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长安郊外,雪中路边酒肆。
酒肆极简陋,只掌柜老板面前一张条几,厅前居中和窗前各有一案,几张破旧的苇席。
司马相如和芷兰前后走进酒肆,不约而同地朝窗前那片几案走去,二人对面坐定。
司马相如起身亲自把盏,为芷兰斟了一觞热酒,脸上讪笑着:“不知夫人能饮否?但今天气寒冷,夫人又在墓地那里独坐了好久,在下劝夫人还是饮上一杯,暖暖身子,也暖暖心。”
芷兰微笑:“早闻司马先生文章才气,料不到先生还是如此善解人意之人。”
司马相如:“夫人说笑了,长卿是个读书人,在女子面前难免拘谨迂腐,又不善应酬,夫人不要见怪才好。”说完随口吟道:“风雨潇潇,鸡鸣膠膠,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芷兰笑了:“君子?”
司马相如亦笑:“在长卿看来,芷兰竟非君子乎?”
芷兰矜住笑,不禁接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司马相如朝芷兰伸出拇指:“夫人果然诗书了得!”
芷兰:“芷兰愚钝,只是这多年结交的俱都是读书人,耳濡目染、鹦鹉学舌而已,没有什么!”
司马相如做出一脸惊讶状:“天哪,夫人如此了得,竟还没有什么!”
芷兰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芷兰一向虽为女流之辈,在朋友中间并不需格外照应,所以司马先生还是自在些为好。”
司马相如高兴地举杯:“在下久以放浪形骇闻名天下,如夫人不介意,那是再好不过!”
接下来二人互相把盏,一会儿便几杯酒下肚,芷兰和司马相如的脸上都有了几分潮红、所谓微熏之态。
司马相如:“刚才在墓地那里,在下听着夫人说出的那些话,甚是通达事故人情,不由得感佩,竟就照着重复了一句,夫人不怪罪吧?”
芷兰闻此言竟是脸上一紧:“先生今日所来定不是偶尔为之,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派,有事相托吧?”
司马相如盯着她凝视良久,不得不承认:“夫人真是冰雪聪明,在下不得不服,但长卿并非谁人皆可指派之人,此次前来,长卿不光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也是出于我之本心,自愿前往。”
芷兰:“芷兰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事,但我们今天最好不说。”
司马相如:“最好不说。”
芷兰:“最好不问。”
司马相如:“最好不问。”
芷兰不得已笑了:“本夫人发现司马其人特善为人回声。”
司马相如活动着自己身体,潇洒、随意又一本正经:“可不么?如此良辰好景,长卿竟是一文难索,一语难出,只好跟在夫人身后牙牙学语罢了!如此能做夫人的传声筒,在下也是三生有幸哦!”
芷兰闻言情不自禁,竟笑得花枝乱颤:“原来先生这样能逗引人!芷兰真真是领教了!”
司马相如亦及时止了自己的做态,浅笑道:“实言相告,长卿所能逗引者,左不过女子矣!且除了像夫人这样聪慧颖悟的女子,再别的什么人,也不值长卿一逗。”
芷兰听他这话有点出格,又从言语中感受到一种轻狂,于是不禁掩口失笑,笑着笑着,忽儿想到什么,竟至止住那笑,继而泪如雨下……
司马相如正在兴头上,蓦然见她作出此状,一时茫然失措。
司马相如怔了怔,只得转身对店家招呼:“小二,上茶来!”
店掌柜:“来了!”
司马相如又招呼店家:“先打盆热水来!”
等店家一阵子忙碌之后,发现泪光中的芷兰异常美丽,司马相如不禁看得呆住了。一忽儿又有些拘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起身出得门来,去唤绻缩在车里避风的莲儿。
司马相如站店门前朝莲儿勾手:“快快过来!”
