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季节,成片的苇草白头而立。
在去往吴国广陵的官路上,一支长长的送亲队伍蜿蜒而去。
队伍是一辆辆马车。马车除了新娘乘坐的花车之外,便是一车车的嫁妆。嫁妆是一件件箱笼,高高地堆在马车之上,其余几辆仆役侍从乘坐的大车,车上仆妇、侍从、杂役和奶妈,男男女女不下十数人。车驾所经之处,就引得一些村镇和集市上的人们驻足观看。
车行至楚地,芷兰撩开红色的车窗布帘,时气已至初冬,天空一片苍凉,空中却仍有一群雁子排成零散的人字型向远处飞去……
望着那群迁徙中的雁子,芷兰不禁触情生情,嘴唇蠕动,默默念起一段歌诗: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车子继续行走,渐渐就来到广陵城郊。
时气虽已入冬,这里的村舍、楼堂、水榭、溪塘、河湾,仍然水草丰沛,牛羊牲畜剽肥体状……
车队进入广陵城,远远地,就见那城门两旁悬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城门前早有吴王宫的差役和侍从等侯在那里,待得送亲的车队在广陵街头乍一露面,便有身披红彩的骑马侍从一路大声吆喝:“新太子妃的舆撵进城了!”
芷兰听着那由近而远的吆喝声,心里一无波澜,就像在看别人的热闹。
车子继续前行,忽儿又有骑马侍从打马而去:“新太子妃的舆撵到宫门前了!”
吴王官邸,就见一座建在丘陵之上富丽堂皇的宫殿,门前自是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大红的灯笼从王宫门两旁一直挂至长长的大街,每一只宫灯上大红的双喜字就像一个个小孩子红红的笑脸,痴痴地笑着朝着芷兰和她的车队狂呼着扑将过来……
芷兰的脸上忽儿闪出一抹笑意,因她似看到站在高高台阶上的迎亲队伍前头的好像是贾谊……可也就一瞬,她的眼睛便暗淡了,她看到站在那里的却是刘贤。刘贤的身后,站着吴王刘濞和吴王后,他们目下正依次站在宫殿的台阶之上,迎接着远道而来的送亲队伍和四方来宾。
随着一阵鞭炮声炸响,鼓乐声起,送亲仪仗鱼贯从宫殿正门而入。
刘贤身着一身黑色丝袍锦衣,披红戴花,在侍者和赞者的簇拥下朝着送亲队伍走来。
芷兰则在迎亲喜娘和送亲仪官的陪伴下,由杏儿搀扶着下了轿辇,随后便被迎送亲的人们簇拥着跨进吴王宫门。
主持婚礼的老者身着直裾,手捧卷轴,在宫门前悠扬地高声念诵着赞辞: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芷兰在丫头们的搀扶下,先在一只水盆里净了手,然后同刘贤一起,在一张铺有锦色卧具的塌铺盘腿坐下。
主持司仪端来一只黑色粥锅,锅里的粥冒着热气,先是有侍者拿一只小碗,从那锅里取出一小碗粥来,让刘贤接过尝了一口。菊儿这边也给芷兰递来一只小碗和一把小勺。芷兰会意,从那锅里盛出粥来,拿到嘴边粘一下唇。
有人又将一完整的葫芦切成两半,用一根红线拴着,葫芦里盛着酒,先有刘贤将葫芦里的酒浅饮一口,然后交给芷兰。芷兰照着他的样子,也将那葫芦拿至唇边沾了一下。于是众人发出哄笑、叫好和拍手声。随后,是刘贤亲手将芷兰发髻上的订婚信物——一个红色的缨子解下,高举在空中向众位来宾展示,刘贤和芷兰又分别割下一撮头发,用红丝将它们绑在一起,放入一只锦盒内。末了才是刘贤和芷兰双双跪地,在礼宾高喊中拜堂:
“一拜天地皇上——”
“二拜父王母后——”
“太子、太子妃夫妻对拜——”
吴邸的太子宫东宫,芷兰独自一人坐在房里,对着铜镜摘下头饰和耳饰,将一头黑发瀑布一般散落下来,然后移步几案前,摊开布包,取出里面的一些竹简。
遂在几案上将那些简板一一摊开,用手抚摸着竹简上的字,心里升起一缕哀伤与忧怨,渐渐地陷入往事的回忆,竟然刘贤何时来到身边都不曾发觉。
刘贤以手制止了杏儿出声,直走到芷兰身后,见她的心思全在那些竹简上,不禁恼怒:“看吧看吧!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一把火把它们全烧了!”
