了三十多块钱,齁巴就骂道:“你是不是给哪个相好的了?”他红着脸笑嘻嘻地搭腔:“谁能看上我啊!”有一回老代婆子“空空空”地咳嗽着到小卖店拿盐,“你倒是买点药吃啊!别什么都舍不得。”她知道婆婆吝啬得像只光吃不拉的草爬子,就劝道。

“还要折腾到化肥厂、长秋堡的医院,过两天就好了。”齁巴就觉得应该进点头疼脑热的药。这次进货她和代老二一起去的,到县医院旁边的一个药店看了一圈儿,什么也没买,弄得那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卖药的都不耐烦了。她又到二百货东边的一个药店,价格果然便宜了一点儿,她就进了两百片去痛片,五十片安乃近,五十片土霉素。这次她还发现一种只贵了一毛钱的卫生纸比原来的更密实,垫在下面也更舒服,就两种各进了一半儿。以后每两个月她就要自己亲自去一趟,看看有什么又便宜又好的东西。

老代婆子又去老袁头那儿掐算,说没事儿,代老二命里还有个儿子,这让她更安下心来,偷着把那个老袁头给的铜钱缝在儿媳妇的枕头里。齁巴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很小心地照顾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了,后来的两个月能不干就不干,可是还是提早了一个月就生了,是个姑娘,哭起来嗓门特别大。因为难产,只好动手术把孩子拿出来,险些母女双亡。不过大夫告诫她再次怀孕的风险很大。她看着被裹得严严实实,脸色蜡黄的闺女,小姑娘熟睡着,娇嫩的小嘴儿有时候一动一动鼓弄着,就忍不住掉眼泪儿,自己活到现在真是太不易了,现在还有了一个闺女,这让她感到心满意足。

“哟!你看,这姑娘长得多俊啊!比你俩都好看。”陈庆良媳妇大骒马用手指摸着孩子肉嘟嘟的下巴,夸道。

“给你拿二十个鸡蛋,别人生孩子就到你这儿买两瓶罐头,你家真麻烦,生孩子也不能在你家买完了再给你呀!好不容易在你婆婆那儿凑了二十个鸡蛋。”邓大屁股把盖着蓝布装鸡蛋的小篮子递给站在柜台里的代老二,“倒出来把篮子给我。对了,你的胎衣拿回来了吧,给我割一小块儿,我妈给了我个偏方说治白癜风可好使了,我给你叔鼓捣鼓捣。”

“我自己都没见着,胎衣一下来就让大夫拿走了。”齁巴道。

“让我看看多长的口子,疼不疼?”黄淑芝坐过来伸手掀她的衣服,看到一拃来长横切的刀口和缝线留下的痕迹,“哎哟妈呀,这么长,没把你板油掏出来吧!”

“你这张破嘴说不出什么好话。你还别说,我都能觉到大夫在我肚子里掏来掏去的,我还说‘大夫,可别把肠子掏乱了’,哈哈,哎哟,这一使劲儿笑还有点儿丝丝疼。头一个星期可疼了,现在就是痒痒,一阴天就刺痒,又不敢挠,这疤瘌也不知道能不能好。”齁巴笑着道。

“老二,你媳妇给你生了这么好的闺女,再刺痒你就给齁巴舔舔。”

代老二红了脸嘿嘿地笑起来。几个女人有说有笑。代老二看起来并没有特别的喜悦,似乎躺在薄被里这个瞪着小眼睛的小东西侵占了他在家里的地位一样。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姑娘早晚都是给别人养的,他想要个儿子。

冬天,老牛太太瘦得像根儿被风飕干了的干枝儿,穿着袖子磨得发亮的大襟儿黑棉袄,灰败的旧棉絮从胳膊上刮开的两个口子里露出来,肥大的棉裤脚用鞋带扎了起来,那双有些不合脚的棉胶皮鞋已经穿了三个冬天,鞋帮都有些糟烂。她在寒风里哆哆嗦嗦用那根烧火棍机械地在地上左右划拉着,像在驱赶地上的爬虫,一股大风就能把她掀倒。

