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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赶鹅的女人 A woman who raise geese

罗比心想,这男人一定经历过许多痛苦的事。

他长得这么矮小,一定常受委屈;从战场上回家后,

才发现自己努力保护的一切早已残破不堪,家人又行踪不明,这一定很痛苦。

光线、空气和水无声地交织出罕见的澄清气息。罗比仍疲惫不堪的心终于沉静下来,他暂时歇息了一会,忽然从矮树丛底下的发霉叶子间传来一阵骚动。他循声望去,发现了一只正在觅食的松鼠,他笑了出来,松鼠竟然比鼻子拱着土找橡树子的猪还吵。他知道是该上路的时刻了,今早他有着很深的犯罪感,因为自己的内心居然如此固执地抗拒出发。他好想回到以往的日子,想要再次拥有时间。他懒懒地朝着吵闹的方向扔出一根小树枝,一阵长长的寂静后,枝条发出了刮擦声,接着松鼠就在他头上一根高高的树枝上吱吱喳喳,怪他怎能对着它扔树枝,怪他不该来河流的拐弯处。

不久后太阳往西移动,照到他坐的小空地上,为他染上了金色的光芒。他心想,在这条河里钓鱼会有多好玩呀。长满细枝的矮树丛中传来短促的鸟鸣,燕子在他脚下的河岸低飞,它们正在筑巢。一阵轻风拂过耸立的树顶,接着四周又恢复寂静,像是有一只手突然举起又突然放下。在他身后,马儿咬起一丛丛青草,发出咀嚼的声音。

他试着回想昨晚一整夜的睡眠,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对岸出现了个身影,是位驼背的矮小女人,头戴无边呢帽,背后垂着一条辫子,有根长烟斗从帽缘下的阴影伸出来。那女人拿着一个木桶,肩上的藤制钓鱼竿前后晃动,她看起来挺有趣的,不像会伤害人的样子。女人走下青绿的河畔,来到堆满石头的岸边,她的鞋子磨破了,脚趾头从格子棉布裙下露出来。

他本想溜回树林里,但她身后跟着一群矮胖的白鹅,这可是活生生的食物来源。一只鸭可以卖二十五分钱,一只鹅可以卖五十分呢。

他在一旁观察她,她打量着河的下游,然后沿着满是石子的岸边慢慢走回上游。鹅跟着她走来走去,它们东倒西歪地转身想跟上她,然后就互相撞成一团。他身上没半毛钱,也许她愿意以物易物,但他要拿什么来交换?或许他可以偷走其中一只,但到目前为止,他从未试过在看见物主是谁的情况下偷东西。

这个矮小的女人似乎不太想钓鱼,不一会儿就放下了钓竿,坐在木桶上专心抽烟斗。那些白鹅有点困惑,只好无所事事地四处乱走,然后矮小女人吐了口痰,它们便彼此推挤,聚集到痰掉落的地方,仔细瞧着那块痰。接着有只鹅发现了一只虫子,引起了其他白鹅的注意,于是它们又蜂拥到那里。女人继续舒舒服服地抽她的烟斗,空气中规律地出现阵阵灰烟。松树上有乌鸦在飞,粗哑地叫着,突兀的叫声听起来像是树枝被猛然折断的声音。有只被围攻的猫头鹰蹿高飞起,在他眼前横越河面。猫头鹰在低空滑翔,飞向附近岸上的阴暗树林低处,随后就消失在其中。乌鸦刚才一直没有显露行踪,此刻便对猫头鹰大举展开追猎。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本缓慢流动的河水正逐渐变成深棕色,水位也开始上升,但是速度很慢,先前他甚至没注意到水位正在变化。河水一开始上涨得非常慢,但接下来就迅速窜高,水流加快,河水被猛然吸入涡流中央,发出巨大的撕裂声,一圈圈的泡沫白如羽毛,在涡流边缘旋转。树枝茎部和带叶的枝干随水流卷入,还有一截干枯的巨大树干被冲刷过来。

