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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千禧感言

百年回眸

我们眼前正处在一个“世纪末”,甚至“千纪末”中。所谓“世纪”是人为地制造成的。如果没有耶稣,哪里来的什么公元;如果没有公元,又哪里来的什么世纪。这种人工制成的东西,不像年、月、日、时,春、夏、秋、冬这些大自然形成的东西,有其产生的必然性,对人类和世界万物有其必然的影响。这是一个十分浅显的道理,一想就能明白的。

可是人造的世纪,偏偏又回过头来对人类的思想和行动产生影响。19世纪的“世纪末”,欧洲思想界、文学艺术界所发生的颇为巨大的变动,是人所共知的。然而,迄今还没有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

现在一个新的“世纪末”又来到了我们身边。在这个20世纪的“世纪末”,全球政治方面的剧烈变动,实在令人有石破天惊之感。在哲学思想、文艺理论等方面的变动,也十分惊人。今天一个“主义”,明天一个“主义”,令人目不暇接,而所谓“信息爆炸”,更搅得天下不安。这些都是事实,至于它们与“世纪末”有否必然的联系,则是说不清楚的一个问题。

也有能完全说得清楚的,就是眼下全世界各国政府,以及一切懂得世纪和世纪末的意义的人士,无不纷纷回顾,回顾即将过去的20世纪,又纷纷瞻望,瞻望即将来临的21世纪。学术界也在忙着总结20世纪的成绩,预想下一个世纪的前景。几乎人人都在犯着神秘莫测的世纪病。

有人称我为“世纪老人”,我既感光荣,又感惶恐,因为,我自己还欠一把火,我只在20世纪生活了89年,还差11年才够得上一个世纪,但是,退一步想,我毕竟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百分之九十,虽不中,不远矣。回忆一个世纪的经历,我还算是有点资格的。因此,我不揣冒昧,就来一个“世纪回眸”,谈一谈我在过去一个世纪中的亲身感受。

我一向有一个看法,我觉得,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拼搏。人的降生,都是被动的,并非出于个人愿望。既然来到人间,就必须活下去。然而,活下去却并不容易,包括旧时代的皇帝在内,馅饼并不从天上自动掉到你的嘴里来,你必须去拼搏。这是一个人生存的首要任务。我从1911年起,就拼搏着前进,有时走阳关大道,有时走独木小桥。有时风和日丽,有时阴霾蔽天,拼呀拼,一直拼到今天,总算还活着,我的同龄人有的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现在的情况可以拿一句旧诗来形象地描绘出来:“删繁就简三秋树。”我这一个叶片身边老叶片不多了,怎能没有凄清寂寞之感呢?

再谈这一百年来我亲身经历的世界大事和国家大事。我经历过清朝帝国,虽然只有两个多月,毕竟还得算是清朝“遗小”。我经历过辛亥革命,经历过洪宪称帝,经历过军阀混战,经历过国民党统治,经历过日寇入侵,经历过抗日战争,其间我在欧洲住过十年,亲身经历了二战,又经历过解放战争,经历过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建立以后,眼前虽然有了希望了,然而又今天斗,明天斗,这次我斗你,下次你斗我,搅得知识分子如我者,天天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斗到了1966年,终于斗进了牛棚。改革开放以后,松了一口气,然而人已垂垂老矣。

从世界范围内来看,西方工业革命以后,科技的发展给全世界人民带来极大的福利,无远弗届。这我们绝不会忘记。然而跟着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灾害和弊端,举其荦荦大者,如环境污染,空气污染,生态平衡破坏,臭氧层空洞,人口爆炸,新疾病产生,淡水资源匮乏,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上面列举的弊端,都与工业生产有紧密联系,哪一个弊端不消除,也能影响人类生存的前途。现在,有识之士,奔走惊呼,各国政府也在努力设立专门机构,试图解决这些问题。“天之骄子”的人类何去何从?实在成了“世纪末”的一大问题。

再说到我自己。我从1911年就努力拼搏,拼搏了一生,好像是爬泰山南天门。我不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只是不得不爬而已。有如鲁迅《野草》中的那一位“过客”,只有努力向前。我想起了两句旧诗:“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头?”我想把这诗改为:“马前桃花马后雪,教人哪得肯回头?”我的“马前”当然指的是21世纪,“马后”就是即将过去的20世纪。“马后雪”,是可以肯定的。“马前桃花”,却只是我的希望。我真是万分虔诚地期望着,21世纪将会是桃花开满普天之下,绚丽芬芳,香气直冲牛斗。

1998年10月15日

兔年万福

尽管目前还没有定下来,21世纪究竟从哪一年开始,但是,这一个兔年元旦是20世纪最后的一次,这已经是笃定无疑的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先向全广州以及全国的《羊城晚报》读者们说一声:新春万福!

