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那扇窗户开着,肯定有人在屋里。”
说话声灌入耳朵,我猛然坐起来。我在哪儿?噢,对了,在一个公墓里。只不过现在阳光灿烂,屋子里热得像烤箱。
“你不觉得应该有指示标志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口音浓得像烧烤酱。
一个男人回答:“格洛丽亚,这里像是人家家里啊。咱们不应该探头探脑——”
“哟嚯!嗨?有人在家吗?”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被几个绣花枕头绊了一下。我还穿着衣服。我太累了,都懒得换睡衣。
“嗨——”女人再次拖长声音喊着,“有人吗?”
为了不吓到别人,我把头发盘了个髻,然后走到窗边,看到一对完全声如其人的男女。女人长着一头火红的头发,穿高腰短裤;男人戴着渔夫帽,脖子上挂了一个硕大的照相机。他们还戴了腰包。我忍住没笑出声。我和艾迪有一次参加万圣节扮装比赛,打扮成俗气的游客,结果获胜了。这两位活脱脱就像是我们当时的灵感来源。
“嗨,”现实生活版的俗气游客慢悠悠地说着,她指着我,“你说——呃,那个英语吗?”
“我也是美国人。”
“谢天谢地!我们在找霍华德·默瑟,那位管理员?上哪儿找他呢?”
“我不知道,我……对这儿不熟。”眼前的景色让我抬起头。窗外的树木如绿丝绒般郁郁葱葱,天空是我前所未见的湛蓝。
可我还是在公墓里啊。重申一遍:仍然、在、一个、公墓里。俗气女游客看看男的,又回头看我,把重心放在半边臀部上,像是在说“要赶我走,没那么容易”。
“我去看看他在不在屋里。”
“这就对了嘛,”她说,“我们在门口等。”
我拉开行李箱拉链,换了背心和运动短裤,穿好鞋,下了楼。底楼很小,除了霍华德的卧室,我唯一没见过的房间是书房。出于谨慎,我先敲了敲门,才推门进去。墙上挂满了画框,有裱好的甲壳虫乐队的专辑和一些照片。我停下看一张照片:霍华德和其他几个人正往一头漂亮的大象身上泼水。霍华德穿戴着工装裤、狩猎帽,很像是某个自然探险节目里的明星。霍华德给野生动物洗澡。显然,过去这十六年里,他没空想念我和妈妈。
“抱歉,两位俗气游客,霍华德没在家。”我走向前门,准备跟这两位游客说我爱莫能助。可我才走进客厅时,就像触了电一样跳起来。那个女人不但在门口候着我,还把脸贴在窗户上,把我当大虫子一样盯着看。
在这儿,在这儿!她指着前门,用嘴型说。
“开什么玩笑。”我用手捂着胸口。我的心在狂跳。我还以为公墓里的生命更加……死气沉沉呢。此处应有掌声——我的第一个正经公墓玩笑,外加对我的公墓玩笑翻的第一个正经白眼。
我推开前门,那个女人后退了几步。
“不好意思,亲爱的。吓着你了吗?你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她身上贴着名牌:你好,我叫格洛丽亚。
“我没想到你会……往里看。”我摇摇头,“对不起,霍华德不在。他说有个办公室来着,要不你去那儿找他?”
格洛丽亚点点头,“啊哈,啊哈。哎呀亲爱的,有个问题:还有三个钟头旅游大巴就要来接我们了,可我们实在想把该参观的地方都参观到。我就觉着吧,没时间到处去寻摸默瑟先生。”
“你看到游客中心了吗?有位女士在那儿上班,她可能知道他的去向。”
“我就说应该去那儿找,”男人说,“这儿是人家家里。”
“哪个是游客中心?”格洛丽亚问,“是入口旁边的那个房子吗?”
“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原因大概是,昨晚我惊吓过度,除了一大片对我虎视眈眈的墓碑,什么都没注意到。
她挑起一条眉毛,“唉,我真不想麻烦你,亲爱的,可你对这地儿指定比两个亚拉巴马州[3]来的游客要熟点儿吧。”
“我真心不熟。”
“啥?”