上游一定下了场非常大的雨,才使得下游河水持续上涨,变成一条满是泥沙的黑色激流。矮小的女人站了起来,手里拎着木桶,开始往后倒退,每退一步,水流都紧跟在后,不断拨弄她的脚。鹅群聚集在她脚边跟着后退,它们不知所措,开始慌张地嘎嘎叫。他看着她小心地走,很想大叫让她快跑。结果过没多久她真地转身跑到了高处,那里的青草在红土中牢牢扎根,覆盖了沙土和石砾。她跳上长满草的台阶,鹅群慌张地跟在她身后爬上去,河水慢慢涨起来,在最高水位线上不停地拍打。

看着河水持续上涨,迅速有力地拍打着河岸,他才想到,这阵湍流可能不会就此停止。他暂时不管那名矮小女人,开始以手掌和脚跟撑着地面,蹦跳着往后退。但这样还不够快,他站起身来要跑,但是刚一站起身,地表就开始下陷,那是一块被河水缓慢切割的土地。河岸塌陷了,他和脚下的红土一起掉入焦糖色的水中。

他不停地缓慢下降,拼命想逃离正在坠落的河岸,却都是徒劳无功。他沉入肮脏的河水,当他双手推着河底浮上来吸气的时候,才发现这阵大水已开始落潮。他站起来时,混浊的河水只淹到他的腰部,他的上身湿透了,冷飕飕的,下半身浸在满是泡沫的水中,水流几乎停滞不动,让他浑身发热,像被黄蜂螫到一样。有层红土附在他的衣服表面,形成一面薄膜,红土随着水流从他指尖流下,像是牛奶,又像鲜血。

“喂,孩子。”一个声音叫道。是那名带着钓鱼竿的矮小女人,她正从干燥的河岸下到水边。她的脸被软帽盖住,只看见鼻子和烟斗的前端。“你溺水啦?”她问。

他擤擤鼻子,吐出口中的脏水,鼻腔感觉像在燃烧。他拖着身体游到浅滩,手忙脚乱地爬过被洪水冲刷的蔷薇,穿着鞋子在泡沫和残渣中跋涉,好容易爬到覆盖着淤泥和石头的坚硬河床,他赶紧胡乱抹抹脸颊和双眼,张开手臂把水甩到空中。

矮小女人看到他落难的模样,不禁笑起来。她长得又怪又丑,肩膀窄小,鹰勾鼻长长地立在脸上,鼻水流个不停,才刚用手抹过,就立刻流出下一滴。她身上有股浓重的汗酸味,比河岸土地的腐臭还难闻。她的鹅跌跌撞撞地跑到水边,站在她身旁,一起盯着他看,见到这幅景象,他觉得她也挺滑稽。

“你看起来真狼狈。”她的声音像是在炉子里爆裂开来的木头,劈啪一阵响,“你该小心,这里会出事。”

“这里是拉帕汉诺克吗?”他一边问,一边爬上河岸站在她跟前。她长得不是很和蔼可亲,老实说,他看着她的时候感到一阵晕眩,因为在阳光下,她的皮肤不停起伏颤动,有种流动的感觉,像是有一群虫子在脸上爬行。他这才发现她身上爬满了虱子,吓得身体都僵住了。虱子爬过她的皮肤,就像水流动时形成的漩涡一样,在她的脸颊和前额盘旋,跨越她的嘴唇,但她似乎丝毫没有察觉。

“这条小水流叫拉帕汉诺克?别傻了。你去那里做什么?”她说。

“你不是女人。”他想把话咽回喉咙,但已经来不及了,“你是男人。”

“每个乞丐都会有自己的棍子,用来赶狗。”矮个子女人说。接着她一口气扯下女用兜帽和绑成辫子的头发,的确,是个男人。矮小男人接着解开洋装扣子,抖动肩膀把它脱下。没了洋装以后,他看起来是个古怪的矮个子,身型细瘦,骨架和肌肉很像小男孩,但是在阳光下,他脸上那些宛如颤动水流的东西看起来更多了。衣领外露出的脖子和头发被满满一层虫子包围,光裸的手臂和手背也爬满挣扎蠕动的虫子,但他似乎毫不在意,真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要不是他身上爬满了虫,这矮个子看起来其实并不可怕。