天一擦黑,她就不敢出门了,穿着棉衣蜷缩在温热的炕头,把褥子和那条破被都盖在身上,还没到半夜,整个屋子就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了,到后半夜更是冷得像个冰窖,小窗户上的破塑料布被风吹得呼啦直响,她就把一块破布掖在那儿,然而窗户仍旧发出鬼哭一样的呜呜声,像在召唤她似的。她把整个身子都缩成一团儿,还是冻得浑身发抖,就一声接一声地哀号着:“冻死我了!老天爷呀,可怜可怜我吧,可不受这个罪了,早点让我死吧!”她不知道为什么前院的儿子听不到自己凄惨的叫声,他们总是睡得那么沉吗?有几次她鼓起勇气想去问问儿子,还要不要她这个妈了?

白天,太阳从破塑料布上晒进来,她哆嗦着自己点着火,用铲子把水缸里结的冰敲开,烧火做饭,然后,就着上了冰碴儿的咸菜疙瘩喝掺着苞米碴子的热粥,边吃边哀叹自己命苦,眼泪不知不觉就从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来。吃完饭,她缓过劲儿来,就坐在热乎的炕头那儿晒晒太阳,昏昏沉沉地又眯了一觉。到了晚上,又陷入冰冷的恐惧中。

有一天晚上陈玉玲从后屯儿代小秋家回来,正听到老牛太太在号叫,那声音时大时小,在黑漆漆的夜里听起来像鬼哭一般,吓得她一溜小跑,一脚踩在一截圆木头上,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崴了右脚,膝盖也蹭破了,一进门就道:“哎呀妈呀!吓死我了!”

“咋了?”大骒马疑惑地问。

“老牛太太在屋子里鬼叫,什么‘我要冻死了’。她闺女儿子怎么就没人管她?”她一边揉着有点儿发青的脚脖子一边道。

“这老太太命真苦,今年冬天这么冷,早晚得冻死。”大骒马道。

“死了倒享福了,都说养儿防老,她白白养活了两儿一女,谁都不管,亲儿子就住前院儿,自己的妈夜里冻得直叫,整宿也能睡踏实了?真是不如养条狗,狗还知道冲你摇摇尾巴。以后少和他们家打交道。”陈庆良气愤地骂道。

“都是大麻子心肠黑,牛老板又那么窝囊,当着大麻子面连根草棍都不敢给他妈。明天把咱家仓房的那条破被子给她吧,垫在炕上怎么也能暖和点儿。这老太太,人一老了就没用了,人嫌狗厌的。等我老了要是不能动了,你直接挖个坑把我埋了,也比这等死的日子痛快!”大骒马说着,给闺女把被褥刚铺好,电灯就灭了。陈庆良在黑暗中骂道:“这他妈也不知道咋了,三天两头停电。”

老牛太太的三个孩子在村里过得都不孬,都是溜溜的三间大瓦房,一人一个屋都有富余。尤其是二儿子家,别人家都是用树枝、刺棘,好点的用木板,他家是砌起两米高的院墙。自己的瞎眼妈一个人住在全村仅存的两座小土房里。平时二儿子偶尔会过来看一眼,放个屁的工夫就没影了。大孙女儿大梅倒是常从北屯过来陪陪奶奶,给她水缸里挑满水,扫扫地。村里人背地里都说长麻子的人心都歹毒,可是也没见过像老牛太太儿子闺女这样的,即使逢年过节也不会把老太太叫到家里吃口热乎饭,平时看见老太太自己在院子里佝偻着摸柴火都装作没看见,没人听见他们叫过一声妈。这些人的心一定是黑的,长满了麻子坑儿。

平时还好,老太太自己在道边,谁家在地里捡点烧的,看见了老太太就也帮着捆两捆送回来。一到冬天,烧柴少就得挨冻。前年不知道二儿子怎么发了善心,拉来一车稻草,堆在院子东头。

眼看着到元旦了,大梅去县里二姨家串门前到奶奶家,给老太太带了一饭盒干豆角炒肉。老太太好像感冒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着,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就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喘气,把饭盒捧起来,抽动着湿润的鼻子,脸上柞树皮一样的皱纹也绽开了。“这干豆角可真香,还有肉哩!”

