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房子明晃晃地矗立着,像是一片墓碑汪洋中的灯塔。但这不可能是他的房子吧?没准儿我们只是在遵从某种意大利风俗:必须开车带新人穿越墓地。这样,他们对当地文化就有直观感受了。嗯,肯定是这么回事。
我在腿上绞着手指头,房子越来越近,心也一直往下沉。感觉像是眼看着海洋深处的大白鲨浮出水面。此处应有震撼的音乐。可这又不是电影,这就是现实,而且只剩一个转弯了。别慌,这不可能。妈妈不会把你送到一个公墓来住的,她应该提醒你的,她应该——
他打了转向灯,我倒抽一口凉气。她就是没跟我说啊。
“你没事吧?”
霍华德(恐怕我该叫他爸爸)带着关切的神情看着我。大概是因为我刚发出了一声惊呼吧。
“那是你的……”我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只好指了指。
“嗯,是的。”他迟疑片刻,往窗外做了个手势,“丽娜,你不知道吗?这里的所有情况?”
用“这里的所有情况”都不能充分概括月光下的这一大片墓地。“外婆告诉我,我会住在一个美国所有的地产里。她说你是一个二战纪念碑的管理员。我没想到……”恐慌像热糖浆一样对我兜头浇下,我连话都说不全乎了。深呼吸,丽娜。最倒霉的日子你都熬过来了,这个,你也能熬过去。
他指了指园区最远处,“纪念碑就是前面那个建筑物。但是这里其余的土地,是二战期间在意大利牺牲的美国士兵的坟墓。”
“可这儿不是你自己家的房子,对吧?只是你工作的地方吧?”
他没接话,但开进了房前的车道,我的最后一丝希望随着车灯一起熄灭了。这不只是个房子,这里就是住所。走道边种着红彤彤的天竺葵,门廊上有一个秋千在来回晃动,嘎吱作响,仿佛刚有人从上面站起来。如果去掉周围草地上遍布的十字架墓碑,这里就是平常社区里的平常人家。可这里不是平常社区,这些十字架墓碑可不像是会走动的,永远不会动。
“他们希望管理员在现场长年驻扎,所以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造了这栋房子。”霍华德把钥匙从点火器里拔出来,手指不安地敲着方向盘,“真抱歉,丽娜,我以为你知道的。不敢想象你现在作何感想。”
“这是个公墓啊。”我的声音有点虚。
他转身看我,但没太直视我,“我理解。你这一年遭了这么多罪,最不想面对触景伤情的事物。可我觉得,你慢慢会喜欢上这个地方的。这里非常安静,还有不少有意思的故事。你妈妈很喜欢这里。而且,我在这儿待了快十七年,其他什么地儿都不想去了。”
他说得很有信心,可我却瘫坐回座位里,心里冒出一大堆问题。要是她这么喜欢这儿,怎么从来都没告诉过我?她生病前怎么从来没提过你?还有,亲爱的各路神仙啊,她为什么偏偏把你是我爸这个芝麻大的细节给忽略了呢?
对我的沉默,霍华德稍作回味就打开车门,“进去吧,我给你拿行李箱。”
他一米九几的大高个儿走到车后,我趴着从车边镜里观察他。是外婆说了实情——他是你的爸爸,所以她希望你跟他一起住。也许我本来是可以预感到的,只不过,关于霍华德这位旧日好友的真实身份,我妈起码该提一下吧。
霍华德关上后备厢,我直起身,在背包里翻起来,给自己再争取几秒钟时间。丽娜,想想:你孤身一人在国外,一个大高个儿怪人冒出来成了你爸爸,而你的新家可以作为《僵尸末日》电影里的场景了。快采取行动啊。
可又能怎样?想不进房子,除了从霍华德手里抢车钥匙,我无计可施。最终,我解开安全带,跟着他到了前门。
房子里面正常得过头了——好像他觉得,不用点力就弥补不了这个地点的缺陷。霍华德在门口放下行李箱,跟我一起走进客厅。厅里有两把软垫椅和一张皮沙发,墙上贴着几幅旧的旅游海报,房子里满是浓浓的大蒜洋葱味,不过显然是好闻的香味。
“欢迎回家。”霍华德说着,打开主灯。我脸上又涌起一阵惊恐,他看到我的表情后有些难为情,“我是说,欢迎来意大利。你能来我很开心。”
“霍华德?”
“嗨,索尼娅。”
一个身形矫健的高个儿女人走进房间。她比霍华德大约年长几岁,咖啡色皮肤,两臂套着几只金手镯。很漂亮,但也很意外。
“丽娜,”她小心翼翼地念着我的名字,“你终于到了。航班顺利吗?”