“你永远不晓得一个人的真性情。”矮个子大笑着说。

在那张蠕动的面具下,很难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矮个子用手指在耳朵里胡乱翻掏,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让他不太舒服,他挖了之后还盯着手指猛瞧。

“你想从军还是干什么?”他的声音变得很尖锐,一边说话一边还继续看着手指。

罗比摇摇头。他的胃在翻搅,无法直视矮个子爬满虫的皮肤,但又好像是被催眠了一样,无法移开视线。他并不害怕,但他必须知道矮个子的脸在哪里,才会觉得比较安心。那感觉就像在森林里遇到一只蛇,你必须知道消失不见的蛇爬到哪里去了才会放心。

“不是。”他说。

“我曾在军队待过一阵子。”矮个子愁苦地说。“每天浑身沾满泥巴,在潮湿的玉米田里行军。那些养马的家伙,狗娘养的大嘴贱人,他们每个人都糟蹋我、蹂躏我,这件事千真万确,要是我骗人,就咒我被吊死。”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那时好想回家。”

他觉得矮个子很滑稽,并开始为他感到难过,军队里的人都那么高大,像他这样的矮个子一定觉得很迷失吧。

“你有食物吗?”矮个子问。

“最近有点缺。”罗比说。

“所以你很饿,是吧?”

“我感觉全身上下只剩肚皮了。”他说。

“你步行来的?”

罗比说不是,并问矮个子能否等他涉水过河,把他的马和装备取回。矮个子说好,于是罗比吃力地趟过河水走到对岸。马就在原来待的地方等着,但它今早脾气不太好,不想过河。他耐心为马儿上鞍,将背包挂在鞍头,在皮带上插了一把手枪,然后哄着马儿到河岸,但它一到岸边又迟疑了,踢着蹄子表示不想入水。他停下脚步,轻轻抚弄它的眼睛和柔软的口鼻。

“你制得住它吗?”矮个子用双手在嘴旁圈成筒状,从河的对面大喊。

他对马儿说,他们会吃饱喝足,然后才上路。他用尽所有耐心,才说服马儿涉水过河。

“小老弟,我喜欢这匹马的样子。”他们走到对岸时,矮个子这么说。

“它是匹好马。”

“我曾经有匹很棒的马。”矮个子说话的同时,已回到树林里,走上一条林间小路,白色的鹅群摇摇晃晃跟在他身后。

罗比跟着矮个子和鹅群到他的房子,窗户玻璃都破了,里面还有更多的鹅,它们伸长了颈子,从碎裂的窗户洞口探头往外看,或是在宽阔的走廊上摇摆行进,它们像小鸟一样,对特定的事物感到好奇,但是人类的眼睛却看不到那些东西。矮个子要罗比待在原地别动,让他去准备两个人的食物,此外他要罗比别用井里的水,因为水井上的小屋被大火烧焦,仍然冒着潮湿的臭气,所以井水也很臭。

矮个子消失在屋内,不久就捧着一个巨型大浅盘走出来,盘里堆着半温的酸白菜、炸洋葱、腌渍猪肉和冷牛肉,另一手拿着一个咖啡壶。他蹲在院子里,把盘子放在两人中间的地上,抓起一把酸白菜和一片厚牛肉,要罗比也吃点东西。罗比实在太饿了,他立刻跟着矮个子伸手拿盘里的食物。

他们沉默地吃着,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像狗一样发出哼哼声。罗比是因为太饿了才会这样,但矮个子好像任何时候吃饭都是狼吞虎咽的。矮个子一边大口吞食,一边告诉罗比自己漫长的经历,说他才从战场上放假回家,说地狱的猎犬一路紧追他不放,最后他发现搜捕者和匪徒已来过他家了。当他提到那些人严重破坏他家的房子时,被虫子覆盖的眼皮便开始颤动,罩在底下的眼睛眨动着,带着明显的恨意。

“我家人毫无踪影,我只希望他们平安。”话虽这么说,他的声音里却丝毫不带希望,情感消沉而忧愁。

“你要去找他们。”罗比很同情矮个子的悲惨处境。

“啥,我当然会。”他说,“谢谢。”

