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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宫游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袅袅歌声在夜空下回荡,容貌俊美的少年少女们身穿华服,在灯火下载歌载舞。金碧辉煌的房间中萦绕着沁人心脾的香气,长桌上摆满了美酒和四时鲜果。

一个身穿布衣、头发枯黄的瘦弱少女推开了门,看到的就是这宛如仙境般奢丽诱人的一幕。

屋子里似没人注意到她,她小心翼翼地在这些仙子般的美人中穿梭,停在了窗前。镶着金边的木窗敞开了一条缝隙,可见细雨纷飞,松涛如海。

她推开木窗,只见整座山都被灯火点缀,无数盏花灯悬在树梢,将夜晚的山林映得如白昼般明亮。

石阶像是一条银色的光带,从山下迤逦蜿蜒而来,遥遥看去,正有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踏着美丽的光练,拾阶而上。

虽然看不清容貌,也可见他衣袂飘飘,身形俊朗,举手投足都带着几分风流之气。

“怎么会有如此美人……”她低声感慨,将窈窕的身体探出了窗外。

青衣少年快步走到了山顶的宫殿前,身影一闪,已经踏入了辉煌的灯火中。而就在这时,两扇厚重的大门缓缓关上,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推着它们一般。

随着咣的一声闷响,门严丝合缝地阖上,万丈金光消失于黑夜,满山灯火也次第熄灭。

整座山黑如墨锭,与夜色融为一体,只剩下一弯月影,像是只半睁半合的眼,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之上,凝视着这亘古不变的长夜。

◆一◆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月落乌啼,汴河上传来琅琅读书声。

一个身穿月蓝色衣袍、头戴同色纱帽的少年正坐在一艘扁舟上,一边赏月,一边摇头晃脑地背诗。

他不过二十出头,清秀中透着几分憨厚,却正是花痴书生王子进。

河水如练,河心穿梭着来往的扁舟和画舫,几名轻佻美丽的歌姬看到了他,都娇笑着朝他丢出水果和锦帕。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他见引得美人注意,更加大声地朗诵起来。

可就在这时,却听美人们发出连连赞叹之声,蜂拥着向船头跑了过去。他心下一沉,知道不妙,忙向小舟后看去。

果然,只见绯绡一袭白色吴绫长袍,衣袂翩翩,长身玉立地站在船尾,宛如仙人下凡一般俊美飘逸。

他拿起玉笛,凑在红唇边,轻轻吹奏起一首《春江花月夜》。

“真是太美了!”“奴家从来都没见过这样俊俏的郎君!”“让他上我们的船吧,我给他银子都行!”

画舫缓缓从两人的小舟旁划过,歌姬们又从船头跑到船尾,只为一睹绯绡的风姿。她们互相推搡,想要多看这美少年几眼。

可江水悠悠,还是让两条船擦肩而过,华丽的画舫满载着女人们的叹息,顺水远去。

“你是故意抢我风头的!”王子进手脚并用地爬到船尾,质问绯绡。

绯绡却不理他,仍闭着眼睛吹奏玉笛。但见月光如轻纱般笼罩在他身上,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梦幻的光晕,照得他黑发如炭,肌肤宛如玉雕般晶莹剔透,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王子进看着他过人的风姿,也不由得呆住了。

“我只是见这江天明月格外美丽,想要吹首曲子而已。”绯绡吹罢一曲,放下玉笛,红唇微翘,笑眯眯地说,“子进,何必那么小气呢?”

“嘁,死狐狸,就知道你有借口!”王子进气鼓鼓地坐下,拿起酒杯喝酒,不愿跟他多费口舌。

绯绡出够了风头,捋了捋绸缎般的黑发,也坐在他对面吃起了鸡。只见他双手齐上,飞快撕下一只鸡腿,跟方才翩然出尘的模样截然不同,一看就是只贪吃的狐狸。

王子进朝他翻了个白眼,只能仰头赏月,将一腔热情,都付与了这春水与月色。

绯绡正吃到兴头上,突然浑身一僵,凤眼含威,死死地盯住了苍茫的夜空。

“你、你怎么了?”王子进看他脸色,心知不妙。

可绯绡根本不回答他,丢掉了吃到一半的鸡,身形如电,居然飞快地钻进了船舱里。几乎在他消失的同时,一个白点出现在了半空中。

王子进好奇地看向那个宛如针尖大小的白点,只见它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竟然是一只纸鹤。

他立刻被吓得脸色惨白,这种纸鹤是铁公鸡兼算盘精青绫报信专用的,它从来不会送来喜讯,只会带来霉运。

果然,纸鹤一见到他,就收拢翅膀停在了他的肩头。王子进硬着头皮将它放在手中,只见它残破不堪,翅膀还少了半截,似经历过千难万险。

“绯绡!绯绡!青绫似乎遇到麻烦啦!”他抓起纸鹤,朝船舱中嚷,“别躲了,快出来面对!”

