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戴那顶乌发,穿了身青色花样的长裙,这已是珅儿衣裙中最素雅的一身,她穿着还是有些不成体统。幸好是在珅儿的府邸,无人敢多看多言,她自己也毫无不自在的模样。
“待会儿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上头发。”
衿若咬了口枣泥糕:“驸马的嘲讽我都不在意啦,还在意旁人?”
她倒是义正辞严。
“我让人给你做了些花色样式都简素的衣裳,穿着不至于太古怪。”
衿若凑近她:“怎么,这才一日你也看不下去啦?”
珅儿不理她这笑言,放下汤勺,心里又有了主意:“我让人给你做一些巾帽好不好?戴上以后你就能穿纱裙啦。”
衿若眉头紧锁:“那比尼姑穿长衫花裙还怪异吧,我不要。”
珅儿暗自想象着,也笑啦。
“那就等新的衣衫送来吧。”
她坚持改变她模样的态度让衿若感到不悦,一气之下就搁下汤勺:“不穿不穿,我什么都不穿!”
珅儿冷色望着她大叫着站起身的模样,衿若被看得有些胆怯,也不好意思再坐下接着吃啦。
“……我走啦!”
“回来。”
这回她倒是听话的停步啦,珅儿转身吩咐了侍女两句。
衿若噘着嘴看着帮自己“梳妆”的人:“又没人认识我,不戴也不要紧。”
珅儿一听,立即揪起她的耳垂:“可人人都认得驸马府三个字,知道府里走出过一个疯子。”
衿若揉着耳朵:“长公主言之有理,疯子告辞啦!”
看着那不羁的背影,珅儿忍不住叮嘱:“留神点儿风。”
闻言衿若立即捂住自己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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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一圈圈消逝着自己的炽热,沿着一道诡秘之路坠落。
屋里映着大片金色光影,侍女们还是早早点上了红烛。
珅儿回到屋里,晚膳都已经备好,她如往常一样静候在桌前,直到长廊外传来动静。
王谊进屋,看见了等待自己的人,初染的暮色扑在两人脸上,柔和了满屋。
王谊平色迎上珅儿的眸子,继而走到水盆前静手。
珅儿慢慢低下水眸,将绕在手掌里的丝绢交给身后的禾翡,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美味的粥食。
王谊转身看她,心中浅浅一笑。
自他从应天府归京,每回他从外回来,珅儿都似这般等候他,而且都在他动筷之后才动,今日看来是心有怨言啊,这是抢先一步与自己示威呢。
他回到桌前准备用膳,却听珅儿的瓷勺“咣”的一声落入碗中。
她皱眉吐出刚刚吃进去的粥,禾翡赶紧递上丝绢。
“怎么这么苦?”
“回公主,这粥里搁了许多银花。”
珅儿用丝绢捂着嘴巴:“怎么不放糖呢?”
禾翡小心看向王谊,有些不敢言说,珅儿却恍然察觉了一切。
“你——”
“苦能泄热驱燥。”他悠悠端起酒盅,“我想应该对你今日之症。”
珅儿低下头,已全然懂得。
“我无病无邪,何用它对。”
王谊直望着她:“那看来是我弄巧成拙啦。”
他浅笑着微微抬手,侍女便重新端上了香甘滑/腻的莲子粥。
勺尖轻轻搅动粥面,鼻下的香腻就四溢的浓烈,珅儿的心思也随着那香气慢慢散远。
“我不知道,衿若何时令你如此厌恶。”
王谊轻触到酒盅。
“我一向厌恶无行无礼之人,你该知道。”
当然知道,珅儿暗自懊恼,他连自己的胡闹都不容忍,何提旁人呢。
“可昨日是事出有因,她一时怒不择行,才有了一个失当之举,怎就换来你那样的辱讽。”
王谊迎上她的相望;“她已是佛门之人,就不该再到处兴风作浪,就算哪一日任性而为还了俗,那也是被休之妇,名声只会比今时还不如。”
酒盅突的被搁在桌上,闷敦的声音震动了珅儿的心。
“你身为长公主,更该与此人断绝闻事。”
他决绝的态度让珅儿觉得棘手,低眸看着碗中的勺子,想要拿起,却发觉手有些不能控制。
“我记得宫里的冷宫,连太监宫女都要绕远而行,不守妇德的女子就理应受到万人鄙薄。幼时姨娘还常叮嘱我,千万别靠近那些薄福贱命的女子,以免霉气过身。
可这话没说多久,皇嫂就无端被废,后来是衿若……我才慢慢怀疑,那群卑贱的女子也有无辜者。皇嫂有福气,能得到母后的恩宠特赦,可衿若只有我愿意接近她。”
哀怜一个弃妇的确是荒唐,可惹得她心伤王谊也不忍心。
“你为她怜悯,我却怕她哪日就牵累了你。”
“你多虑啦。”珅儿不以为意,“她又没有恶行,也就近几日才变得好动起来,往后我会好好管束她的。”
这话让王谊苦笑。
“如此奢望我可不敢有,你将自己管束好我就心意足矣。”
又取笑自己,珅儿暗暗撅嘴。
“这可难让你称心啦……”
小小的反驳令王谊的柔色顷刻散尽,珅儿知道这话又惹他不快啦,只敢偷偷打量他,后又转身小声吩咐了亦释两句。
王谊阴着神色开始用膳,珅儿也不敢作声,连咀嚼时都刻意轻了许多,只是眼角总忍不住弯起来……
没一会儿,亦释就端着一碗新盛的粥走了进来。珅儿接过来起身坐到王谊身边,舀起一勺喂到他嘴边。
王谊看着她的莫名之举,眉头皱起:“做何?”