过去的一百年,是云谲波诡的一百年。我们中华民族摆脱了几百年的清朝的统治,颠颠簸簸,坎坎坷坷,历经艰险,终于在世纪中叶迎来了人民共和国,形成了全民族的大统一,人民过上了独立自主的好日子。但道路也并非是笔直的、平坦的,也有阴霾蔽天的时候。改革开放又带给我们新的希望,一直到了今天,又是桃符换旧、歌舞迎春的时候了。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向前看。这一个世纪末,同上一个世纪末一样,给人类带来了政治上、经济上以及意识形态领域内的动荡不安,全世界并不安乐。眼前就要开始的一个世纪怎样呢?我看,用北京话来说就是“没准儿”。至于我们自己呢,我认为是“有准儿”的。我们“抬眼望尽天涯路”,在这一条漫漫的长路上,在某一个地方,我们会看到“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好一派旖旎的风光。

1999年1月19日

世纪回眸

我被姚明大姐尊为世纪老人,心里颇有点忐忑不安,觉得还欠一把火。因为我在本世纪只活了八十九年,还差十一年才够一百年。但是,如果四舍五入的话,也就八九不离十,我可以心安理得了。

可是,如果让我讲一点世纪感想之类的东西,我却还真有点困难,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处说起了。

从时间上来看,过去的一个世纪几乎可以整整齐齐地切为两半,前一半是所谓旧社会,后一半就是新社会。前一半经历过许多大的事变:大清帝国、中华民国、洪宪王朝、军阀混战、国民党政府、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日寇侵略、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一直到新中国的建立。在后一半中,虽然没有像前一半那样有那么剧烈的变化,然而,道路也并不平坦。总的发展趋势是,光明—黑暗—光明,光明将把我们带向21世纪。

姚明大姐主办《老人天地》,沙洪同志妇唱夫随,也关心老人事业。我作为老人之一,对他们表示衷心的谢意。我对我国的老人事业有一些想法,想借这个机会表白一下。

首先,我觉得,现在我国规定六十岁为老年,这有点太性急了,在旧社会这样规定是可以的,当时我国的平均寿命不高。可是现在情况大大地改变了,平均寿命几乎增加了一倍。六十岁正是有所作为的时期,绝大多数六十岁的人满头黑发,精力旺盛。在我眼中,他们正当壮年,怎么一下子竟把他推向老年,打入另册呢,这对人尽其力是极不妥的。

“老龄化社会”这样的词儿,我总疑心是舶来品,是西方实用主义社会的产品。表面上似乎是尊重老年人,实际上却是想告诉老年人:“你不行了,不中用了,要靠社会来赡养了。”我不知道,西方的老人对此有什么反应。我作为一个中国的老人认为,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是尊重老人的。现在弄来了这样的洋玩意儿,天天在我耳边聒噪,心里很不耐烦。我看到很多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仍然鼓足干劲,认真做着自己的工作,并没有都成为社会的负担。我希望,好心人不必这样担心,不必这样天天聒噪,让我们老人耳根清静,安心干自己的活。

在常常提到的几句话中有“老有所乐”“老有所养”“老有所为”等等,我认为应该强调“老有所为”,给老人多鼓干劲,我想多数的老年人会乐意听的。我看到不少的老人真正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有这样的一些老年人,即使按照西洋的标准,一个城市甚至整个国家都进入了老龄化城市、老龄化国家的范畴,天也塌不下来。人类的年龄将会越来越高,这是一切科学家都承认的事实,将来全球都会老龄化的。现在有些人就天天吆喝“老龄化”“老龄化”,真正是“可怜无补费精神”。

1999年6月17日

梦游21世纪

21世纪就在眼前,不久我们就能够亲身莅临,何劳梦游?但是,我们眼前还毕竟是处在20世纪中,要谈21世纪,只能梦游了。

21世纪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不相信20世纪的最后一天和21世纪的最初一天会有什么区别。早晨,太阳照样从东方出来;晚上,太阳照样在西方落下,一切几乎都一模一样。

但是,我认为,既然是21世纪,必然有其特点,不过,这个特点绝不会一下子就显露出来的,这是一个缓慢的逐渐显露的过程。在这个世纪的初叶,只能渐露端倪,到了2050年左右,它会如日中天,整个特点都会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了。

对于那一点特点,我现在只能做梦。

我梦到,近几百年以来,西方的科学技术给全世界人民带来了空前的幸福;但是,其基础是“征服自然”,与自然为敌,因而受到了大自然的惩罚,产生了许多弊端,比如大气污染、环境污染、生态失衡、物种灭绝,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切盼到了21世纪能有所改变,能改恶向善。要想做到这一点,必须以东方“天人合一”的思想,济西方思想之穷,也就是说,人类必须同大自然为友,双方互相了解,增进友谊,然后再伸手向大自然要衣、要食、要住、要行。只有这样,人类才能避免现在面临的这一些灾难。