“我什么都听不到。”江风中传来了绯绡幽幽的叹息。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最终他还是被王子进喊出来,满脸嫌弃地看着放在甲板上的纸鹤。

“真讨厌啊,要求助也不知道留个口信,还要我亲自去找。”他翻开纸鹤,只见上面空无一字,越发不耐烦。

“那怎么办啊?我们要去哪里找他?”

“希望这只鹤能认得路。”绯绡说罢,手心中腾起一簇青蓝色的狐火。火光一闪,转眼就将纸鹤点燃。

燃烧的纸鹤振翅飞到了空中,盘旋了一圈,顺水而下。绯绡手指微动,捏了个法诀,船下的江流宛如一只巨大的手,推动着小舟飞速前进,快得仿佛有十几个艄公同时挥桨。

王子进站立不稳,一个趔趄跌倒在甲板上,但见纸鹤浑身是火,像是一颗启明星般在前方遥遥引路。

江水越来越湍急,不知要将他们带到怎样未知的前路。

◆二◆

船在河中行了整晚,将东京城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可纸鹤仍不知疲惫地拼命挥动着翅膀,在半空中翱翔。

王子进在船上坐得头昏眼花,还没来得及喘息,就又被绯绡拖下了船,找了处驿站,赁了两匹马继续赶路。

路越走越荒僻,待晚霞缀满天边之时,两人已经来到了一座荒山脚下。那只燃烧着狐火的,奋力振翅的纸鹤终于不飞了,它发出一声悲鸣,化为灰烟,散落在余晖中。

而王子进也筋疲力尽,头一歪从马上跌下来,蹲在草丛中呕吐不停。

“青绫出现,果然不是要钱,就是要命……”他一边吐一边哀号。

绯绡依旧精力充沛,仿佛根本没经历过长途跋涉。他翻身下马,驾着王子进,挺直脊背四处眺望,“子进,我看见了炊烟,你说会不会有鸡卖呢?”

“这荒山野岭之地,哪那么容易找到鸡吃……”王子进被他拖着在荒野中疾奔,只觉长草绊脚,几次都差点摔倒。

说来奇怪,他走了一段路,果然见几道袅袅炊烟在金紫色的霞光中缓缓升起,送来诱人的饭香。

他腹中饥饿难耐,忙甩开绯绡的手,快步跑在了前面。绕过了一片小树林,眼前出现了几户人家,俨然是个小小村落。

最妙的是村头竟然有个小酒馆,酒旗在晚风中摇曳,像是一只充满诱惑的手,朝他招个不停。

王子进心花怒放地走进了酒肆,但当他看清屋内的景致时,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只见狭小简陋的厅堂中,端坐着一个身穿桃红色绣梨花襦裙的女童,她不过十岁出头,皮肤白皙,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却如古井般深沉,表情是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六、六月……”他吓得后退了一步,因为这女童不是别人,正是吃了不老不死药,活了千年之久的六月。

就在一年前,她不知哪根弦搭错了,整日跟青绫混在一起骗吃骗喝,居然成了他的得意搭档。

“你果然在这里。”身后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却见绯绡踏着夕阳,沿土路而来。他唇边含笑,美目如星,似早就料到六月会在附近。

“青绫遇险,自然第一时间给你传递消息,而这山脚下只有这家酒馆有鸡有酒,我在这里等你们当然最是方便。”六月开心地笑,圆圆的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王子进见她特意装出的童稚可爱,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快来吃吧,已经嘱咐店家为你们准备好了烤鸡。”六月笑眯眯地将一盘鸡推到了绯绡面前。

绯绡优雅地坐下,行云流水般拆骨吃鸡,表情专注而陶醉,仿佛已将青绫忘到了脑后。

“话说,青绫到底遇到什么麻烦了?”最终还是王子进吃饱喝足,才想起了失踪的算盘精。

“唉,都怪青绫贪心,他接了单生意,替西京一位富贾找个叫‘梦魂草’的宝物。给我留下了张字条,就一去不复还了。”六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鹤,仔细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小字。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王子进轻轻念着小字,“这是李太白的诗啊,讲的是梦游仙境的经历,他在暗示自己去了仙山吗?”