我叹了口气,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朝屋子里投去一瞥,可里面安静得像坟墓。(哎哟!第二个公墓玩笑。)看来我必须要面对住在纪念碑公园里的残酷现实了。我走到门廊上,顺手带上门,“我不太认识这里的路,但我尽量帮忙。”
格洛丽亚笑得很灿烂,“Grah-zee-aye(grazie“谢谢”的拖长发音)。”
我走下台阶,他们跟在我后面。“这地方打理得不错啊。”格洛丽亚发现,“真不错。”
她说得没错。草坪绿油油的,像是喷了绿漆,几乎每个转角都有一组意大利和美国国旗,周围簇拥着像是在《绿野仙踪》里才会有的鲜花。墓碑是白色的,泛着光泽,在白天看没那么瘆人。可别搞错哦,它们还是很瘆人。
“往这里走吧。”我朝霍华德开车带我进来的路上走去。
格洛丽亚用胳膊肘碰碰我,“我跟老公是在游船上认识的。”
呃,不要啊。她不会跟我大谈人生故事吧?我朝格洛丽亚瞟了一眼,她满面春风。果不其然。
“那时候,他刚没了老婆,安娜·玛利亚,挺不错的人,可在家务事上有点儿怪——就是那种给家具都贴上塑料的人。我老公克林特早几年就过世了,所以我们都去了一个相亲的游船。那儿有好吃的——大虾堆得跟山似的,冰淇淋也随便吃。你记得那些大虾吧,汉克?”
汉克好像没在听。我加快速度,格洛丽亚跟上来。
“那个船上有些老色鬼,可下流了,不过我运气不错,跟汉克分在一个桌上吃饭。船还没靠岸,他就求婚了——他就这么肯定。我们过了两个月就结婚了。当然了,我已经搬到他家了,但是我们急着要把事儿办了,因为我们不想那啥……”她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怎么样?”我迟疑地问道。
她的声音降了一个八度,“未婚同居呀。”
我绝望地四顾公墓。我要么得找到霍华德,要么得找个地儿吐去,大概两者都要。
“头等大事,就是把家具上的塑料都给撕掉。过日子总不能老让屁股粘在该死的沙发上吧,汉克?”
他喉咙里呼噜了一下。
“这算是我们第二次度蜜月吧。我老早就想来意大利玩儿,现在可遂了心愿了。你可真幸运啊,住在这儿。”
呱呱,呱呱。我心想。
路转过弯来,一栋小楼房出现在前面。它就在主入口旁边,有一个大型的牌子,上面写着:游客在此登记。看样子她理解成了:游客们,请找到最近的房子,朝窗户里大喊。
“大概就这儿了。”我说。
“早跟你说过了。”汉克开了金口,跟格洛丽亚说。
“你根本没跟我说过。”格洛丽亚“嗤”的一声,“你就像个丧家狗似的跟着我。”
我几乎冲向了门口,可没等我抓住门把,门就被推开了,霍华德走了出来。他穿着短裤和人字拖,活像要赶飞机去热带海岛。
“丽娜,我以为你还没醒呢。”
“这两位来家里找你。”
格洛丽亚走上前,“默瑟先生吗?我们是乔纳森夫妇,从亚拉巴马的莫比尔[4]来的。你还记得我发的电邮不?我们想要私人点、特别点的公墓游。是这样的,我老公汉克对二战历史很着迷。跟他们说呀,汉克。”
“很着迷。”汉克说。
霍华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嘴角有些抖动,“嗯,这儿的参观路线只有一个,但索尼娅肯定乐意带你们。要不你们进去吧,她会带你们出发的。”
格洛丽亚拍手,“默瑟先生,听口音,你是南方人啊。你从哪儿来的?田纳西[5]吗?”
“南卡罗来纳[6]。”
“我刚才就想说来着。南卡罗来纳。另外,这位帮我们忙的可爱姑娘是谁?你女儿吗?”