我梦到,我们的国家继续安定团结,繁荣昌盛下去。政府中减少了官气,社会上杜绝了假冒伪劣。人民的伦理道德水平提高,人文素质教育加强。五十六个民族团结得像一个人。南方不再洪水泛滥,北方没有森林火灾。天比现在蓝,水比现在清,一片祥和气象。

我梦到,在每一个家庭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相敬相爱,相忍相让。像眼前这样的一些青年对恋爱和婚姻的轻率态度,再也看不到了。对待爱情坚贞真实,谁也不做露水夫妻,把离婚当作家常便饭。原本温馨的家庭更温馨了,原本不温馨的家庭变得逐渐温馨起来。在任何时代,人生都是一场搏斗,搏斗就难免惊涛骇浪。在这样的浪涛中,有胜利者,当然也有失败者。在整个社会中,家庭对这样的浪涛来说,就是一个安全的避风港。胜利者回到这个避风港中,在温馨的气氛中,细细品味这胜利的甜蜜。失败者回到这个避风港中,追忆和分析失败的教训,家庭的温馨会增强他的斗志。回忆之余,奋然而起,他又有了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再回到社会中,继续拼搏,勇往直前,必须胜利在握而后止。家庭的作用大矣哉!

我梦到,个人也有了新的变化和起色。对世界来说,他是一个世界公民。对国家来说,他是一个国家公民。对社会来说,他是其中的一分子。他应当在道德方面不断修养和锻炼,能做到“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成为一个正直的人。对世界,对国家和社会,对家庭都能尽上应尽的责任。他绝不应当像杨花柳絮一样,虽然一时能飞满春城,但是随风飘荡,毫无自主能力,到头来,虽然给骚人墨客增添一些灵感,写出了美妙绝伦的诗词,自己最终却落到泥土地上,化为尘埃,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想做和能做的梦还有很多很多,今天就先做这一些,至于能否成为现实,那就不能由我来决定,这要由每一个人自己决定,一方面要奋发图强,另一方面还必须靠点机遇,二者缺一不可。不管怎么样,我的梦是异常美妙的。我切盼,到了21世纪某一个时刻,我的梦能够完全实现,喜气盈大地,春色满寰中,全世界人民共庆升平。

1999年10月23日

千禧感言

稚珊来信,要我写一篇关于世纪转换的文章。这样的要求,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已经接到过不知多少次了,电台、报纸、杂志等等,都曾对我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但是,我都一一谢绝了。原因不是由于这样的文章难写,恰恰相反,这样的太容易写,只需写上几句大话和套话,再加上几句假话,不费吹灰之力,一篇文章就完成了。这样的文章,除了浪费纸张和人们的时间以外,一点效果也不会有。

但是,稚珊的要求我没加考虑就立即应允了。原因是,《群言》是一份比较敢讲一点真话的杂志,而我又与《群言》有多年的友谊。为《群言》写点什么,是我的光荣,也是我的义务。我也想通过我写的东西多少能够反映出像我这样平民老百姓的心声,对我们的领导机关会有益处的。我写的东西,不会有套话、大话,至于真话是否全都讲了出来,那倒不敢说。我只能保证,我讲的全是真话。

旧日每逢新年,总有贴新门联的习惯。门联辞藻美而丰富,最常用的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对仗工整,含义深刻。但是,汉语是一种模糊性很强的语言,我们使用这种语言的人,往往习以为常,不去推敲。即如上面这两句话,说的是具体情况呢,还仅仅是希望?我个人的语感是,这仅仅是希望。一元虽已复始,眼前万象还未必就能更新。我现在要说:世纪——甚至千纪——复始,万象更新,也绝不是说,2000年的第一天同1999年的最后一天,其间会有天大的变化。就以常识而论,那也是绝不可能的,这不过是表示我的愿望而已。21世纪的特点是一定出现的,不过绝不会一蹴而就。

我对21世纪究竟有什么希望呢?

先从大的讲起。首先,我希望世界和平,民族团结。但是,我自己立即否定了这个希望,这是根本办不到的。眼前的世界大国,特别是那一个唯一的超级大国,一点也没有接受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痛教训,仍然自我感觉十分良好,颐指气使,横行霸道,以世界警察自居。我希望,我们中国人民不要为巧言花语所迷惑,要奋发图强,加强团结,随时保留一点忧患意识,准备对付一切可能发生的外来的侵略,保卫我们的祖国。

其次,是对我们国家的希望。改革开放确实给我们国家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经济繁荣,政局安定,人民生活有了提高。总起来看,确有一个安定团结的局面。但这仅仅是一面,也不是没有令人担忧的一面。我不懂经济,但是我从《参考消息》上看到一则外国评论中国经济的报道,其中讲到中国国有经济在某一些方面给中国带来了一些麻烦,详情我不清楚,不敢妄加评论。但是,《参考消息》敢于刊登,其中必有依据,我们的最高领导班子对这个问题是十分清楚的,也正在采取措施。我希望这个问题能够尽早地尽善尽美地得到解决。