芷兰先是一怔,遂将书简卷起来放好,转过脸不理他。
刘贤却又转到另一边,看着她的脸道:“本太子可告诉你,无论你在睢阳娘家如何做作,如今你是我的人了,不许你心里再装着别人!”
见芷兰只是不言语,刘贤又进一步上前逼她道:“你要真的是个痴情放不下的,为什么当初不随了他去?既这样活也活过来,走也走过来了,何不索性抛开那一切,跟咱从头开始?”
芷兰虽仍是不言语,可他的话明显在她心里激起涟漪:人都说盗亦有盗,原来做了强盗之人也有自己的一套说辞。
见芷兰不语,刘贤以为说动了她,便凑过来,干脆搬过她的脸,做出一副死皮赖脸相:“好芷兰求求你,跟咱说句话好不好?别这么一天到晚吊着脸子,自你嫁到这吴国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到这会子,竟就没见过你的笑脸,你也请开尊口,说说看,本太子跟吴国哪一点配不上你?哪一点对不起你?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天天挂着脸色给人看?”
芷兰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摇头道:“我跟你无话可说,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哼!自视甚高,一副穷酸文人相,就你等那点心事,咱什么不懂?”
“你不懂得的太多了!”芷兰说完执拗地甩开他。
刘贤一边走开一边冷笑道:“我不懂,那他贾谊懂什么?他不就会挑唆着皇上削藩么?还什么易服帜,得罪了天下人的列侯之国……你瞧他一天到晚净给皇上出的什么馊主意!难怪满朝文武竟没一个待见他、替他说话的——就一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芷兰无意反驳,却又忍不住:“他还主张重农抑商,抗击匈奴……”
刘贤不等她说完便哈哈大笑:“抗击匈奴?就他!大汉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也用不上他这样一个没有缚鸡之力的白脸书生去抗击匈奴!他以为他是谁,瞧他整天叽叽歪歪,恨不得一天一封奏疏地往上呈递,有用么?封国的诸侯们不是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削藩?就那刘恒他敢么?想当初高皇帝把他封在代国那个又偏又远的穷地方,哪只眼睛看上他了?那年高后要迁他去赵国,他硬是没敢去!”
芷兰听到此不觉柳眉倒竖:“刘贤你闭嘴,你辱没太傅也罢了,还敢如此辱没当今陛下!要反了么?”
刘贤反而故意凑到她面前:“怎么,说得你心疼了?”
芷兰气得咬牙:“比起太傅,你才什么都不是!你不光什么都不是,你还是个无耻的乱臣贼子——就凭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依大汉律,判你个忤逆谋反灭九族都不为过!”
“少跟我来这一套!什么叫谋反?谋反又怎么了?照你这么说,所有藩国诸侯就都得乖乖地任朝廷宰割?我父王的封地,那可是高皇帝给的!这汉室天下,那也是所有刘姓宗室共有的,不是他刘恒一个人的!他若是真敢大举削藩,天下要谋反的人多了去了!”
芷兰站起来:“如此狂妄,你眼里除了你父王,还有谁?”
刘贤笑了:“我还有你。”
“呸!一个目无君上心怀叵测之人,如何立足天下?又怎么配为人子夫!”
俩人正吵到不可开交,就听得门外有人重重地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