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把日记的事告诉艾迪。第二天早上,我没换睡衣就跌跌撞撞跑下楼。关于时差,阿伦完全说错了。一读完那几篇日记,我就把日记本塞到被子里、放在身边,然后踏踏实实地睡了十三个小时。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睡饱的小鸟。
昨晚在我逃上楼前,霍华德说他把手机搁在外头给我用,不用问他要,我简直感恩戴德。要是把昨晚的回程写成一本书的话,名字可以叫作《史上最漫长、最沉默、最难受的旅程》,而且我真不愿意这本书出续集。越少交流越好。
回到房间,我关上门,开了手机电源。先拨国家代码?地区代码?那张操作指南在哪儿呢?试了三次,电话终于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伊恩。
“嗨?”
“嘿,伊恩,我是丽娜。”
远处有刺耳的电子游戏声。
“记得吗……我在你家住过五个月?”我提醒他。
“噢对,嗨,丽娜。你在哪儿来着?法国?”
“意大利。艾迪在吗?”
“不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你们那儿不是才凌晨两点吗?”
“嗯,她好像到谁家里过夜去了。我们现在合用一个电话。”
“听说了。能跟她说我打过电话吗?”
“好嘞,别吃蜗牛哈。”咔嗒。
我唉声叹气。照伊恩以往的记录,艾迪绝不可能收到我的消息。可我特想跟她说说——日记的事、霍华德跟我说的话……所有事情。我像外婆家那只多动症猫咪一样在卧室里团团转。我实在不想接着看日记,但也实在不能闲着胡思乱想。我飞快地换上跑步的衣服,走出房门。
“嗨,丽娜。睡得怎么样?”
我吓了一跳。霍华德坐在门廊秋千上,腿上放着一堆文件,眼下有黑眼圈。正好撞到了。
“挺好,我刚起来。”我把脚抬起来、放在栏杆上,全神贯注地整理鞋带。
“唉,年轻就是好。我看到过日出,应该是快三十岁以后的事了。”他不再晃动秋千,有点结巴地说,“昨晚的谈话你怎么想?我怕跟你讲的方式不太对。”
“我没有不高兴。”我急忙说。
“我跟你妈妈的事,我很想多跟你聊聊。有些事,她没告诉你——”
我把脚从栏杆上撤回来,像是做了个火箭女郎[20]式的踢腿动作,“晚点再说可以吗?我真的要跑步去了。”而且我想先听听妈妈的说法。
他沉思,“好,当然可以。”他想看我的眼睛,“按你的节奏来吧。你想听的话,就跟我说。”我匆忙走下台阶。
“早上在游客中心有你一个电话。”
我急忙转身,“是艾迪吗?”拜托,一定要是艾迪啊。
“不是,是本地电话。对方的名字很奇怪。阿来?阿润?是美国人。他说昨天你出门跑步时跟他见过。”
我头上像洒下一团五彩纸屑一般。他打电话了?“阿伦。全名是‘洛伦佐’。”
“这就说得通了。他说晚上你要跟他一起去参加一个派对?”
“哦对的,看情况吧。”心里老想霍华德还有日记的事,我把其他事都忘了个干净。我还有精神头去吗?
霍华德皱起额头,“他是什么人?”
“他住在附近。他妈妈是美国人,他在那个国际学校上学,大概跟我岁数差不多。”
他脸色一亮,“那很不错啊。不过……哎呀,糟了。”
“什么?”
“我以为他是你跑步时追赶你的一个家伙,就拷问了他。可能吓着他了。”
“我跟阿伦是在公墓后头遇到的。他在山上玩足球。”
“哦,那我肯定要跟他道个歉。知道他姓什么吗?”
“法拉利还是什么的?他们住在一栋像姜饼屋的房子里。”
他笑了,“我知道了,法拉拉家。你碰到他可真巧。我不知道他家儿子跟你同龄,不然就想办法安排你们见面了。派对是跟其他同班同学吗?”