从人类生存的前途来看,多少年来,我就提出了一个看法:西方自产业革命以后,恶性膨胀逐渐形成的对大自然诛求无餍的要求,也就是所谓“征服自然”的做法,现在已经产生了严重的后果。现在全世界各国政府都对环保问题异常重视。但是,却没有什么人追究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源。我认为,这是一种缺少远见卓识的表现。我一向主张,中国的,同时也是东方的“天人合一”的思想,也就是人类要与大自然为友、不要为敌的思想,能济西方思想之穷。我这种想法,反对的人有,赞成的人也有。我则深信不疑。我希望,21世纪走到某一个阶段时,人类文化会在融合的基础上突出东方文化的作用,明辨而又笃行之。

还有一件让我忧心忡忡的事,这就是中国公民中某一些人素质不高、道德滑坡的现象。谁也无法否认,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但是,在伟大的后面也确有不够伟大的地方,对此熟视无睹是有害无益的。例子用不着多举,我只举一个随地吐痰的坏习惯。这样做是一切文明国家所没有的,然而在中国却是司空见惯,屡禁不止。前不久,庆祝新中国成立50周年,北京市政府和各界人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北京打扮得花团锦簇,净无纤尘,谁看了谁爱。然而,曾几何时,国庆后不到一个月,许多地方又故态复萌,花坛和草地遭到破坏践踏,烟头随处乱丢,随地吐痰也不稀见。还有一些破坏公共设施的现象,连风光旖旎的燕园内也不例外。这种破坏对肇事者本人一点好处也没有,对群众则带来了莫大的不方便。我真不了解,这些人是何居心。这样的人,如果只有几个,则世界任何文明国家都难以避免。可惜竟不是这样子,看来人数并不太少。这一批害群之马,实在配不上是伟大民族的一部分。救之方法何在?我觉得,过去主要靠说教,事实证明,用处不大。我认为,必须加以严惩。捉到你一次,罚得你长久不能翻身。只有这样才能奏效,新加坡就是一个例子。在此万象更新之际,我希望在21世纪某一个时候,这种现象能够绝迹,至少是能够减少。伟大的中华民族真正能显出伟大的本色,岂不猗欤休哉!

我在20世纪,有“世纪老人”之称。到了21世纪,绝不可能再成为“世纪老人”了。但是,我对21世纪却不知道有多少希望,凡是20世纪没有能够做到的事情,我都寄希望于21世纪。希望太多,只能举出上面说到的几个,以概其余。在世纪之初,本来是应该多说一些吉利话的。但是,我在上面已经声明过,我不说大话,不说假话。我认为,那样做,既对不起《群言》,也对不起全国人民。其实我说的话,不管听起来多么不顺耳,里面却有大吉大利的内涵。如果把那些弊端除掉,不就是大吉大利了吗?我真希望,大吉大利能降临我国;我真希望,国泰民安;我真希望,人民的素质越来越提高;我真希望,人民越过越幸福;我真希望,我国能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经济文化大国,巍然立于全世界民族之林中。

1999年11月1日

豪情半怀迎新纪

再过十八天,一个新的世纪和千纪就要降临人间了。

世纪和千纪这玩意儿本来是人为地创造出来的。没有耶稣,何来世纪与千纪?但它一旦被创造出来,就对人类的心理产生了作用。至少是在最近的几个世纪的世纪末,人类社会,特别是在意识形态方面,就发生变异。这有历史为证,绝不是信口雌黄。

现在又是世纪末了。中国以及世界各国的有识之士纷纷对即将来临的新世纪做出种种五花八门的预测和期望。我自己不敢以有识之士自居,但我是有脑筋、能思考的,我对21世纪也有我的期望。

最近若干年以来,我对世界文化的区分形成了一种看法。我认为,文化确实有东西之分的。西方文化以分析的思维模式为基础,对物质一分再分,认为可以无穷尽地分析下去;对大自然则抱着“征服”的态度,诛求无餍。结果产生的弊端是人所共见的,比如,环境污染、大气污染、生态平衡破坏、生物灭种、人口爆炸、新疾病产生、淡水资源匮乏,等等,无一不威胁着人类生存的前途。

东方文化以综合思维模式为基础,主张“天人合一”,也就是张载所说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人类要与大自然做朋友,不能征服自然。这种思想中国和东方其他一些国家是固有的。但是,近代以来,受了西方产业革命的影响,也有与大自然为敌的现象。在西方思想垄断世界思想的情况下,这是不可避免的。

我补充几句,西方也有综合的一方面,东方也有分析的一方面,不过不是主流而已。天下没有绝对纯之又纯的东西。

我对新世纪、新千年的期望,就是根据上面的想法而产生的。我期望,在新的世纪中,东西文化都将继续发展下去,而且会互相融合。但是,融合是有主次的,必须以东方文化济西方文化之穷,以东方“天人合一”的思想为中轴线而运转。