矮个子拍拍饱胀的肚皮,打个嗝,并坚持要罗比跟他一起做,于是罗比也拍拍肚皮,再打了个嗝,矮个子看他这样做,觉得十分滑稽好笑。他拍了拍大腿,坚持两人一起再做一次。然后他们往后仰躺在草地上,矮个子卷起一根香烟,告诉罗比说,关于战争,还有他不知道的事。

“在战争中,往往会发生最坏的事。”他说完就递上咖啡壶,壶上的盖子是用铰链连住的,罗比打开闻了闻,是威士忌,于是他婉拒了。

“噢,喝嘛。”矮个子说,“给你的喉咙来一口,无伤大雅嘛。屋里还有二十加仑酒,就是那个细颈大肚的大酒瓶,门后面那个。”

矮个子一口气呑下大半瓶酒,仿佛要证明给罗比看,表示他真的有很多威士忌。

罗比心想,这男人一定经历过许多痛苦的事。他长得这么矮小,一定常受委屈;从战场上回家后,才发现自己努力保护的一切早已残破不堪,家人又行踪不明,这一定很痛苦。然而,罗比喝下几杯后忽然警觉到,矮个子好似变了个人。几杯威士忌下肚后,矮个子被某种东西淹没了,或说是有某种东西从他里面冒出来,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被那东西给掌控了,而且速度非常快。

他告诉矮个子说,他从来没喝过威士忌,现在也真的不想喝,但是能享用那些食物,他觉得非常感激,但他觉得自己现在该上路了。

矮个子大笑起来,他好像觉得罗比说得有理,但那笑声听起来却不太开心。他继续喝酒,又想试着邀罗比一起喝,但罗比婉拒了。

“可是一个人喝没意思。”矮个子说话的时候,仿佛想起某个人的恳求,过去也曾有人这样请他喝酒。

“不了。”罗比又说了一次:“我不想喝威士忌,谢谢。”

“这威士忌很好,好酒会让时间变慢。”矮个子的语气甜腻,像在讨好,“上等威士忌会让你所有的忧愁化为幻影。”他又满满喝下一大口,一口接一口,最后还把手指伸到空酒瓶里,捞取里头沉淀的酒渣。

“我真的该出发了。”罗比又重复了一次。他觉得有股愤怒涌上心头,怪自己怎会这么笨,心中没来由地浮现一阵恐惧。他中了矮个子的计,这都是他自找的。

“你走之前,把那匹马卖给我。”矮个子舔着手指说:“我好骑马去找家人。”

“它不是我的,不能卖。”罗比努力压抑声音中的恐惧。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胆怯,不能再犹豫,不能再顺从矮个子的意思。他不清楚矮个子的底细,但是知道这男人心意已决,一定会想尽办法得到这匹马。

“你偷来的啊。”矮个子突然站起身,罗比连忙从草地上站起来面对他。

“是有人借给我的。”他说。

“你很爱那匹马,对吧?”

罗比没有回答,他的手摸向腰间皮带上的枪柄。

“所有爱马的人都不懂,每匹马最后还不都会死。”矮个子说。在那张被虫子遮盖的脸上,他的双眼变得通红,声音像儿童一样尖锐刺耳。

“这世上还有别的马,我跟你保证。”罗比说。

“把它卖给我,然后跟你那个主人说马死了。”

“我不能这么做。”

“哪有人这样借马给别人啊?”

“莫佛先生就是,他把马借给我,我还有文件证明。”罗比的脸涨得通红,他竟然得面对这种指控,他的诚实被质疑了,他竟然被迫降格为自己辩护。他也知道,就算有文件能证明自己没说谎,矮个子也不会改变心意。

“我大可杀了那匹马。”矮个子掏出原本挂在皮带上的左轮枪,瞄准黑炭马。罗比知道他真的会把马杀掉,届时唯一的证人就只有风和树。“把那匹马给我,否则我就把它的头轰掉。”

后来,他记得自己的头骨被击中,有种发麻的感觉,也记得看到枪支开火的情景,还记得自己用眼角余光看见矮个子手里握着枪。当左轮手枪瞄准他的时候,他手中也握了一把枪,但却把子弹射到自己脚前的地上,他记得自己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然后就感到脑袋在剧烈震动。他的心智被剖成两半,里面没有一丝光芒,光线被吞蚀、遮蔽了,那里只有搏动的黑暗,只剩下黑暗。