须臾,就见洒肆门口进来的是两个人,一个杏儿,另一个却是晁错。
杏儿进来,一见芷兰的样子,竟至吓了一跳:“大小姐这是怎么了?”回过头来,又将目光盯向司马相如:“先生……”
晁错进门后没有说话,只拿眼睛死死地盯着司马相如。
二人的目光偶一交会,晁错也只朝司马相如点点头,并不招呼。
司马相如见晁错如此状,亦自不理会,只对杏儿吩咐道:“还不快与你家小姐拿条热毛巾来敷把脸?瞧她都哭成这样了你还愣着干嘛?”又对店掌吆喝道:“怎么热水还没有拿来?茶水呢?”
店家被唬得一路诺诺拿铜盆与茶水过来。
芷兰终于平息了自己,摆手止住他和杏儿,自己擦了眼泪,对司马相如说:“芷兰失态,让先生见笑了!”忽儿又看见晁错在此,竟自愣了一下,才叫道:“哦,表兄何时到的?芷兰竟不知。”
晁错见她如此,只淡淡地说:“哦,晁错刚从这里路过,见是莲儿在车上,知是表妹在此,便来相扰。”
芷兰:“这冷的天,表兄即来了,怎也不进来饮一杯?”
晁错:“咱知表妹这里有客,不便打扰,所以等在外面。”
芷兰看二人状况,以为不相识,便为之作了介绍:“这位司马相如,御前武骑常侍,这位晁错,东宫太子家令,芷兰的表兄。”
司马相如勉强拱手:“见过晁大夫。”
晁错简慢地拱手:“司马郎中。”
芷兰见二人尴尬,竟自笑了一下:“瞧二位别站着,都坐呀!”
晁错沉着脸:“你二人坐吧,本人还有些事,改日再来相扰表妹。”
芷兰奇怪地看着他:“表兄,芷兰到长安有些日子了,今儿难得遇到,竟真的有事么?”
晃错瞟了司马一眼:“哦,真的有事……回头再说吧。”
芷兰有些不过意:“表兄在外面等了这半晌,好容易进来,怎么就……”
晁错未等她话说完,匆匆告辞:“愚兄告退。”说完急急忙忙退了出去,兀自走了!
芷兰瞧着晁错的背影,有些不安说:“怎么回事呢?”
司马相如刚见芷兰展颜,略略放松了自己:“刚才怪在下了!实在对不住,是在下勾起了夫人的伤心事。”
芷兰摇头:“不怪你,该谢你才对。自打夫君出事,本夫人今天还是第一次这么释怀。”
杏儿插嘴:“可不是么?大小姐刚才把杏儿也吓了一跳。大小姐过去可从不这样的,今儿这事儿……”说着见芷兰拿眼睛瞟她,忙禁了口,不再言语。
司马相如却做一副无辜不解样:“是么?可是夫人……”
芷兰倏忽又冷了脸:“今天就到这儿,改日再聊吧。顺便告诉一声:芷兰来时,枚先生和邹阳哥哥都被刘濞下了大狱,目下正生死未卜。”
司马相如大睁着眼,半晌才转过弯来,喃喃道:“天哪,真的么?这可如何是好?他们……那吴王刘濞会怎么处置他们,会有生命之虞么?”
芷兰默然,二人一时无话。
一会儿,芷兰才道:“芷兰来时,已经为他们向吴王求情,量他不会轻易就要了他们性命,只不过他是对朝廷有气,拿他们撒气作法罢了。”
司马相如:“哦,说到这里,我……”
芷兰:“先生有话就直说吧。”
司马相如:“这话本不该由长卿说,况开始已有了君子协定,答应不问不说的,可是……”
芷兰坐直身子:“既这样让先生为难,还是说吧。”
司马相如正襟危坐:“太子和梁王目下还都关在永巷诏狱,皇上陛下近日来龙体有恙,宫里宫外,太后、皇后和大臣们都十分着急……”
芷兰听到这里,以手加额道:“打住,你说的这些都是朝廷的事,与我芷兰无关……先生请回吧,我代亡夫和枚乘、邹阳谢谢先生前来探望。”
司马相如相如惶然而立:“夫人……”
芷兰对杏儿:“送客!”又转对司马相如:“先生走好!”
司马相如暗自叹口气,只得一拱手道:“夫人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