我这个看法,有人赞成,有人反对。赞成当然能使我高兴,反对也不能使我不高兴。因为21世纪毕竟还没有来到,一切对它的想法都只是像那个民间笑话近视眼猜匾一样的主观臆断。我对于这个问题不同任何人争论,在匾还没有挂出来之前,争论都是放空炮,“可怜无补费精神”。

就算是猜匾吧,我对21世纪这一块匾猜出了什么字没有呢?我猜出的字上面说了一点。最近读到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李政道文录》和金吾伦先生的《李政道、季羡林和物质是否无限可分》(《书与人》1999年第5期),颇得到一些极为宝贵的启发。我发现,李政道的一些看法与鄙见颇有相同和相似之处,实在是于我“心有戚戚焉”。我现在抄几段李政道先生的原文:

以为知道了基本粒子,就知道了真空,这种观念是不对的……我觉得,基因组也是这样,一个个地认识了基因,并不意味着解开了生命之谜。生命是宏观的,20世纪的文明是微观的。我认为,到了21世纪,微观和宏观结合成一体。

李政道在几个地方都提到微观与宏观相结合。我认为,他的“微观”和我说的分析的思维模式相当,至少是相似。他的“宏观”与我说的综合的思维模式相当。现在再引一段话:

现在我们猜不到21世纪的文化是什么,就如同在19世纪我们猜不到20世纪的文化将是怎样一样。同样,若我们真能激发真空的话,很可能我们对宇宙的了解要远远超过20世纪。将来的历史会写上: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把微观的世界与宏观的世界用科学的方法连接起来。

文多不具引。最好请读者看一看这一本非常有意义的新书,会从中得到很多教益的。我现在再强调一下,微观与宏观相结合,重点应该放在过去被忽视了的宏观上。

题目本应是“豪情满怀迎新纪”,但我对21世纪还有一些问号,所以改为“半怀”。

1999年12月19日

新世纪,新千年

今年正值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又是本世纪的最后一年。这真可以说是一个关键时刻。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回顾一下过去的年代,进行一些必要的反思,是非常有意义的。

我自己已至望九之年,五十年占了我生命的一大半。这一大半同前一小半比较起来,显然更为重要,更为值得反思,因为它是我为祖国教育事业竭尽绵薄的一半,是我从中年步入老年的一半,虽然一直到现在我自己还并没有多少衰老的感觉。

怎样来回顾这五十年呢?编者提出可写“一人一事”,我揣测他是怕大而无当,空而无实。但是,“事”有大小之别,我取其大者,我一生唯一的一个职业,就是教书,过去五十年也是如此。我的一事就是教书。我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涵盖面大。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从事教书这个职业的知识分子无虑数千百万,我在其中宛如大海中的一滴水;但是,一滴水中可见大海,这已属于常识之列。我认为,从我这一滴水中可以看出整个大中小学教员的真实情况。当然,每个人的情况都有特性,不能一概而论。但是,自其大者言之,共性会大于特性。因此我在下面讲我自己的情况与感受,就颇具一些代表性了。

我想勉强借用一下黑格尔对事物发展的正、反、合三阶段的说法,来概括过去的五十年。前八年为正,中间二十一年为反,最后二十一年为合。这当然只能是极为粗略的概括,历史的发展绝不是这样泾渭分明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绝对不可能避免的。

在第一阶段中,也就是建国初期,全体教员,甚至全体知识分子,再甚至全国人民,无不喜气洋洋,兴高采烈。三座大山毕竟推倒了,中国人民毕竟站起来了,我们毕竟看到我们前途的光辉了。我们前进的路上仿佛铺满了玫瑰花,玫瑰花香仿佛弥漫整个宇宙。虽然已经有了一些小的磕磕碰碰;但是涉及面不大,只能算是小事一桩,无伤大雅。

但是,到了1957年,风云突变,一场涉及整个知识界的反右斗争在人们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开始了。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还有什么“引蛇出洞”,反正许多正直的肯说真话的包括教员在内的知识分子,怀着一腔爱国爱党的虔诚,提了一些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意见,他们就被“阳谋”射中,成了出洞的蛇,被戴上了最初还掂不出轻重的帽子。个别优秀的天真的党员,为了完成本支部被分配的右派指标,自动站出来要完成党的任务而戴上这一顶帽子。他们哪里会想到后果呢?有的比较快地得到了平反,有的则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抱恨终生。这一点,任何受过难的教员和其他知识分子都不会忘记的。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从那以后,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马不停蹄,而运动的对象都是包括教员在内的知识分子。今天你斗我,明天我斗你,弄得人人胆战,个个心惊。哪里还有什么团结?哪里还有什么合作?最令我们新老教书匠不能容忍的是挑动学生斗教师,美其名曰评教评学。实际上,评学是虚,评教才是实。师生定期开会,学生对老师评头论足,有的态度也并不诚恳,说话没有分寸。老师的学问有高有低,教学方法有巧有拙,无论如何总是查书备课,辛辛苦苦,到头来被学生数落一顿,你想,当教师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唐代韩愈说过:“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这是非常通达的话。可是老师毕竟是多活了几岁,多读过几本书,教学生或多或少总是有点资本的。否则老师这个职位就根本没有必要存在了。还有更荒唐的,就是让一年级的学生编三年级的教材,名之曰放卫星,这究竟是一颗什么样的卫星?脑筋不太糊涂的人一想就能明白了。