他终于恢复意识的时候已是深夜,天空闪着星光。他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全身虚弱无力。可能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但他也不确定,因为他根本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日子。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地方抬头只能见到天空,低头只能见到土地。他感觉自己的头好像断了,它被人从肩膀上提起来,再从脖子切下来带走,头上的剧痛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钢铁绳索紧紧捆住,全身动弹不得。

子弹在他头皮上划出一道凹槽,他的头仍然血流如注。血流满他的头、脖子和肩膀,鲜血溢出他的身体,被深深吸进土壤里。

我的血流到皮肤外面了,他想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头晕目眩,无法控制胃的翻涌。骇人的事发生了,他的内脏猛烈起伏着,似乎是在威胁他要爆发出来,准备夺取他的性命,内脏毫不留情地起伏,他整个身体因为无法控制的一阵阵发作而剧烈抖动。发作的时间并不规律,但总是一波接一波持续来袭。他的胃里已吐不出东西,激烈的攻击却仍在持续,最后他的胃再也无法动作,肌肉疲乏不堪,精力严重透支。他扯下身上的麻布衬衫,拿来尽可能包住受伤的头部。

“我尽力了。”他喘息着说,即使身边没人在听,他还是孤注一掷地恳求。

他感到一阵恶心,接着是晕眩。他紧张不安,于是又躺了回去,以免自己晕倒。他想要像个孩子一样蜷缩起来,什么也不管,但他明白自己再也不能这么做。他在冰冷的地上躺好,世界终于不再旋转,他再次陷入了无意识状态。

等他再次起身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爬上走廊,跨过破烂门框下的门槛。鹅群跟在他身后,仔细审视他每一个动作,仿佛他是个怪物,至于怪物为何会进入它们的屋子,这些家禽心存怀疑,更无法理解。

屋子里面一团乱,想必是矮个子的杰作。东西扔了一地,有家用器皿的碎片、靴子、撕毁的纸张,还有蜡烛模子,仿佛有一阵愤怒的风被封在储物柜里,最后终于从储物柜的开口和被拉开的抽屉中炸了出来。两间房的中间有座炉子,好让大厨房和起居室前半部分保持温暖。墙上挂着被撕过的日历。

起居室的火炉上有沉重的橡木壁炉台,红砖制的炉里有具被烧焦的残骸,那是一只叉在烤肉棍上的鹅。地毯上凌乱地粘着绒毛,被鹅粪弄得脏兮兮的,破盘子和蓝色陶器的碎片到处都是。他每走一步,都会有白色绒毛在空中飞舞,多到可以做成一个床垫。鹅群看着他在看的东西,然后伸长头往他脸所在的方位窥探,注视着他的眼睛,仿佛看着看着,就会有人来解释这一切。他一面爬上楼梯,一面用手指抚过有浮凸花纹的壁纸,走到最顶端的时候,视线一阵模糊,一波疼痛就像锯子一样切穿头部,他只得坐下休息。他往下看,发现鹅群聚集在楼梯底下。他闭上眼睛,再睁开,视线暂时回复清晰。他吃力地直起身子,继续往走廊前进。

楼梯口附近的卧室里,有张绑着绳子的床架,上面有形状扭曲的圆头床柱,饱满的羽绒床垫放在厚厚的稻草垫褥上。角落有一个塞满太多衣服的衣橱,衣橱门垂在坏掉的铰链上,衣物从后面溢了出来,看起来很像矮个子乔装成女人时穿的衣服。写字台的抽屉被拖出原本的轨槽之外,里面的东西胡乱撒了一地。房间里有好多东西,那些衣服鞋子,他觉得一整个家庭来穿都嫌多。床上有一顶女用草帽,一条蕾丝手帕,一组散置的烟斗,有些是普通烟斗,有些非常粗糙,是用玉米杆削成的;另外还有把野生火鸡羽毛制的扇子。在床的另一边,他发现了衣服和洋装的主人。她靠墙坐着,脖子上被捅了一刀,刀子还插在伤口上,刀柄是兽骨制的。她的大腿上都是肿胀的肠子,还流到呈八字形张开的双腿之间。他对眼前的景象完全没感到震惊,对曾在这里发生的事也不觉得恐怖,他只是想起自己头上的伤,于是从那些衣服中扯下干净的部分,将来几天可以用它们来包扎头部。