“我猜也是这个意思。”六月抬起头,望向门外,“而仙山,就在这里。”

“什么?就是这鸟不生蛋的地方?”王子进惊诧地指着外面荒僻的景色。

此时阳光隐没于密林,天空变成了雾蒙蒙的黑,而在这黑暗之中,可见一座大山巍峨的影子。

它沉默而高大,宛如一只蛰伏的猛兽,让人感受到无形的压力。

“看样子没错,毕竟是青绫放出的纸鹤带我们来的,他应该就在附近。”绯绡终于吃完了鸡,举着酒杯,悠然地说。

“可这明明是座荒山。”

“子进,你忘了平日读过的书了吗?”绯绡朝他眨了眨眼睛,“哪座仙山能被轻易找到?”

王子进恍然大悟,拊掌道:“我明白了!有通道!”

“梦魂草就在仙山之中,所以只要找到那座山,一切谜团都可迎刃而解。”六月望着远山含黛,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容颜再次变得沉稳凝重,没有半分孩童的天真烂漫,分明是个老谋深算的猎人。

王子进看着她肃杀冰冷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三◆

绯绡掏出了几个铜钱结账,又把店家细细叫来盘问,打听这附近可有仙山。哪知不问还好,一问起来这小酒馆的店主就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这里自古就流传着仙山的传说,据说雨后初晴,云雾缭绕中,有人目睹过仙人站在云端,容貌美丽,风姿翩然,更有人在起雾时看到整座山灯火通明,宛如仙境。

不少写游记怪谈的文人骚客听到消息,亲自来探访,而这家酒馆就是为了招待外来的人而建的。

“这么久以来,他们查到了什么没有?”王子进好奇地问。

“当然没有,所谓仙山,自然是有仙缘之人才能看到。”老板呵呵地笑道,“不过倒是有几个人进山了就没出来过,可能被仙人带走了吧。”

六月眼睛一亮,问他有没有见过一个身穿青衣的美貌少年,但这中年汉子却摇了摇头,似乎对青绫毫无印象。

三人见再也问不出什么,只能失落地离开了酒馆,向山中走去。

此时虽是夏末,但山风凄寒,好似流水般带走了人的体温。走了不过半个时辰,王子进就已经冻得哆嗦个不停。

“这山好奇怪。”绯绡朝风中闻了闻,“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而且树都长得很高大。”六月指着黑黝黝的山林,“要是白天走在里面,估计连阳光都看不到。”

“守着这么大一座山,村民居然只有十几人,更是怪中之怪。”绯绡望着身后山村中的寥寥灯火,剑眉微皱,“难道这山根本不产山货,连一方人都没法养?”

“绯绡,你留意到方才那人说的话了吗?”王子进打了个喷嚏,提醒他道,“他说仙人总是在雨后或者大雾时出现。”

“看来真是要有‘仙缘’的人才能进得了‘仙山’呢……”绯绡喃喃自语,唇边荡漾出一丝笑容,“偏偏我好像就是这种‘有缘人’。”

他说罢从王子进手中拿过酒壶,拔开瓶塞,将酒纷纷扬扬洒到了半空中。但酒水却并没有落下,而是在夜空中凝聚成了一簇簇宛如蒲公英般的水汽。

水汽飘散到天际,不过片刻便引来几片乌云。

“你们这些臭狐狸,还是有些本事的。”六月仰望着云层聚集,满意地点头。

几乎在她话音落地的同时,风云际会,天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方才还是繁星满天的夜空,已经遍布乌云。