大梅把筷子递给她,掰了块馒头放到她有点哆嗦的小手里。“奶奶,你先吃,我要去二姨家几天,你想吃啥我给你带回来。”

“大梅啊,你可别笑话奶奶,咳咳,我想吃烧鸡哩,做梦都想吃个大鸡腿儿。”老太太在嘴里抿着干豆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笑话啥,你是我奶奶,又不是别人。我先去拎水。”大梅到外屋看看缸里还有多少水,发现竟然有只巴掌大的耗子淹死在里面,吓得大梅缩起手大叫着跳到里屋。

“咋了?”

“水缸里有只耗子。”

“啊?怎么掉缸里了?”

大梅硬着头皮用两根细棍,夹了几次才把这湿漉漉的恶心东西弄出来,拨拉进灶坑里,又怕烧火的时候会臭,又战战兢兢夹起来扔到园子里,吓得出了一身汗。她把水缸里的水掏干净,到前院大伯家拎了两桶水。奶奶已经吃饱了,仰着土黄色的脸半靠在被子上,偶尔眨巴两下昏暗的眼睛,阳光斜打在她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上,灰白散乱的头发像是透明的一样。

纷纷扬扬的雪又下了一整天,把整个村子重新粉刷了一遍,到处都飘散着清寒的气息。大梅戴着粉色的新围脖,和弟弟把院子里扫成一堆的雪用木锨扔到园子里,看看快到晚饭时候了,就想着把从二姨家带回来的酱牛肉给奶奶送去,又把自己买的饼干包了半包,和弟弟骑着摩托车往南屯走。路上还想,要是奶奶问,就答应她等去办置年货的时候再给她买烧鸡。大地里的积雪在夕阳下闪着耀眼的金光,小桥头的两只喜鹊被惊得斜着飞起来。

一进门,大梅就看到奶奶张着嘴佝偻在炕角,两只手缩在下巴那儿,像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一样。“奶奶!”孙子大着胆子去推,她像坨冰,又硬又沉。孙子跑到前院去找大伯,大梅站在门边看着奶奶吓人的样子,“哇”地哭了起来。

老牛太太就这么死了。两个儿子阴沉着脸商量了一下,连孝服孝帽都没戴,只在胳膊上缝了块黑布。老大从家里找了套媳妇的灰色的旧衣服给老太太换上,棺材也没有,就用妹妹家的梯子垫块板子,把老太太盖了块白布放在上面。

大麻子却穿得异常隆重,披麻戴孝地见人来就扑在老太太身上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妈呀,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怎么就撇下我不管了呢,这叫我以后可怎么过呀,我的妈呀,你醒醒啊!”来吊孝的人皱着眉头厌恶地看着她装模作样地哭丧。她兀自在那儿哭了一会儿,邓文香看了看大骒马,只好过去把她拉起来。大麻子抽抽噎噎地拉着邓文香的手,边使劲儿揉着眼睛边悲悲戚戚道:“妹子,我前几天还和你哥哥说等开春儿了我家老大出去打工了,有地方了就把老太太接家里去,你瞅瞅,她怎么就走了?也不给我个尽孝的机会,还让人家说我们不孝顺,你说这人怎么这么难做啊?我既要管家里的老老小小吃喝拉撒,自己身子骨儿也弱,一到冬天这腿就肿得下不了地。老天怎么就不开眼,谁懂我的难处啊!”

邓文香就劝道:“你也别想不开了,老太太死了到那边也没有什么不好,那也是享福了。”

大麻子知道这话里的讥诮,又不好说什么,就又抽抽搭搭地说起自己的种种难处,对老太太如何如何地照顾,比对自己亲妈还上心,把眼睛揉得通红,头发也没怎么梳,看起来确实像死了亲妈一样。

虽然兄妹仨都说老太太是病死的,可是大伙儿背地里都说老牛太太是活活冻死的,不然怎么会是那个姿势。真不如养只狗,还能看家护院。这三个牲口一定心里乐开了花,终于把这个毫无用处的累赘甩掉了,说不定现在就坐在一起好酒好菜地吃喝起来了。