他停了一小会儿,刚好让我留神听到,“是的,这是丽娜。”
另外,我们昨晚才见面。
格洛丽亚摇摇头,“神了,我从没见过父女俩长相差这么大。不过确实有可能,我的红头发是从我太姥姥那儿遗传的。有时候基因遗传会隔几代。”
我们都将信将疑地看看她。格洛丽亚的红头发只可能是染的,不过她的诚恳确实值得点赞。
她斜眼看我,又回头看霍华德,“你妻子是意大利人吗?”她把意大利的音发成了“爱大利”。
“丽娜的妈妈是美国人。她们俩长得很像。”
我冲他投去感谢的一瞥。不暗示妈妈已经是过去式,事情就不会复杂化。不过,我接着又想起他和索尼娅在门廊上的对话,于是转过身,把那感谢的一瞥硬生生地收回眼帘。
格洛丽亚把手放在臀部,“哎呀,丽娜,你跟这儿真的很适合,对不?看看那双黑眼睛,还有那么漂亮的头发。我敢打包票,大家都以为你是本地人。”
“我不是本地人,我就来玩玩。”
汉克总算开了口,“格洛丽亚,赶紧走吧。要是老这么闲聊,咱们就甭想看完这倒霉催的公墓了。”
“好吧,好吧。没必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呀。走吧,汉克。”她朝我们鬼鬼祟祟地看了一眼,好像她老公是个大家都得陪着的熊孩子似的,然后打开门,“祝你们今天开心。A-river-dur-chee(arrivederci“再见”的拖长发音)!”
“我的天。”门一关上,霍华德就说。
“是啊。”我抱起胳膊。
“很抱歉啊。一般没人会去房子那儿,一般也不会那么……”他停下来,仿佛在思考形容乔纳森夫妇的委婉词汇。
最后他摇了摇头,“看来你是想去跑步吧。”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我习惯这么穿了,所以想都没想就说:“我一般起来就跑步。”
“像我说的,你大可以在公墓里跑步,可要是你想出去探探路,直接出了那边的前门就可以了。路只有一条,所以不会迷路。”
游客中心的门又开了,格洛丽亚探出头,“默瑟先生?里边儿这女的说参观时间只有三十分钟。我特别要求过,要两个钟头以上的。”
“我马上进去。”他看我一眼,“跑步愉快。”
他走开时,我匆忙上前一步,从玻璃门里看我们两人的样子。格洛丽亚也许是很搞笑,但她倒是不怕指出这个明摆着的事实。霍华德身高一米九以上,有着红金色头发和蓝眼睛。我脸色黝黑,衣服都是穿小号。不过有时候基因是隔代遗传的。
是吗?
我慢跑着,出了公墓前门,穿过游客停车场。往左还是往右?应该无所谓吧。我只想离开公墓一会儿。往左。不,往右。
经过纪念碑公园的道路只有两车道,我沿着路边的长条草地跑,逐步加速到接近短跑速度。我跑步往往能忘掉烦心事,可这事挺难甩掉。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像霍华德?
这事大概算正常吧——话说,很多人的长相都跟父母不一样。艾迪的金发在她家并不常见,还有一个我从小认识的男生,六年级就长得比父母都高了。可还是不对劲啊,我和霍华德至少该长得有点儿像吧?
我一直盯着地面看。你很快就能适应的。他人真的很好。这话是外婆说的,据我所知,她甚至从来没见过霍华德,至少没有当面见过。
一辆蓝色大巴呼啸而过,一阵热气扑面而来,我抬头一看,惊呆了。天哪……我这是在风景画里跑步吗?太有诗情画意了。路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的,道路微微地蜿蜒着,两边是质朴无华的房屋和刷了浅米色油漆的建筑。山峦错落有致,向着远方绵延,有一半人家后面都有正宗的葡萄园。原来,这就是意大利人一直津津乐道的东西。难怪大家老是被它迷得七荤八素的。
又一辆车从我身后啸叫而来,喇叭声很响,把我从意大利迷情一刻中惊醒。我跳到马路边,回头看去。那是一辆红色小车,样子像极力要显出身价昂贵却露了马脚。它快靠近我时减速了。司机和乘客都是一头黑发、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我们对视时,司机咧嘴笑起来,又按喇叭。
“着什么急啊,我又没挡着你的路。”我小声嘀咕。司机像是听见了似的,猛踩刹车,直接在路当中停下了。另外一位可能大一两岁,他摇下后座车窗,嬉皮笑脸的。
“Ciao,bella!Cosa fai stasera?(嗨,美女!今晚干什么?)”