晚风乍起,雷声轰鸣,方才还月朗风清的夜空已经飘起了蒙蒙细雨。

雨落如注,将王子进浇成了个落汤鸡。他抖得更厉害,用来御寒的酒也被绯绡拿来求雨了,只能跑到一棵大树下避雨。

他刚站到树下,就见山坳处有灯光一闪,似乎有人点亮了灯笼。

“绯、绯绡!”他结结巴巴地叫,因为随着雨势加大,更多的灯笼亮起来,像是在黝黑的山上撒下了无数繁星。

绯绡和六月显然也见到了这奇景,忙唤他一起进山。

随着灯光点燃的同时,山风也变得温暖和煦,甚至仔细嗅来,还能闻到清雅怡人的檀香气味。

当他们来到山坳处,竟看到一条由白玉砌成的台阶。玉阶在灯光的照耀下,宛如一道银色的光练,蜿蜒通往山顶。

“果然是仙境啊。”王子进赞叹地望着这美妙景色,说着踏上了玉阶,满怀期盼地向山上走去。

他步履轻盈,丝毫不觉得累,又走了几步时,竟然听到林中传来丝竹声声,仙乐袅袅。婉转清丽的乐声化入耳中,令人心旷神怡,说不出地舒服受用。

“我看是鬼域还差不多。”绯绡却不以为然,眼光越发冷峻。

六月仿佛也被这奇妙的景色吸引,脚步变得轻盈,跟在王子进身后,蹦蹦跳跳地拾阶而上。

三人走到半山腰时,只见灯火越来越多,但仔细看去,发光的竟然全是绽放的铃兰花。那些兰花足足有拳头大小,倒吊在树梢上,每朵花的花芯中都躲着几只萤火虫。

“太美了!”六月摘下一朵花,捧在手中,惊叹地说。

王子进也学她的样子,把一朵花拢在袖中,让它为自己照明。两人快步前行,很快就来到了山顶,绯绡却跟他们拉开了距离,跟在最后面,遥遥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荒芜冷清的山顶上,竟然有一座繁华瑰丽的宫殿。殿外挂着两个一人多高的金色灯笼,写着“广宵宫”三个漆字。

殿前两丈多高的镀金大门敞开了一条缝隙,奔涌出如海金光。

“门后似乎有很多人,不知青绫是否在里面?”王子进好奇地凑近门缝,只听门内丝竹声响,魅影舞动,里面的人似在举行盛大的宴会。

“那么多废话干吗?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六月身形娇小,敏捷地从门缝中钻了进去,居然丝毫也不害怕。

王子进怕她有危险,忙紧随其后。只有绯绡皱眉望着好奇心盛的二人,连连摇头。

“哇,好多美女!”王子进一进入大殿就惊喜地高呼。

只见殿中正在举行歌舞宴乐,足有几十人之多,身穿纱衣的美人有的在弹奏箜篌,有的在翩翩起舞,看得王子进眼花缭乱。

而六月也痴迷地走向了位于大殿中央的水池,池水清澈见底,宛如一块巨大的菱花铜镜。她朝水中一望,竟欣喜地看到了一张成年女子清秀美丽的脸。

“这就是我长大了的样子吗?真是太好了……”她跪在水池边,望着自己的倒影,居然开心得哭泣起来。

“这位姑娘,舞姿如此翩然,可否让我为你吟诗一首?”王子进则走向了一位身穿淡粉色衣裙的漂亮少女,被她的粉面桃腮勾得失了魂魄。

六月意乱神迷地看着水池,头一歪就要栽进去。绯绡疾步赶来,忙一把将她拉住。

“别动我,我终于长大了,我要去找青绫……”可她却像是发了疯一般,拼命要挣脱绯绡的手。

绯绡拗不过她,只能松开了手,反正她是不老不死之身,也不会溺水而死。

六月扑通一声跳入了池中,微笑着拥抱自己水中的倒影。而在宫殿的另一边,王子进则围着曼妙少女翩翩起舞,眼中只有美丽的仙娥,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绯绡望着癫狂的二人长长叹息,孤身穿过了轻歌曼舞的仙子们,向大殿后走去。其间有一个身穿羽衣、袒露着双肩的娇艳少女要拉住他,却被他甩开了手;还有一个白皙清秀的少年走过来,挑逗地撩起了他的黑发,也被他举手振开。

他径直走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衣袖轻扬,袖底生风,风到之处一扇暗门缓缓打开。

◆四◆

暗门外是一条游蛇般蜿蜒的小径,弯弯曲曲通向幽暗的树林。他打了个响指,飘飞的细雨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缥缈如绢纱的蓝色夜雾。