“可能的同学。”我马上说,“我还没想好去不去。”
他的笑容灿烂指数直线上升,像是没听见我说话,“阿伦要我转告你,他八点半才能来。我保证提前做好晚饭,让你有充足的时间吃饭。另外,要考虑给你配一部手机——这样你的朋友就不用打到游客中心去了。”
“谢谢,不过那样有点夸张吧。我就认识一个人。”
“今晚以后,你认识的人就更多啦。你暂时可以把我的手机号码给别人,他们就不用往公墓的座机打了。哦,好消息,网络总算修好了,视频通话应该没问题。”他把文件放在门廊上,“我要去趟游客中心,待会儿见。跑步愉快。”他转身走进房子,小声地吹着口哨。
我眯着眼看他的背影。霍华德是妈妈的错误选择吗?另外,那个派对怎么办?我真愿意跟一些陌生人见面吗?
“这身怎么样?”我靠近笔记本电脑,转着圈,让艾迪看清我穿的衣服。
她凑近了看,脸占满了整个屏幕。她刚醒,眼线花了,样子有点像金发吸血鬼,“嗯——,你想我客气点,还是诚实点?”
“两个都要行吗?”
“不行。这件衬衫看着像是被揉成一团而且在箱底压了三天。”
“这就是事实啊。”
“没错。我选那件黑白色裙子。你的腿迷死人不偿命,你大概只有穿那条裙子才不难看。”
“那是谁的错呀?是你不让我洗衣服,追着看《全美模特大赛》[21]的。”
“凡事都得有个轻重缓急啊。要是我有两米的个子,绝对会上那个节目。”她浮夸地叹了口气,擦着眼睛上的化妆品,“不敢相信,你要去参加派对。在意大利啊。我大概只能又在迪伦家对付一晚上了。”
“你喜欢去迪伦家呀。”
“我才不喜欢呢。大家只会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可又没人肯做决定,最后整晚都在玩桌上足球。”
“想想好的一面吧,他家楼下冰箱里都是玉米煎饼和西班牙小油条,那些很不错呀。”
“你说得没错,吃批量生产的西班牙小油条,比在意大利参加派对好玩多了。”
我拿起电脑,在床上扑通躺倒,把电脑放在肚子上,“可我又不喜欢参加派对,忘了吗?”
“别这么说,你以前喜欢的。”
“后来我妈生病了,大家就都跟我没话说了。”
她抿起嘴,“讲真的,我觉得你想多了。大家不过是怕说错话,懂吗?而且必须承认,你老不爱搭理人。”
“这话啥意思?我可没有不搭理人。”
“哎,那杰克呢?”
“杰克是谁啊?”
“杰克·哈里森?毕业班那个曲棍球队的帅哥?约你约了两个月的?”
“他没有约我。”
“因为你一直躲着他呀。”
“艾迪,我那会老是在哭哭啼啼说我妈,半小时都忍不住。他可能喜欢那样的吗?”
她皱眉,“对不起。我知道很辛苦,可你现在应该可以了。讲真的,我要正经预测一下:今晚你会邂逅意大利最帅的男生并且爱上他。就是别爱得乐不思蜀啊。我觉得这三天好漫长。”
“我也觉得。那就黑白裙子?”
“黑白裙子。你以后会谢谢我的。回家后赶快给我回电话,再跟我聊聊日记的事。我大概要请个摄影师跟拍你了。你的生活日常都可以拍一档精彩的真人秀了。”
“丽娜!晚饭好了。”
我照了照镜子。我没听艾迪的意见,最后还是穿了自己最爱的牛仔裤。另外,我实在太紧张,也吃不下饭。
凡事大概都有头一回吧。
“听到了吗?”霍华德叫。
“来了!”
我抹了点唇彩,最后一次理了理头发。我花了三刻钟用烫发熨斗烫平头发,至少现在头发像个人样了,但我可不敢保证别人也这么觉得。只要有人投来奇怪的目光,它就会秒回原本的凌乱。“你有点像美杜莎[22]。”艾迪有一次语重心长地跟我说。
霍华德在楼梯底下迎接我,递给我一大碗意面。看得出,他在努力缓解紧张气氛,目前效果还不错。
“你这样子挺好看。”
“谢谢。”
“抱歉晚饭迟了。有点维修的事要处理,我以为要弄一晚上呢。”
“没关系。”我放下碗,“谢谢晚饭,可我其实不太饿。”
他挑了挑眉毛,“不饿?你今天跑了多远?”