又一个“然而”,这也仅仅只是开始,到了1966年爆发了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众所周知,这是一场极端野蛮,极端残酷,极端荒谬,极端愚昧,极端灭绝人性,极端违反天良的空前绝后(这仅仅是我的希望)的人类悲剧。别的界我不谈,我只谈学界。前一阶段开始的学生斗老师的现象后来达到无法无天登峰造极的地步。前一阶段,不管怎样说,还只是“文斗”,后来则发展为“武斗”。有的中学教师活活被自己的学生打死,这种前所未闻的禽兽行为给伟大的中华民族脸上抹了黑。结果是全国大乱,不是乱了敌人,而是乱了自己。经济走近破产,文化教育走近灭亡。

以上可以算是反的阶段。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天日重明,拨乱反正。这给政治经济带来了生机,给人民带来了希望,给知识分子带来了思想解放,打掉了戴在他们头上几十年的紧箍,使他们心情愉快,能有机会发挥他们真诚的爱国主义情操。中华民族获救了,普天同庆。

以上可以算是合的阶段。正是这个合的阶段把我们带进一个新的世纪,一个新的千年。

1999年

迎新怀旧

——21世纪第一个元旦感怀

我可真正是万万也没有想到,我能够活到八十九岁,迎接一个新世纪和新千年的来临。

我经常说到,我是幼无大志的人。其实我老也无大志,那种“大丈夫当如是也”的豪言壮语,我觉得,只有不世出的英雄才能说出。但是,历史的记载是否可靠,我也怀疑。刘邦和朱元璋等地痞流氓,一无所有,从而一无所惧,运气好成了皇上。一批帮闲的书生极尽拍马之能事,连这一批流氓的并不漂亮的长相也成了神奇的东西,在这些书生笔下被猛吹不已。他们年轻时未必有这样的豪言壮语,书生也能臆造出来,以达到吹拍的目的。

这话扯远了,还是谈我自己吧。我的“无大志”表现在各个方面,在年龄方面也有表现。我的父母都只活了四十岁多一点。我自己想,我绝超过父母的,能活到五十岁,我就应该满足了。记得大概是在20世纪50年代,我四十多岁的时候,忽发奇想,想到我能否看到一个新世纪。我计算了一下,我必须活到八十九岁,才能做到。八十九岁,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古今中外的文人,有几个能活到这个岁数的?这简直像是蓬莱三山,烟波渺茫,可望而不可即。

然而曾几何时,知命之年,倏尔而逝;耳顺之年,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在古稀之年也没能让我有古稀的感觉。物换星移,岁月流逝,我却懵懵然,木木然,没有一点感觉。“高堂明镜悲白发”,我很少揽镜自照,头发变白自己是感觉不到的。只有在校园中偶尔遇到一位熟人,几年不见,发已半白,心里蓦地震颤了一下。被人称呼,从“老季”变成了“季老”,最初觉得有点刺耳。此外则一切平平常常,平平常常。弹指一瞬间,自己竟然活到了八十九岁,迎接了新世纪和新千年,当年认为无法想象的,绝对办不到的,当年的蓬莱三山,“今朝都到眼前来”了。岂不大可喜哉!然而又岂不大可惊哉!

记得有两句诗:“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便平常。”我现在深深地认识到在朴素语言中所蕴含的真理。我现在确实如愿了。但是心情平常到连平常的感觉都没有了。现在是2000年1月1日,同1999年的12月31日,除了多了一天以外,绝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到了晚上,仍然会在西方落下。环顾我的房间,依然是插架盈室,书籍盈架。窗台上的那几盆花草依然绿叶葳蕤,春意盎然。窗外是严冬。荷塘里只剩下了残荷的枯枝,在寒风中抖动。冰下水中鱼儿们是在游泳,还是在睡眠?我不得而知。埋在淤泥中莲藕是在蔓延,还是在冬眠?我也不得而知。荷花如果能做梦的话,我想,它们会梦到春天,坚冰融化,春水溶溶,它们又能长出尖尖的角,笑傲春风了。