夜雾轻轻覆在整座山上,令树林更朦胧,景致更清幽。他这才悠闲地踏上小径,缓步而行,仿佛在自家庭院散步一般。

走了半炷香的工夫,不远处便出现了一片青翠如碧海的竹林。低沉婉转的箫声,像是午夜的絮语,低低地从林中传来。

他眼含喜色,知道青绫就在不远处,疾向林中走去。

竹影随风轻摆,如碧涛涌动,海心深处露出一个白玉铸就的典雅小亭。一个青衣翩然、黑发如墨的美貌少年,正倚在栏杆上吹奏着竹箫。

少年身姿挺拔,举止风雅,好似竹子变作的君子般清雅端方。

“真是好听,能再为我吹一首吗?”亭中传来了欢快的笑声,一个少女盘膝坐在青绫的身边,不住拍着手。

“难得姑娘想听,在下献丑了。”青绫温柔地笑着,又将洞箫凑到口边,奏起新曲。

箫声呜咽悠远,在夜风中回荡,好似一首低沉深情的诗,撩拨着听者的心弦。绯绡听得不住点头,也掏出自己的碧绿玉笛吹奏起来。

笛声比箫音高了几度,立刻将婉转徘徊的箫声压了下去。

“是谁?”少女猛地站起来,看向笛声起处。

而站在她身边的青绫也放下洞箫,好奇地回过了头。

“青绫,不要沉迷于梦中了,跟我回去吧。”绯绡放下玉笛,柔声对青绫说。

“我不认识你,不要打扰我的闲情逸致。”青绫甩了甩衣袖,秀眉微蹙,不愿理他。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小女名唤曹仙,自小就在这天宫长大,跟青绫公子一见如故,忍不住留下他多住了几日。”少女施施然地朝他行了个礼。

朦胧的夜雾中,可见她衣饰朴素,顺滑黑亮的秀发只以一根缎带松松地绾在脑后。看容貌二十出头,身材清瘦,皮肤却白皙如玉,一双修长的美目不流于群芳,为她增添了几分出尘脱俗的气息。

“姑娘莫要管我是谁,只需知道,我是来这鬼域中救人的就好。”绯绡依旧笑盈盈的,拱手朝她行了个礼。

“这里明明就是天宫,怎能说是鬼域?”曹仙听他贬损自己的住处,不由得怒上心头。

“如果你再出言不逊,污蔑曹姑娘,就莫怪我不客气了。”青绫振袖一挥,罡风乍起,直朝绯绡面门袭去。

绯绡却躲都不躲,只轻轻扬了扬手,瞬间就令刚烈如刀的疾风烟消云散,厉声问道:“你连六月都忘了吗?她一直在找你。”

“当然没忘,我来到这里,也是想找到能让她变成个普通人的办法。”提到六月,青绫面现悲戚之色,长长叹了口气。

“你这重色轻友的死狐狸,说了半天,你只把我给忘了,那还给我传递什么求救的消息?”绯绡被他气得哭笑不得,手腕一翻,玉笛已经变成了一把刃光带血的妖刀。

青绫忙将曹仙挡在身后,长臂一展,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青锋宝剑。他身影化为一道青光,疾向绯绡奔去。

绯绡身形也快如闪电,刀刃微晃,格住了他的剑锋。

两个美貌的少年,瞬息间就动起了手,他们的身影都快如鬼魅,只见一道青光一道白影夹杂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青绫,小心啊!”曹仙紧张地轻呼,脸上尽是关切之色。

她话音刚落,一截枯藤从树上落下,蛇一般缠住了绯绡的脚腕。绯绡被绊了个趔趄,眼看就要跌倒,哪知他灵敏至极,居然单手撑地,足尖一点,竟然出其不意地踢飞了青绫手中的剑。

青绫怒从心来,纵身一跃,身后已经多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尾巴如同坚硬铁棍,挟着劲风直袭向绯绡的面门。

绯绡顺势抓起了困在脚上的枯藤,奋力挥成了一个满月,抽向青绫的尾巴。只听空中传来啪的一声脆响,狐尾和枯藤紧紧缠在了一起,青绫站立不稳,一跤跌倒在地。

“你、你这讨厌的家伙,我跟青郎惺惺相惜,隐居在这天宫般的仙境,碍着你什么事了?”曹仙见青绫落了下风,慌忙从亭中奔出来。

茂密的翠竹如海涛般自动倒向两边,为她让出了一条道路。转眼之间,她就如巨船分水般,挟着万钧之势,站到了绯绡面前。

她秀美的面孔变得狰狞,修长的双眼凌厉地吊起,乍一看像个修罗面具。

“你忘了自己是谁吗?快点想起来吧,你的本来面目并非如此的。”绯绡也不怕她,丝毫也未退缩。

“我怎么不知自己是谁?我自小在这天宫中长大,是排名最末的一位仙人!”曹仙眼中含泪,悲愤地瞪着绯绡,“在这宫里没人喜欢理我,等了百年才等来了青郎,你却又要将他带走……”