珅儿笑:“我方才见你头上隐隐闪着火光,怕你气坏身子,你不是说这是去火泄燥的‘良药’吗,来,张嘴~”
这“贤惠”之举加上她的关切之语惹得满屋侍女频频偷笑,几个胆大的更是笑出了声。
见王谊愣住的模样,珅儿觉得更加好玩儿,连手都有些不稳啦。
王谊羞怒交加,抬手就打向她的屁股,珅儿赶紧慌乱的躲开。
“呵呵呵……小心洒啦……”
王谊见她嬉笑不止,神色却是一片肃然,摇头直叹:“哎,从前都不知你的性子如此顽劣。”
珅儿慌了神色,上前两步将碗搁在桌上,端坐急道:“我也不过偶一为之,你不喜欢我以后听话就是。”
她心急的解释,却见王谊突的伸手捏住她的双颊,笑语:“怎会后悔,如此纯良之妻世上再难得。”
珅儿这才知晓上了他的当,羞恼的立刻胡乱拍下他的双手,又惹得满屋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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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浮起,红灯满路。路上人影重重,却不再闻白日集市里的吵闹之音。
落日已触及地线,像是搁在路尽头的赤色玉盘,映红每一位过路人,又映出异同的影儿。
王谊迎着暮色悠然闲行,珅儿执手相随,不时闲语两句。
“这裙衫与你很相配。”
他甚少夸赞珅儿的衣着,珅儿也记得他的喜好,低眸看了眼自己的白衫赤裙尾:“你不是喜欢我穿黄色的纱裙吗?”
他双眸温柔:“从前你青桃初开,那色恰衬你的稚怜,如今已是华容婀娜,这颜色更能映衬出几分妩媚。”
珅儿不禁轻捂上自己的侧脸,流盼含情。
“那若是我身着鲛绡,你还认为是我好看吗?”
王谊侧眸:“你是说那位落泣成珠的鲛人泉先所织之物?”
她轻点头。
“相传那鲛绡水不能侵,且有葳蕤之泽,旖旎之柔,就是再美的女子穿上,玉颜也会被尽数遮去。”
王谊莞尔:“既是玉颜,何须它来添色。”
珅儿受宠若惊。
红日渐慢模糊了天地,她也要醉了心神啦。
“你看,那日头红的有些骇人,好像能将我吸进去似的。”
王谊捏了捏她的手心:“不会,有我呢。”
珅儿抬起另一只手也挽住他的手臂,天越来越暗,幸得这只手掌牵引她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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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寂静。
珅儿沉沉睡去,王谊斜卧在枕榻上,留恋着怀中可人儿的睡容,不时轻抚她肩头滑腻之肌,怜爱无尽。
奈何总有忧事扰他清宁,他更无法约束自己胡乱之思。
…………
“公子身中疑有心气虚渺,阴阳错乱之症,该是前些日子忧思过甚,起居失衡所致。”
王谊收回手腕。
“有何症状?”
“燥怒交至、身轻意茫,皆是此症之兆。”
他眼眸微动:“除此病外,可还查出其他病症?”
那老大夫轻捋胡须,摇了摇头。
王谊神色突的阴戾:“你能确断?”
“公子若不信,尽可再去别处相证。无病之身,凭何人也诊不出病来。”
…………
神思渐回,他的双眸已然清平,终拥住怀中人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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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基突然患病,珅儿得知后便与王谊一同入宫探望。
二人来到寝宫,皇帝正熟睡未醒,恰巧太后也在,就在外殿与二人说起了闲事,却突听皇帝轻唤了声珅儿。
珅儿闻声走到内殿,揭开重幔坐于床沿。
“大哥。”
他坐起身来:“梦里就听见你的声音啦。”
珅儿故作不悦:“我还以为大哥有什么话叮嘱我,原来是训斥我扰了你的清梦啊。”
“你以为躺着就清宁啊?”
他揭开锦被,走到明窗边的睡榻坐下,珅儿跟着过去,他望着窗外。
“这两日倒是想起了祥儿说的,病久啦,躺着也会累。”
轻语宛若梦话,却让珅儿暗下了脸色,她平色转眸:“大哥也会想起嫂嫂吗?”
这话当今世上怕是无人敢问,珅儿知道这是他心中大忌,却还是问啦。而他也没有动怒之象,也许珅儿正好倾听他不能言说的心事吧。
“偶尔想起,倒不愿长想。”
珅儿清明,厌恶与内疚交缠的滋味儿也该十分难受吧。
“那大哥就别嫌母后平日多唠叨几句,她都是为你好。”
朱瞻基的神色渐凝,又在珅儿眼中暖化。
王谊正与太后说些监中之事,听见内殿传出了阵阵笑声,太后也露出慈爱之色。
“前几日皇后探望都被催促而出,珅儿却能如此得皇帝心意,不怪先帝与皇帝都那么疼她。”
王谊神思几近恍然,莞言:“能得先皇与陛下圣宠,是公主与王谊之福恩。”
他看着殿内,满目寂肃,那笑语是无声的承诺,或是一种明证,他对珅儿的好不是帝王的宠幸,只是兄长对妹妹的疼爱,可他偏偏又是皇帝,这种疼爱真会一如当初吗……
“大哥既不想躺着,就该多听姐姐的劝慰,政务再重也重不过你的身子。”
朱瞻基放下茶盅:“这刚舒心一点儿,你就败我的兴。”
珅儿阖上折扇点了下桌子:“把你哄高兴了就是为了这句败兴之语,要不是怕你罚我,我早说完告退啦。”