荷花是不会知道什么20世纪21世纪的。大千世界的一切动植物都不知道。它们仅仅知道日和夜以及季节的变换这些自然界的现象。只有天之骄子人类才有本领耍出一些新花样,自己耍出来以后,自己又顶礼膜拜,深信不疑。神仙皇帝就属于这一类,世纪和千年也属于这一类。就拿昨天才结束的20世纪的世纪末来说,明明是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却似乎有了无限的神力。多少年来,世界各国不知有多少聪明睿智之士,大谈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世纪末问题,又是总结20世纪的经验教训,又是侈谈21世纪的这个那个,喧呶纷争,煞是热闹。人各自是其是而非他人之是。一时文坛、学坛,还有什么坛,议论蜂起,杀声震天。倘若在高天上某一个地方真有一位造物主的话,他下视人寰,看到一群小动物角斗,恐怕会莞尔而笑吧。

我自己不比任何人聪明,我也参加到这一系列的纷争里来。我谈的主要是文化问题,20世纪和21世纪东西文化的关系问题。我认为,20世纪是全部人类历史上发展最快的一个世纪。在这个世纪以前西方发生的产业革命大大地解放了生产力,二百多年内,给人类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和福利,全世界人民皆受其惠。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并不美好的,由于西方人以“征服自然”为鹄的,对大自然诛求无餍,结果遭到了大自然的报复和惩罚,产生了许多弊端和祸害。这些弊端和灾害彰彰在人耳目,用不着我再来细数。现在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政府和人民团体都在高呼“环保”,又是宣传,又是开会,一时甚嚣尘上。奇怪的是,竟无一人提到环保问题产生的根源。为什么欧洲的中世纪和中国的汉唐时代,从来没有什么环保问题呢?这情况难道还不值得人们深思吗?

我自己把环保问题同20世纪和21世纪挂上了钩,同东西文化挂上了钩。同时我又常常举一个民间流传的近视眼猜匾的笑话,说21世纪这一块匾还没有挂出来,我们现在乱猜匾上的大字,无疑都是近视眼。能吹嘘看到了匾上的字的人,是狡猾者,是事前向主事人打听好了的。但是这种狡猾行动,对匾是可以的,对21世纪则是行不通的。难道谁有能耐到上帝那里去打听吗?我主张在21世纪,东方“天人合一”的思想——这是东方文化的精华——能帮助人们解决环保问题。我似乎已经看到了还没有挂出来的匾上的字。不是我从上帝那里打听来的,而是我根据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得出来的,我是我自己的上帝。

昨天夜里,猛然醒来,开灯一看,时针正指十二点,不差一分钟。我心里一愣:我现在已是21世纪的人了。未多介意,关灯又睡。早晨七点,乘车到中华世纪坛去,同另外九个科学界闻人,代表学术界十个分支,另外配上十个儿童,共同撞新铸成的世纪钟王二十一响,象征科学繁荣。钟声深沉洪亮,在北京上空回荡。这时,我的心蓦地一阵颤动,“二十一世纪”五个大字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真正感觉“往事越千年”,我自己昨天还是20世纪的“世纪老人”,而今一转瞬间,我已成为21世纪的“新人”了。

在这关键的时刻,我过去很多年热心议论的一些问题,什么东西方文化,什么环保,什么天人合一,什么分析的思维模式和综合的思维模式等,都从我心中隐去。过去侈谈21世纪,等到21世纪真正来到了眼前,心中却是一个大空虚。中国古书上那个叶公好龙的故事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然而,我心中也并不是完全的真正的空虚,我想到了我自己。我现在确确实实是八十九岁了。这是古今中外都艳羡的一个年龄。我竟于无意中得之,不亦快哉!连我这个少无大志、老也无大志的人都不得不感到踌躇满志了。但是,我脑海里立即出现了一个问题:活大年纪究竟是好事呢,还是坏事?这问题还真不易答复。爱活着是人之常情,连中国老百姓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焉能例外!但是,活得太久了,人事纷纭,应对劳神。人世间的一些魑魅魍魉的现象,看多了也让人心烦。德国大诗人歌德晚年渴望休息的名诗,正表现了这种心情。我有时候也真想休息了。

中国古代诗文中有不少鼓励老年人的话,比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又如“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又如“余霞尚满天”,等等。读起来也颇让老人振奋。但是,仔细于字里行间推敲一下,便不难发现,这些诗句实际上是为老人打气的,给老人以安慰的,信以为真,便会上当。

那么,老年人就全该死了吗?也不是的。人老了,识多见广,正反两面的经验教训都非常丰富,这些东西对我们国家还是有用处的,只要不倚老卖老,不倚老吃老,人类社会还是需要老人的。佛经里面有一个《弃老国缘》的故事,说的就是这一番道理。在现在的中国,在21世纪的中国,活着无疑还是一种乐事。我常常说:人们吃饭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这是我的最根本的信条之一。我也身体力行。我现在仍然是黎明即起,兀兀穷年,不求有惊人之举,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吃下去的饭。