青绫见她伤心欲绝,心中怜惜,双手生出利爪,就要向绯绡抓去。

“我们俩继续缠斗,只会两败俱伤!”绯绡凤眼含着精光,一转身擒住了青绫的双手,“你好好看看周围,这真的是天宫吗?”

他周身散发出青色的火焰,火焰随风飘舞,照亮了树林。但见每棵竹子下都长着一簇花朵,花苞都似拳头般大小,细绢般透明,散发着朦胧的紫色光辉。

“这、这是?”青绫停住了手,已经认出了这种美丽的花。

“地狱铃铛,能致幻的毒草,它开满了整座山。”绯绡双臂一扬,更多青蓝色的狐火飞到了半空中。

只见山中遍是花苞,它们如云雾般蔓延了整个山野,树梢上、宫殿前、翘角飞檐之上,都如繁星般缀满这诱人的紫色。

◆五◆

“难、难道这些都是幻觉?”青绫捂住了额角,努力回想着过去的经历,“我是为了找一种叫‘梦魂草’的物事来到这里的,据说那种草是天宫中难得的宝物,只有天人才能拥有……”

“你错了,并不是天人创造了草,而是草孕育了这仙境般的天宫。”绯绡拈起一朵铃铛似的花苞,轻轻嗅了嗅,“仙人每逢雨后才现身,是因为经过雨水滋润,地狱铃铛散发的毒雾更甚。而因为它的蔓延,这座山里没有任何产出,连村民都留不住。”

“你、你骗人,天宫怎么能不存在?从我记事起就住在了这里!”曹仙气急败坏,她振袖一挥,地面都随之颤动,华丽的宫殿宛如巨兽般发出一声咆哮。

大门发出隆隆巨响,崩落塌陷,激起滚滚尘灰,千万块瓦片宛如鸟群般向绯绡飞来。

“青绫!”眼见瓦片遮天蔽月,如坟墓般要将他掩埋,绯绡忙呼唤青绫。

青绫不假思索地举起长剑,在半空中画了个“十”字。而绯绡也抡起妖刀,在两人脚下的地面上画了一个圈。

刹那之间,如鸟群般的瓦片挟着巨力飞冲而至,却都撞在了一个看不见的透明屏障上,在撞击之中化为烟尘。两人站在结界中,只觉天地间被黑色的飞灰充溢,连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看,你果然是认识我的,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有些东西是印在骨血中的,永远不会忘记。”绯绡看向跟他并肩御敌的青绫,满意地点了点头。

青绫冷哼一声,不爱理他,但仍高举长剑,维持着结界的平衡。

一刻钟之后,所有的瓦片都化为了飞灰。曹仙咬牙切齿地举起了手,要发起下一次攻击,绯绡却收起长刀,姿态翩然地撤掉了结界。

“你在找死?”她双眼通红,得意地大笑,“那太好了,给你个立柱,让你尝尝被压扁的滋味!”

“是吗?既然你忘了一切,那只能我帮你回想了!”绯绡丝毫也不畏惧,红唇含笑地站在灰烟之中。

他的白衣黑发都随风飘荡,宛如一只翩翩欲飞的白鸟,五官精致美丽,恰似超凡脱俗的神仙。

而在他的身后,一个十丈余长、两丈余宽的石柱缓缓坍塌,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当头向他压来。

“快躲开啊!”青绫纵身就要将他推开。

“哼,我才不会跟疯子缠斗,只会毁了整个幻境!”可绯绡却伸开双臂,朗声长笑,周身冒出青蓝色的火焰。

火焰宛如烟花般飞上半空,绽放出光亮,又如落雨般飞下。转眼之间,狐火便点燃了整座大山,粉紫色的花朵一遇到火苗,立刻被烧成了一团黑炭。

重若千钧,即将压在他身上的立柱分崩离析,宫殿龟裂倒塌,竹林变成一片青蓝色烟雾在火中消逝。

富丽堂皇的天宫仙境被毁于一旦,漫山遍野只有蓝色火焰肆虐燃烧。

曹仙的身影被狐火照亮,变得缥缈而浅淡,肌肤如薄冰般脆弱而透明。她不再怨恨,面容平静地站在火焰之中,又变成了高雅出尘的少女。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我啊……”她神情恍惚地打量着在火中化为灰烬的亭台楼榭,两行清泪,缓缓流下脸颊,“真是可笑……”