在另一个房间里,他发现各式各样的机械玩偶。有金属铸的彩色兔子,会敲打一个镀锡的鼓;翅膀底下装了发条的鸟,上好发条再放手,翅膀就会拍动,还会唱出薄脆空洞的金属声歌曲。还有会用手拿铜钹敲得喀哒响的猴子;穿着火红外套和蓝裤子吹奏短号的玩具兵;会发出报时声的小小钟,以及只有手掌大的小音乐盒。两张很小的床靠墙摆着,被褥凌乱,从留下的痕迹可以看出曾有个小身体睡在上面。

他踉跄着走到外面,空气很清新,他一直觉得肺部需要吸进更多空气。他在谷仓里发现一匹没受过训练的小马,尾巴粘着泥土,身型肥胖。他还发现了一桶轮轴用油脂,便用手取了一团,在包裹头部的布上面厚厚涂了一层。他打量了一下水井屋烧焦的残骸,打算摘一大把花丢进里面的管柱。他从来没有相关经验,却知道该怎么做。他打算回到屋里,把那些玩具拿来,一起扔进水井冷硬如石的黑暗水面。他不解地想着,为什么自己看过屋里的一切之后,会想要这么做?到底是他心里的什么,要他停下来做这些事情,好对这个死去的家庭致意?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或她的孩子,也不知道这些人生前是谁,是好人或坏人。当然,这些小孩是好人,那个女人也是,但他们对他来说又是什么?如果那时的铅弹再瞄准一些,他就会像他们一样,现在已是个死人。

那天早上他花了些时间吃早餐,先杀了一只鹅,把它胸前的皮刮干净,再切下一块胸肉,用烤肉叉放进壁炉里烤,整个过程其他鹅都在旁边看。他找到黄芥末腌菜,还有用瓦罐盐渍的猪肉,又发现口径刚好的帽盖和子弹,但他没有枪。

他一面吃一面思考,并不是疑惑事情为何变成了这样,反而在想自己该如何看待这些事。他知道井里有什么,也知道自己差点就和里面的人一样。他犯下一个非常愚蠢的错,他发誓永不再让自己陷入那种处境。他记起老莫佛曾说过,他有很多要学,莫佛希望他能活着把学到的事情告诉大家。

他决定要活下去,其实他并没有刻意做什么决定,他只知道自己就是要活下去,身体里有个东西要他这么做,他在脑袋里感到一种意志。他很痛,母亲总是说,痛苦代表软弱正离开身体。他要吃饱饭,继续寻找军队,要是途中发现矮个子和黑炭马,他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一旦做了,他发誓不会向马儿道歉。即使马儿当初不信任矮个子是正确的决定,他还是不会向那匹马道歉。吃完早餐后,他骑上尾巴粘了泥土而打结的小马,抓住它脖子上的鬃毛,将一条腿甩过它的背,挺直了身子。小马畏缩不前,它曾经是属于小孩子的马,被宠坏了,几乎要坐倒在地上,但他手脚的动作,还有跟小马说话的方式,都清楚告诉它,小马已不再是自己的主人,它已经为他所有。他坐在小马身上,让它产生足以支撑他重量的力气。他全心全意想要结束当下,进入下一个阶段,届时他将已经痊愈,而且变得比以前聪明。他正在学习教训,他还活着,一切都因此而有了意义。

“走。”他对小马说:“一直往前走。”

虽然这匹小马缺乏训练又懒惰,但当他用脚跟用力踢它的时候,小马明白自己必须从命了,它开始向前走,然后开始步履不协调的小跑。

他用袋子装了一罐蜜糖、桃子干、鹿的腰腿肉,还有几把黑胡桃。他有咖啡豆和玉米粉,两条腿后方各挂了一只吊着脖子的鹅。他打算往北走,跟随黑炭马留下的蹄印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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