老太太第二天一早就被拉到县城北山的火葬场烧了,据说大麻子还带了个腌咸菜的小坛子,省了买骨灰盒的钱,本来别人家的亲人骨灰盒都是套放在棺材里,他们也没做,草草把咸菜坛子埋在坟地里,假模假式地干号了几声应应景儿,就急匆匆地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几只山雀落下来,围着连雪带土的新坟跳来跳去,在翻上来的新土里啄着,坟头上压着的一块烧纸被风吹得哗哗直响。

昨夜的小雪已经停了,代老三用大竹扫帚扫着寸许厚的积雪。老五坐在园子里,把打家雀的夹子撑开放好,上面用浮雪轻轻盖上,只露出夹在夹子里的一小截稻穗。放好了三个夹子,又在周围撒了几撮稻粒儿。出来倒尿桶的老代婆子就冲儿子嚷嚷道:“可把园子门关好了,别让鸡进去把腿儿打折了。”

回到屋子里,她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火,把昨晚在灶台上烘干的鞋垫扔给炕上的丈夫,道:“一会儿你把那只总叨人的公鹅杀了。”

大老代正坐在炕沿上,捋着腕子粗的一把笤帚糜子做锅刷子,把半尺长、系着细铁丝的木棍横在食指和中指里,拉着铁丝使劲儿勒了三道,用钳子把断头拧紧了,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又用木梳刮着糜子上的干籽。弄完了,听媳妇说杀鹅,就磨磨蹭蹭地在炕上抽着烟,弄着包脚布。别看他长得高高大大的,却天生晕针晕血,看别人打针都躲得远远的,一辈子也没打过针。孩子小时,逢年过节迫不得已杀鸡杀鹅的,也只好硬着头皮。

“你可别杀错了,没有蛋包疤瘌眼的那个,有蛋包的是母鹅。”老代婆子把饭桌递给炕上的老三,不放心道。

“妈的,唠唠叨叨个没完,一会儿都给你剁了!”大老代骂道,从灶坑里拿了根细枝点着烟,这才拎着菜刀来到院子里,把鸡架的挡板拿开,蹲在那里等大公鹅出来。两只芦花鸡最先从上面的鸡架跳了出来,展开短膀子扇了扇,咯咯咯地叫着跑到被冻得硬邦邦的食槽边。一只大鹅刚把长脖子伸出来就被大老代一把揪住脖子,翻过来看了看又松开,那只母鹅吓得扑棱着翅膀跑到一边,抻着脖子嘎嘎嘎地叫着。他又等了会儿,那只大公鹅才从鹅圈里出来。他一下按住公鹅的后背,拎着脖子走到房东头,把鹅脖子放在一截圆木上,用脚踩住鹅背,大白鹅抻直了脖子叫着。他举起菜刀,弯下腰,照准了离鹅头半尺远的脖子一刀剁下去。菜刀砍断了公鹅的脖子嵌在木头里,他看也不看,也不拔刀,扭头就走,大公鹅在雪地上歪歪斜斜地扬着冒血的半截秃脖子走了两步,倒在雪地里扑棱着,与这个世界进行最后的告别,雪地里留下了斑斑点点殷红的血迹。

早饭的时候,代志江拿出二百响小鞭和两个二踢脚让老三拿出去放了。吃完饭老代婆子就领着几个孩子忙活起来,她心疼地挖了小半碗白面,在已经温好水的大锅里打浆子。老二拿出前两天请余德友写的对联和福字比量着,不知道哪个是上联哪个是下联,就去问在炕上准备报纸要糊墙、糊棚的大哥。

大老代劈了一会儿木头柈子,把斧子靠在栅栏边,抹了一把被冷气飕得潮乎乎的嘴巴,掏出烟口袋卷了支烟抽起来。天虽然冷得厉害,可是孩子们却干得热火朝天的,让他们惦记了一个多月的新年终于到了,晚上就可以吃饺子放鞭炮了。老三用空罐头瓶子做了两个灯笼,里面放着十字苞米秆,上面钉子上已经插好了小半截白蜡,他已经约好了陈玉明他们吃完饭去玩儿。