她叹息般轻吟着,清丽的身姿消失在灼灼狐火之中。

山风呼啸,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熄灭了漫山火焰。苍茫的深山里只有树木林立,荒草丛生,在月光下散发着荒芜悲凉的气息。

瑰丽的宫殿,娇美的仙子,都像是午夜的清梦,虽点缀了漫长的夜色,却无法在清醒时留下任何痕迹。

青绫茫然地打量凄冷荒芜的山林,信步而行。很快就看到一个书生正面色绯红,含羞带臊地抱着一块腐烂的木头,正是花痴王子进,随即他又看到了六月,小小女童浑身淤泥,脸上满是陶醉的笑容,坐在一处水洼前。

青绫扶起了六月,抱歉地看向身边的绯绡,“我做了个长梦,梦中有一位少女,说她有能让六月长大的办法,只求我留下为她奏曲……”

“没关系,只要不沉湎于梦境就好。”绯绡含笑拿出折扇,如风流公子般遮住了半张俊美的脸,“毕竟千秋万载的时光,在回首时看来也不过是大梦一场。”

“天宫呢?仙女呢?我怎么会在这里,这些荒草是怎么回事?”王子进被他们的对话吵醒,一把丢下怀中的烂木头,跑到了绯绡身边。

绯绡笑而不语,带着他走向树林深处的一处茂密的灌木丛。而青绫也以法术唤回了六月的神志,将她抱在怀中,跟随着二人的脚步。

绯绡拨开了茂密的树枝,只见树丛中躺着几具惨白的骷髅,泛着阴森冰冷的光。

“这就是曹仙?原来她是一缕幽魂化作。”青绫望着那累累白骨,猜测这些人生前的心愿被地狱铃铛无限放大,才造就了这天宫般的幻景。

“不,这些是沉迷于仙境,送了命的游人。”绯绡摇了摇头,走入灌木丛中。

“那曹仙是……”青绫迷惑不解。

绯绡伸手探入树根,在泥土中翻出了一个竹简,轻轻地在月光中展开。

竹简斑驳破烂,绳子已腐朽了多半,看样子是几十年前的物事。棕色的竹子上,被人刻下了一行行龙飞凤舞的诗句。

“仙人揽六箸,对博太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王子进借着朦胧月色,一字一句念起来,惊讶道,“这是曹植写的《仙人篇》啊!”

“曹植?曹仙……”青绫沉吟着,隐约猜到了什么。

“俯观五岳间,人生如寄居……升龙出鼎湖,徘徊九天下,与尔长相须。”绯绡轻抚着竹简,念出了最后几行字,“是的,这就是曹仙的本体,她是一首旷世绝俗,却郁郁不得志,被丢弃在深山间的诗。”

青绫惆怅地拿过竹简,放在手中抚摸,仿佛从泛黄的老竹中感受到了温润的暖意。

世间万物皆有灵,而漫山遍野的梦魂草,增加了它的力量,令它化身成了妙龄少女,做了个关于天宫和仙人的梦。

“庄周晓梦迷蝴蝶,不知庄周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他轻柔地合上了竹简,柔声道,“无论如何,祝你好梦。”

风掠过长草,吹起他青色的衣襟,仿佛正有一个清瘦的少女,站在山川与明月之间,朝他颔首微笑。

◆六◆

绯绡的一把火烧光了山中的毒草,背井离乡的村人得知消息纷纷赶回来,热火朝天地在山里伐木开荒,耕地种田。

原本死寂沉沉的大山,也重焕生机,仿佛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妪在一夜间回春,变成了姿容明媚、眼波流转的妙龄少女。