我换了个站姿。有人要介绍一下吗?“还行,最后一程很长。”
“我们很高兴你能来。”她冲我粲然一笑,继而是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
最后我先发制人,“那……你是霍华德的妻子?”
霍华德和索尼娅对视了一下,然后笑得前仰后合。
丽娜·爱默生,天生的喜剧料子。
霍华德总算刹住车,“丽娜,这位是索尼娅,公墓的助理管理员。她在这儿工作的时间比我都久。”
“多了几个月而已,”索尼娅擦着眼泪说,“霍华德总把我说得像老古董。我的房子也在园区里,离纪念碑近点。”
“有多少人住在这儿?”
“就我们两个,但现在三个了。”霍华德说。
“还有大约四千位战士呀。”索尼娅笑眯眯地补充道。她斜眼看看霍华德,我回头一瞥,正好看到他慌忙用手指划过喉咙,示意她别说了。用手势交流,好极了。
索尼娅收起笑容,“丽娜,你饿了吗?我做了千层面。”
就是那个香味。“我是挺饿的。”我坦白。这么说算是委婉的了。
“很好。我做了拿手菜,千层面配超浓蒜香面包。”
“太棒了!”霍华德像价格竞猜节目里的家庭主妇一样振臂欢呼,“你打算好好款待我们一下了。”
“今晚情况特殊,我琢磨着要使出全力。丽娜,你可能想去洗个手,我去端菜,咱们餐厅见。”
霍华德往客厅另一方指了指,“卫生间在那儿。”
我点点头,把背包就近放在椅子上,逃也似的离开了客厅。卫生间很小,只能容下一个马桶和一个水槽,我把水开到能承受的热度,用水槽边上的一块香皂搓洗着手上的机场味儿。
洗手时,我瞥见镜中的自己,叹了口气。我的样子像是被人拽着穿越了三个时区。公平地讲,这倒是事实。我的皮肤平常是黝黑的,现在变得憔悴而苍白,黑眼圈也冒了出来。还有我的头发,它们总算是找到对抗地心引力的窍门了。我打湿双手,用力压平卷发,结果适得其反。我最终放弃了。我的样子活像打了鸡血的刺猬,可那又怎样?老爸就该迁就女儿,对吧?
卫生间外,音乐响了起来,我的焦躁感从小火苗烧成了熊熊烈火。非要吃饭不可吗?也许我可以躲在外面哪个房间里,把公墓这件事给消化一下,或者干脆不要消化了。可接着我的肚子狂叫起来,呃,我确实非得吃东西不可。
“来啦。”我走进餐厅时,霍华德站起来说。餐桌上铺了红格子桌布,门旁边一个iPod机子里放着一首有些耳熟的摇滚老歌。我坐到他们对面的椅子上,霍华德也坐下了。
“但愿你饿了。索尼娅烧菜可厉害了,我觉得她入错行了。”这会儿有其他人在,他说话放松多了。
索尼娅满面含笑,“才不是呢,我注定要在纪念碑工作一辈子。”
“看着是不错。”“不错”的意思是太诱人了。一盘热气腾腾的千层面,配上一篮厚切的蒜香面包片,还有一盆沙拉,堆满了番茄和看着挺脆嫩的生菜。我使出洪荒之力才按捺住扑向饭菜的冲动。
索尼娅切开千层面,往我盘子当中放了浓稠绵软的一大块,“你随意自取面包和沙拉吧。Buon appetito.(祝你好胃口。)”
“Buon appetito.”霍华德跟着说。
“Buon appe……啥的。”我嘀咕道。
等大家都分到食物,我立马拿起叉子向面前的千层面发起猛攻。我知道自己的吃相大概穷凶极恶,可我一整天除了飞机餐啥都没吃过,真憋不住了。飞机餐的分量少得可怜。我总算停下歇口气时,索尼娅和霍华德都瞪着我看,霍华德的样子略有些惊吓。
“那么,丽娜,你平时喜欢做什么?”索尼娅问。
我抓起餐巾,“除了用难看的吃相吓唬人吗?”
霍华德呵呵一笑,“你外婆告诉我,你很喜欢跑步。”
“哦,难怪你胃口好了。”索尼娅又铲起一片,我满心感谢地伸出盘子,“你在学校里跑步吗?”
“从前跑过。我参加过学校越野长跑队,但在我们知道后,我就放弃了资格。”他们都只是看着我。
“……在我们知道妈妈得了癌症后。训练很花时间,而且我不想为了比赛出远门。”
霍华德点头,“公墓这里应该非常适合跑步。空间很大,道路平稳。以前我一直在这儿跑步。后来就发福了、变懒了。”
索尼娅翻白眼,“哎,拜托。要是你努力点儿,才不会发福呢。”她把那一篮蒜香面包推给我,“你知道吗?我跟你妈妈是朋友。她人很好。好有才华,好活泼。”
没有,也没跟我说过这情况。我是陷进某个精心策划的绑架阴谋了吗?绑匪会给你吃两块你此生最美味的千层面吗?要是逼一逼的话,他们会把做法告诉你吗?