我摇摇头,接着跑步,可那开车的又开上来几米,停在我身边的路上。
好极了。我有四年的跑龄,太了解这号人了。不知道是谁跟他们说“一个人跑步”就意味着“开车载我走”。跟他们说没兴趣还不够,他们只会觉得你是欲擒故纵。
我走到马路对面,转身朝向公墓,花点时间系紧鞋带。接着我深呼一口气,脑补了一声发令枪响。跑!
车里传来一声惊呼,“Dove vai(你去哪儿)?”
我连头都没回。要是有合理的激励,我几乎谁都能跑得过——哪怕是开着廉价的红色小车的意大利男人。如果有必要,我可以跃过栅栏。
那两个人又赶上了我两次,最后放弃了。我回到公墓前时,感觉连眼皮子都在滴汗。霍华德和索尼娅正背对大门站着,他们听到我的声音后都很快转过身,大概是因为我喘得像个得了哮喘的野人吧。
“你没跑多久嘛,怎么了?”霍华德问。
“我……被人……追了。”
“被谁追了?”
“有辆车……都是男的。”
“他们大概是鬼迷心窍了。”索尼娅说。
“等会儿。一车男的追你?他们长啥样儿?”他紧绷着下巴往马路看去,感觉像要拿着棒球棍之类的东西冲过去。
这对“她很安静”的评价多少是个弥补吧。
我摇摇头,总算喘过气来,“没啥大不了的。下次我就在公墓里跑吧。”
“或者在公墓后面跑步。”索尼娅说,“园地后面有门通到外面。爬山有益于锻炼,后面景色也很美,而且不会有车子追你。”
霍华德鼻子里还是喷着火气,于是我转移了话题,“乔纳森夫妇在哪儿?”
索尼娅哈哈一笑,“发生了点儿……矛盾,他们决定自己参观。”她往公墓方向指了指,格洛丽亚正推着汉克经过一排墓碑,“你爸爸刚告诉我,他晚上想带你进佛罗伦萨城里吃晚饭。”
霍华德点点头,脸色总算和缓下来,“我觉得,我们可以在Duomo(大教堂)附近转转,然后吃点比萨。”
难道我应该知道那是啥意思?我换了个站姿。我要是点了头,就是答应跟霍华德单独吃饭,肯定尴尬死了。要是不同意,我大概只好待在这里,处境不会好到哪里。至少那样我还能逛一逛佛罗伦萨,还有Duomo,管它是啥玩意儿呢,“好的。”
“太好了。”他的声音很兴奋,好像我刚表示超级想去,“这样我们就有机会聊聊有些事情。”
我紧张起来。不应该宽限我点儿时间,再听霍华德的要紧解释吗?待在这里就已经超过我的承受范围了。
我回头擦掉额头上的汗水,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苦恼样,“我回房子那里了。”我正要走开,索尼娅赶紧跟上我,“你能顺路到我那儿去一趟吗?我有一样属于你妈妈的东西,很想给你。”
我往边上挪了挪,与她又拉开一些距离,“不好意思,我实在要冲个澡。改个时间可以吗?”
“噢。”她的眉间皱起来,“当然可以。你有空的话告诉我一声。其实,我可以直接——”
“多谢。回头见。”
我一路小跑起来,索尼娅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背上。我不想没礼貌,可我也实在不想要她给我的那啥玩意儿。老有人给我属于妈妈的东西——特别是照片——我老是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像是我原先生活的纪念品。
我放眼向公墓望去,叹了口气。不用任何提醒,我就明白,生活已经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