半月之后,一个晴空万里的午后,绯绡和青绫等人结伴登上了东京城外最秀美的一座山峰。山峰中有一处翘角飞檐的凉亭,好似只振翅欲飞的鸟一般停在山巅。

“把它留在这里,应该就不会觉得郁郁不得志了吧?”绯绡站在亭中,眺望着云气萦绕的山景,只觉景色美不胜收,如临仙境。

王子进从盒子中掏出了修复一新的竹简,交给了青绫。青绫纵身一跃,将竹简放在了凉亭的横梁上。

王子进心善,仍然怕会辜负了这首心高气傲的诗,掏出了笔墨,将整首诗誊写在了凉亭的木柱上。

他肚中墨水虽少,字却写得龙飞凤舞,飘逸潇洒。

青绫轻轻地抚摸着木柱上的墨字,沉默了一会儿,从衣袖中掏出洞箫吹奏起来。箫声在青山绿水中回荡,缠绵悱恻,既像是情人间关切的低语,又像是旧友离别时的叮咛。

几人皆沉醉在这婉转凄美的旋律中,沉默地看着眼前宛如仙境的层峦叠嶂,似在为那不甘平庸的青衣少女送别。

待他们离开凉亭,走上归途时,已是霞光漫天的傍晚。

“有一件事我想不通,那天为什么我跟六月都中了毒,你却没事?”王子进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好奇地问绯绡。

“在进山之前,我听到下雨时仙境才出现,就猜测可能是毒气在作怪。”绯绡得意地扬了扬剑眉,笑嘻嘻地答,“所以上山之前,我就掏出两簇狐毛塞住了鼻孔。可没想到毒雾居然如此厉害,你们一上山就被迷得神魂颠倒,你抱着树桩跳舞,六月对着泥坑发呆的样子真是太有趣了!”

他拊掌大笑,貌如天仙的脸蛋都笑得变了形。而其余三人则阴沉着脸,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才能解心头之气。

“不过子进,还是要谢谢你。”他笑了一会儿,突然郑重其事地对王子进道谢。

王子进被他说得一愣,满腔怒气都不知该往哪里撒。

“如果没有你的奇异举止,我也看不出哪里有毒。”

“说白了就是拿我试毒吗?”王子进越发生气,一甩袖就快步向山下跑去。

“子进,方才上山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家卖炖鸡的店,等会儿一起去吃吧。”绯绡笑嘻嘻地摇着折扇跟在他的身后。

王子进仍憋着气,埋头走路。

“老板的女儿是个俏丽的娘子,在店里帮忙。”

王子进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几分。

绯绡得意地扬了扬眉毛,朝青绫和六月招了招手,四人一起走向了山路边的小酒馆。

待享受完可口的炖鸡,喝完了两壶黄酒,王子进仍没有看到什么俏丽的少女,只有两个粗笨的村妇在小店中忙碌。

他知道自己又受骗了,可他早已习惯了绯绡平日无伤大雅的小谎言,也不以为意。

倒是青绫放下酒碗,就朝绯绡摊开了手掌,狡黠地笑了笑,“那种难得一见的毒草,你舍不得全烧了的,把私藏留下的给我。”

绯绡一愣,随即笑容浮上了玉面,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瓷瓶,放到了青绫的手中。

“真是瞒不过你,居然被发现了。”他惋惜地摇了摇头,“虽然有些不舍,但谁让你是我的朋友呢。”

青绫接过瓷瓶,满意地笑了。

“记住,没事千万别打开,你知道它的厉害。”

“此番多谢了,如果有事需要帮忙,尽管差遣。”青绫将瓷瓶仔细放入怀中,跟二人拜别,几乎是逃一般带着六月离开了,生怕绯绡反悔。

“你真的给他啦?”王子进望着两人携手下山的背影,惋惜地摇头,“我还想多做几个好梦呢!”

“嘻嘻嘻,你说呢?”绯绡眉眼弯弯,宛如狐狸般露出狡诈的笑容,玉手一翻,又变出了个一模一样的瓷瓶,“我也想在一只鸡上吃出不同的味道啊。”

三日后,西京城中,即将去交货的青绫突然觉得心神不宁。他坐在客栈松软的床榻上,用棉花塞住了鼻孔,才敢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瓶盖。

可只见瓶中空空如也,哪里有价值千金的毒草?

他气不过,用力甩了甩瓶子,居然掉出了几簇洁白的狐毛,在夏日绚丽的阳光下飞舞。青绫气急败坏,用力将瓶子掷在地上,摔得粉碎。

就像这世间事,也不过是一场大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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