霍华德清清嗓子,把我拉回谈话中。
“不好意思,呃,没有。她从没有提到过你哎。”
索尼娅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霍华德瞥了她一眼,又看着我,“你大概很累吧。想跟谁联系一下吗?你的航班到达时,我给你外婆发了信息,不过你可以给她打个电话。我的手机开通了国际长途。”
“我能给艾迪打电话吗?”
“那是之前跟你一起住的朋友吗?”
“是的。不过我有笔记本电脑,我视频通话也行。”
“今晚恐怕不行。意大利的科技并不十分先进,我们的网速整天都很慢。明天有人过来检修,但现在你就用我的电话吧。”
“谢谢。”
他推开椅子,“有人想喝葡萄酒吗?”
“要的,谢啦。”索尼娅说,“丽娜?”
“呃……我还没到喝酒的年纪。”
他笑了,“意大利没有喝酒的年龄限制,所以这里有点不一样。不管怎样,不必勉强。”
“我不用了。”
“马上回来。”他去了厨房。
房间里安静了十秒钟,然后索尼娅放下叉子,“你来这儿我很高兴,丽娜。话说,你有什么需要的话,我很快就能赶过来,真不夸张。”
“谢谢。”我把目光定在她左肩上方某一点。大人们对我老是用力过猛。他们觉得,只要对我足够好,就能弥补我失去妈妈的事实。这有点感人,同时也有点烦人。
索尼娅朝厨房瞄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我想问你,明天什么时候你能去一趟我家吗?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什么?”
“到时候再说吧。今天你就只管安顿好。”
我只摇摇头。我打算尽量少安顿,连行李都不想打开。
晚餐后,霍华德抢着把行李箱搬到楼上。“但愿你能喜欢这个房间。我两个星期前把它重新粉刷、布置了一下,我觉得效果真不错。我在夏天把大部分窗户都开着——那样凉快多了——但要是你愿意,也可以关上窗户。”他说得飞快,好像一整个下午都在排练欢迎词似的。他把行李箱放在第一个房间的门前。
“卫生间就在走廊对面,我在里面换了新香皂和洗发香波。你需要其他东西就告诉我,我明天去买,可以吗?”
“可以。”
“还有,就像我说的,这儿的网络时好时坏,可要是你想试试的话,这儿的网络用户名叫‘American Cemetery(美国公墓)’。”
当然是这个名字了。“WiFi密码是什么?”
“Wall of the Missing.(失踪者之墙。)连在一起写。”
“Wall of the Missing,”我复述着,“什么意思?”
“那是纪念碑的一部分。这里有一些石碑,上面刻了一些没找到遗体的士兵名字。你愿意的话,我明天可以带你去看。”
千万别,谢您了。“嗯,我很累,那么就……”我往门口挪过去。
他心领神会,把一部手机和一张纸条一起递给我,“我写了拨打美国电话的说明。你要输入国家代码,还有地区代码。有问题就跟我说。”
“谢谢。”我把纸条塞进口袋。
“晚安,丽娜。”
“晚安。”
他转身沿着走廊走远了,我打开门,把行李箱拖进房间。总算独自待着了,我感到肩膀上一阵松泛。好吧,你真的在这儿了,我想,只有你,加上那四千位新朋友。门上有锁,我一转,“咔嗒”一声让人安心。然后,我慢慢转过身,打起精神,准备面对霍华德所谓“真不错”的房间。可接着我的心脏差点儿停摆,因为……哇哦。
房间堪称完美。床边柜上一盏可爱的金色台灯透着柔和的灯光,床是古典样式,上面放了无数个绣花枕头。房间两侧各放着一个上过漆的书桌和梳妆台,靠门边墙上挂着一块椭圆的大镜子。在床边柜和梳妆台上还摆放着几个空相框,像是在等我把它们填补好。
我站着呆看了一会儿。这实在太像我的风格了。一个从没见过我的人竟然有办法整出来一间我心目中的完美卧室?也许情况不至于那么糟糕——
此时,一阵风吹进房间,让我注意到敞开的大窗户。我忽视了一条铁律:好得不像真的,就未必是真的。我走过去,探出头。月光下的墓碑像一排排牙齿般地发亮,周围一片漆黑,出奇地寂静。
我缩回头,掏出口袋里的纸条。该动手策划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