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才一日未见，他便憔悴了许多。
青色的胡渣忽而就长在了下颚处，倒是意气又风发。
他见我到来，遣散宣室殿众人，将我揽在怀中，柔声道：“没事儿了，放心。”
我不曾说话，只是将头静静地靠在他的肩上。
“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哪怕失去一切，我都会护你安好。”他揽紧我，呼吸渐重，“我很害怕，你知道么？我害怕你出事，害怕你被人所害……”
“我现在很好，你不是看到了么？”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他的怀抱，然后笑着说道：“你瞧，我好得很呢。”
他点点头，朝着我笑。
他眼底有几分乌青之色，像是昨夜之战的确使他身心俱疲。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斟酌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冷了语气说道：“竖子！我竟然不知道曲家狼子野心可怖至此！一群乱臣贼子，携了一万军马进攻都城。幸而宫中还有几批精锐的御林军防守，方才没有让他们奸计得逞……而我被蒙惑至今，方才晓得秦无双、苏念言还有湘嫔等人竟然都是曲家派进宫来的细作和眼线。好歹昨夜都让她们离开了，否则，我还是懵然不知……”
我的心忽而一颤，似是有万千冷意袭来。我默不作声，而玄真以为我还在担忧，于是温言道：“放心，我也平安无事。你方才过来，肯定累了，我陪你进内殿休息着罢。”
我知道他不愿意再多说什么，而我也不能再多问，所以只能够依他所言进去休息。
其实，如今我怕的，是有朝一日我的身份曝露，那时候该是如何场景啊。我几乎都不敢回头去想……
玄真他，到时候会否原谅我？我至今都不敢轻易下定论……
后来几月，无尘那边也一直没有消息。而玄真则是派了洛亦华和哥哥去了临州调兵遣将，意在迎战了。
只因为朝中失去了沈遂风这一员武将，一时之间也无人顶替，只好由哥哥和洛亦华暂领其职。
哥哥虽因为嫂嫂再次有孕而走不开，但一听闻此事也毫不犹豫便选择去临州调兵。连玄真都赞他高义薄云天。
而哥哥听闻，只是义气凛然道：“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而且微臣食天下俸禄，自当尽其所责，又怎能坐视不理？”
而嫂嫂也很是同意哥哥的这种行为，她也有言：“夫君征战沙场，我为一妇人，早已无用，又怎能挡他忠心报国之志？且我为他妻子，更不能阻他意志杀他锐气！如此才能够对得起忠义二字。夫君忠的是天下社稷，义的是百姓苍生，我无以相助，只能够不行反道，尽心助他而已。”
嫂嫂如此深明大义，我在宫中听闻也很是感叹的。
不愧为世家女子，其言行举止都合乎情理法三字。而后也曾以诗相和：刀戟喑哑烽烟肆，皇图霸业置深谊。江山从此心如敌，水过无痕曾相思。世间万事皆陆离，生死祸福恩怨抵。峥嵘红尘非欢喜，天涯作别询君意。久别经年重逢日，便成沧海无归期。
但是，真的令我忧心的却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如今这种局势，已是无尘千万军马直逼京都。站在城楼最高处，都可隐隐看见数十里之外的旌旗敝空，风沙浩浩。
原来，烽烟掀起，竟是如此简单的事。我冷得拽紧身上的大氅，却还是让冷风灌进，早是十二月底了，这寒风仍似刀削似的。明明京都是温暖的龙脉所在，如今却被一场烽烟搅得不成样子，倒像是玉门关外终年萧瑟的寒风了。
禁不住瑟瑟发抖，只得将双手蜷缩在风毛温暖的地方，乞求着一丝丝的温度。无尘啊，你终于走到这一步，天下，终于要易主了呵。
可是，为什么心会这般难受，像是被浸泡在寒冬冰泉里久了，那种绝望悲悯的感觉悄然肆虐到全身各处。从前，一直希望你快点出手，为何如今只希望你能够冰释前嫌，悬崖勒马呢？
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然落下，瞬间被扑面而来的风吹得硬生生结在脸上。那种冰凉让我瞬间意识到破城御敌不止是要以武力做最后挣扎。用手绢子将脸上的泪痕拭去，再次望向远处时，自己才明白一件事。
原来，这数年的光阴皆是我最美好的时光啊。而我，也在玄真温柔缱绻中，将我待无尘之心全数交给了玄真。只是，当这一切被玄真知晓的那日，该是怎样伤人伤己啊。
原来这就叫做天意如刀啊，原来天意果真如刀啊。
失神间，双手被另一双手用力握住。虽然同样冰冷，可我却仍然觉得有暖意驻在心头。玄真，若有一日，你知晓了我所有的原意与罪孽，那么你我之间是否要变成陌路人？而这些年的情意恐怕也要变成不堪了吧。
我静静地看着他，这几月来，他憔悴了不少，面容更加清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没有这般好好地看过他了。如今这般境地，只觉得心里发酸，眼眶瑟瑟。