“十一千米。”
“你没事吧?”
“大概有点紧张。”
“理解。认识新朋友是挺让人忐忑的,可你肯定很招人喜欢。”
嘀!我们同时往窗外看去,见阿伦正沿马路骑着一辆闪亮的红色踏板摩托车。我的心揪了起来。干吗同意去呢?能赖掉不去吗?“他就是法拉拉家的男孩?”
“是的。”
“他来早了。他不会用摩托车载你去吧?”
“嗯,应该是的。”我抱着希望朝霍华德瞥了一眼。也许他会不准我去!那样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可是,新爸爸有资格规定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吗?
霍华德三大步就穿过客厅,打开门,“洛伦佐?”我赶紧跟过去。
“嗨,霍华德。嗨,丽娜。”阿伦穿着牛仔裤和貌似很贵的球鞋。他把摩托车撑脚支起来,跳上台阶,朝霍华德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之前电话里误会了,实在抱歉。我把你跟其他人弄混了。”
“没关系。知道你不会用电锯追杀我,我就很开心了。”
我的天,霍华德还真拿他的新角色当回事。“丽娜,准备走吗?”阿伦问。
“嗯,可以了。霍华德?”我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他在打量阿伦的摩托车,满脸严肃。
“你骑那玩意儿有一阵子了?”
“十四岁就开始骑了。我骑车很安全的。”
“有备用头盔吗?”
“当然有。”
霍华德不紧不慢地点头,“好吧,骑车当心,尤其是回来的路上。”他冲我努努头,“è Nervosa. Stalle vicino.(她有点紧张,要一直陪着她。)”
“Si,certo.(好,没问题。)”
“哎,不好意思,你们说什么?”我问。
“男人的对话。”阿伦说,“快走吧,要来不及了。”
霍华德把手机连同一张二十欧元钞票递给我,“拿着,以防万一。公墓的电话号码在手机里。我没接的话,索尼娅也会接。你几点到家?”
“不知道。”
“不管几点,我都送她回来。”阿伦说。
“那就说好一点吧。”
我看着他。一点啊?他真的是很希望我交到朋友。
霍华德坐在门廊秋千上,我跟着阿伦来到摩托车前,他从座位下隔层里拿出一个头盔给我。
“准备好了?”阿伦问。
“准备好了。”我费劲地跨到后座上,没多久,阿伦和我就在马路上飞驰起来,凉爽的风吹拂着我们。我紧紧抓住阿伦的腰,笑得像个傻瓜。那感觉,像是坐在一把电动扶手椅里,超快、超爽。我往后扫了一眼,发现霍华德在门廊上看着。
“你为什么叫他‘霍华德’?”阿伦用盖过摩托车响声的声音喊道。
“那还能叫什么?”
“‘爸爸’?”
“没办法。我跟他还不太熟呢。”
“不是吧?”
“就……说来话长吧。”我迅速转移话题,“派对在哪儿开?”
他没说话,往主干道打了方向灯,转弯往佛罗伦萨的反方向开去。“在我朋友埃琳娜家。我们一直都去那儿,因为她家房子最大。她妈妈是美第奇的后代,她家有个大别墅。埃琳娜要是喝醉了你肯定能看得出,因为她会告诉别人,要在以前他们都是她家的用人。”
“美第奇是什么?”
“佛罗伦萨很有势力的家族,他们就是文艺复兴的金主。”
我立刻脑补出一位仙衣飘飘的少女来。“我的穿着合适吗?”
“什么?”
我又问了一遍。
他在红灯前减速,扭头看我,“你的样子很棒啊,我们穿得差不多。”
“嗯,可你的样子……”
“怎么?”
“更酷点儿。”
他把头往后一扬,跟我的头盔碰在一起,“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