代志江让老二去陈庆良家借来推子,给几个孩子挨个剃好头,看着几个兴高采烈的孩子,他也被感染了,整日不见笑容愁眉不展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温情。

多少年了,去年分地后,他就盼着秋天早点到来,赶紧把那些长得壮壮实实的稻子都变成雪白雪白的大米。他们终于有了足够的余粮,能过上一个吃得起肉,包得起饺子的年了。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这世道真是说变就变,咋能变得这么快这么好呢?他知道自己想不明白,但就是心里感到高兴。小仓房里除了两麻袋雪白的大米,还摞着十几麻袋稻子,几乎把小仓房堆满了。看着这些他就觉得从未有过的踏实。今年他下定决心小年把那口白克朗杀了,原本打算卖一半儿留一半儿过年,哪想到阚宏伟的尖刀把猪肚子一划开,就发现翻出来的肥肉上有一些疙瘩,道:“痘肉!这膘可是白瞎了。”全家人哪里舍得把痘肉扔了,就在吃的时候烀得烂烂的。

大老代还特地买了几刀纸去给老爹上坟。老头子是闹饥荒那几年饿出的病,饥荒还没闹完就不行了。他把一碗白米撒在坟头:“爹!现在咱家也能顿顿吃上大米白面了,再也不用挨饿了。早分地你也不用吃观音土饿死了,你也尝尝咱家这米。”几只山雀在旁边的树上叽叽叫着,好像在等着他早点儿离开。

到了正月初三,扭秧歌和摇旱船的就开始到各个村子走家串户了。他们先是在大街上扭一会儿,然后就到各家的院子里单独打个转儿,拜个年,主人就拿出十块钱递给领班的,领班的就高声唱道:“赏钱二十!”扭秧歌的人就一起喊道:“谢赏!”初五这天上午不到十点,秧歌就到了米村南屯,大鼓和喇叭一下就把人们唤到了街上,站在两边看热闹。老代婆子也跟着看了一会儿,眼见开始挨家拜年了,就赶紧回家把大门锁上,回到屋子里。

老五问:“大白天锁门干啥?”

“一会儿扭秧歌的就来了,有十块钱干啥不好。你别出去让人家看见。”老代婆子脱鞋上炕,继续包着剩了一半儿的黏豆包。

欢乐的日子每天都充满了欢声笑语,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除了吃元宵,还有送灯、滚冰的习俗,滚滚一年的好运气。晚饭后,人们穿戴好了,捂得严严实实的,嫌水库远的人就三三两两去到东头黄淑芝家东边的大井那儿滚冰。

夜晚的空气砭人肌肤,冻得人鼻子都酸唧唧的。黑咕隆咚的街上晃动着几盏橘红色的小灯笼,是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鞭炮声已经响了一会儿了,代老三用柴油和了一小盆儿稻糠,在院子里放成十几个小堆儿,点着了,院子里立刻就弥散着一股柴油味儿。弄完了,就和牛老大、段长星几个人去滚冰,在路上边抽着烟,边拿着几个小鞭点着了撇出去,还没落地就啪地炸响了。

大井那里一到冬天就从井口到四周冻成了一个冰坡,延展有十来米长。黄淑芝和儿子先一步一挪地走到井口,坐下来斜着滚下去,嘴里叫着:“骨碌骨碌冰,肚子不疼。”几个孩子也都跟头把式地往上爬,大人就在后面叫骂着:“死崽子,离井口远点儿,别掉井里!”

段长星和牛老大也跟着一个一个滚下去。代老三却站在旁边没动,贼眉鼠眼地看着管二和他媳妇,跟在他们后面走上去,脚下一滑就打了个趔趄。管二先滚了下去,代老三瞄着管二媳妇,见她也滚了两米就跟着她滚下去,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碰在一起,他趁管二没注意在管二媳妇裤裆里掏了一把。管二媳妇笑着站起来对丈夫道:“撞死我了!”代老三得了便宜,就又起来往井上走,等着哪个大姑娘小媳妇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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