右手从他手中滑出，为他展眉。这几日他总是如此蹙着眉，全不似当时那样君临天下，加冕为皇的英气赫赫。心中不免愈加难受：“你放心，总不会一直这般下去的。”
你还有我，至少还有我。在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我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份情意，我要等他再度君临那日告诉他，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我的夫君。而我，我要待他很好很好。
“这几日风刀霜剑，辛苦你了。”他语气微微自责，但带着更多的怜惜。
我将头抬起一点，将我一直与他紧紧相握的左手移至胸前，含着笑意：“我并非鲜艳明媚的桃花，自然不怕风刀霜剑。你我同甘苦，共患难，这才是夫妻之道。无论是怎样的结果，我都不会后悔，只要和你在一起，这样就好。”
“我也不后悔。”他的手渐渐有了温度，我很欢喜，很眷恋这样的时刻。
他的手像桎梏般将我圈在他的怀里，他的怀抱温暖，让我心安。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声，平和而有力。我眼前这个人，不在遥远的未来，如今，他在我心里。
就这样静静的就好，只消一刻。
“皇上，曲平侯派人呈来战书，约皇上速战速决。”不知曾挽落何时踏上城楼，正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和玄真。他所禀报之事在他看来似乎并不严重，只淡淡地三言两语带过，然后立在寒风中。藏青色的大氅被风微微吹起一角，披散在两肩的青丝随风逶迤。
在听闻此话时，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玄真身体的僵硬。他将我放开些许，然后整了整我的衣襟。刚刚舒展的眉如今又稍稍蹙起，眼角眉梢都是那种冷冽的气息。
“传旨下去，全城戒备。朕没有下令前，按兵不动，如有违者，立斩不赦。”他并未回头，只是将目光放远，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
“诺。”曾挽落也只淡淡地回话，便先退下了。我看着玄真，心中自有丘壑。胜算虽然不大，可是，这只要拖住敌军，争取时间。再者，只要洛亦华将各地诸侯的兵马调遣而来，这天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他不耐烦了。”玄真淡淡道，我却心下一惊。
“假若城破，是否三军不敌？即便是洛亦华召来天下兵马也无回天之力？”我心下一凉，忍着心中酸痛强问道。
“京都乃龙脉所在，若毁，江山必定易主。”玄真漠然道，随即换了语气，“如若我保不住天下，我也会保住你。假使洛亦华赶不上仍旧抵不住兵戈相见，我亦会拼尽全力，护你一生安好。”
“我不怕死。你不要这样想，玄真，假如命运要让我在生死与你之间做出抉择，我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自无尘起兵之时，这数月来，我与玄真皆是放下君臣身份，以平常百姓称谓来称呼彼此，他的爱总叫我忘记我原来是如何算计他的。可每每当我忆起旧事时，我都会自责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不许说傻话。我要你一直活着，要你折尽天下桃花。你要记着，不管结局如何，我待你之心亦如磐石，难以转也。”他带着浅浅的笑容望着我的眼，我却突然想起数年前的一件旧事。
那一年的七月天，是我与这无尘的日子。亦是我与无尘最值得念想的时光了，这份记忆，是可以带到死的那日的。那一日在玉荷苑，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讲起昔年往事，也是用这样的目光望着我。
也就那么一眼吧，我就决心为他自甘受尽红尘软杖，颠倒磨折之苦了。一眼万年，从未想过，我与他就可以用寥寥几笔写尽一生缘分，只用这四个字就能将过去都埋在这里面。我以为，我再不会轻易记起。
“你才是傻子。你若不在，福履绥之，寿考绵鸿，于我不过是一副困顿的枷锁罢了。”心里不觉酸楚起来，连话音也带着些许哽咽，“玄真，我们都不会死。”
“我会，保护你。”我只顾将脸埋在他温暖的怀里，并未瞧见他的表情。倘若时光待我宽宥，就请让他此生安好，君临天下。
然而，我却始终不知，原来那一日，是我与玄真最后的温存缱绻之日。假如我可以预知此事，我一定不会选择后知后觉。
只是，我永远都不会再知晓那一日，玄真原本要与我说些什么了。
“我知晓如何御敌之法。”我浅浅笑着开口，你要保护我，我自然也要保护你，“如今正是寒冬腊月，气候难免多变。且近日来愈加冷了，皇上不如下令全城将渡口之水煮沸，运往城门高处，让各将士将沸水倒向城墙。沸水遇冷自会结冰，如此一来，城未破，胜算自然要大了。”
玄真听完一惊，随即展颜一笑：“得嫣然者，得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