在北京大学校内,老教授有一大批。比我这个八十九岁的老人更老的人,还有十几位。如果在往八宝山去的路上按年龄顺序排一个队的话,我绝不在前几名。我曾说过,我决不会在这个队伍中抢先夹塞,我决心鱼贯而前,轮到我的时候,我说不定还会溜号躲开,从后面挤进比我年轻的队伍中。

多少年来,我成了陶渊明的信徒。他的那一首诗: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我感到,我现在大体上能够做到了,对生死之事,我确实没有多虑。关键在一个“应”字,这个“应”字由谁来掌管,由谁来决定呢?我不能知道,反正不由我自己来决定。既然不由我自己来决定,那么——由它去吧。

2000年1月1—3日

新世纪新千年寄语

人们往往有这样的经验:过去带来惆怅,现在带来迷惘,未来带来希望。

现在,一个新世纪、新千年就要来到我们的眼前了。这正是人们让幻想驰骋、对未来提出希望的最佳时刻。

在我国报纸杂志上,在开会的发言中,人们确实已经提出了五花八门的希望。我想,全世界恐怕也是这个样子吧。许多政治家、文学家、艺术家、学者、商业界的大款等等都提出了自己的希望,希望政治如何如何,希望经济如何如何,希望文学如何如何,希望学术如何如何,希望人文素质如何如何,让人眼花缭乱,煞是热闹。然而独独没有人,至少是很少有人提出如何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而我个人认为,这才是未来的关键。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说:“我们不能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恩格斯真不愧是马克思主义奠基人之一。在一百多年以前,当时自然界对人类的报复还不太显著或者只能说是初露端倪,可是伟大的恩格斯已经注意到了,而且给世人敲响了警钟。对这样天才的预见和警告,我们能不五体投地地赞佩吗?

眼前世界的形势已经充分地证明了恩格斯预见之伟大与睿智。许多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现象已经充分证明了自然界正在日益强烈地对我们人类进行着报复。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看到,例子是不胜枚举的。

然而我们的反应怎样呢?除了少数有识之士外,大多数人,包括一些国家的领导人在内,还在懵懵懂懂,驰骋于蜗角,搏斗于蚁冢,美国在演着总统选举的闹剧,中东在演着巴以冲突的悲剧,全球狼烟四起,动荡混乱,如果真有一个造物主的话——我不相信真有——他站在宇宙某一个地方,俯视地球村里的几台大戏正在演得红红火火,难道他不会像我们人类一样,看到地上的蚁群厮杀,积尸满地,流血——蚂蚁不知有血没有——成河,不禁莞尔而笑吗?

我虔诚希望,我们人类要同大自然成为朋友,不要再视它为敌人,成了朋友以后,再伸手向它要衣,要食,要一切我们需要的东西。

这就是我的新千年寄语。

2000年12月15日

狗年元旦抒怀

鸡年退位,狗年登场。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第一句话是没有错的。天和人确实都增了寿。

寿,在中国是一个非常吉祥的词儿。有什么人不喜欢增寿呢?过去,我也是这个意见。但是,宛如电光石火一般,九十五岁之年倏然而至。现在再听到增寿这样的词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现在已是百岁老人,离生命的极限,还有多长多远,我自己实在说不清楚,反正是不会太远了。现在再说增寿一年,就等于说向生命的极限走近了一年,这个道理不是一清二楚吗?

然而,我并不悲观。有寿可增,总是好事,我现在最感到幸福、感到兴奋的是,我有幸活在当前的中国。自从五十多年前解放以来,第一阵兴奋波一过,立即陷入苦恼和灾难中,什么事情都要搞运动。什么叫运动呢?就是让一部分人(老知识分子除外)为所欲为,丢掉法律和道德,强凌弱,众暴寡。对于这种情况,我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有现身的经历。因此,全国人民对今天的中国都感到幸福,而我这个过来人更特别感到幸福。国家领导人从来不搞大轰大嗡,而是不声不响地为全国人民做实际需要的工作,全国人民如处春风化雨中。

我写这篇短文的心情,就是春风化雨。

今天是狗年元旦。这个元旦同其他年的元旦是大同小异。但是,对我来说,却还有不同的意义。今年是我回国六十周年纪念,是我参加北京大学工作六十周年纪念,是我创办东方语言文学系六十周年纪念。虽然说了三项六十周年,在时间上只有一个六十周年。这个六十周年一过,我已经走到了九十五岁了,而且还要走上前去,一直走到不能再走的时候。

年轻时候,读过胡适之先生的一首诗:

略有几根白发,心情微近中年。

既成过河卒子,只有奋勇向前。

我不理解,适之先生的“过河卒子”从何而来。因此也没有过河卒子的感觉。但是,不管你是不是过河卒子,反正你必须奋勇向前。

2006年1月1日于301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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